有时侯我会借着替他诊脉防止旧病复发的原因跑去他的房间,我自小生活的无拘无束,毫无规矩可言,钟尘也从不阻止,让我待在他的房间里看书。

我们两个就在小小的屋子里,他坐在案前,我坐在小椅子上,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火炉的距离。窗外是积年的皑皑白雪,屋内是橘色温暖的火光跳跃,我看着书,不知为何总忍不住想去看钟尘。

我想看他是不是又忍不住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想看他是不是一脸严肃地翻阅着别人带来的信件,想看他……是不是也在看我。

那时候的我实在是什么都不懂。我想,钟尘长得这么好看,且他不是我的师父,也不是我的师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那么我想看他,大概就像想欣赏一幅画那样简单。

这样想通之后,我便肄无忌惮起来,有时侯干脆放下书,托着下巴盯着钟尘看。

钟尘起初装作不知道,后来有一日终于说:“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我大剌剌地说:“你长得好看呀。”

钟尘一副无言的表情,好半天,又微微地笑了:“谢谢。”

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当即十分受用,连忙夸他:“你笑起来更好看!”

钟尘笑意更甚,却没再说话。

起初那些人从京师里来,只是带着信件和其他东西,神神秘秘的,后来,居然会带来京城里才有的稀奇玩意儿,借由钟尘之手送我。

我知道肯定是钟尘他吩咐他们带给我的,心里十分感激,也想送他些什么作为回报,但我那时才十六岁,除了年轻,我什么也没有。

我为此去问师父,师父却露出惊讶又伤心的表情:“阿昭,你和钟尘,走得太近了。”

“太近了?”我不解地说,“会吗?”

师父只是摇头叹息:“你要离他远一些才好。再这样,我要赶他走了。”

我还是很不解,一如当初师傅想要不再医治他。

“为什么?钟尘人很好的!”我着急地替钟尘辩解。

“是,他现在是很好。”师父还是叹息,“可以后……可将来……总之,你和他不能走得太近。”

师父怜惜地看着我:“有很多事情,师父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接触到,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可如果你要和钟尘走得太近,那么,那些事情就无法避免……阿昭,你这么傻,师父不放心你。”

我听着师父的话,觉得很难过,但嘴上却说:“我才不傻!再说了,安安生生地过,那是一辈子,惊心动魄地过,那也是一辈子。我想活得恣意一些,又有什么不对呢?”

师父并没有反驳我的话,他不是我,没有那种一定要说赢对方的小性子。

他只是说:“师父永远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决意如此,师父不阻挠。只愿你开开心心的,有些事情,永远不要碰上才好。”

师父那时候就知道了一切,在他看来,那时候的我该是多么无知又可悲啊。可他到底没有阻碍我,我感激他,又有些责怪他,更多的,是恨当年的自己。

而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因为这席话和钟尘走远,相反,我们越走越近,直到师兄要动身离开了,我必须要做个决定。

我一直是个倔性子的人,凡事都爱自已决定,好比和师父说话,师父循循善诱,我都不肯听,认定了一件事,就得那么一直那么做下去。

可那一次,那样重大的事情,我却不想做决定,我想把那个决定的权利,交给钟尘。

我心隐隐有些明白那代表什么了,却又不敢想得太分明。

我跑去问钟尘:“钟尘,你希望我留下来,还是希望我和师兄一起离开?”

钟尘看着我,眼里一片清明:“我希望你不后悔。”

我看着他,看着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神情,那样的钟尘。

心里便下了一个决定。

我跟师兄说,对不起,我要留在这里。

师兄正在收拾行李,闻言动作一顿,而后他回头,依然是一个温和的笑容:“嗯。”

他只说了一个“嗯”字,没有再劝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如今想来,我十六岁时真是太幸福了,身边三个男人都那么尊重我的选择,他们都不强求我,只希望我不后悔。

但我最终还是后悔了,在很久以后的今天。

我想起师兄走的那一天,他穿着黑色的衣服,骑着一匹红黑色骏马,风雪里他跃马扬鞭,那抹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站在小屋前,发现快要看不见他,连忙喊了一句:“师兄!”

那么大的风声,他居然还是听见了。他停住,而后掉了个头,我听见清脆的铜铃声作响,逆着风冲进我的耳里。

——你听见铜铃声,就要知道,师兄永远跟着你,守着你。

他摇完了铃,收好来,不再止步,不再回头,去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站在风雪里,还是哭了。

有人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回头,发现居然是钟尘。他握着我的手,眼睛却看着师兄离开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看向我,温热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要哭,如果这个决定会让你哭,那就不要留下来。”钟尘的声音在风声里听起来闷闷的。

我抹了把眼泪,说:“我做决定了,就不会后悔,但伤心总是难免的嘛。”

钟尘似乎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脸,他的肤色雪白,在冰雪中显得宛如玉石,我看着他,觉得有些东西不再一样了,而显然他也这么想的,因为下一刻,他的嘴唇就贴在了我的嘴上。

那是我第一次和人接吻,在一个伤心的清晨,周围是呼啸的冰雪和一个小小的木屋。

而对象,是钟尘。

我想我到底是爱着钟尘的,不然那样的岁月,那样平淡无奇的经历,为什么在过了这么久,在我已经中了独活之后,还是可以记得这么清晰呢。

我始终记得十三年前,那个十八岁的男孩,在我的嘴唇边,落下比飘雪还轻柔的吻。

那一吻,让我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心中满是甜蜜。

而回忆越是甜蜜深刻,现实的惨烈便越让人痛心疾首。

梦里,我还是十六岁,钟尘还是十八岁,我们手挽着手,进了小屋,坐在火炉边,互相看着,连一刻也舍不得挪开视线,仿佛对方就是雪花,只一个不小心,就会消融不见。

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可惜如今梦醒,一切都已截然不同。

而这一切的不同,源于我当初的那个决定。而那个决定,却是因为师父的死。

和钟尘谈心后,我暗下决定,便决定去见吴姨最后一次。

我已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小小的我窝成一团睡着吴姨怀里,她给我低声唱着不知名的歌,因此我的这个决定,我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吴姨,毕竟……我也只对她有些印象了。

吴姨果然还在如意楼中做事,见我来了,眼跟中露出光彩,这让我很是愧疚,因为我到来的意图,显然与她原本的期盼不符。

吴姨熟门熟路地往茅厕走去,我坐了一会儿,也进了茅厕,这场景实在很有些好笑,但我真是笑不出来。

“公主。”吴姨没像上次那样行跪礼,而是做了个奇怪的姿势,大抵是绛穆的行礼方式。

是,我是公主,而且是十多年前,被宇国灭族的绛穆的公主。

那日如意楼中,吴姨双目含泪,告诉我一切。

我是绛穆的公主。手臂上的疤痕,则是吴姨剌上去的。那时情况紧急,绛穆的王和王后皆已身死,而吴姨身受重伤,只得逃亡保命,然而吴姨是被宇国通缉的犯人,如果带着我一起,一定会连累我。

当时吴姨身后大军在追,她只好将我托付给一户人家,怕以后找不到我,就用簪子在我手上刻下印记……然而等一年后吴姨再回到那里,那户人家却已经不见踪影……

吴姨也才惊讶地知道,那人家并非良民,而是毒谷之人。而年幼的我,也因此被拿去炼做药人……吴姨自觉害死了我,心灰意冷,如此十余年过去……却竟然在如意楼,又看见了我。

吴姨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十分忙碌,我总是由她照顾。

那时候我乖巧而懂事,围在她的身边,喊她吴姨,然而经年过去,我甚至根本已经不认得了她。可最让吴姨痛苦的并非是这一点,而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昔日的绛穆的公主,竟成为今日的宇国皇后……而那个皇帝,还是当初主张要灭绛穆族的人。

当年宇国先皇让自己两个儿子到跟前,说认为对绛穆,是该劝降还是攻打,当初的福王说,应该劝降、而钟尘……却说,该直接灭族。更和龙训、江腾、李牧等臣子一同进攻绛穆……整个绛穆被灭族,一夕之间,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可以说,钟尘时害死绛穆的间接和直接的凶手。

吴姨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可谓情真意切。我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被人用锤子狠狠地敲击了脑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语言,有些无力地说:“但……但他那么说,也只是为了保卫宇国……”

吴姨严厉道:“公主,您以为绛穆是那种屡犯宇国的民族吗?我们的人,打猎放牧,悠然自在,需要布匹,就老老实实去宇国买!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的边牧民族啊!只是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务正业,跑去骚扰宇国边镇,偷抢打杀,但那样的人,我们也和宇国保证过,我们一定会处置——而事实上,我们也都处置了!甚至在我们被灭族的前几天,我们还在准备东西,给宇国赔罪!可就这样!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忽然涌入的宇国大军屠杀而尽……那还是吃饭的时间,家家和睦,帐篷内欢声笑声一片……就在那样的状况下啊!”

我甚至连为钟尘辩护的勇气和决心都丧失了,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并数次梦到那样可怕的场景。

然而最后我还是决定辜负吴姨的期盼。

“公主这次来,可是已做下决定?”吴姨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吴姨道:“公主的意思是……”

我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吴姨。”

我没有多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短短三个字对不起,大概就足够让吴姨明白过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半响,才呼吸急促地说:“公主,您思考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我对以前的事情,真的没什么印象了,要说我爱不爱绛穆……大概是爱的。但,我现在,的的确确,更爱钟尘,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和钟尘在一起多少年了吧?他待我真的很好,我现在过得也很快乐……我还有师兄和师父,如果我真的要为了绛穆报仇,那不仅会伤害钟尘,还会连累师父和师兄……师父已经一把年纪,我不想害他们。”我真心实意地说,只愿吴姨能稍有谅解。

然而吴姨听我提起师兄和师父,却是冷冷道:“你居然还提你的师父和师兄?你可知,就因为你与钟尘在一起,让你师兄有师父,处于多么进退维谷的境地吗?

我一愣,道:“什么……”

“你师兄,也是绛穆的人。”吴姨的话宛如晴天一道霹雳,让我脑中一片空白,而吴姨却继续道:“你师父虽然不是绛穆之人,却深深爱慕着你的母亲,要不然,他为何要费尽心思,将你从毒谷中救出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师父说,他是经过毒谷的时候,看到毒谷中空无一人,而我被舍弃在那里,才救我回来的我回……”

吴姨闭着眼摇了摇头:“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你师父身上,是不是有可怕的伤疤?那是他去毒谷费力救你回来的证据——想必,他也没告诉过你,那些伤疤的由来吧?”

“他……他只说,是年少冲动,喜欢和别人打架……”我喃喃道,脑中是我小的时候,一到阴雨天,师父的那些可怖的伤口便发痛,一向带着微笑的师父也会痛得眉头直皱,冷汗直冒。我不懂事,趴在他身边,担忧地看着着他,问:“师父,怎么了?痛成这样……”

师父却不想我担心,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还埋怨师父:“让你以前和别人打架!现在好了吧!”

师父苦笑着点头:“对对,是师父不好。”

小时候的我嘟嘴道:“以后师父不要和别人打架了!如果有人欺负师父,我和师兄会打回去!”

一旁师兄正在埋头看书,莫名被点名,有些迷茫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而后好笑地点了点头。

药香袅绕,与此刻旁边的檀香竟似乎连为一体,我忽然很想师父,再看眼前吴姨的样子,更是难受,只好道:“他们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我也是这段时间,为了更清楚公主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才想办法,去到岩溪镇,找到你师父和师兄,大致了解了情况……哎——”

吴姨道,“他们自然不会告诉你,你师父师兄可怜你身世坎坷,宠着你,不愿你想起这些,只费尽心思瞒着你。”

我没有说话,心中却想,那为什么吴姨,你要告诉我这些呢?

就让我糊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不行吗……我,我真的很没出息吧……

吴姨似是看出我的想法,叹气道:“但公主,你可想过你师父师兄的感受?你师父师兄……原本也是要报仇的啊!不然你以为,他们去边塞,是做什么?岩溪镇山好水好,何苦往冰天雪地的边塞跑?就算是游医,也不必做得这么绝吧?”

难怪,难怪师傅知道钟尘的身世之后,不肯再医治他。

不医治他,就是变相地杀死他。

然而我,却对那时候的钟尘伸出援手,救了他一命……甚至最后,还喜欢上了他。

想来那时候,师父一定非常愤怒也非常震惊,师兄也是……但他们还是什么都没对我说。

我想起师父叹息着说“你一定会后悔”。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我当然会后悔。

爱上一个最大的仇人,甚至和他一起生活那么久,久到无法割舍……我很后悔,可那时候的师父,还是尊重我的选择,让我和钟尘的离开,甚至因此……放过钟尘。

师父是不是决定,就此忘记复仇的事情,干脆让我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蛋,当个钟尘无忧无虑的皇后?

应该是的吧?

但我们谁也想不到,吴姨会出现。

吴姨道:“我不用多说,公主您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因为您现在是钟尘的皇后,你的师兄和师父,都只能安安分分地做行医者,复仇大业,只能抛却!”

“我……”我咬着嘴唇,十分不安,外头传来侍卫的脚步声。

“我会在近期内去一趟岩溪镇找师父师兄……吴姨,我……我要先去见见他们”

吴姨见我似有动摇,大概也放心一些,点点头,语气变得和蔼:“嗯,去吧。问清楚也好。公主,您不该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会先去岩溪镇。”

是吗?

我可真宁愿我什么也不知道。

更宁愿,那时候,我没有去岩溪镇找师父。

第六章这么清醒冷静的钟尘,竟然也有选择自欺欺人的一天

我几乎每半年就会去看师父一趟,钟尘也都知道,但他和师父素有间隙,主要是因为那时候师父不肯医治他,钟尘大概知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喜欢他,他事务也繁忙,干脆让我自己去。

以前我总不明白师父为何总是排斥钟尘,如今终于明白,回想自已以前努力想让两人关系变好,真是哭笑不得。

京城到岩溪镇,说远也不算太远,近也不近,我颠簸了了整整两天,终于到了师父家门口。

师父听到马车声,便走出来,见是我,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小阿昭回来了。”

师父年事已高,长长的黑胡子早变作白胡子,皱纹遍布眼角,却依然看得出年轻时俊朗丰神的影子。我想起吴姨说他深深爱着我母亲,想到这么多年,他只身一人,从未有过女子陪伴,心中不由得一酸,听到那句“小阿昭”,更是难受的很,这么多年,师父一直将我当做小孩子,不论我多大,都这样宠我,护着我。甚至为了我……

我往父怀里扑去,偷偷蹭掉眼角的泪花。

师父失笑道:“还是这么爱哭,跟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多年纪,也不知道长哪里去了。”

我嘟囔道:“也没多少年纪……”

师父好笑地牵着我进屋,侍卫都留在外面。

我东张西望,道:“师兄呢?”

“他不知道你今日要来,出去购置必需品了,晚些大概会回来。”

师父道,“怎么,也想师兄了?”

“当然!都半年没见到你们了。”我哀伤地叹气,“师父,吴姨来找过你们了,对不对?”

师父大概没料到我这么快就说起吴姨的事,顿了顿,点头。

我低头,沉默不语。

“我记得吴姨说过,她也要来岩溪镇……她人呢?”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四处看了看。

话音才落,吴姨便从一旁掀了帘子走出来,她冲我笑了笑:“我想让你们先叙叙旧。”

我看了吴姨一眼,心想,发生这样的事,我和我师父哪儿来的心情叙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