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叹了口气,道:“小阿昭,你不用管吴姨,只要你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

吴姨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看来颇为尊敬师父。

“可是……吴姨告诉我,原本你们也是要复仇的。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倒是开开心心的,但你们……”我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师父,若是您当初狠下心告诉我真相该多好,”

师父道:“原本是打算永远不告诉你的。谁知道忽然蹦出吴姨,我原以她在战乱中被追捕了,谁知道她隐姓埋名过了这么多年,还忽然发现了你,告诉了你一切。”

吴姨终于开口:“我可不认为你们的行为是对的。她是绛穆公主,原本身上所背负的,就重于别人,而死去的族人,更是……”

师父道:“难道杀了钟尘,就真的可以报仇?”

吴姨好笑道:“那你当初怎么想要复仇?何况,也未必是杀了钟尘,钟尘当初那么小,就做出那么狠辣的决定,也不过是为了让宇国上一个狗皇帝注意到他,可见钟尘对皇位十分在意。若是能让他从皇位上下来,我们再一步步摧毁宇国,那真是再好不过,能叫他生不如死。”

我听得浑身直打哆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师傅摇头道:“吴姨!”

吴姨冷哼声,不再说话。

我苦恼地说:“我现在……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你也知道,我真的很喜欢钟尘,我……我不希望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师父体贴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算了,先别想了,我在院子里种了些药材,带你去看看,顺便考考你这么多年,是否荒废了‘课业’,等一会儿,你师兄估计也快回来了。”

我郁闷地点头。

吴姨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说:“你们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反正现在……我大概也是很不受欢迎的。”

吴姨的语调里也充满了难受和失望,我叹了口气。挽着师父的手―起去了院子里走走,院子中种着各种常用的药材,几个栏架上摆着晾干的药材,角落里种着些不知名的花朵,散发着悠然的香味。

日光轻轻洒下来,我站在师父旁边,看到他有些苍老的面容,和阳光下泛着光亮的白发,我说:“师父,你……真的喜欢过我母亲?”

师傅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我好奇地说:“她是怎样的人呢?我都没什么印象了。”

“你长得和她挺像的,但是她比你还漂亮。”师父笑着说。

我:“嗯,我要听长相以外的其他事情……”

师父笑道:“她是很聪慧的女子,开朗、活拨,笑起来的时候连冰雪都可以为之融化。我那时候四处游医,途径绛穆,被当做奸细给抓起来,是她让你爹放了我。我还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咦,这个中原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嘛。”

我忍不住笑起来,师父也像是陷入回忆中:“她那时侯已经和你爹定婚了,也很爱你爹,从没有喜欢过我,甚至……其实她大大咧咧的,根本没看出来我喜欢她,只有吴姨看出来了,还警告过我别动脑筋。”

我想象了一下吴姨的样子,感叹道:“吴姨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严肃的人呀。”

师父笑了笑。点头:“是啊。不过她不警告,我也不可能会动什么脑筋,我知道,你母亲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草原上的阳光,对我来说,过于耀眼。我远远地看着,就很好了,只可惜……这样的阳光,却没闪耀太久……”

师父的语调里充满了惆怅和遗憾,还有一丝微微的愤怒,我一下就听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或许师父为我放弃复仇,真的是很大的牺牲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阿昭!“师兄声音忽然响起。我惊喜地抬头,便见师兄脸上带着笑意朝我们走来,这么多年,他都没什么改变,永远是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年。

“师兄!”我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大喊了一声“师父小心”,而后飞奔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边的师父就忽然浑身一软,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来不及退下的微笑。

而他的身后,却是一支锋利的箭,恨恨地刺穿了他的身体。

“师父——”

我只记得那个站在屋顶上,见自己得手后一闪即逝的身影,还有我和师兄痛苦的喊声。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师父。

从此以后,阿昭是快乐,还是难受。阿昭决定要复仇,还是继续当皇后,师父都不知道了。

我的师父。

他站在阳光下,带着笑意回忆年少的爱情,身边挽着小徒弟,大徒弟正迎面走来,他死在不该死去的,最美好的时刻。

从此之后,我再也无法像之前一样,带着幸福去想起他。

一想起他,我的心里,就带着无法磨灭的,深深的痛苦和恨意。

那日我跪在师父床头,磕了三个响头,望着师父苍白的面容,道:“师父,徒儿不孝。幼时不懂您苦心,三番五次忤逆您,长大后,非但没有常伴左右侍奉您,还害您不幸身死,徒儿发誓,伤害您的人,我要他加倍奉还!”

之后便是没日没夜的赶路,门口那些侍卫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见我哭得双目浮肿,一直询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想也不愿理他们,只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第二天清晨我们到了京城,京城依然繁华,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栉比的街道。与安静悠然的岩溪镇截然不同,以前我认为它们各有千秋,如今,我却恨不得此生再不用来这样的地方。

进宫之后,钟尘竟不在房内。我冷冷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让御膳房做了一碗汤,而后梳洗一番,端着汤去找钟尘。

书房门口的太监宫女准备开口行礼,我比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开口,他们便安安静静地行了个礼,却一点声音没发声,见我手中端着汤,还露出一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得益于我有时候,为了给钟尘惊喜,常常让他们不要说话,然后开门进去,给钟尘一个惊喜。

想来他们以为这回也是如此,还小声道:“皇后娘娘和皇上真是恩爱。”

我想笑,却又觉得很悲哀,端着汤,站在书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却听钟尘的声音传来:“哦?他们这么固执?”

而后是龙将军的声音:“回禀皇上,是的。他们一听条件,觉得不满,嚷嚷要我们把条件改一改,让他们得益更多,不然就还是要造反,要骚扰我们的边境小镇。”

钟尘的声音冰冷而带着威严:“不知餍足的人。原以为他们还算明事理,想不到也是这般目光短浅的人。如果以后动不动以此威胁,要讲和何用?既然如此,龙将军,麻烦您了,再出征一次,打得他们离我们远远的,再也没有能力进犯。”

龙将军显然宝刀未老,中气十足道:“是!”

我端着汤的手都微微颤抖。

吴姨说得对,钟尘并没有改变。

打到他们再也无力进犯,要打成这样,那……岂不是和灭族差不多?

我知道,钟尘这么做,似乎是无可厚非的,但我忍不住想起绛穆,想起吴姨告诉我,绛穆的灭族,是如何的冤枉。

龙将军已经推门而出,见我端着汤站在外面,微微一愣,冲我行了个礼:“皇后娘娘。”

按理说我应该回礼,但我一想到龙将军是当年主力将军之一,便觉得十分厌烦,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书房。龙将军似是一愣,但也什么都没说,关上了门。

我将汤放在书桌上,见我来了,钟尘冲我微微一笑,仿佛没事人一般:“阿昭,你回来了。你师傅和师兄怎么样?”

我细细地看着他,熟悉的脸、熟悉的表情,却让我觉得十分陌生。

他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

“师傅死了。”我看着他,静静地说。

钟尘微微愣了愣,道:“怎么会这样?”

我说:“有人杀了师父。而且,武器上是双头鹰的花纹。”

钟尘皱眉道:“是有人偷了宫内的羽箭?”

我冷冷地看着钟尘,道:“我并未告诉你师父死因,你为何断定,是羽箭?”

钟尘一愣,随即道:“阿昭……”

“是你派的人,对不对?”我已近乎崩溃,“钟尘!不要骗我!不要再装傻!你这样越显得你心虚你知道吗?我宁愿你痛痛快快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绛穆……”

话还没说完,钟尘便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捂住我的嘴巴:“阿昭,人多嘴杂。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推开他,道:“你的意思是你还为我好?你杀了我如同父亲一样的师父,是为我好,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钟尘道:“阿昭,事情绝非你想的那般。你师父的死,只是一个意外,对你的身世、你师兄的身世,我毫不知情,过去是,未来也是。”

我反而被他弄得有些迷茫,不懂他的意思,他这是……袒护我?

那么,师父的死呢?是为什么?

我看着钟尘,只一眼,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他不愿我说出,我是绛穆的公主,也不愿承认,师父的死,和他有关。

但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因为他要除掉绛穆的人,尤其是曾组织过小队,颇有能力的师父。

但他爱我——即便此刻看来,这爱既好笑,又淡薄。

与其撕破脸,他更愿意一切如常,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孤儿,而他也不是我的仇人,还那个与我相爱的夫君。

这么清醒冷静钟尘,竟然也有选择自欺欺人的一天?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仿佛那满腔愤慨,都打在了棉花上,让我浑身无力。

“好,皇上,您要装傻,我就陪您装。也许臣妾没有您那么髙深的功力,但想必也绝不会让皇上您失望!”我抓起那碗汤,原本想往地下摔,钟尘却按住我的手臂,然而汤到底是洒了出来。

钟尘接过那碗汤,神色一点不变,似乎我刚刚说的话他根本没听见,他道:“阿昭,不要赌气了。这是你特意让人熬的汤,怎么能摔了。”

我道:“即便摔不掉,汤洒了就是洒了。再想装满这一碗,只能兑水,甚至毒药了。”

钟尘将那碗汤一饮而尽,道:“即便如此,我也甘之如饴。”

我深深看了一眼钟尘,转身离开。

我恨钟尘,但我更恨自已。

恨在那样本该最恨最愤怒的情况下,还是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备受感动的我。我原以为我能坚守,却因为那样轻飘飘的话,而动摇。

我深深地厌恶这样的自己。

那样的话,以前浓情蜜意时固然可以当真,然而在见识过他的演技和决然后,为什么我还是这样轻易被打动呢?

就好像,如此刻一般,我受伤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钟尘。

这件事,也轻轻地打动了我,即便他此刻面无表情地坐在我的床边,手里端着那盆被我常常用来销毁密信的盆栽,左手拿着一根玉簪,随意地拨弄着盆栽里的泥土,一些显然是字条灰炬的东西被他翻了出来,堆在一边。

他一定知道,那是我和福王通信的证据。

就像他早已知道我的一切所作所为,但他始终沉默,不愿真正幵口。

即便我知道,我和他之间,已经博弈许久,终究要分出胜负。

然而我被他感动的能力,从来不曾消逝。

如同我深深爱过,深深恨过。

我疲倦地动了动,说:“皇上您在做什么?”

钟尘将那些灰烬轻轻拈起,道:“没什么。你的手还痛吗。”

“不痛了。”

我当然是在说慌,那伤口不小,何况因为独活,我连被捏一下都会觉得很痛,何况现在?

钟尘伸手,轻轻按了按我绑着纱布的手,我痛得一个哆嗦。

钟尘冷冷地道:“不痛?你不必逞强。”

我将手往回缩了一些,怕他又忽然发神经。

钟尘却再没动静,只一动不动坐在在床边,没看我,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好半天,钟尘才缓缓开口:“梅妃怀孕了。”

我说:“皇上早就说过了。”

“这次不同,”钟尘声音听起来很冷冽,”你知道我的意思——梅妃这次被查出喜脉,只可能是你搞的鬼。”

其实是师兄做的……不过也差不多了。

我诧异地说:“皇上这是什么话?我上次还被皇上怀疑想害死梅妃肚子里的孩子。何况皇上不是说过,两条命,您一条一条还清了1吗?”

钟尘道:“两条命,说的是龙将军和江宰相。”

他又忽然柔和下来,平心静气地说:“阿昭,我真的不希望我们变成这个样子,你要龙将军和江宰相的命,我都给你了,你要我后继无人了,我也遂你的愿了……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我依然愣愣地看着钟尘:“皇上,你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想当初,装傻是他的强项。然而如今这些年过去,我也学会了。我说到做到,他要装傻,我陪他装。

他最开始不愿意说,甚至还把曲魅和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当做借口,质问我人命的事,但我们都明白,曲魅和那个孩子与我无关。而他现在还是忍不住了。说出了真正被我害死的人。

龙将军,江宰相,那两个在灭绛穆族中,立了大功的两个人。武官文臣,他们当初配合得极好,如今也一前一后入黄泉。

而我给他们分别下药的时候,心甩虽然不无抱歉,却也并没有退路。

我有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然承的是上面的旨意、但他们却是真正执行的人,我无法数清,他们的手上,沾着多少绛穆人的鲜血,何况,他们是钟尘的得力属下,是宇田三朝元老,要除掉钟尘。他们必须先死。

在我刚杀掉龙将军时,钟尘为了让我虚弱,故意弄出曲魅被下毒那一出,逼我替她换血,为的就是让我如以前那般,虚弱一段时间,好没力气兴风作浪,叫他为难。

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他一定不知道,对我而言,第二次的换血,代表着什么。

不知道也好。

你看,我杀了两个这么重要的人,钟尘都舍不得杀我,可见他还是爱我的。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他亲手杀了我会怎么样?

这是我最后的,也是他给予的王牌。

我沉默地看着钟尘,并不回答。

“你还是不肯说。”钟尘看着我,眼里有一丝哀伤,他很少示弱,刚刚大概已经是极限。

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他对我说过那些话,也会是最后一次。

而这也正是我要的,如果钟尘再这么对我委曲求全几次,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几时。

钟尘离开以后,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服下一颗丹药,起身换上侍女的服装。

坠儿悄悄地走进来,对我露出个微笑,穿着白色的中衣,上了我的床,以背对着门口,看起来和我没什么差别。

我推开门,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天色已暗,周围来往的小侍女和太监都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我。走到皇宫门口时,我悄悄地站在旁边躲起来。没过一会儿,一辆马车缓缓驾驶过来,我上前走了两步,一双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拽住我往里一拉。

师兄坐在里面,穿着御医服,脸上黏着胡子,肤色变黄了许多。眼角有些微微的假皱纹,就似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

安然无恙地出了宫门,师兄道:“你要去他那里?”

师兄瞥见我手上的伤,猛地一皱眉头:“你的手?”

“龙辰。”我言简意赅。

师兄皱着眉头,并不说话,我只好安慰道:“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他还是不说话,似乎有些自责,我知道师兄性子跟我一样倔,只是不表现出来,便也懒得多说什么,直到马车停下来,师兄下了车,我捧着药箱,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跟着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