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荒颜》作者:西西东东

文案:

他起誓,以神之名,护她三生,许她三世,神阻杀神,佛挡弑佛!

她起誓,尽仙之灵,怨他永生,弃他永世,即便神佛不再,天地重开!

誓许不灭,荒颜不老。

那漫漫长生数十万年间,她要的,不过须臾十数年而已。

楔子

我捋起长袖,随意扫了扫身后的石块,坐下。

夕阳落下了。沧迦山的夕阳,是六界里最美的。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绯红的夕阳。稍后楠止就会来接我,去沧迦山顶迎接至阴之月。

楠止是我深爱的男子。

他曾经是仙,如今是魔。他曾经沉睡了上万年,是我将他唤醒。我是沧迦派第三百九十七代弟子,除魔卫道是我的本职。可我将他唤醒后,爱上了他。

他喜欢穿一身黑衣,喜欢用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眼角,喜欢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护在身后转眸对我温柔地笑。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今夜月圆,至阴之地的至阴之月,是唤魂的最好时机。

沧迦山上,曾经有我的师父师叔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现在,我脚踏着他们的骨肉,手拂过他们的鲜血,一步一步地走上山顶。马上,我就会去陪他们了。我深爱的男子马上就会放干我的鲜血,撕碎我的灵魂,将我赶出这具身体。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那女子名尘夕。他说,我与她一样调皮,一样顽劣。他说,我与她一样爱惹麻烦,一样爱哭闹。他说,我与她一样,笑起来有甜甜的两个梨涡。

可是,她是尘夕,我是灵夕。

同样的名字,不同的姓氏

他说我抢了她的名字,占了她的身子,只有将我赶出去,她才会回到他身边。

一万年前,她为救他,几乎魂飞魄散。他沉睡万年,换她三魂之一长压东海。一万年后,我将他唤醒。我没告诉过他,为此师父散了我七魄里的四魄。今夜,他要将我剩下的三魂三魄也散去。

自此,天上地下,黄泉碧落,再无灵夕此人。

我站在沧迦山顶,狂风大作。

月近中天,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我身前不远处。

我仿佛能看到他卷起的衣袂,飘扬的黑发。他一点点靠近我,我才勉强看清他眼底狭长的冰冷。

四魄散去后,我的身体开始衰弱。我的眼,只能看到淡淡的光。譬如夕阳的绯红色,譬如他眼底寒冷的银白。

不仅是身体,我的记忆也开始模糊。我知道,师父是怕我爱上他才打散我的四魄。可我仍旧爱上了,并且,仅剩的模糊记忆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其实,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尘夕。

我见过她的,在东海海底。

“楠止……”我轻声唤他,声音里是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的气息开始浮动,不明的情绪隐在空气中。我心头微颤,自我遇见他以来,从未见过他情绪波动得如此明显。或许,他也会舍不得我?

“想要求饶?”楠止清淡的声音响在耳边,一如那年我初见他,他神情懵懂,冰冷地问我,“你是谁?”

“今日,你非死不可。”

他仍旧淡淡地,述说着一个我早已接受的事实。

我失笑。我不过是想告诉他,我在海底见过尘夕,告诉他,尘夕,不记得他了。

现在想想,告诉他又如何?

即便她忘了他,他仍旧爱她。即便我将他烙在心底,他也不会爱我。

额头一阵酸麻,刺鼻的血腥充斥在鼻尖。我恍惚见到漫天的血色,侧目看去,隐约可见沧迦山枯败的树木仿佛一个瞬间恢复生气,茂密地茁壮成长,繁花盛开,在夜色中妖娆而笑。

我知道,鲜血正从我的额头漫开,再无法止住。各方妖魔会聚集沧迦山,争夺血液的同时撕扯我的魂魄。直到我鲜血干涸,直到我灵力耗尽,直到我灰飞烟灭。

黑沉的压力由上而下,接着向四面八方轰然散开。

神形俱碎。

我看见自己的灵魂,成了碎片,洒了满天。

这张碎片里,我拿着书卷笨拙地教他法术。这张碎片里,他从师姐锋利的剑下将我救起。那张碎片里,我带着他玩转沧迦山。那张碎片里,他背着我横渡东海。所有的碎片里,都是我和他的影子。

他在我眼里,是楠止。我在他眼里,却不是灵夕。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他深爱的女子,不叫灵夕。她叫尘夕。

眼前渐渐合拢的碎片突然“嘶啦”一声,碎成粉末,星辰般陨落。

我眼中刺疼,眼角濡湿。仅剩的一滴鲜血化作咸涩的泪水滑下,随即脑中渐渐抽白,疼痛地想要叫喊,压抑的喉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只从那若有似无的靡靡之音里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轻吐出一个“夕”字。

尘夕?灵夕?

灵夕是灵夕,灵夕不是尘夕。

从始至终,我都不是那个与他相约三生,刻骨许誓的女子,他所挂记的,从来不是我。

最后一抹神智倏然抽离,意识渐渐飘散,暗夜的尽头,有个声音在悄然发问。

你——还想见他么?

不。永生永世。

第一章

听哥哥说,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刮了很大的风,把家里的草屋顶都掀开了,村子里的大树倒了大半,还压死了不少以前老是欺负他于是在那夜恶有恶报的人。

因此,村民们纷纷指责她是灾星的时候,哥哥认为她一定是他不可多得的福将,安葬了本就重病产后过世的母亲,抱着她连夜离开了破落的村子。

从此辗转十年,他带着她流连人间,四海为家。

之所以说流连人间,因为哥哥老是在她耳边说,要不是为了她,他早就寻仙登天去了。

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拉着他的衣角,对着他露出她憨厚的讨好笑容。哥哥会摸着她的脑袋,两眼笑得跟月牙似地,还特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没有丝毫诚意地说:“你放心,把你养到十五岁及笄了嫁人了我再走。”

至于四海为家,说起来很轻松,跟江湖侠客似地潇洒飘逸,实际上,其中苦楚,每每说到,哥哥总要掐着她的左脸大声感叹当年判断失误,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如今,想甩掉她都不成了。

这事说来也怪,哥哥带着她,不管去到哪里,不出半年,那地方必然出事,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甚至大冬天里河水暴涨发洪涝这种匪夷所思的事都发生过。

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是谁“堪破天机”,许多城镇村落纷纷传言,若是见到一名俊俏非凡貌似谪仙的男子带着一名傻女,一定要不遗余力地尽快赶走,否则,轻则全村重病,重则全村丧命!因为那傻女……是灾星!

从哥哥嘴里听到这话时,她皱着眉头绕着头发从日出东方想到月出东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些个天灾人祸频发的年头,她不过偶然地恰好地在那些地方落脚,连定居的想法都还没来得及有,那灾祸就已经发生了。她可不觉得自己有惊天动地的能耐引得各方神鬼来作怪……而且,无论多大的天灾,多惨的人祸,哥哥总会收拾妥当,他们所经过的城镇,鲜少有人丢命,这些人不感激他兄妹二人便罢了,还处处挤兑,说什么“重则全村丧命”。

辗转三日后,她终于想明白了,那所谓传言,定然是哥哥说来逗弄她的。外人可不会说他“俊俏非凡貌似谪仙”,更不会对她只用简单的“傻女”二字代替。

从小到大,旁人编排她,绝对会说“那个丑八怪傻女”、“那个奇丑无比的蠢货”之类的,反正是离不开“丑”和“傻”。

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问哥哥,我丑么?

哥哥摸着她的脑袋说,不丑,是世人心中丑恶,所以眼中污浊,看人看事才会丑恶。

她继续问,那我傻么?

哥哥仍旧摸着她的脑袋,笑得像春天里的一池温水,说,当然不傻。

她的反应总是比哥哥慢一些,这才想到哥哥的上一个问题,恍惚地点头,“嗯……所以在他们眼里,哥哥也是丑八怪。”

她清楚地看到哥哥上扬的嘴角抽了抽,脸上的笑容莫名地颤了颤。她继续反应到接下来的问题,连连点头笑着说:“嗯……我也觉得我不傻。”

哥哥的嘴角继续抽了抽,睨了她一眼,“傻子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傻……”

所以关于她是否“傻”的问题,她一直没太弄明白答案。其实按照哥哥最惯常的说法,她不过是脑袋里少了根“弦”罢了。

言归正传,那传言真也好,假也好,她只管跟着哥哥就是。哥哥说他们必须走了,她就跟着他走,哥哥说可以留下了,她就照习惯收拾好屋子。只是二人“盛名”远播,许多地方连城门都进不去,村落是前脚进,后脚就被赶了出来。

直到一年前,在靠近东海的沧迦山附近的一个小村,或许是因为太过偏僻,二人顺利入住,并且,一住一年都未见异象。就在她高兴地扯着哥哥的衣角问他,是不是以后都可以在这里留下后,形势急转直下。

形势急转直下的直接后果就是哥哥在榻上躺了三个日夜,一年来和睦相处的村民们一夕之间翻了黑脸,举着菜刀扛着锄头背着铲子将两人的住所围住,逼他们离开。

“妖女!妖女!滚出村子!”

村民们义愤填膺,小“妖女”却是面不改色地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娇噌道:“哥哥……”

在床上躺了三日也不嫌腰疼……逗逗她就算了,现在都被人举着大刀追杀了还不肯起身……

“哥哥……”她继续扯了扯哥哥的袖子,躺在榻上的人仍旧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你这妖女!如果再不离开,我们可就不客气了!”为首的村长把锄头扬了扬,凶神恶煞。

她茫茫然地看着他们,眨了眨眼,“妖女?”

三日前她是灾星,昨日是祸害,今日怎地就成妖女了?

“孙二家的娃娃昨儿个晚上没了,刘福家的老婆昨晚出门就没再回来!村子里的鸡鸭连跟毛都不剩!都怪我眼瞎,容你这妖女留在村子里才引来那么多妖孽!”

“滚出去!滚出去!”

“杀了祭天!”

“滚!”

还没等村长的话说完,村民们就已经按耐不住,大喊起来。

村长见坐在榻上的孩子半点反应都无,捋了捋胡子,打出手势示意众人安静,冷锐的眼睛盯着她道:“赵老我从来不杀生,动物都没动过,更别说人了!但是如果你继续装疯卖傻不肯离开,为了保住村子,也由不得我了!”

小“妖女”继续皱眉,“我不是妖女。”

“他都会妖术,你不是妖女是什么?”赵村长的锄头指着榻上的哥哥。

小“妖女”又眨了眨眼,半天才慢慢地说:“我没有装疯卖傻。”

其实,她的反应不止比哥哥要慢了些,还比所有正常人都慢了些。

赵村长一听她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顿时火冒三丈,锄头一挥,大嚷道:“烧了!不出村子就一个不留!”

“哥哥那才不是妖术!”显然小“妖女”在众人准备开始点火的时候才反应到村长的第三句话,从床榻的角落里跳了起来,小脸因为愤怒而通红,“你们哪里见到哥哥用什么妖术了?哥哥那明明是武功!他为了救你们才会生病,你们恩将仇报,你们才是妖怪!”

赵村长闻言更是恼怒,“烧!”

屋子本就是草屋,只需少许火引,燃起大火是轻而易举的事。

“哥哥……”小“妖女”着急地摇晃哥哥的手臂,大火烧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几乎沸腾,可躺在榻上的哥哥仍旧没有反应。

她一直认为哥哥是无所不能的,带着她背井离乡,背着骂名辗转流离,无论天灾还是人祸,他总是能在谈笑间找到办法解决,最后敲着她的脑袋悲叹一句“一失足成千古恨”,拖着她的小手换个城镇谋生。

所以那一日看到哥哥倒在榻上时她以为他又在逗弄她,三日以来,她也一直笃定哥哥是在跟她玩游戏。甚至在刚刚,大火点燃时,她还想着这下哥哥的玩笑玩不下去了,该起床带她走了。

可是没有。

她的手渐渐冰凉,哥哥的手腕却是滚烫。

他始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就掐着她的脸蛋嘲笑她说“脸都吓歪了”。

火势越来越大,通墙而过的寒风刮得她全身冰冷。她用力拽住哥哥滚烫的手腕,试图拉他起来。

哥哥总是笑她,身子小脑袋小,偏偏力气比他还大。

她一身力气还是有用处的,以前都是哥哥救她,这次轮到她救哥哥了。

小“妖女”卖力地把哥哥往自己刚刚十岁的身子上挪,脸上还挂着勉强的得意笑容,“哥哥,这次我带你走。”

灼人的热浪夹杂着冬日的阴寒诡异地向着夜风袭去,本来安宁的村子突然响起惊叫声,紧接着那惊叫变成声声惨叫。小“妖女”一门心思地背着哥哥躲开火光向外逃,没听清耳边的叫喊,出门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几乎瘫坐在地上。

大概半月前,哥哥就跟她说不许出门。她向来听哥哥的话,自那从来不踏出家门一步。只隐隐地听说村子里出了妖怪,刚开始只是有家禽消失,死掉,后来慢慢变成村民。

三日前哥哥说他去解决一些事情,回来就躺在床上再也没起身。

既然不是哥哥跟她开玩笑,那么,让无所不能的哥哥倒下的……

妖怪。

居然真的是妖怪!

东海邻村,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纷纷扬扬,雪花将浓黑的夜剪成各种形状,幻化出獠牙利爪,大笑着捞起地上奔跑的村民任意撕扯,吞噬。

净白的雪花染着暗红的血,曾经静谧的村庄如同人间地狱,各种惨绝人寰的叫声此起彼伏。

小“妖女”被彻底地吓住,小小的身体在寒风暴雪中半晌没有反应,只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幕,小脑袋转了许久才想到一个问题。

怎么办?

从来都是哥哥保护她,如今哥哥倒下了,他们就要被那些妖怪吞下肚么?

不想……不想被吃掉,还能有什么办法?

小“妖女”觉得头疼,哥哥曾经说过的话,却蓦然在脑中闪现。

沧迦山,是住着仙人的地方。

“去西边!去沧迦山!”她对着四处逃散的村民大喊。

既然这世上真有妖怪,那真有神仙也说不定。能赶走妖怪的,当然只有沧迦山上的神仙了……

瞧,她可不傻,比那些往妖怪的血盆大口里逃的村民聪明多了!

然而,整个村子突然安静下来,在她的一声叫喊之后,连刮着雪花的风声都消失不见。

小“妖女”还没反应过来,仍旧带着哥哥向西边挪动,直到耳边突然响起半是惊异半是兴奋的各种笑声。

“她看得见我……”

“她居然看得见我们……”

“这凡人怎么看得见我们?”

……

苍老的,尖细的,男人的,女人的,各种声音都在说同一句话……她瞪大了双眼,惊骇地看着所有的黑影都张牙舞爪地向她靠拢,嘴里刺鼻的血腥味几乎熏得她呼吸不过来。

“她看得见我们!”

“她不是凡人!”

“吃了她!”

“吃了她吞了她的灵气!”

“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

小“妖女”被那股恶臭熏得往后退了几步,好像……要吃她?

“不对,是她身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