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三天前试图袭击我们的人!”

“天灵!肉身已死灵力未散,吃了他!”

“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无数的黑影张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开始聚拢,狞笑着缓缓逼近。

吃……哥哥?

待她反应过来时,一团团黑色的影子已经如同看准猎物的鹰鹫,带着尖锐的叫声飞速冲了过来。空气中戾气暴涨,无可言喻的压力从背脊透过冰凉的气息迅速下压。

“滚开!!!”她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一声大吼已经出口,本能般紧紧地抱住哥哥,将他的脑袋护在胸口。

她的哥哥,谁都别想动!

雪花落在夜风指尖,有点冷。许久,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悄悄地睁开眼,见被怀里的哥哥还在,安心地舒了口气,再小心地抬头。

刚刚还数之不尽的黑影不知何时聚拢,竟变成大块乌云一般,尖利的爪、猩红的嘴都消失不见,只有一双清幽的眼,透着微微蓝光,狭长,没有温度。

“它”看着她。

第二章

天地间只剩虚无。那双眼,仿佛由天幕上裂开,俯瞰人世;那幽蓝微光,仿佛隔离了人世间所有苦难,寒冷、尖叫、恐惧,在那片微光下悠然远去。

小“妖女”怔怔地看入那双眼里,一时间丢掉了所有思绪。

真……好看呀……

蓝色的微光,像是凌晨时分天边的雾气。她伸出手来,想要靠近,想要握在手心,仿佛那本来就该是属于她的,让她有了哥哥般亲切的感觉,莫名的熟悉,莫名的安稳。

她魔障般,满心满眼只有那淡蓝色的幽光,无意识地放下手里的哥哥,向着那双眼走去。那双眼睨着她,仍是没有温度,任由她的小手慢慢接近,只是蓝色的微光渐渐细弱,那双眼也愈发黑沉。

雪地里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脚印,随着蓝光渐弱,脚印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小“妖女”几乎是急切地奔向那抹蓝光,近在咫尺那一刻,最后一抹微光却被黑暗吞噬,成型的双眼也突然撕裂开来,重新幻化成无数的尖牙利爪。

小“妖女”突然清醒过来,只觉得尖锐的聒噪声就要刺破耳膜,由上而下的杀气就要将她逼入万丈深渊,高声大叫:“哥哥!”

她想要抱住哥哥,却发现哥哥不在身边,惊慌间拉开了步子往回跑,汹涌的杀气却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直刺得她胸口阵痛,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眼看那一张张血盆大口狞笑着冲着自己扑过来,她求救似的看向哥哥的方向,眼前的黑暗却被突然闪现的银白光芒所取代。

银白的光芒如同利剑刺破夜空,将浓黑的夜色拉出斜长的缺口,带着尖锐而刺眼的光亮逼向她,偏偏,带着柔和而温暖的气息。

她眼前漫着迷朦的血色,隐约中,仿佛看到白色芒光之后腾云而来的白衣仙人。

白色的雪花沾染在如墨的发丝上,融化,凝水,滑下,落在她手心,温润地激荡开来。她抬头,当真见到一身雪白如纱的衣衫,还见到一张……比哥哥还漂亮的脸。

他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不带一丝尘世喧嚣,干净的气息将刚刚的恶臭血腥驱散地了无痕迹,连无声落下的雪花都仿佛在他身侧开出朵朵白莲,散出清幽的莲香。

乌云渐散,月光微凉。

他神祗般出现,立在她身前,微微蹲下身子,伸出手来。

素手如玉。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隐现,日后无数次的生死关头反复出现,直至在心底篆刻出温暖的印记,经年不散。

此时她抬头对上他的眼,迷迷茫地,“仙……人……?”

没来得及等到回答,也没来得及握住那只手,她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沧迦山的存在,成千上百年来都不过是泛黄书页里的一纸传说。世人皆知它是东至的一道屏障,挡风遮雨,高入云端。但所谓山上有“仙人”的传说,从来没有得到印证,有好奇者想要爬到山顶一探究竟,要么爬到一半知难而退,要么从此之后杳无音信。

因此,“传说”,世人也只当传说来看。

直到最近这数十年,战乱不断,天灾人祸频发。民不聊生的地方,总会出现那么几个奇人,救万人于水火,这些人都称自己为“修行者”。

世人不曾知道的,是这群“修行者”实际上是一群“修仙者”,正是来自那传说中的沧迦山。而世人不曾见过的,是沧迦主峰外,错落有致的七座副峰。

天、地、金、木、水、火、土,根据所修行的术法属性,七座副峰上分别住着各形各色的沧迦弟子,小有五岁智齿幼儿刚入仙门,长有近百岁小有所成者,整座沧迦山上,不说一万,也有八千求仙向道的弟子。

平日里弟子们都随着各自属系的长老修习术法,少问世事,而这一天,近半数的弟子都听到掌门的沧鸣钟响,聚集在主峰听云大殿。

大殿中央,昨夜还狼狈不堪的孩子已经收拾干净,梳好了头发,换了身暗青色的衣裳。她掩不住惊诧地环顾站得整整齐齐的沧迦弟子,咽了咽口水。

长到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就算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人穿着一个颜色的长袍,挽着一样的发髻,还背着长长的一块大铁,几乎全在看她。

她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拉紧了手边的白色长袖,往那人身后躲了躲,想把自己藏起来。

那人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微微一使力,就让她往前走了几步。

“风夙,你带这人界的孩子上山,是何用意?”

大殿主座上的老者发须皆白,长及腰间,说出来的话不辨喜怒,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股慈祥,细细地打量正好奇看着他的孩子。

“请师父收她为徒。”风夙拉着孩子的手,并未行礼,只是低眉轻道。

老者闻言,皱眉。大殿上的弟子则纷纷屏息敛目,静得仿佛不曾存在。

风夙身为大师兄,极得掌门沧羽的宠爱,尽管为人冷漠,甚至有高傲之嫌,门中弟子还是非常敬重。他有近五十年不曾在听云大殿出现,没想到一出现就让掌门敲了沧鸣钟,还提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要求。

沧羽座下四名弟子,最小的青念都有近百年的修行,青念还是极具天赋的修仙奇才,他修一百年,便相当于普通人的五百年。现在风夙随随便便带了个凡间女孩上山就让掌门亲自收她为徒?

掌门沧羽凝视着那孩子,眸光愈渐尖锐。

孩子觉得那眼神让她浑身发凉,抬头看身边的“仙人”,“我要见哥哥,你……你带我去见哥哥好不好?”

风夙垂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一笑,让沧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可能。”沧羽没出声,倒是一旁的长老之一沧海说话了,瞪着孩子道,“瘀塞于脑,神智未开,连地迈峰的弟子都做不得,如何拜在师兄门下?”

地迈峰上多半是刚刚开始修仙的弟子,也有资质平平,修了几十年也未有小成的弟子。沧海只用一眼就看出这孩子有问题,说好听点是神智未开,说难听了,就是个人界的傻子,修仙都是妄想,莫论做掌门的关门弟子了!

“风夙是在请师父收徒。”风夙淡淡地道。言下之意,收不收是沧羽的事,轮不到沧海来说话。

大殿内响起了抽气声。虽说风夙向来我行我素,即使对着掌门也未见有多恭敬,可当着数千弟子的面这样拂沧海的面子,未免锐气太过,沧海又是七名长老中脾气最为火爆的一位。

“目无尊长!目无尊长!目无尊长!”果然,沧海怒得几乎是跳起来的,指着风夙,满脸通红。

风夙垂下双目,都未正色看上沧海一眼。

“你……你……”沧海见不得他那嚣张模样,可挑不出他其他什么错来,沧羽在旁,又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他总不能没有气度地出手教训他!

“师弟莫急莫急!”

短短一句话,听云大殿上霎时溢满了酒气,长老中又有一名离席,这位倒是眉目清俊,浓眉黑发,虽说唤沧海师弟,看起来却比他年轻了五十岁不止。只是他刚一起身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沧瞿长老小心!”

有些年轻弟子耐不住,急急出声,却见沧瞿凌空一个翻身,大笑着晃悠下了台阶,“让我先来瞧瞧,这小屁孩有什么过人之处……”

说着他就一步一趔趄地往孩子身边走。

孩子看他越来越近,倒也不怕,反倒往前走了几步。这味道她记得,哥哥告诉过她,是酒。往日哥哥时常对月饮酒,她则趴在他肩背上闻着醇厚的酒香昏昏欲睡。

沧瞿一脸醉意地欺近,捏住她左手脉门,徐徐点头,“丫头脑袋还真是不好使……”接着换右手,“咦,不曾修仙,可是小小年纪已开天眼……”

沧瞿放开她的脉门,把手放在她的上额,“前世……今生……”

他本来还是醉酒的念叨模样,突然睁开眼,酒气便散了一半,话未说完整,那只手就连忙向后脑探去。

孩子本来因为这熟悉的酒香对他有些亲近,让他把把脉门也没什么,可他的手搭上额头时就有一阵混混沌沌的疼痛不知从身体哪个角落蔓延到全身,待那只手挪到后脑,那疼痛突然尖锐,浑身的血液仿佛化作利剑欲要破体而出,她“啊”的一声尖叫,连连后退了几步,接着就哭了起来。

沧瞿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稳稳当当地站在殿中,双手负后,凝神看着她,“丫头,你居然……”

“怎么?”沧海忙问。

“她……”

“够了!”沉默许久的沧羽突然低喝,打断了沧瞿的后话,拿着清虚杖缓缓起身,只是看着风夙道,“你当真要她留下?”

风夙敛目,“是。”

“为师不可能收她。”

“那风夙随她离开沧迦山。”

听云大殿静得诡异。

在场的弟子有数千名,无不垂首敛目,屏住呼吸。

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师兄,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何时拜入沧迦门下,可是都知道,他狂妄也好,孤傲也好,长老忍让也好,掌门纵容也好,那是有缘由的。

九州四海,沧迦山在修仙门派中是最为年轻的一派,偏偏占了阴气最盛的一座山头。六十年前魔界余孽欲要唤醒魔君,沧迦岌岌可危,其他门派只顾自保,视而不见,所有人都以为沧迦必亡,风夙却凭一己之力驱尽魔族,更使得蠢蠢欲动的魔君封印重新归于平静。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揣测,风夙的修行,恐怕只有东华山上的东华上仙与他还有一争。

是以,他在沧迦山的地位,当然不仅仅是掌门的大弟子,弟子的大师兄而已。

沧羽黯沉的双眼里晕起层层涟漪,半晌,他闭眼,叹息道:“那明日起她就去地迈峰修行,三年后她若能通过试剑会,为师必亲自收她为徒。”

“不,她必须留在天迈峰。”

沧羽面色一冷。

“师兄已经退了一步,你莫要得寸进尺!”沧海见沧羽不语,按耐不住,“天迈峰只有掌门的关门弟子方可登上,岂是你说留谁就留谁的?”

风夙却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等着沧羽的答复。

“刚刚入门的弟子在天迈峰修行,闻所未闻。”沧羽叹道。

风夙淡道:“生在人界长在人界,年仅十岁便开了天眼,见所未见。”

“修仙求缘,你如此这般,不异于揠苗助长。”

“她遇上我,我救了她,就是缘分。”

“她若无福消受,改了她的命格……”

“生死福祸,自有天命!”

听云殿里的香炉轻烟袅袅,模糊了沧羽面上的表情。不知哪里吹来一阵微风,断了那一线轻烟,吹得清虚仗上的钟铃串串脆响,扫走满殿压抑的沉寂。

“在天迈峰,谁来教她?”

在天迈峰修行的只有他剩下的三个徒弟而已,三人当然看得出沧羽并不想留那孩子,皆是沉默。

风夙却道:“自然是我”

风夙为人高傲,处事漠然,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在主峰修行,此番竟为了那个孩子一再破格,沧羽苦笑,“既是你的选择,我亦不会多加阻挠。”

风夙闻言,轻轻一笑,低首看一直在他身边的孩子,见她泪眼朦胧的,弯身替她擦掉眼泪,“记得我昨天跟你说过的话么?”

孩子看着他带笑的眉眼,愣愣的。

“记得。”半晌她才回答。

“那你愿意留在沧迦山么?”

她眨了眨眼,努力消化他的问话,昨天被这位仙人救了之后,她一直想见哥哥,他说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再见到哥哥。

“愿意。”她点头。

他又是一笑,起身,拉起她的手,再不看旁人一眼,转身带着她缓步离开听云大殿。

她低头看裹住自己小手的那只手。

素手如玉。

如玉一般温暖。

“还是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哥哥没对我说过。”

“那,以后你就叫灵夕,如何?”

“好。”

清冽的穿堂风,吹起风夙的白色衣袍,沧迦弟子纷纷挪步,留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二人低缓的问话徐徐传来,声音渐渐细小,随着夕阳下消失的身影再也听不见。

沧羽只是眯眼看着他们被夕阳拉得斜长的背影,透亮的眸子里缓缓激荡出一抹沧桑与无奈。

灵夕灵夕,今夕,何夕?

第三章

天迈峰上有一处沉溪谷,谷底溪水如镜,鸟语花香,四季如春。

灵夕对它是又爱又惧,爱的是溪水边一望无际的祈莲花海,但凡花开,淡紫色的花瓣覆盖整个眼底,花香溢满整座天迈峰。她就喜欢在花海里打滚,翻来覆去后仰望天空,碧蓝碧蓝的。惧的是谷中那片青容树林,枝繁叶茂,树干挺拔,仿佛高入苍穹,她时常被一个人丢在那里,借着依稀的光影独自修炼。

对于“修炼”这个词,她由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烦躁,到最后的厌恶,她实在很想知道,沧迦山上的其他弟子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修炼”。因为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待在青容树林里,用地上的石子打落下的叶子。

起初,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直到固执地在树林里扔了三个日夜的石子仍旧没有打中一片叶子后,她沮丧地发现,要练到风夙所说的“叶不落地”,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风,闻叶,掷石,简单的六个字,灵夕总是不能一气呵成的完成。即便是已经练了一年,她也只是稍有进步,能在看到叶落时顺利丢出石子,可还是一片叶子都打不中。

“嘁,你这呆子又开始发呆!沧瞿师叔早就说过你脑子有问题,‘叶不落地’要是练得成,你就不会连说个话都那么慢了!”树上的年轻男子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畅饮了一口奚落地说道。

灵夕眨了眨眼,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继续捡石子。

“哟,不仅是呆子,还是聋子呢……”

灵夕手上的石子正好离手,歪了歪,打在了不远处的一棵青容树上。那树也歪了歪,扭了扭身子往地底下钻。

本在说话的男子正是沧羽座下二弟子青奎,见灵夕又没打中树叶,头疼地抚额,“大师兄也不知道哪根筋坏了,找了你这么个麻烦精到天迈峰来!”

说着他纵身一跃,揪住就快没入地底的青容树梢,轻轻念了一个咒,那树便不情不愿地重新露出地面。

青容树是极为娇贵的树种,从叶到根都是宝,还灵性极高,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让它们钻到地底再也不出来。整个沧迦山也就剩下天迈峰的这唯一一片青容树林罢了。当初青奎到天迈峰修行,沧羽给他的首要任务就是照顾好青容树。

天迈峰本就四季如春,仙气缭绕,又只有他们师兄妹三人,打理青容树林本来不是件难事。可一年前那位目中无人的大师兄带回这个小丫头,天迈峰就此乱了!

“在哪里练不好,非得在青容树林练!”青奎还在忿忿地嘀咕,“在青容树林练就算了,偏偏找个这么蠢的回来,练了一年没有半点进步!照这个进度老子要陪她练到何年何月……”

就在他嘀咕间,灵夕的另一块石子再次击中青容树,青奎猝不及防地奔向另一棵,一面施咒一面怒瞪灵夕。

一年时间,灵夕皱巴巴的小脸已经长开了许多,眼神不再像初上山时那般木讷,却仍旧常常是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此时她也是满眼雾气地不停捡起石头,不停打中青容树。

青奎来青容树林中飞来窜去,没有时间再嘀咕。

“没脑子的丑丫头!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得了空隙,青奎愤怒地大吼,转身又投入到“保护”青容树林的事业中。

若不是沧瞿师叔之前偷偷告诉过他,这丑丫头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实则三魂缺一,七魄少四,他一定会认为现在她是在故意整他!

青容树林里,除了专对青容树的唤生咒,所有仙术都是禁用的。日落西山时,青奎已经浑身是汗,趴在一块巨石上大口喘气。这凡人的污秽之物,他多少年不曾有过了?五百年?八百年?

“二师兄……你说我这一年来半点进步都没有?”灵夕眉头微皱,认真地看着青奎。

青奎满脸的欲哭无泪状,进步……那是几个时辰前的话了?她现在才反应过来!还进步……分明是越练越傻!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渍,深刻地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宁愿去跟师父说下地迈峰收徒弟也比某天在这里被个傻子呛死的好!

“对了,二师兄……”青奎扛着剑正要离开,灵夕道,“掌门让你去忘忧殿找他。”

青奎的脚步略顿了顿就继续向前,正好他也打算去找师父。灵夕继续道:“掌门吩咐二师兄今日务必出席,否则百年内无须再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