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下。”风夙轻声吩咐。

灵夕不解地看着他。

“坐我左边。”

灵夕一眼瞥过去,正好那边的青莲师姐也一眼扫过来,她心中一跳,低声道:“那是青奎师兄的位子。”

“总归他今日是下不了天迈峰,那位子空着也是空着。”风夙淡道。

青奎还在受罚期,不得下天迈峰。本来掌门见十年一次的试剑会,特地许他下山,哪知前日他称左右自己不收徒,看了试剑会也没意思,不来了。

灵夕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大师兄向来我行我素,极护她这个短,可她不是三年前那个傻乎乎的孩子,什么都不考虑就众目睽睽下坐属于青奎的位子。严格意义上来讲,她连沧迦山的正式弟子都不是。

“我、我……”灵夕支支吾吾了半天,见风夙的眉头已经微微皱了起来,才一口气道,“灵夕个子矮,坐在那里看不到试剑台上的比试。”

风夙没再坚持,灵夕见他的嘴角微扬,好似笑了起来,才略略松口气。

试剑会第一轮,文试。

所有参加者出列试剑台,掌门出题。

灵夕抬头看了看悬在空中的试剑台,再看着其他弟子纷纷御剑而行,轻松上台,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她来参加试剑会,却连试剑台都到不了,简直是笑话中的笑话……

风夙似是察觉到她的畏缩,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易地捏出一朵云彩来。

“上去吧。”风夙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灵夕再次感受到那如玉般的温润,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安稳,一脚踩上那朵云彩。

试剑台比在下面看起来要大得多,几乎可以用一望无际来形容。每个参试者面前有一张书桌,一页白纸,一套笔墨。一眼看去,片片青色长袍,竟如人界的科举一般。

“你们在沧迦山,长有成百上千年,短也有三五年,记住沧迦山的规矩,是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试剑台上并看不见台下的人事,只听见沧羽略有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今日第一试,便是试你等留在沧迦山须有的基本认识。写出你以为,在沧迦山上最该遵守的规矩。”

试题一出,一片惊愕。

题目看似简单,实则刁钻。

通常自认为最应该遵守的规矩,都是自己最难遵守的规矩。如实写出来容易暴露或许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缺点,不如实写吧,沧迦山的规矩林林总总恐怕有上万条之多,一时之间怎么找出一条来分析得合情合理?

近千名参试者执笔,迟迟不落。

灵夕那头,却是连笔都没有拿起来。

听到沧羽给出的试题,她脑中就“嗡”的一声,楞在了原地。

她老早知道试剑会有文试,这两年风夙给她背诵的术法咒语书,她从来不敢怠慢。就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试剑会上唯一可以拼一拼的就是这一轮了。她总不能在第一轮就被刷下来……

可是她背过那么多咒,却从来没接触过沧迦山的规矩。

她被风夙直接带上沧迦山,亲自留在天迈峰,从头到尾接触过的也只是他和青奎青莲青念,哪里用得着学什么规矩?

身边的参试者已经开始动笔,灵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曾经听到过什么沧迦山的规矩,就连人界的规矩,她也一个都记不得。

试剑台上安静到只听得见水迈峰瀑布传来的哗哗水流声。文试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参试者无不奋笔疾书,只有一身白衣的灵夕滞愣地站在原地,急红了眼眶,却束手无策。

她仿佛已经能听到他人的嘲笑声,笑她三年了还是个傻子,连个字都不会写,笑大师兄是比傻子还傻的笨蛋,居然留她这个傻子悉心教导。仿佛已经看到掌门“果然如此”的了然眼神,听到沧海师叔极尽所能地挖苦大师兄。

她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她……第一轮就交了白卷!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纸张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到时间就自己从桌上飘起,整齐的排成排,再列成一个圆,有序地往试剑台下飘去。

灵夕整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不久之后就听到沧海暴躁的吼声传来,“是谁交了白卷?居然连署名都没有?”

灵夕的身子微微颤抖。

“是谁?还不快站出来?简直是不将沧迦山放在眼里!”沧海的怒吼声更大。

试剑台上看不见下面的人事,试剑台下却能将台上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所有参试者都着青衣,唯独灵夕是一身白衣,本就非常显眼。沧海那么一吼,参试者纷纷左顾右盼,看看是否有人站出来,只有灵夕一人站在原地,脑袋几乎要埋到了胸口,没多久所有参试者都猜出是谁交了白卷,全部注视着她。

灵夕浑身发冷,使劲眨眼,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丢自己的脸不要紧,不能丢大师兄的脸。

“灵夕,你抬起头来。”沧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灵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却仍是垂着眼。

“可是你交了白卷?”沧羽问她。

灵夕缓缓点头。

“为何?”

灵夕抬眼,试图找风夙的影子,只迎到参试者各式的眼神。

“师兄问你为何交白卷你听不到吗?”沧海怒道,“若不答话,马上逐出沧迦山!”

灵夕死咬住下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为。”

灵夕浑身一颤,谁在说话?

灵夕环顾四周,所有参试者还是盯着她,好像并没有发现异常。

“为何?”沧羽再问了一次,多了几分严厉。

灵夕顾不得其他,回答道:“无为……”

看着灵夕的眼神纷纷露出了些许诧异,台下也一片沉默。

灵夕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什么无为……她不懂呀……万一掌门再问一句她就露馅了!刚刚那声音呢……

她又开始环顾四周,那声音是有些耳熟的,可在场应该没有熟人……

“哈哈,这孩子还是有些慧根啊!”沧瞿师叔的声音。

难得他开口说话没弄得满场的酒气,吐字还清清楚楚,“沧迦门规第十八条第二则,不追名,不逐利,不执著,不偏戾,无为而治。”

灵夕听得迷迷糊糊的,不明白沧瞿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貌似自己的“无为”说对了。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沧瞿哈哈笑道,“这也是一种境界啊!这孩子不单单记住了,还付诸实践,实为难得!难得!”

沧瞿乐呵呵地摸着他光滑的下巴,无视沧海就快瞪破了的双眼。这……也不能怪他呀!谁知道青奎那小子抽什么风,把他藏了九百九十九年的酒给偷走了!威胁他说不在试剑会上帮灵夕一把,就把那酒倒到东海里去……

那丫头能不能入第一轮文试事小,他的千年美酒事大啊!反正第一轮过了,还有第二轮,第三轮嘛……

“灵夕小小年纪就有此心态,日后定有一番成就!直接准备第二轮吧!”沧瞿嘴一闭,再一张,干脆送佛送到西,直接让她通过第一轮。

向来长老和掌门之间即便有分歧,也会私下解决,再给所有弟子一个最后的答复。现在沧瞿既然开口做了决定,其他人即便想反对也不好出声。

沧羽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瞥了沧瞿一眼便微微点头,以示应允。

灵夕还在研究刚刚那个声音到底哪里来的。那声音很近,很低,很耳熟……

灵夕一惊,开始剥弄自己的衣服,果然在袖子里发现了那只带着翅膀的小黑龟!看来是青奎师兄临走前把它放在自己身上的……

所有参试者都下了试剑台,等着第一轮的结果。灵夕踩着风夙捏出来的云朵下去,见到他嘴角的微笑,只埋着脑袋,装作没看见。

她作弊了,如果不是小黑龟,说不定她会马上被逐出沧迦山。可是有了小黑龟,她通过第一轮,也不高兴。

灵夕安静地立在风夙身后,垂眼看自己手心的小黑龟,抿了抿唇,做了个决定。

“大师兄……”灵夕诺诺地将小黑龟放在桌上,“给你。”

风夙的脸色变了变,灵夕低着脑袋,小声道:“下一轮我会自己努力。”

第二轮,灵试。

所谓灵试,试的不止是参试者的灵性,还有心性。

千名参试者第一轮已经筛下一半,试剑台上更显宽阔。第一轮是每人身前一张书桌,这次是一株花苗。

花苗为灵殊草,是沧迦山特有的一种灵草。每次选新弟子,都会让他们手握灵殊草以判断他们的灵性以及心性。

灵殊草看似一株普通的花苗,一旦被人碰触,就会开出雪莲。雪莲的多少,代表那人灵力的大小,而雪莲的颜色,则代表那人的心性。开出的雪莲颜色越干净,可见那人心思越纯净,倘若开出的花朵颜色太过深沉,则代表那人杂念太多,心术不正,会被马上驱逐下山,更有甚者,开出的雪莲带了黑色,会被就地正法。

灵夕放下了小黑龟,心中反而高兴了。她的要求不高,只要开出一朵,开出一朵白白净净的雪莲,她就满足了,至少能代表她心性纯正,大师兄没看错人。

参试者纷纷席地而坐,屏息,闭眼,一手扶住灵殊草,不过片刻,灵殊草抽芽,结骨,开花。各色的雪莲花开满悬空的试剑台。

灵夕也闭着眼,感觉柔软的青草划过手心,不停向上。

许久,灵夕仍旧闭着眼,手心的青草仍在滑动,竟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试剑台静得有些诡异,灵夕什么都看不见,却觉得无数双眼正盯着自己,心中不由地发虚。忍不住悄悄睁眼,一眼就见到自己右侧的灵殊草。

灵殊草仍在向上攀升,新抽出的花茎不停地结出花骨朵,不过须臾时间便齐齐胜放,朵朵相拥,簇簇相连,笔直向上,仿佛要开出一条纯白的升天之路来。

灵夕惊得几乎叫出声来,慌忙地放开手,灵殊草才止住生长。

惊异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狂喜。她的灵殊草,比在场所有人开出的花都多!她开出的花,比所有人都要干净!她赢了!第二轮她赢了!没有小黑龟没有作弊,她还是赢了!

灵夕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伸出脑袋往台下看,急迫地想要看到风夙,但是她没看到风夙,倒是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掌门沧羽。

沧羽踏云而来,施施然地走近,眉头深锁,面上也是掩不住的惊讶。

手开万朵雪莲,古书上尚有记载,他入沧迦至今,从未见过!

灵夕只知道自己开出的花最多最干净,自己赢了,面对沧羽时第一次少了小心翼翼,高兴道:“掌门,我赢了,对不对?”

灵夕笑靥如花,问着沧羽,转首去看自己开出的雪莲。

就在这一转首见,风云变色!高达千尺的灵殊草在一个瞬间以摧枯拉朽之势枯萎,万朵纯白的莲花突然化作黑灰,如同被染了颜色的大雪,漫了满天,沉沉地砸了下来!

刚刚还静谧无声的沧迦山突然喧闹,饶是再镇定的沧迦弟子,都纷纷惊叫出声。

雪莲灰飞,大凶之兆!

第八章

世人称六界,是为神界、仙界、人界、 妖界、魔界、冥界。然而,自万年前神界大乱,神界入口消失,六界中再也寻不到神迹,其他五界已经默认神族消亡,六界仅存其名而已。

灵殊草本是生在神界,长在神界,万年前花神在神界入口消失前洒出一把灵殊草的种子,刚好落在了沧迦山,才使得灵殊草不曾绝迹。

书有记载,神界大乱之前十年,每年的灵殊草开出雪白的莲花后,都会在第二日化作灰烬。彼时并无人在意,天帝指责花神照料不慎,才让雪莲花屡屡凋谢。

而神族祸乱前夕,整个天界的灵殊草一夜绽放,又在日出东方时顷刻灰飞。传闻当时神族的血染着化作灰烬的雪莲花,在六界落了三日三夜。

从那以后,但凡提到雪莲灰飞,总让人闻声色变。

是以,此时面对化作灰烬的万朵雪莲,就连沧羽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灵夕对六界历史一无所知,雪莲化作灰烬,她只是觉得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花,胜利的喜悦还是盘旋在心头。见沧羽不回答她的话,想要踩着云朵下去找风夙,却正好见他的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你跟我来!”沧羽的声音沉到了极点,甩袖就离开。

灵夕还没来得及跟风夙说上话,就见他看了自己一眼,跟着沧羽离开。

“各门弟子回各自属地,试剑会改日再续。”

沧羽凌空留下这么一句话,灵夕懵懂地站在原地,只能看着其他弟子安静而有序地离开。

***

塑云峰,暗灰色的道袍被山风鼓起,清虚杖上的清铃叮当作响,沧羽双眼微眯,远远看着前方,俯瞰大千世界。

风夙的一身白衣飘扬,竟要与天上的云朵融成一体似地,立在沧羽不远处,沉默不语。

沧羽想等他开口解释,奈何他这个徒弟,从来都不是他能掌控的。从他收他入门,他不曾正经唤过他“师父”,除非在全派弟子面前顾忌“掌门”的颜面,才会偶尔唤上几声。

“这三年,你都在做些什么?”沧羽性子比较淡薄,极少生气,可是平息了这么久的情绪,这句话问出口时还是很重的怒气。

风夙面不改色,“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你……那丫头……”沧羽听她那么说,竟有些被他堵住,顿了顿才道,“你到底为那丫头耗了多少修为?”

风夙敛目,“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沧羽一听,怒得将清虚仗狠狠一掷,塑云峰都仿佛抖了一抖,“那丫头刚刚上山时三魂缺一,七魄缺四,神智未开!今日一见,分明是三魂七魄俱在,若不是你以血为引,耗自身修为聚天地灵气溶于一体替她补魂凝魄,她可能如今日这般生龙活虎?又哪能有开出万朵雪莲的灵力!”

风夙沉默。沧羽气得面色发白,“就算你耗尽修为补得她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又能如何?以灵为魂,哪日被人窥知,抽走她的虚魂,取了她的灵气,她一样变回迷迷糊糊的失魂者!”

“那是我该担心的事。”风夙转身就要走。

“她既让雪莲灰飞,沧迦山便容不得她!”

风夙止步,“她也让雪莲开出万朵。”

“那是你的灵力!”

“你明知道不是。”风夙轻笑,“莫忘了当年我也曾碰过灵殊草。”

“你还在怪我……”

“不怪。”风夙很快地接话。

“那你对她的袒护偏爱,就仅仅因为她与你一样,是……”

沧羽犹豫该如何说下去,风夙却回头,嘴角带着一抹轻笑,直截了当道:“是只有今生,没前世亦无来生的怪胎?”

沧羽心中一颤,千年已过,任由风夙表面如何云淡风轻,到底还是介意的。

人有三生,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孽,来世偿。当年他在听云大殿前见到年仅二十便修为不浅亲自登上沧迦山顶的风夙,惊异于他的天赋异禀,更惊异于他只有一世的命格。

前世一片空白,来生无尽苍茫,其他修仙门派把他当做修仙界的怪胎,追杀他近十年,直到了东海边界。

他让他收他为徒。

那时沧羽做上沧迦掌门刚满百年,百年来苦求登天之门无果,看着天赋异禀的风夙出现在沧迦山,只当是上苍给他的一次机会,毫不犹豫地留下他,成为掌门座下第一位关门弟子。

事情已经过了一千多年,凭风夙今日在仙界的声名地位,沧羽以为他早不介意那些被仙界追杀唾弃的过往。因此灵夕出现在听云大殿时,他一眼看出她与风夙一样只有一世的命格,以为他执意留下她不过是一时的惺惺相惜……不想他这个徒弟竟如此偏执,一心一意宁愿自损也要保全灵夕。

沧羽不答话,风夙的轻笑敛住,“让灵殊草开出万朵雪莲的必然是灵夕,让雪莲灰飞的却未必是灵夕,我想你知道该如何抉择。”

风夙头也没有回的,很快消失在塑云峰。

沧羽看着他的背影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万朵雪莲,上一次的万朵雪莲,恐怕还是万余年前……

那年的沧迦山出了一名最为年轻的上仙,也出了沧迦山上第一个打开神界入口,飞升成神的上仙。可惜不过百年光阴,神族大祸,神界入口就此消失。

虽然五届传言神族已灭,但既为神,不生不灭,不老不死,怎么可能轻易被灭族?

从师父将沧迦山交给他开始,他的任务便是重开神界入口,找到登天之门。

这么些年来,最有资质的风夙都开不出万朵雪莲,那个小丫头居然做到了,可是,明明是洁白无瑕的雪莲花,为何会顷刻灰飞?

沧羽眉头深锁,举目看着那悠悠蓝天白云,只见夕阳渐沉,霞光万里,不经意间,一团墨色的乌云挡住落日半张脸,霞光顿时黯淡许多,再一眨眼间,落日已经消失不见,黑色的瘴气以吞灭山河之势席卷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