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夕觉得,雪染的这个担忧,似乎让她先前的疑惑有了答案。

雪染入门也才两年多,资质一般,御剑术学得不算顶好,带着灵夕前行有些困难,好在两人出去,并没有意料中的那么多魔物追逐,相反,平静地有些诡异。

“雪染姐姐,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灵夕紧紧地抱着雪染的腰,阴冷的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不知道……”雪染着急道,“你看看四周,我在御剑,没法分神。”

灵夕深吸几口气,平静了心情,举目看去。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偶尔能见到的,也都是尸体,能听见的,也只有风声而已。两人沉默许久,雪染的剑突然向上,灵夕问道:“雪染姐姐,怎么了?”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恐怕是因为飞得不够高。”雪染肯定道,“我们往上飞,肯定能看到什么。”

“嗯!”

雪染的剑笔直向上,灵夕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一眼瞟到些许光亮,忙道:“雪染姐姐,左边!”

左边正是今早的试剑台,雪染的剑转了个方向,也放慢了速度,灵夕便将前方物事看得清清楚楚。

最为显眼的就是风夙那一袭白衣。

灵夕心中一阵欣喜,不仅大师兄在,掌门,七位长老,青奎也在!

只是其他人都退在一侧,只有风夙白衣翻飞,正在施法。

银色的光照亮了整个试剑台,一串又一串的光链从风夙手底滑出,一圈圈绕住试剑台中间那人,紧接着越收越紧。

“青念!”雪染一声大叫。

灵夕这才注意到,被所有人围在中间的,正是青念师兄!

但青念那双清澈的眼,布满了红色血丝,原本白嫩的脸上笼罩这黑重的煞气,回头一见雪染,那双眼便像要燃烧起来似地,一声大吼,浑身血光大亮,将刚刚那一串银色挣开,飞速向着他们冲过来。

“雪染姐姐小心!”灵夕大喊,青念挣脱之后,他身后分明跟了一团满是血腥味道的黑色魔物!

雪染显然未料到青念会带着杀气地冲向自己,急速地调整剑的方向,想要躲过青念。

风夙就在此时捏咒,两手拉弓装,拉出一支银色长箭,瞄准了青念。

雪染只怕风夙那一箭会要了青念的性命,一个分神,脚下的剑便歪了。刚刚她急转方向,灵夕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现在她又是一歪,灵夕手一松,整个人就滑了下去。

银色长箭直入青念胸口,心口处浓烟般的黑烟缓缓溢出,青念的眼中的血光渐散,面上的黑气也缓缓消失。

风夙收箭,马上翻身接住灵夕。

灵夕紧紧抓住他的颈脖,嗅到他身上专属的干净味道,心里刚刚安稳,却察觉到风夙的身子猛地一颤,忙睁眼,便见到那团黑色的魔物同样化作一支长箭,却是黑色长箭,半截已经没入风夙胸口。

“大师兄!”

灵夕只听到众人惊呼,便感觉身上沾了一片濡湿,转过头来,风夙嘴角血迹斑斑。

“大师兄……”灵夕惊慌地想要替他擦掉血渍,身子被他抱得太紧,双手都无法动弹。

黑色的箭从心口拔出,风夙又吐出一口血来,眼看那团魔物再次袭来,灵夕大唤:“大师兄!”

风夙双手结印,正欲挡住那魔物的袭击,突然身子一转,侧对魔物,将灵夕整个人都紧紧抱在怀里,白色的结界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灵夕不解地瞪大眼,完全无法理解,这样的生死关头,沧海师叔为何会突然袭击过来,居然是……想杀她……

风夙挡住了沧海刺向灵夕的一剑,背后空门再次被那团魔物击中,整个背部像是要裂开一般,从上到下,鲜血不断涌出。

灵夕的双眼迅速被泪水覆盖,哽咽地连一句“大师兄”都唤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握住他一只手。

那只手把她带上沧迦山,那只手把她牵出听云大殿,那只手把她救出沧迦山的水牢,那只手教会她太多太多……

可是那只一直以来温润如玉的手,此时此刻,逐渐冰凉。

“大……师兄……”

风夙抱着灵夕的手渐渐松软,整个人“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慢慢倒下。

暗黑的夜里,雪白的衣衫染了艳红的血。

灵夕的身上染了血,脸上沾了血,一双手上,全是血!

她从来不知道,仙人,也可以流这么多血的。

“风夙!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袒护这个妖孽!”沧海怒指灵夕,“若非她,可会引来这么多的魔界妖孽!沧迦山留不得她!”

其他几位长老和几位大弟子都在和那团魔物打斗,灵夕只能指望沧羽,哭道:“掌门你救救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的身子都冷了。掌门求你救救大师兄!小小灵夕微不足道,任由掌门处置!但是……但是大师兄不能死啊!”

其他弟子亦动容,想跟着灵夕求情,但看到掌门面无表情的脸,话没出口就闭了嘴。

“掌门,灵夕求你!”灵夕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沧羽磕了个头。

沧羽的眼神终于闪了闪,叹了口气,道:“你无须担心,他不会有事。”

说着,上前扶起风夙,喂他吃下几粒药丸。

“带大师兄下去。”

沧羽吩咐,灵夕看着几个人将风夙抬下去,心中才安稳下来。

原本那团魔物附在青念身上,众人才倍感棘手。既然已经将它赶出来,几名长老联合青奎青莲很快将它收服。

灵夕犹未从刚刚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沧羽的清虚仗已经指向她。

“雪莲灰飞,孩子,这六界,容不得你。”

即便她能手开万朵雪莲,或许将来能打开神界入口,他却不能冒着六界大劫的危险留下她。

灵夕沾着血的手想要擦掉脸上的眼泪,却擦得脸上的血越来越多,眼泪也不曾停下,汩汩地往外涌。

曾经她被赶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村时,哥哥总是拉着她的手说,天下之大,就不信没她兄妹二人容身之处。

可是后来哥哥消失了。

可是现在,这位德高望重的仙人说,六界都没她的容身之处。

如若如此,她便不留了吧。

只愿没了她小小灵夕,还这六界一片清明。

凄凉的夜晚,夜风不止,刮散了乌云,刮开了浓雾。墨染的天空,明月当头,繁星点点。

灵夕闭眼。

沧羽举杖,蓄了八分功力。

有今生没来世的灵魂,只要一仗,灰飞烟灭,六界再无祸根!

紫红色的炫光让月亮都羞红了脸,狂风大作,落叶纷飞。

沧羽一杖下去,不留余力!

“轰隆”一声巨响,如同雷公发怒,银白与紫红色隔空相撞,天地仿佛都变作七彩,光片四溢,刺眼的光亮让所有人都睁不开眼来!

紧接着,万籁俱静。

灵夕一直跪在地上,许久,预料中的疼痛不曾到来,只听到沧羽失措地一声高唤:“风夙!”

再睁眼,大师兄居然就在她眼前。

仍旧是白衣胜雪,不沾世俗尘埃。

她扑过去抓他的手,捞了个空,怔在原地,看着他对她笑。

沧羽奔向她,她却没有反应,只是看着他对她笑。

那双眼里,载满了星光。

白衣胜雪的风夙,缓缓弯下身子,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不到你长大了。”

他笑着说。身体开始有了裂痕。

不,不是身体,那是……灵魂。

灵夕再次伸手去抓他的手,还是抓不到。

灵夕开始哭。

风夙的手拂过她的眉眼,却擦不去她的眼泪,她想抓住他的手,却连衣袖都摸不到,只是哭着呢喃,“大师兄……”

风夙的眼睑微垂,轻笑着说:“还是……记不起来么……”

恰好一阵风过,灵魂就如飞散的纸片,飘飘扬扬散了漫天。

灵夕抬头看那满天的碎片,没有了表情。

半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银镜,风夙的眉,风夙的眼,风夙的手,一片片地随风而落,没入镜中。

今夜的地迈峰,死般的寂静。

银镜安静地落在灵夕手中,映出她沾着血的脸,一滴泪水滑下,落在镜上,没入镜中,了无痕迹。

第十一章

灵夕一人跪在听云大殿的正中央,染着血迹的白衣还没换掉,粘在脸上的血也还没擦去,低着头,垂着眼。

沧羽在主座前,站着,看着她,不语。

两相沉默,已经一个时辰。天色微亮,这个漫长的夜晚,终究是要过去了。但沧迦山,似乎再也不是一夜之前的那座沧迦山了。

沧羽又添了几分沧桑,苍白的胡须安静地躺在道袍上,柔软得似乎在安抚他。

“青奎说救他的那只鹰是你的仙灵?”沧羽终于开口,带着隐忍的怒气。

“是。”灵夕点头。

“照青奎所说,它到今日也就长了不过六十年,如何已有灵觉,甚至能自行变幻身体?”沧羽缓缓踱步,走到灵夕身前,看着她面前的小黑龟。

“可能……因为青奎师兄想让我在试剑会上胜出,给了它两百年的修为,所以他会自己变成雄鹰。”灵夕不敢有任何隐瞒。

沧羽却显然不满她的答复,“仅此而已?”

灵夕一直低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我平日里还会给它吃些仙药,那些应该有助于它灵力的增长。”

沧羽面上已经露出怒气,“那为何它身上会有风夙的气息?”

提到风夙,灵夕一怔,抬头看住沧羽,摇头道:“灵夕不知,昨日之前,大师兄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你把他给你的什么东西给它了?”沧羽指着地上的小黑龟。

大师兄给她的东西……她给了小黑龟的……

灵夕恍然道:“大师兄每日给我饮的汤药,我会给一些它。自从发现它灵觉苏醒后,我……我就……”

灵夕的声音越来越小,沧羽怒道:“你就怎么?”

灵夕细声道:“我就……把整碗汤药都倒给它了。”

“孽障!”

沧羽怒极,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原本跪着的灵夕狠狠跌在地上,脑子里一片嗡响,一时间什么都想不了,身子也是动弹不得。

“是谁带你上沧迦山?”沧羽怒气愈盛。

“大师兄……”灵夕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是谁留你在沧迦山?”

“大师兄……”

“是谁救你出水牢,替你受五十驱神鞭?”

灵夕开始哽咽,“大师兄……”

当年她私自下山,坏了除魔大计,害死百名沧迦弟子,沧羽一怒之下将她关入水牢,罚她鞭笞五十。

普通弟子,受一下驱神鞭,损的就是一年修为,当时若是真抽了灵夕,她早就命陨西天。风夙去救她的时候,差点将水牢掀了个底朝天,最后硬是为她受了两倍鞭刑才把她带回天迈峰。

“是谁保你性命教你术法?”沧羽一声怒过一声。

灵夕觉得脑袋轻了些,勉强爬起来,继续跪着,答道:“大师兄。”

“风夙为你做尽一切你就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有个仙灵?”沧羽只觉得怒上心头,像是一把火在燃烧,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风夙给灵夕的那碗药里,必定是以他的血为引,融入了他不少修为,否则不可能以灵补魂,让她如今算是个三魂七魄俱在的正常人……

可她居然将那些药都给自己的仙灵吃了!

风夙见她没有更多的进步,必然是以为药中引入的修为不够,加了量,长此以往,昨日才会那般虚弱……会被那魔物击了两下就倒下,会要灵魂出窍才能回来保住灵夕,会……被他一杖打得……差点灰飞烟灭!

灵夕想解释,说那仙灵本来是想送给大师兄,可是,解释又有何用?

现在仙灵已经是她的了,现在大师兄已经不在了。

她只是跪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沧羽万万想不到风夙的全心全意,换来的竟是个自私自利的孽障!心中怒气难平,举起清虚仗就要打下去。

灵夕跪着到他身边,一边磕头一边哭道:“请掌门放过灵夕一命!”

“自私自利不算,还如此贪生怕死……”

“不,灵夕不怕死。”灵夕擦着眼泪,尽量止住哽咽,平静地说道,“灵夕的一条命是大师兄换来的,灵夕不想死!青奎师兄说大师兄没死,只是在这镜子里,灵夕会好好修行,只求有一天能让大师兄出来……”

沧羽的清虚杖停在空中,拿着木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一顿,清虚仗变作长鞭,狠狠甩在灵夕身上。

灵夕猝不及防,被一鞭甩在地上连连翻滚,几口血吐出来,脑子里刚刚清晰的一点思绪又变成混沌一片。

沧羽背过身去,闭眼。

就在昨夜,他用手上的清虚仗亲手打死了自己最中意的徒弟,今日,他再面对灵夕,那一杖,到底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

风夙为了她闹了个魂飞魄散,虽说那面银镜有聚魂之用,可真的让他魂魄归位,死而复生,谈何容易?

就算是为了风夙的遗愿,他狠不下心来杀了灵夕……

沧羽深吸一口气,苦笑起来。

罢了罢了,妄为掌门一两千年,居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同一个人大动肝火。各人命格,自有天定,岂是他能插手的?

“你去虚妄崖思过吧。”沧羽疲倦地摆了摆手,“没有我的命令,永远都不要出来了。”

灵夕蜷缩在地上,鲜血染了半边身子,颤抖道:“谢……谢掌门……不杀之恩……”

***

灵夕从听云大殿出去,青奎一直在外面等着她,见她面色红肿,嘴角还带着血,走路都不太稳当,脸上难得的有了正经的担忧神色。

“阿丑,怎么样?”青奎上前扶住她,一见到她身上的鞭伤就红了眼。

灵夕的神色恍惚,还没回答,沧羽的声音已经飘出来,“青奎,你送她去虚妄崖。”

青奎的面色又是一变,低声称“是”,随后擦净灵夕脸上的血,蹲下身子,“阿丑来,二师兄背你。”

灵夕的身子一软,趴在青奎的肩上。

青奎没有御剑,而是背着她,一步步地远离听云大殿,一步步地下沧迦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