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你怎么……不御剑?”灵夕眯眼看那下山的路,蜿蜒曲折,荆棘丛生,“那样会快好多呐。”

“阿丑来了沧迦山三年,还没好好见过山上的景色吧?二师兄带你仔细看一看。”青奎笑着说。

灵夕挪了挪脑袋,好让视野更开阔些,“二师兄,那是水迈峰吧?好漂亮的瀑布。”

“是啊,你将来学水系术法,就会去水迈峰了。”

“可是那瀑布的水,比昨日多了好多呢……”灵夕虚弱道。

青奎无言。

灵夕继续道:“是青莲师姐太伤心了吧,她一哭,水迈峰的瀑布也跟着哭了。”

青奎转移话题,“阿丑,看那边的火迈峰,一到秋天,山上的枫叶跟烈火似地呢。”

灵夕抬眼看去,轻轻点头,“青念师兄在火迈峰,他现在肯定很自责。可是,其实都是灵夕的错,是灵夕害死了大师兄。”

青奎垂下眼睑,继续下山,“大师兄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灵夕开始哽咽,眼泪顺着眼角流到青奎肩头,“灵夕一直故意逗你,其实灵夕不像三年前那么笨了。灵夕明白的,大师兄的魂魄已经变成碎片,再也拼不起来了,二师兄不用再安慰我,我长大了,我也知道,或许哥哥……也不会再回来了……”

青奎又是沉默。

他只知道那枚银镜是神界之物,可聚魂敛魄,当年师父救下青念,就是用银镜将他就快飘去冥界的魂魄硬生生抢了回来。可大师兄,魂魄已成碎片……即便被银镜护在镜中,也还是碎片……

大师兄还会回来这种话,的确是安慰灵夕的。

他又放慢了脚步,低声道:“那也不是你的错,都怪你二师兄没用,白白活了九百岁,还要小黑去救才能脱身。如果你没有回来救我,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

“二师兄是被那些魔物所扰,不能怪你。”灵夕吸了吸鼻子,靠在青奎肩头,很温暖。

“那你怪沧海师叔,怪师父吗?”

灵夕睁着眼,看沧迦山的无边美景在眼前滑过,抿唇不语。

青奎叹口气。

沧迦主峰与其他七座副峰脉络相连,青奎背着灵夕,没有用术法,靠着自己的双腿下山,上山,待到日落时分,终于爬上了天迈峰的山腰。

“阿丑,沧迦山的夕阳,是六界里最美的。”

沧迦山毗邻东海,日出时海天一线,日落时山水同色。灵夕眯眼看西天的落日,却是问道:“二师兄,虚妄崖是什么地方?”

青奎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阿丑不怕,那里大师兄也曾经待过,应该不会太可怕。”

其实灵夕想说,如果不可怕,他怎么会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天光的样子,背着她看沧迦山的景色……但话到嘴边,她还是问:“大师兄为何会去那里?”

“那里曾经是惩罚沧迦弟子的地方……”青奎背着灵夕走了整日,已经气喘吁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六百年前,大师兄的修为,在沧迦山已经找不到望其项背者,师父给他一枝灵殊草,满怀希望以为他能开出万朵雪莲,结果……”

“结果什么?”

“雪莲是开出不少,可全是墨黑色。”

“怎么可能!”灵夕惊叫道。

“哎……历来开出黑色雪莲者,必被当场诛杀。师父当时痛心疾首,逼问大师兄有何邪念,大师兄只说从来没有。”

“最后呢?”

“最后师父罚他受雷劈之刑,鞭笞三百,若是有幸保命,可见天要留他,那就到虚妄崖面壁,其实……就是□□,由他自生自灭……”

灵夕心中一阵发凉,鼻尖酸涩,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人人都以为大师兄为人冷漠,不理世事,实际上是因为在那里关了五百年,直到六十年前魔界侵扰,沧迦岌岌可危,他才被放出来……那之后,他也就当真冷漠傲气了。”

灵夕更是难过,只想到风夙平日对人那一张冰冷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大师兄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开出黑色的雪莲花!”

“就像你这么纯善的丫头,怎么会让雪莲灰飞?”

“二师兄……”灵夕抱紧了青奎的脖颈,“是因为我让雪莲灰飞,六界才容不下我么?”

“嗯,万年前雪莲灰飞,神族灭迹。”

“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总有些事情,会偏离原本的轨道,灵殊草也不见得百试百灵。就像大师兄开出黑色雪莲,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什么恶事。我相信阿丑也会一直都这么单纯善良,不会做出危害六界苍生的事情来。”

已经隐隐可以看见天迈峰的主殿,过去拿些东西之后,青奎就必须马上送灵夕去虚妄崖,这一去,不知再见时是何年何月。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青奎道:“阿丑,你也莫怪沧海师叔和师父。”

灵夕不语。

“其实,师父原本有五个关门弟子,三百年前,我还有一名小师妹。”青奎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小师妹乖巧可爱,极具天赋,整日跟在我后头喊二师兄,偏生极其爱美。终于被魔物蛊惑,入了魔道,终日在人界取食女子皮肤……”

灵夕从未见过青奎如今日这般正经,他的每句话她都仔仔细细地听着。

“那时我奉命驱走她的心魔,带她回沧迦山,不料一时错手……”青奎的面色有些苍白,额头的汗珠也越来越细密,“所以昨夜我面对被魔物蛊惑的同门,根本无法下手,满心满眼只有她临死前拽着我的衣袖唤我‘二师兄’的模样……”

一股寒气袭遍灵夕全身,冷得她说不出话来,青奎继续道:“所以不是师父和师叔太狠心,是魔物太可怕,他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万年前神界大祸,就因为神族里出了堕魔者。不生不灭的神族都会因为一个堕魔的神消失无踪,更何况仙界?”

灵夕抿了抿唇,点头,“嗯,我不怪他们。是那些魔……他们袭击我们住的小村,就抢走了哥哥,他们袭击沧迦山,就抢走了大师兄……”

“阿丑,二师兄生平最恨的就是魔物,以驱尽天下魔族为己任。以后没人教你你也要记住,仙魔两立,那些魔物,日后见一个杀一个!”

落日正好没入云彩中,东海的尽头,一轮圆月正冉冉升起。

灵夕靠在青奎肩背上,身子随着青奎一上一下,那双眼却始终看着碧蓝的东海面上,云散月出,星光璀璨。

“明月为证,从今往后,灵夕誓与魔族,不共戴天!”

第十二章

沧迦山的主峰极其七大副峰,刚好是个弯月状,四面有三方都是东海,若不细看,还以为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座海岛。

虚妄崖就处在弯月的背脊,要到其他几座峰,只有通过一处极险的悬崖。那悬崖在修仙者看来,当然起不到任何阻拦作用,因此,虚妄崖的四周都布满了结界。

灵夕被青奎送过来的时候正好是晚上,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毫不为过,青奎像是早有准备似地,拿出一串发光的珠链戴在她手上,再放下从天迈峰上收拾来的包袱,说了几句什么便走了。

灵夕那时身上还有鞭伤,从到了天迈峰之后就开始迷迷糊糊,偏偏沧羽的驱神鞭,术法医不好,吃药也没用,只能等着它自己慢慢愈合,是以,她是怎么到的虚妄崖,青奎给她收拾了哪些东西,说了哪些话,待她清醒后全然记不得了。

只知道自己第一眼醒来,仍旧是一片漆黑。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仿佛是一个完全被隔离的世界。

那一次醒来,不过清醒了一瞬,就继续睡去,第二次醒来,仍旧是一片漆黑。

这虚妄崖,莫非是个只有黑夜没有白天的永夜崖?

只是闪过这一个念头,灵夕再次睡过去。

第三次醒来,是被一阵疼痛惹醒的。

灵夕也不知晓自己睡了多少个日头,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鞭伤已经没有那么疼,看向那阵火辣的源头,竟是小黑龟在她肩头的伤口上爬来爬去。她想伸手把它拿下来,无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灵夕在心里骂了句自己没用,修了三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和凡人一样不喝水不吃饭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不过这次她没有马上又睡过去,小黑龟在她的伤口上不停挪动,像是挠痒似地,若不是没有力气,她早就咯咯笑了起来。

灵夕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好歹趴在一张床上,这床还在一间小木屋里。从她趴着的地方看过去,屋外阳光正好。

还好这里不是永不见天日……

这么想着,灵夕放心了一些,又想睡了,万籁俱静的地方却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想死吗?”

灵夕想回答,当然不,可是她没力气啊能怎么办呢……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想这么一直睡下去呐……

“没用。”那男子又说,声音里溢满鄙视。

灵夕这才注意到,这声音怎地如此耳熟?

“小……小黑?”灵夕干哑的喉咙好不容易才挤出来两个字。

“不想死就睁眼。”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灵夕摇了摇脑袋,努力驱散眼前的黑暗,微微睁眼,在肩头找小黑龟,却不见踪影。她撑着眼皮四周看了看,这一看,差点没让她不顾伤痛从床上蹦起来!

阳光明媚的春日,屋外芳草萋萋,几缕阳光从窗口洒落,碎了一地的华光。黑色的影子恰好落在那一地华光中,瞬间占据了灵夕的全部视线。

墨发缎子般从肩头滑落,散了几缕在白皙的锁骨上,散了一地的黑色如同泼墨,分不清哪是黑发哪是他黑色的衣衫,只有那一双黑色的眼,浓如沉墨,凉如寒潭,尽管迎着阳光,也不见半点光亮。

他就那样侧做在窗边,凝视着她。

灵夕的心跳猝然变快,瞬间睡意全无。

这……这哪里是小黑龟?

这……这……这分明是个人呐!

灵夕瞪大了眼,眨了又眨,那男子还是侧坐在窗边,迎着阳光,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灵夕怔忪了许久,才勉强爬起来,“你……你是小……小黑龟?”

男子的脸色显然沉了下去。

灵夕这下确定了,小黑龟最讨厌别人说他是乌龟……只是她着实没想到,她的黑蔷薇继小黑龟之后,居然这么快修得形身,变成了黑公子!

“小……小……咳咳……”灵夕一时激动,蜷缩在床上猛地咳嗽起来。

黑衣公子转过脸,看着外面的阳光,半晌,灵夕的咳嗽还没止住,他面上露出些许不耐,捏了个咒,一碗水就自己飘到灵夕床前。

这下灵夕的眼瞪得更大了,没咳嗽也没喝水,只是震惊地瞪着一脸若无其事的……黑蔷薇?小黑龟?黑……公子?

此前青奎将小黑龟交给她,说那夜它变成雄鹰将他救出,可之后那群魔物癫狂一般将它围堵住,好不容易甩开,它也筋疲力尽,缩在了龟壳里,估计要休息上好几个月。

可是它现在修得形身,还会……隔空移物?

***

对于黑蔷薇突然就由小黑龟变成一位风度翩翩的黑公子这个事实,灵夕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毕竟黑蔷薇本来就灵性极高,这两年里她给他吃的灵丹妙药恐怕助他长了不少修为,青奎师兄又给了他两百年修为,如今他能修成形身也很正常。

而且,黑公子的出现,让灵夕非常高兴,即便发现这虚妄崖每天只有一个时辰能见着阳光,那种高兴也没有冲淡半点儿。

若要说原因,比如此时,一个时辰的白日眼看就要过去,天色越来越暗,灵夕缩在床上,看着没有日落的天边,终于明白,为何她来虚妄崖之前,青奎师兄会背着她上上下下,看遍了沧迦山的美景。

“你看过沧迦山的日落么?”灵夕看着渐渐暗沉的天,对斜倚在门口的男子道,“青奎师兄说,沧迦山的日落,是六界里最美的。”

不错,黑公子于她而言,首要作用就是她有个人说话。在这个只有一个时辰白天,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都听不见的虚妄崖,在她身边的不是一朵漂亮的花,不是一只可爱的小龟,是一个可以和她交流的人,尽管这个人看得见摸不着,而且多数情况都不理她,她仍旧觉得安慰。

此时也一样,黑公子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在沧迦山顶呆过六十年,肯定见过的吧。”灵夕也不介意,自个儿摇头道,“不对,那个时候你的灵识应该还没觉醒,应该没见过……”

“不过在天迈峰你应该见过吧?那时候你在我书桌上,应该可以见到的。”灵夕继续自言自语,“不对,我的书桌朝南,你应该看不到……”

倚在门边的男子仍旧闭着眼,面无表情。

“不过青奎师兄经常从我这里把你偷走,他那么喜欢看日落,说不定带你去看过。”灵夕早就习惯了他的毫无反应,继续道,“不对不对,你是花的时候他总想着怎么吃了你,你变成小乌龟后,他老是踩你的硬壳……”

小木屋里里骤然冷了几分,灵夕打了个哆嗦,连忙闭嘴,又犯了黑公子的禁忌……

“那青奎师兄背我回天迈峰那一次你应该看到了吧?”灵夕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不对不对,那时候你筋疲力尽,正要休息,而且还在我的袖子里……”

黑公子突然睁了眼,虽然仍旧面无表情,却是看着灵夕。

灵夕咧嘴一笑,“你醒了?”

他撇开眼,看了看桌上的野果,灵夕心叫不妙,忙道:“下次我……”

三个字还没说完,嘴就被野果堵住了。

灵夕沮丧地眨了眨眼,她想说,下次她带他去看呢……虽然不知道掌门会把她关在这里关到什么时候……

天色越来越暗,不过片刻,整个虚妄崖就只剩下灵夕那串手链的淡紫色微光,少了灵夕说话,四周一片死寂。

这个地方,不但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尘世的所有声音。

所以灵夕只要清醒着,就在说话,因为一旦她停下,她就觉得这个世界,连她自己都不存在了。

“天黑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灵夕估摸着黑公子应该消气了,才轻声说道。

“你看,屋外在闪电……”灵夕看着天空闪过一道银光,“可是我们都听不见雷声……”

黑公子还是没有搭理灵夕,灵夕亦是沉默。

“我怕黑……”半晌,灵夕才又说道。

屋内慢慢亮起一团光束,不过片刻照亮整个房间。

“我饿了……”灵夕又道。

屋子的一角里堆满了野果,此时一个个悬空排好队,飞到灵夕嘴边。灵夕吃了几个,又道:“我渴。”

一碗水同样飞到灵夕嘴边。

“我困了。”灵夕眨眨眼,屋内的灯光暗下去。

“冷……”

灵夕身边多了毛茸茸暖洋洋的肩背。

灵夕张开双臂抱过去,窝在他怀里,看着他变成憨熊的脸,笑得双眼闪亮。

这就是她的仙灵,不听话的仙灵,面无表情的仙灵,嫌她罗嗦的仙灵,可是是在乎她的仙灵,她说怕黑他替她掌灯,她说渴了他给她送水,她说饿了他替她找食物,她说冷了他变成可以依靠的大黑熊让她取暖。

灵夕靠在他胸口,闭上眼,轻声道:“以后,很久的以后,永远,很远的永远,还是只有我们两个,我也不怕的。”

第十三章

灵夕身上的鞭伤,整整三个月才好了个彻底。不能用药,仙术也对它无能为力,灵夕躺在床上,看着不漏一丝天光的夜空时,常常想到风夙。

当年她被罚鞭笞五十,风夙替她受了两倍鞭刑才将她带出水牢。整整一百鞭,他在她面前从来没表现出不适,甚至在那之后,提都不曾再提过。

她只是受了一鞭而已,就已经躺了三个月,那他身上的一百鞭,究竟要到何时才会痊愈?

青奎师兄还说他曾经在虚妄崖被关了五百年。这里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以见到阳光,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隔离,如果不是有仙灵相伴,她呆上五日恐怕就要崩溃,那五百年来,风夙在这里又是过的怎样的日子?

每每想到这些,灵夕就觉得难受,心口像被碎石碾过一般,细碎的疼。那股难受最终化为心头的一口气,修好仙法,如风夙所愿,留在沧迦山拜沧羽为师的一口气。

灵夕一直觉得,自己上了沧迦山以来,脑袋里能装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记住一些事情也不再那么困难,只是要理解起一些仙咒的运用来,还是诸多困难。

对于这一点,她的黑仙灵通常用冰冷中夹杂着无奈再多一点点嫌弃的眼神,外加一个亲身示范来解决,于是时间一久,灵夕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不应该是我教你么?你怎么能抢我的书?”

灵夕坐在塌上,皱眉。当初风夙让她背了许多书法咒语的书,当时她只知死记硬背不懂理解,但好歹背了些下来,现在她立志好好学习,并且教好小黑龟,不能枉费他一身灵力,所以就把那些她还记得的写了下来,订成册,以免日后忘记。

黑公子的眼神一动,那书册就飞到窗外,很快就离开了灵夕的视线。

“你……你……”灵夕怒,“你居然又把书往外扔!你都学会了?”

黑公子倚在门口,悠悠然的闭眼。

“移形换影!”

灵夕一出口,黑公子已经到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