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他护着她的灵魂,守着她的肉体,只待今日撕碎她的灵魂将她赶出那具不属于她的肉体,替他深爱的女子唤魂。

楠止深爱的女子,名尘夕,不是灵夕。

她站在沧迦山顶,狂风大作。

她贪婪地看楠止,想要多看几眼,却看不仔细他的神色,她恍惚见到楠止举剑,尖锐的剑尖刺破她的额头,血红覆盖双眼,她却仍能亲眼见到自己的灵魂散了漫天,如同冬日的大雪般扑簌落下。

哀伤入心,疼痛入骨。

不是刺破额头的疼痛,也非放出鲜血的疼痛,更不是撕裂灵魂的疼痛,而是万念俱灰的疼痛。

那个与她心爱男子相约三生,刻骨许誓的女子,不是她。

那个让她心爱男子心心挂念,誓死守候的女子,不是她。

“这模样还有些眼熟,竟是一张万年皮囊……哈哈哈……”

“小夕!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哪,你记好了,我叫冥生,我们一万三千年前就认识了。”

“我叫尘夕,你叫灵夕,你还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第一个人,咯咯……我们真是有缘哪!”

不知是哪些人的声音不停在脑中盘旋,灵夕只觉得心如死灰,不想再听下去想下去,意识渐渐涣散,黑暗的尽头却响起了一声声清冷的叫唤。

“灵夕。”

“灵夕。”

“灵夕。”

谁在喊她?这样熟悉,又这样绝望。

灵夕猛然在混沌中清醒,睁眼,燃烧的红烛,旋转的长剑,倒映一切的银镜。恍惚中,她不知道自己身置何方,眼中的泪似乎还未流尽,心中的疼痛也未消散,只看到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照进这块阴暗的地方,门外阳光下,红衣男子与黑衣男子正在斗法。

“灵夕。”黑衣男子对上她的眼,急切喊了一声,甩开红衣男子便迅速朝她靠近。

灵夕整个人一怔。

门外地上有几淌血,血里躺着几个人,看身形便知是青奎青莲与青念,一旁沧羽跌在地上的姿态,捂着胸口,嘴角还挂着血。

而正向灵夕奔来的楠止,浑身杀气,黑色的衣襟被鲜血染透,甚至眼角还有一星几点血渍未干,显得尤为妖异。

灵夕仿佛又看到那一幕,破败的沧迦山,猩红的血,森森白骨;冰冷的剑尖,四散的灵魂,蚀骨的疼痛,还有那一句——“今日,你非死不可。”

“你走开!”灵夕只觉得全身都是再次被撕裂的疼痛,惊惧地后退,大喊:“我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你……”

楠止倏然停下,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的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在灵夕眼中看到了恐惧和——厌恶。

“灵夕,是我,楠止。”楠止小心翼翼地开口。

灵夕听到这个名字后,反而退得更快,蜡烛打翻在她手上她都未觉得疼。她流着泪,不住摇头道:“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看到楠止。”

“灵夕……”楠止的声音蓦然沙哑,却仍旧尝试着靠近灵夕。

灵夕双眼哭得红肿,不停后退着哭喊:“我不要楠止了,我再也不要楠止了……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你……”

楠止停下来,整个人都归于沉寂。他就站在那里,阳光与阴暗交界的地方,一面侧脸迎着阳光,白皙得近乎透明,另一面埋在黑暗中,看不见表情。

灵夕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渐渐恢复意识。

也就在此时,一团火红色的光束飞快击中楠止,不过眨眼的功夫,黑色衣衫的男子幻化成一朵黑色蔷薇花,被火红色的光圈围住,下一瞬,蔷薇花的花瓣片片凋零,随着那团红色的光束围绕银镜前的长剑旋转一圈,接着没入剑身,不留痕迹。

灵夕瞪大了眼,脑中“叮咛”一声,彻底清醒。

塔外阳光依旧灿烂,沧羽佝偻着一步步过来。

塔内烛光依旧暗沉,烛光映衬下东华上仙的笑容依旧夺目。

一只灯笼在地上缓慢滚动,纸质的灯笼,上面描着一名少女,明眸善睐,靠在一人肩头,微笑地看着一片祁莲花海。不一会那灯笼滚到了红烛跟前,窜起的火焰慢慢吞噬了祁莲花,吞噬了相依的两个人。

从蔷薇花身上落下的,除了灯笼,还有一条挂饰,做工精细,雕刻得惟妙惟肖的一只小龟,安静地躺在地上。

灵夕坐在烛火中,就那样瞪大了眼,盯着徐徐燃烧的纸灯笼,一动不动。

灯笼。

没了。

蔷薇花。

没了。

楠止。

没了。

第三十章

七层塔内烛光未灭,倾洒而入的阳光也并未使塔内温暖一些。

沧羽杵着清虚杖虚弱地走进去,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才捋顺了气息。他皱眉看了一眼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灵夕,沉重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沧羽无奈地看向东华上仙。

东华上仙只是笑,笑得极尽妖娆。他专注地看着银镜前的那柄剑,喃喃道:“只差最后一步了。”

说着,他取出锁魂水,垂眼念咒。

沧羽早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阻止他,喘着气看他究竟想要如何。

银镜前不断旋转的长剑慢慢带了银白色的荧光,光芒勾勒出一名女子的身形,与灵夕差不多的个头,穿着碧绿色的衣衫,模样娇俏,一睁眼,灵气扑面。

“荒云!”女子朝东华上仙喊道,“你快放我下来呀,我不能动。”

沧羽微微错愕,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直接喊东华上仙的名讳,这么多年来,他甚至几乎忘记这两个字。

“咦,这是什么?”女子拿起胸口挂着的透明珠子,不满地嘟囔道,“这是哪里,荒云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是镇魂珠。二十四颗镇魂珠,取下来之后便会融为一体,沧羽似乎有些明白东华上仙到底要做什么……

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灵夕突然有了动作,她几乎是爬着到了绿衣女子身边,死死拽住她的裙裾哭道:“楠止……你把楠止还给我!你把楠止还给我好不好?我求你,求求你,你把楠止还给我!”

绿衣女子愣住,“咦,这不是……相爱的那个人?”

灵夕哭得不能自已,眼泪滚珠似的流下,只不断重复着:“你把楠止还给我,把楠止还给我……”

“荒云,这是……”

绿衣女子的话并未问完,白色的光圈从锁魂水中飘出,依次落入她的眉心。女子刚刚还灵动的双眼凝上一层水雾,渐渐失去神采,直至光圈尽数没入,她周身的银色光芒淡去,双眸的光彩才渐渐回来,却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清亮。

沧羽看见这一幕便笑了,苦涩而无奈的笑容。

他是认识这名女子的,或者不应该称她为女子,而是仙灵,名为剑影的仙灵。

早在两千年前,他还不是沧迦山的掌门,东华就因为她大闹一场。那时东华山的几名长老尚在,东华上仙还用着荒云的名字,东华山乃至整个仙界还不以他为首。

仙界有不成文的规矩,仙灵与灵主不可有越矩的关系。一来仙灵乃灵主一手培育,为师又为父;二来仙灵只有一魂一魄而已,根本称不上正常的人;如此,两者根本不可能结合。偏偏荒云踩了这条线。

即便是在两千年前,荒云在仙界也是名声斐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东华山几位长老只觉得颜面尽损,逼着荒云做出选择,要么荒云自毁仙灵,彻底断了念头,要么他自出师门,与东华山再无瓜葛。

“剑影,过来。”东华上仙微笑着,与以往任何一次的笑容都不一样,专注而真挚地笑着。

剑影却没有动,微微垂眸,不言不语。

“这就是你想做的?”沧羽低笑道。

东华上仙瞟他一眼,目光不甚凌厉,“不错,如今她三魂七魄俱在,如今这仙界唯我马首是瞻,谁还敢反对我与她一起?”

剑影终于动了动,蹲下身子。

灵夕仍在哭,目光迷蒙,不停地打着哆嗦,嘴中轻唤“楠止”。

剑影小心地用袖子擦去灵夕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完全不似之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开朗女子。

沧羽不想再看这一幕,上前便打算抱着灵夕走。

的确,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们在一起了。

当年剑影为了让荒云摆脱两难的困境,闯入冥界对着忘川河给自己下咒,每十年便自抽记忆,沉入忘川河底。众人见到从冥界回去的剑影如同孩童般天真不明世事,又见荒云一夜消沉再不提及此事,便也不多加追究。

哪知……他等上两千年,也要补全她的魂魄,取回她的记忆。

沧羽接过灵夕,塞了几粒丹药在她嘴里,抱着她缓慢地前行。

“等等。”剑影突然道。

沧羽回头看她与东华上仙二人,只摇摇头。

“我并不是这样想的。”剑影对上荒云的眼,眸子里有那么几分哀伤,“荒云,你为何要让我记起这一切?”

她环顾七层塔,眼神落在塔外灿烂的阳光下:“今夕何夕?今日的剑影可还是往日的剑影?”

“剑影,两千年了。”东华上仙微微一笑,干净地如同刚刚盛开的莲花,“我们等这一刻等了两千年。”

剑影脸上并没有笑,黑色的眸子里似有雾气翻腾。

“你过来,剑影。”东华上仙的声音沉了沉。

剑影低叹道:“你为何要伤他们呢?”

“只是一朵蔷薇花和用修为铸成的一魂而已,你……”

“就像过去的两千年那般,我陪着你,十年十年再十年,不好么?”剑影神色黯淡,再抬眼时,眸光清冷,“荒云,我们回不去了。”

东华上仙一愣,随即像是听到笑话般大笑起来,“哈哈,剑影,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来,你过来,你都记起来了不是么?”

剑影笑了笑,“是的,都记起来了,所以更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模样。”

东华上仙面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往日的傲气也荡然无存,明明是仙界里呼风唤雨的神,面对就在身前的女子,却束手无策的模样。

剑影微微垂眸,长睫如影,清秀的面上是淡淡的微笑,“荒云不再是当初的荒云,剑影亦不是当初的剑影。当初的荒云心执善念,嫉恶如仇。当初的剑影只想陪在荒云身边,生生世世。然,如今的荒云可为了一己私欲夺他人魂魄,断他人性命。如今的剑影……”

剑影声音细弱,仿佛要跌落尘埃里,幽幽然飘逝。

“如今的剑影如何?”

“如今的剑影……荒云让剑影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一种罪过。”剑影轻叹。

而这句话犹如一记惊雷,生生劈得东华上仙呆立当场。血红色的长袍依旧色泽鲜亮,曾经骄傲地睥睨天下的人却不复往日光彩,他深邃的眸子锁住眼前女子,仿佛万千情绪在其中呼啸奔腾,却被那双眼掩埋吞噬。

封锁千年的记忆愈渐斑驳,他却还固执地留在原地,守着那座记忆的城池。

“荒云,你把属于他们的,还给他们吧。”剑影歉疚地看着仍在抽泣的灵夕,“两千年前我便选好了我们的结局。”

东华上仙仍是看着她,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是他惯有的戏谑的笑,“我精心策划一场,不是为了听你说这番话。剑影,你会记起来的。”

记起他的好,记起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

东华上仙又双手结印,欲要施法。

“我现在就记得。”剑影苦笑道,“荒云,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要怎样你才明白?我宁愿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也不愿踩着他人尸骨见这世间疾苦!”

东华上仙笑得愈加妖艳,“不,你是不愿见到现在的我吧?”

他影随身动,血红的衣衫在空中摇曳如同绽放的红莲,待到红衫落地,他站在剑影身前,满面苍夷。

原本俊秀的面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坑洼不平的血肉相连,尽管伤口已经愈合,不再鲜血淋淋,仍旧狰狞,不难看出当初的伤是怎样可怖。

剑影的身子一颤,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却又不敢真正碰到,只能去拉他的手,哪知那双手也是同样凹凸不平,她仿佛被烫到似的连忙放下。

“千年前我也曾去冥界取锁魂水,想要早点召回你的记忆。”此时东华上仙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那一袭红衣和嘴角不羁的笑容,他抚上剑影的脸,温柔地摩挲,“忘川水的伤,一世相随。剑影,是他们逼我的!六界既容不得我们,为何我负不得天下人?”

东华上仙长袖一甩,七层塔内的烛火蹭蹭上窜,忽明忽暗的额头上猩红的朱砂如同天际最为耀眼的辰星,瞳仁里烈火焚烧。

剑影不自觉后退两步,许是被烛火呛到,眸子里水光氤氲。她长睫微颤,那水光便化作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剑影不哭。”东华上仙眸中的烈火似被这泪水灭得荡然无存,上前擦掉剑影的眼泪,揽她入怀,“从今以后再也无人伤得了我,拦得住你我。”

剑影反手抱住荒云。

荒云安然地笑:“今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剑影偎在他怀里,轻泣道:“嗯,荒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你要相信我,一直在你身边。”

东华上仙额间的朱砂淡去,笑意渐渐入眼。

然而,下一瞬,那笑容就僵在嘴角。

剑影的身子突然变作透明,细碎的银色光点从她体内飘离。

东华上仙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僵直地看着四散的光点,眸中的光亮片片龟裂。

“你都尚且如此……荒云,你可曾想过,帮你取得锁魂水与镇魂珠之人,会是何等下场?”剑影的声音幽幽欲散,“荒云,你已堕魔,早日回头。”

声音散去,剑影了无踪影,只剩下一柄剑,锋芒冰冷,斜躺在东华上仙怀里。

火光渐散,血光渐远,四方静谧。

塔内漂浮着一白一黑两缕烟云,一缕直接窜入灵夕眉间,一缕顺着轻风飘出塔外,消失在天际。

红烛仍在燃烧,血衣男子苍然地抱着怀中长剑,灵夕木然流泪,沧羽紧蹙眉头。

银镜落地,哐当一声,砸碎一方安宁。

***

东华山一夜之间没了掌门。有人说见他降云西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西海边缘;有人说他寻了块灵地闭关苦修,准备迎接飞升大劫;也有人说他长生厌世,找了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避世隐居。总之就是,他既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再回来。

四仙会后仙界一片平静,却无端端地,透出一股腐朽之气。

沧迦山一切依旧,只是掌门在四仙会后闭关不出,几位座下弟子也许久不曾下山了。

天迈峰上虽然仍是青奎青莲与青念三人,却显得比往常有人气得多。以前三个人虽在一处,却各自修炼,甚少有交集,如今他们几乎每日都要不约而同地碰个头。

“有灵夕的消息么?”青莲率先发问。

青念摇头,青奎无奈地耸肩,酒圣“哇哇“大叫:“小灵夕怎么还没回来!她不回来,蔷薇花就不回来!蔷薇花不回来,我还怎么拜师啊!”

这次酒圣的话倒是说完了,可惜仍是逃不过青奎的一巴掌,“闭嘴睡觉去!”

酒圣“呜呜”直叫:“我说蔷薇花怎么了?以前不让我说,现在他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凭什么不让我说!”

青奎没有搭理他,从前为了替灵夕瞒住那只仙灵诡异的成长速度,从不在青莲青念二人面前主动提及,直到那日赤朱殿外,楠止坦然地从殿内走出,而青莲青念并未诧异,他才恍然,灵夕成日与他们一道,怎么可能瞒得过?只是心照不宣地沉默罢了。

是以,师父命他们带楠止过去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拖延时间,斗来斗去未动真格。直到一个时辰后,楠止突然冲向东华山顶峰。

青奎没想到的是,他竟看到师父与东华上仙正在争斗,师父初登东华山时便面容疲惫,隐有虚弱迹象,显然不是东华上仙的对手,连连败退。尽管他们三人上前,却也没帮到什么忙,还是楠止的出手才改变战局。

那两人一红一黑,似是天生的对手,打得难解难分。

时至今日青奎仍是自责不已,自己当时为何会那般不堪一击,被东华上仙一掌打得晕厥。

待他醒来时,灵夕便如枯石一般,不哭不笑不闻不问不眠不休。

师父说仙灵已逝,让我们还冥界锁魂水,照顾好灵夕,便自行闭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