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楠止答道:“见过。”

说着,他拉住灵夕的手,欲要往回走。灵夕想到刚刚女子说的话,心中惶惶然,讷讷地收回手。察觉到楠止回头,她却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面如火烧,心跳快得不能自已。

楠止玉刻般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再要拉她,灵夕却几乎没有犹豫地躲开了。

楠止突然上前,揽住她的腰便俯身覆上她的唇。

与刚刚吻住眼眸的吻不同,与忘川河底那个轻吻更不同,这个吻灼热而强势,步步紧逼,直至不顾一切。灵夕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一股温热顺着那两瓣唇流遍全身,灼得她浑身发烫,明明紧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朵朵桃花在眼前次第绽开。

相爱。

莫名的情绪如同蜻蜓点水般,激荡起片片涟漪,一圈圈地袭来。

半月前楠止还在不远处的屋子里问她爱情是什么,此刻他紧紧地搂着她,唇舌交缠。

这就是……相爱的感觉么?

灵夕觉得全身都软了下来,像是下个瞬间就要融化成水。她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却不是惊惧,也不是慌张,而是……愉悦的悸动。

如果这就是相爱……

灵夕反手搂住楠止的脖颈,轻浅地回应。

楠止的身子微微一颤,继而加深那个吻,拥着灵夕恨不能融为一体般。

灵夕的呼吸急促而灼热,渐渐抽白的脑中突然闪现一声叹息,也不知是谁在低吟。

——情不知所起。

第二十九章

翌日,沧羽如约而至。灵夕闻言,大出一口气,急忙往赤朱殿赶去,还没进殿就看到青奎青莲及青念正站在门外,旁边还整齐地立着红鸾及红鸾十星。

“师父呢?”

灵夕问着就要往殿内冲,却被红鸾一手拦住,“上仙与青羽道长正在商议要事,还请灵夕姑娘稍作等候。”

灵夕心中着急,但见到青奎朝她无奈地撇嘴,青莲也微微摇头,只好作罢。

阳光洒入赤朱殿内,青烟袅袅中,沧羽面色苍白,额上皱纹因为消瘦而沟壑一般横亘,他杵着清虚杖,背脊却仍是佝偻着,累极了的模样。

东华上仙仍旧斜躺在椅榻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仙真没想到,道长竟是这般至情至性之人,为了徒儿宁可伤及自身……”

沧羽低声咳嗽了两声,才缓慢道:“正因如此,青羽才未能亲自到东华山见过上仙,还请上仙莫怪。”

在沧羽仅是个小小的修仙弟子时,东华上仙已然是名气斐然的上仙。是以,尽管到如今他已做上掌门千余年,仍旧对东华上仙十分恭敬。

东华上仙低笑:“另一面银镜,你可拿来了?”

沧羽神色微变,眉头轻蹙,沉吟半晌方才苦笑道:“上仙明明知道,银镜自从神界落在我沧迦山之日起,便只有一枚。这几日我费尽苦心,寻遍六界也未见另一枚银镜的踪影,古籍中亦毫无记载。”

东华上仙摊手,“既然如此,也便怪不得我。风夙之事,本仙无能为力。”

沧羽嘴角一颤,忙道:“青羽思来想去,或许还有一法,尚可一试。”

“哦?”东华上仙扬眉看着他。

沧羽再次沉吟半晌,低声道:“以镜中魂的鲜血为引,祭他挂心之人,或许可激动镜中灵魂,逼他破镜而出。”

“哈哈……”东华上仙大笑,眼角媚色尽显,“不知何来风夙的鲜血?谁又是他挂心之人?”

沧羽沉声道:“上仙应该早便看出,灵夕其实魂魄不全。”

“不错。”东华上仙的眉头微微一挑,“难得你这位好师父,竟舍得凝自身修为于心头血,替她补足魂魄。”

沧羽摇头苦笑:“最初替灵夕补魂的,并非我。”

他抬起头,面容沧桑,神色哀恹,“风夙花三年时间才将将替她补足三魂七魄,还未来得及让那一魂四魄融入她自身的灵魂,便被我一杖……”

沧羽不掩悔恨地闭眼,半晌,敛住了情绪才又道:“我只是花点功夫让她的三魂七魄尽快融合罢了。”

“这点功夫……恐怕损了你千余年修为吧?”

沧羽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因此灵夕的血,便含了风夙的血。风夙为她而死,她必然也是他挂心之人。”

东华上仙低笑,“耗了你千年修为才换来今日活蹦乱跳的灵夕,眼看她经过冥界和东海一战迅速长成,你就忍心……?”

“所以还请上仙施法时留有余地。”沧羽突然跪下行礼,“若此法实在不成,上仙必得及时收手。青羽不想为了一个弟子葬送另一名弟子的性命。”

“你说的这个法子本仙也不是没想过。”东华上仙打了个哈欠,“可惜……灵夕身上那只仙灵可厉害得很,我既不想在施法时被只仙灵捣得一命呜呼,也不想留他一人在外头毁我东华山万年基业。”

东海那些恶鬼的消失,不知楠止存在的人自然不得其解,沧羽和东华上仙心里却明白得很,无论是灵夕还是当时在海底的青奎青莲,即便再加上他们的两只仙灵,也不可能在恶鬼还未逃出东海海面时就将他们收拾得魂飞魄散。

仙灵保护灵主,本是理所当然。但仙灵如此强大,正邪一念间,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上仙施法过程中,沧羽定率沧迦弟子制住那仙灵,不损东华一分一毫!”沧羽沉声道。

东华上仙又是一笑,眼波流转,摇曳生姿,“如此,甚好。”

***

灵夕几人安静站在赤朱殿外,不久,沧瞿也过来,殿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痕迹。

“灵夕,你进来。”

蓦然听见沧羽浑厚的叫唤声,灵夕浑身一个激灵,与众人对视一眼便匆忙入殿。

殿内只有两个人,沧羽正坐客位,东华上仙懒洋洋地半躺在主座,灵夕先拜过师父,再见过东华上仙,却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垂首。

半晌,都没有一个人开口。灵夕忍不住抬头看沧羽,见到他沧桑虚弱的模样,心中还是一悸。

沧羽咳嗽两声,将刚刚商议出的结果说给她听。

灵夕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楠止冷声对她说:“不行。”

“此举绝对不会伤你性命。”沧羽听不到楠止与灵夕藏在心底的对话,黯然道,“即便风夙不会回来,为师也必定补偿你所损失的精气。”

大不了,再偿她千年修为就是……

“不行!”

楠止仍旧严辞拒绝。灵夕却默默道:“安静,楠止。”

“你可愿意?”沧羽问她。

灵夕正要作答,发间的蔷薇花已是蠢蠢欲动。

赤朱殿内的温度着实突然降下来,仿佛寒冬的厉风刮过一道,沧羽自然察觉到,皱紧了眉头。东华上仙只是静静在一边,看戏的神情。

“楠止!你若……你若出来,我就、就不理你了!”灵夕慌不择言。

“你让他出来罢了。”沧羽却像听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似的,轻叹道。

灵夕的眼神有些躲闪,显然是在犹豫。

“我们不会伤他。”沧羽又道。

灵夕这才唤楠止出来。楠止一成形便扣住灵夕的手腕拉她在身后,眼神凌厉似刀,一一扫过沧羽和东华上仙。

“灵夕,为师再问你,你可愿意?”

“我不答应。”楠止冷道。

沧羽面色一沉,“既为仙灵,就该恪守本分,听听灵主怎么说!”

殿内的阳光不知躲去了哪里,阴气腾腾中泛着几许杀气,灵夕死死扣住楠止的手,将他往后拉,同时跪地道:“灵夕的命是大师兄给的,大师兄的命却是因为我而消陨,用灵夕的血来救大师兄本就理所当然,灵夕没有资格说愿或不愿。”

楠止并不看灵夕,全身的肃冷之气却分毫不减,一手拉住灵夕一手紧握成拳,像是极力隐忍才能不言不语也无动作。

“我只问你是否愿意。”沧羽扫了一眼楠止,再看住灵夕。

灵夕抬头,对上楠止的眼,那一眼里有讨好,有哀求,有隐隐不吐的情愫,只是一眼过后,所有情绪都归于平静,眸中只剩坚定。

“心甘情愿。”

楠止拉住灵夕的手蓦然一颤,赌气般甩开,转身就走。灵夕慌忙起身过去,喊道:“楠止!”

楠止已然打开赤朱殿的大门。

阳光倾泻而入,锁住门口凝重的身影。

楠止背对着灵夕,背影坚毅而冷峻,像是刀子雕琢出来的,还残留着刀锋的冰凉与杀气。他巍巍转身,阳光下透明的光雾爬上他白皙的面颊,却映不入那双深沉的黑眸。

“楠止,我发誓,今日之后我们就离开。”灵夕在心中默默对他说,“最后一次,楠止,你听我的。”

楠止没有任何反应,仍是看着灵夕,眼色暗沉,双唇紧抿,下一瞬,转身离去。

灵夕读不到他的任何情绪,只是看到阳光下仍然冰冷的背影,突然就心疼了。

他什么都不懂的。不知道正邪,不知道好坏,不知道沧迦山是什么,不知道大师兄代表什么,也不知道心怀愧疚是什么。她喜欢的他就去做,她不喜欢的他也不碰,谁伤她他就十倍的伤回来,谁要她性命他就要谁魂飞魄散。

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

东华上仙施法的地方在东华山主峰的峰顶。与整座东华山的翠绿与盎然不同,峰顶草木不生,鸟鸣不闻,只有狂风刮过衣裳,猎猎作响。

峰顶有一座塔,由下而上一共七层,不高,却甚是庄严。灵夕上去的时候,正好太阳爬到塔顶,黑白相间的瓦片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的双眼生疼。

入塔前,沧羽拍了拍她的肩膀,“莫怕,不会有事。”

灵夕颔首,沉着地随东华上仙入塔,却在塔门快要关上的时候突然回头,“师父,若是楠止回来,师父务必手下留情。”

沉重的塔门适时地关上,遮住了沧羽面上的讶异与微抖的双唇。

灵夕不知这塔是作何用途,但塔门关上的刹那,她切实地觉得冷,冷得不刺骨,而是幽然爬过皮肤,浸入心底。塔内没有电灯,只是燃着蜡烛,红烛的火焰向上窜起,却没有带来多少温暖。

蜡烛有次序地围成圈,里外七层,留出中间一片空地。

“坐下。”一入塔,东华上仙便奇迹般地不再挂着笑容,此时正沉声令灵夕坐在蜡烛中间的空地上。

灵夕照做,刚刚坐下便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蜡烛燃烧时释放出来的。

正好东华上仙轻轻一抛,银镜便悬在空中开始旋转,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带出多大的风来,只是轻轻旋转,随即变作半人高。

灵夕的心跳渐渐加速,一瞬不瞬地看着银镜,期待像上次那般,在里面看见风夙的身影。可光洁的镜面里只有反射出来的烛光,燃烧着,跳跃着。

“沉下心思,闭目,放血。”东华上仙沉静道。

灵夕连忙长吸一口气,压下心跳,拿出身上的匕首,咬牙,看准了右手手腕就是一刀,紧接着闭眼,打坐。

身边诡异的香味越来越浓,甚至盖过了她手上的血腥味。灵夕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血在淌出,几乎能听见它们缓缓流动的声音,同时也察觉到一股力量在将那些鲜血掀离地面。

时间缓慢地游走,血液的流失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快,灵夕的手腕也是越来越疼,身子似要被掏空一般越来越轻。她咬牙撑着,极力忽略那种撕裂的疼痛,默默喊着大师兄,脑中尽是他的脸,他的白衣,他温暖的手心。

他第一次救她是在东海边,一袭白衣踏月而来,第二次救她是在沧迦水牢,眸色寡淡怒火隐燃,第三次救她是在地迈峰,以灵为盾魂飞魄散。他不厌其烦教她术法,他带她看花开花落,他问她,是不是会一直在他身边……

灵夕的回忆一次次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打断,全身上下每处筋骨都在叫嚣着,有什么东西在渐渐从她体内剥离,她看不到,却能听到那骨肉分离的崩裂声。

“夕儿……”

灵夕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心头大喜,不想那声音的下一句却是——“快走。”

快走。

两个字,将灵夕勉强撑住的最后一根神经扯断,她猛然睁眼,满目血色。

她看到红烛燃烧着流下热泪,看到自己的血漂浮在空中,诡异地旋转。银镜隐隐透着银光,但镜子里没有风夙的影子,只有倒影的火光、血光,而银镜与自己中间,有一柄长剑。剑柄光滑,剑锋锐利,她的血就在随着长剑旋转,继而贴住剑身,消失。

那股剥离的疼痛并未消失,灵夕诧异地看向东华上仙,却见他白皙的额头露出一点朱砂痣,散着血色的芒光,不停念咒的唇在她看向他的瞬间停下。他蓦然睁眼,眼中仿佛有烈火燃烧。

那股疼痛倏然消失,灵夕想问怎么回事,却说不出话来。只见东华上仙妖娆一笑,“被发现了。可惜……晚了。”

语毕,他又开始念咒,疼痛重新开始,灵夕能分明察觉到什么东西在从体内剥离,像是灵魂……

对的,是灵魂,她的灵魂正在被抽离!

灵夕盯住那张一直以来她都不敢多看的脸,他没有闭眼,睁眼迎着她的目光,念咒的同时嘴角还带着微笑。多么熟悉的面容,多么亲切的微笑。无论怎样忍耐,泪水终究汩汩而出。

“哥哥……”灵夕从吼间挤出这两个字。

明明是同样的面孔,明明曾对她迁就宠溺,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为何现在他不记得她?为何现在他要骗她?为何他要取她魂魄?

灵夕哭着欲要反抗,却连手指头都不能挪动一根。身上的疼痛愈烈,身边的红烛燃烧地“噼啪”作响,漂浮在空中的鲜血越来越少,灵夕眼前蓦地一黑,耳边尖锐的耳鸣声几乎刺破她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她完全不能思考,只觉得身子轻得下一刻就会被风儿吹走。

然而,她终究还是在这世上。

一缕云朵般的白色烟雾在她头顶盘旋,与她在东海海底见过的尘夕一个模样,它绕着绕着,绕到了那柄长剑身边,钻入剑身消失不见。

束缚灵夕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空中的鲜血早已尽数被长剑吞噬,烛火恢复正常。灵夕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倒地。

东华上仙红衣拖地,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容走近灵夕,俯下身子,五指抚过她的手腕,血流止住,伤口愈合。

“够了……么?”灵夕冷笑,她再也不会奢望这个人是哥哥了。

东华上仙双眼一弯,“当然……不够。”

灵夕伏在地上喘着气,微微垂眼,任他宰割。

“不过,好歹也取了你一缕魂,总要拿点东西回报你才是。”昏暗的烛光下,东华上仙此时的笑容极为夺目。

他五指聚拢,起咒,五指上便团起了微弱的白光。他轻轻一吹,白色的光团缓缓飘在灵夕眼前,由她眉心入脑。

“本仙给你的回礼,收好了。”

一片混沌中,灵夕听到他这么一句话,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天空湛蓝,彩霞漫天,红扑扑的圆脸正缓缓落入西天,霞光燃亮的世界,悠远而宁静。落日迎面的山头上,一名女子正捋起长袖,扫过身后的石块后坐下。

这样美丽的落日,灵夕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她听见那女子幽幽低诉:“沧迦山的落日,是六界里最美的。”

灵夕恍然,对,这是沧迦山的落日,青奎师兄说过,沧迦山的落日,是六界里最美的。

那女子的低诉仍在继续:“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绯红的夕阳。稍后楠止就会来接我,去沧迦山顶迎接至阴之月。”

灵夕以为自己听错,楠止?

“楠止是我深爱的男子。他曾经是仙,如今是魔。他曾经沉睡了上万年,是我将他唤醒。”

灵夕想要上前,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恰巧那女子转身,对着她微微笑道:“我是沧迦山第三百九十七代弟子。”

那一瞬,灵夕只觉得昏天暗地。

沧迦山第三百九十七代弟子,她也是,且,那女子一颦一笑,就连声音,都与自己分毫不差!

下一刻,灵夕仿佛存活于女子体内,一同呼吸,一同看这世界,感她心中所想,疼她心中所疼。

她随她一起被楠止接走,随她一起看到破败的沧迦山,嗅到师父师叔师兄师姐的血,她随她一起听到楠止说:“今日……你非死不可。”

就在那个瞬间,灵夕与那女子,再不分彼此。

她心头不断浮现那句话——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