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终是放起来,楠止见它稳当了才把线头交到灵夕手里。两人同时躺在草原上,迎面便是碧蓝的天和高飞的纸鸢。

灵夕枕着一只手仰望天空。

纸鸢在风中抖动着翅膀,湛蓝的天空,渐渐变得深沉,傍晚的风亦越来越大。

这样的一天,她悄悄偷来的一天,终究是要结束了。

“回去吧。”灵夕说。

楠止坐起来,打算抱起她。

“我说回去吧,楠止。”

草原上孩子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天气骤然冷了许多。

“我都听见了。”半晌,楠止才道,“你在地狱说的话。”

灵夕想要抱住他,他却站起身,背对着她,只看那还未消散的红霞,“不开心么,今天?”

“我很开心,楠止。”灵夕道。

“或者你喜欢这个?”楠止起咒,草原突然变成虚妄崖的模样。

灵夕无奈地看着他。

“还是这个?”楠止手一挥,虚妄崖又变成天迈峰的模样。

灵夕摇头,“楠止你听我说……”

“或者这样更好?”楠止摇身一变,就成了风夙的模样。

灵夕突然愣住,心头怒火翻涌,斥道:“够了楠止!”

所有的假象消失不见,草原仍旧是草原,楠止仍旧是楠止,一身黑衣,面色冰冷。

“除掉我身上的封印。”灵夕冷声道。

楠止不动。

“把宫翎给我。”灵夕上前一步。

楠止仍是不动。

“楠止,你不能这么任性!”在东海耽误一日,她昏睡三日,加上今日,只剩五日时间就必须送还锁魂水,此时若再不回去,前功尽弃!

楠止转身就走。

“站住!你这朵什么都不懂的蔷薇花!”灵夕气极,“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谁给的?知不知道是谁带我上沧迦山是谁教我术法?又是谁因为我魂飞魄散?”

楠止止住脚步,昏黄的天光下黑发纷扬。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他突然开口道,低沉的声音在草原上静静回响,“除了双手,你身上没有任何伤,可是一丝阳气都没有。”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灵夕突然在楠止的脸上看到绝望,他容色苍白,看着苍茫的草原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所有的怒气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酸涩的心疼,灵夕缓步过去,抱住楠止,紧紧地贴在他心口,沁鼻的蔷薇花香,令人安稳的心跳声。

原来并不只有他,是她的不可或缺。

“楠止,把锁魂水和镇魂珠送上东华山,只要看到大师兄醒了,我们马上走。”灵夕轻声道,“楠止,我们不能心怀愧疚地活着……”

第二十八章

从北镜到东华山,灵夕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用了整整三日时间。楠止刚刚给她解开封住的术法,她就收到无数只雀鸟,有青奎的青莲的还有青念的,全是出来找她的。

也不知那日取完镇魂珠后东海是个什么场景,楠止不肯多说,只说他顺着恶灵出逃的方向及时救下她,带着她就走了。

临近东华山时,楠止还是变作蔷薇花,待在灵夕发间。不到山脚,正好碰到青奎与青莲出来接她。

“阿丑!”青奎人未到,声先到,却不想等人到了,眼眶居然是红的,“你还好吧?没事吧?”

青奎一手摸上灵夕的脸,一面上下打量,“酒圣说你被鲛人的鱼尾扇了,还被恶鬼吸干阳气,你这几天都没消息,我们还以为……还以为……”

“小灵夕小灵夕,”青奎话没说完,酒圣就在一旁雀跃道,“我要看你的蔷薇花,他太厉害了!我要拜他……”

酒圣话没说完,被青奎拍了一巴掌,“给老子闭嘴!”

说着按住了它的壶嘴。

灵夕看了看青奎身后的青莲,两人相视一笑。

“青奎师兄,我没事。”灵夕笑道,“走吧,锁魂水和镇魂珠都在我这里。东华上仙还说过要沧迦山的至灵之物,师父可让你们拿来了?”

青奎皱眉道:“师父在闭关,没有现身。”

“但是沧瞿师叔来了,正在与上仙商议此事,我们上去再说。”青莲接话道。

***

上了东华山,灵夕恍惚以为四仙会还未结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

东华山的主殿名赤朱,殿如其名,整座宫殿都用大红色的漆染得血红,一如东华上仙那一袭红衣。殿内整整齐齐列了四派人马,沧迦,离阳,琚虞,东华,一个不少。不过这次坐在沧迦首席的是沧瞿。

这位沧瞿师叔,灵夕十次听到他,有九次跟酒脱不了干系。好在今日他一本正经,并无醉酒的神态。

三人向各位掌门行过礼,灵夕急切地想把锁魂水与镇魂珠交与东华上仙,不想被人抢了话机。离阳掌门诸葛绪率先笑问:“不知灵夕可有拿到镇魂珠?”

灵夕受过诸葛绪一掌,深知他笑面虎的功力,不敢怠慢,点头道:“回诸葛掌门,二十四颗镇魂珠,灵夕全都拿到了。”

诸葛绪抚着长须,颔首,悠悠道:“那日我等在东海海面,为擒邪灵恶鬼苦等几个时辰……不知灵夕可知,我等全部空手而归?”

灵夕一愣,她拿到镇魂珠之后就晕厥,自然不知后事如何,但诸葛绪的提问显然不怀好意,灵夕咬唇沉默。

“我早就说过……”

青奎愤愤然的,被青莲拦住,道:“诸葛掌门,此前青奎师兄便与众人交代过,灵夕取出镇魂珠后,除去了恶鬼,是以,没有一只逃出东海海面。”

“哈哈……”诸葛绪大笑,“一个仅入仙门六年,尚未修得仙身的小姑娘,一人将数以万计的邪灵恶鬼打得魂飞魄散?这种谎话说出来也不怕成为六界最大的笑话!”

“哈,原来今日各位是来这里开批斗大会了!”青奎不顾青莲的阻拦,嗤笑道:“批斗我沧迦山如何出了个天赋异禀的奇才!”

灵夕始终沉默,心中却是戚戚,想到酒圣刚刚嚷嚷着蔷薇花厉害,莫非打得那些恶鬼魂飞魄散的是楠止?

青奎应该是为了帮她保护楠止,才会说是她收拾的恶鬼。

“我等只是好奇,并无恶意……”琚虞掌门钰琉璃名叫琉璃,容貌也似琉璃般清透,她起身,柔声道,“那些恶鬼若要制服镇压住并不难,但要将每只都打得魂飞魄散……我们只是想知道灵夕是如何做到的?”

“她都能让雪莲灰飞,还有什么做不到?奇才……要不是什么怪才魔物才好!”诸葛绪紧接着嗤笑道。

“你!”青奎怒火攻心,差点就要冲上去。

“灵夕并非凭自己的本事收服那些恶鬼。”灵夕突然道。

青奎和青莲都是一愣,钰琉璃神色殷切地等灵夕的后话,诸葛绪则是一副看你如何抵赖的表情。

灵夕仔细将要说的话合算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道:“灵夕在东海遇见一缕孤魂,因为只是一缕魂,未被镇魂珠完全压制住。她告知我镇魂珠的所在,并且教我一些术法对付恶鬼。诸位若是不信,可向师父求证,当时我曾用她教的术法与师父联系。”

诸葛绪显然不信她的话,“那缕孤魂若真有那个本事,岂会只剩一缕魂还被压在东海?”

“灵夕也不知道。她并未说自己出自哪门哪派,何时被压入东海,只说时日太长,便都忘记了。”灵夕并不擅长说谎,前面那段谎话她不敢抬头底气十足地讲,以至这句真话她都有些心虚。

“那你为何会失踪几日?这几日又去了哪里?”诸葛绪不肯轻易放过。

灵夕一时语塞,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灵夕又非你的徒弟,去了哪里还需向你汇报?”

东华上仙的一袭红衣与赤朱殿融为一色,且沉默着收敛气息,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诸葛绪一见上仙都帮着灵夕说话,连忙闭嘴。

“这几日各位不辞辛苦在东海和东华山之间奔波,劳心劳力,本仙虽不是沧迦山的人,却也感动得很哪!”东华上仙斜着身子坐在主座上,带着揶揄的笑容扫过众人,最后眼神落在沧瞿身上,“他们无非是想看看,沧迦山的至灵为何物,沧瞿你就给他们看看如何?省得一个两个都在这里——吵。”

那最后一个“吵”字,音调突然降低,寒气逼人,赤朱殿内突然静得让人心中戚戚。

沧瞿闻言起身,刚刚一动,酒香萦绕。

灵夕悄眼看着,其实也有些好奇。

世人皆说沧迦乃圣邪并存的一块灵地。上有神界入口,下有仙魔交界口,山上藏着许多神族遗留下来的踪迹,却也常年受魔界干扰,存亡只在一夜之间。她在沧迦山这几年,没见着什么神迹,魔族侵扰倒是见识过几次。

这样一块“灵地”的至灵之物,会是什么?

不知是否她太过紧张,突然想把发间的蔷薇花藏起来。

沧瞿浑身酒气,却没有醉态,抱歉地看过一眼众人才道:“不过是上仙与大家开的个玩笑,沧迦哪来什么至灵之物?”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信,东华上仙不置可否。

“你们都知道,此番沧迦求助于上仙是为了救回大弟子风夙,而风夙魂魄收在银镜中。两位掌门应该清楚,银镜乃神族之物,本有两面,一面聚魂,一面引魂。风夙的魂魄如今就在那聚魂镜中,要让魂魄出来,自然需要另一面引魂镜。如果两位掌门不知,回去多翻翻古籍,或者问问门内长老就是咯。”

沧瞿最后一句明显的不屑与嘲笑激得诸葛绪满面通红,钰琉璃倒还镇定,连忙谦逊道:“我等就是想见识见识另一面引魂镜。”

沧瞿撇嘴一笑,“不好意思,引魂镜在师兄那里,他还没到东华山呢。”

钰琉璃略有尴尬,诸葛绪则瞪着他。

“各位劳碌半月,也该回去整理整理门中事物了。”东华上仙悠悠开口,已然是赶人的架势。

从四仙会到今日,的确是半月有余,但诸葛绪与钰琉璃其实都不太想走。

让几乎魂飞破散的灵魂重生?

或许在已经失传的某些仙术里,确实可以做到。但如今这个仙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然而,东华上仙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们“见识”的机会,眨眼间便带着灵夕消失在赤朱殿。

***

是夜,月光如洗,繁星满天。

灵夕满腔的紧张与期待被月色稀释,只剩下焦虑与不安让她辗转难眠。

她以为师父必然已经准备好一切,只等着她回来便可让东华上仙施法。但她已经拿到锁魂水和镇魂珠,沧瞿师叔都已经赶过来,师父却要明日才到。

失望是必然的。而且回想起上次见到沧羽躺在榻上时苍白的面色,灵夕总有些不安,生怕有什么变故,明天师父到不了怎么办?甚至三日后师父还到不了怎么办?

灵夕安慰自己不可能,师父与她一样在乎大师兄,希望大师兄快些活过来,可惜仍旧睡不着,尽管已经有三个日夜不曾休息。

窗外风声瑟瑟,仿佛有落叶飘落窗前。灵夕默默地唤了楠止几声,想问他东海相关事宜,他却一直不应。到了下半夜,她正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听到“吱呀”一声,冷风吹得她的身子凉了凉。

灵夕惊得坐起身,见房门已开,问道:“谁?”

“小灵夕小灵夕!”一个清脆的童音低声叫唤,“是我。”

灵夕定睛一看,酒圣正旋转着葫芦身子向她飞过来。

“小灵夕……”酒圣往灵夕身上蹭,“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给我看看你的蔷薇花好不好好不好?”

灵夕拍拍心口,刚刚有些被惊到了。

“酒圣,你先我讲讲在东海到底发生什么好不好?”她与青奎青莲没有住在一起,楠止又不答她的话。

“哇,你是不知道蔷薇花有多厉害!”说起东海,酒圣又兴奋又崇拜的语气,“当时我和心印自顾不暇,看着你被鲛人一尾巴!急得我哟!就在这个时候蔷薇花吐出黑色的墨,东海一片黑漆漆的,鲛人什么都看不见,全都跑了!你说我怎么那么笨呢,就没想到吐墨这一招!”

“后来呢?你看到是谁收拾的那些恶鬼么?”灵夕问。

“当然呀!”酒圣连连点着葫芦身子,“等墨一散,蔷薇花就变成一位美男子哟!可惜你不见了……我们跟着他到处找,直到看见恶鬼出现。哇,蔷薇花当时酷死了!见着鬼就抓,问你在哪里,不说的话一手就捏得魂飞魄散!后来他动作太快,我没跟上,直到他抱着你出来。当时你双手都是血,脸上死白死白的,我都以为没气息了!蔷薇花放下你就开始收拾那些恶鬼,唰唰唰!”

酒圣兴奋地在空中摇来晃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有那么厉害的身手,那叫一个英俊潇洒!那叫一个风姿飒爽!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所以小灵夕,你快叫他出来,我要拜他为师!”

酒圣一番话说得灵夕有些失神,恹恹地坐在榻上。

“小灵夕……你怎么了?”酒圣不安道,“是、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灵夕摇摇头,“今天蔷薇花累了,改天我再让他出来见你好不好?”

酒圣失望地晃了晃身子,“好吧……那我先回去了,否则青奎那个混蛋又要虐待我了!”

灵夕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灵夕好好休息哟!”

酒圣倏地飞走,灵夕起身,走出房门。

早已料到东海的恶灵是楠止所除,但听酒圣说来,她却无法像他那样兴奋。她觉得她应该跟楠止说点什么,可具体要说什么,又说不清。

他不过斩过一只妖,除了海底的恶灵,本就没错。

但灵夕总觉得,楠止性子里有那么一部分,是她无法掌控的。即便是看着他长大、成形,她仍旧不知道楠止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还能做出多少让仙界震惊的事情来。除了她,他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冰冷到令人心惊,那万一有一天,他不再听她的话了呢?

想到这里灵夕就觉得心头有块大石似的,透不过气来,只在心中不停地喊:“楠止,楠止,楠止……”

楠止终于应了一声,并且现身。灵夕一把抱住他,“楠止,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再听我的话了?”

楠止任由灵夕抱住,却没答话。

“会么?”灵夕忧虑地仰首看他,澄澈的眸子里映入月光,蓝花楹的花瓣流星般陨落。

楠止立在蓝花楹树底,气息清凉,眸中映不入万物,只有眼前人而已。他突然俯身,轻轻吻住她的眼。

繁华万事,不及这一双秋水翦瞳。

灵夕闭眼,心中暖意融融,那双唇温润的触感,让她无比安然。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楠止揽过她,覆在她耳边,轻声问。

灵夕一颗心突然放下,觉得自己那些怀疑真真滑稽可笑。楠止是她的仙灵,她是他的灵主,他离不开她,她亦不会丢下他,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他怎能不听她的话?怎会不听她的话?

“嘻嘻……”

凉风习习,刮来一声嬉笑。

树影绰绰的林子里,女子轻巧的身影穿梭其中,不偏不倚地落在灵夕眼前的树枝上,晃动双腿歪着脑袋道:“咦,仙灵和灵主不能相爱的哦。”

灵夕面色蓦地一红,烫着似的跳脱楠止的怀抱。

什么……相爱。这女子在说什么?

坐在树枝上的女子身姿轻盈,模样清秀灵动,一双眉眼仿佛从画里出来,笑道:“嘻嘻,我都看到了哦。不相爱的人是不会这样的。”

女子捞了一朵落下的花,狠狠亲上去。

灵夕羞红了脸,心跳快得她都说不出话来,楠止却开口,凉薄道:“你怎么在这里?”

女子轻轻一吹,那朵花便飘荡着落下,她“嘘”了一声,悄声道:“偷偷跑出来的。你别跟他说看到我了哦。”

女子说着,单脚一蹬,便跳到另一棵蓝花楹。

灵夕正好奇楠止怎会认识这女子,便见到一袭红衣拂过眼前,紧接着传来那女子银铃般的欢笑声:“来抓我呀来抓我呀,哈哈……”

“是他的仙灵。”楠止解答了灵夕的疑问。

灵夕自然知道楠止所说的“他”就是刚刚那一袭红衣的东华上仙,恍然点头,此前的确听青奎师兄说过东华上仙有一只仙灵,花了三千年才修得肉身呢,没想到竟是位这样调皮伶俐的女子。

“你怎么认识她?”灵夕刚刚问出口,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挺傻。

楠止曾去找东华上仙助他修得肉身,见过他的仙灵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