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夕又转了个圈,笑道:“不记得了呀!好像最开始几年还记得,时间久了,哪里记得住呀!”

“你……不能出去么?”其实灵夕还是没能辨认出这个女声是什么,从没听说哪个灵物长得像朵白色的云彩,能说话,会唱歌,也没有仙魔气息。

“不能啊……我跟他们一样,被压住了呀!”尘夕又笑起来,“不过我还可以动一动,他们连气都不能喘呢,咯咯……”

这话说得灵夕心中一寒,“他们”,这里还有很多跟她一样的“东西”么?

但转念一想,灵夕恍然大悟!

“你说的压住你们的是镇魂珠对不对?”

被压在东海海底的,除了那群邪灵恶鬼还有什么?虽然眼前这……尘夕,听起来像个无辜天真的少女,跟恶鬼丝毫沾不上边。

“咯咯……不记得了,好像是这么叫的吧。”

灵夕大喜,道:“那尘夕,你能不能告诉我镇魂珠在哪里?”

“咯咯……你要拿走它么?”尘夕继续笑道,“不行哟,他们跟我不一样,他们都很坏很凶,你拿走它他们都会出去的。”

“你跟他们……怎么不一样?”灵夕试探性地问道。

她在冥界不是没见过“鬼”,绝对不会是尘夕这一缕青烟的模样。

“咯咯……不记得了,他们都笑我不完整,可是只有我能出来玩,还能唱歌,跟你说话,咯咯……”

灵夕闻言,暗想眼前的尘夕,比起三魂七魄俱在的鬼,恐怕只是一缕魂而已,因被镇魂珠压住,才未飘散。否则那么多年,久到她都忘记前尘过往,这一缕魂恐怕早就与烟云一般,消失无踪了。

“那你……不想出这个宫殿么?”灵夕试探着问道尘夕又绕着灵夕转了几个圈,“咯咯……想啊想啊,可是我都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你告诉我镇魂珠在哪里,我拿走他们你就可以出去了。而且我保证那些恶鬼不会为祸人间,怎么样?”灵夕连忙道。

尘夕似乎在犹疑,沉默了一阵,接着又笑起来:“嘿嘿,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还很喜欢你哟!可是好久都没有人跟我说话了咯咯……要不你跟我说说话,我就告诉你镇魂珠在哪里好不好?”

灵夕当然点头,“你想说什么?”

尘夕这次大笑了,“哈哈你果然很可爱,当然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要听你说就好嘞!”

灵夕笑一笑,她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对尘夕说她有哥哥,哥哥把她养大,带她云游四方,说她有大师兄,大师兄带她入师门,替她受罚教她术法,说她有楠止,楠止陪她出生入死,与她日夜相伴。

她说这些的时候,剔透的双眼闪烁着清亮的光,干净的脸颊浮上幸福的红晕。她觉得自己的确很幸福,有这么多人疼她,惜她,守着她。

“那他们呢?”尘夕问。

灵夕垂下眼睑,嘴角的笑容略有干涩,“哥哥下落不明,大师兄破碎的灵魂在银镜里,楠止……刚刚我找镇魂珠的时候,把他弄掉了。”

“咯咯……没事没事的,他们都会回来的。”尘夕的笑声银铃一般,非常悦耳。

灵夕也笑一笑,“所以尘夕,你告诉我镇魂珠在哪里好么?只有有了镇魂珠才能救大师兄,救出大师兄,或许他知道哥哥在哪里。”

“好啊好啊,我告诉你。”尘夕绕着盘龙柱转了好几圈,又绕到了十二尊神像前,“咯咯”笑道,“你看到他们的眼睛没?他们的眼睛就是压住那些坏家伙的东西呀,咯咯……”

灵夕定睛看去,那些神像的眼睛果然与普通神像眼睛不太一样,这宫殿里的光,好像就是那十二双眼睛相映而成。

“不过你拿的时候要小心呀,那些人就在神像下面,他们很凶的,会把你咬伤的!”尘夕又道。

灵夕恍然,难怪整个东海都察觉不到什么阴气重的地方,原来这些恶鬼在神像下面,正气制住了阴气,自然感觉不到。

在拿镇魂珠之前,还必须跟外面的人取得联系,不知他们准备好对付这些恶鬼没有。

灵夕试图捏咒,想像青奎一样,捏出一只传话的雀鸟来,近来她施法是越来越顺畅了。

“你想找人来帮忙么?没用的,咯咯……”尘夕突然笑道,“它飞得出去也回不来的。”

雀鸟本以快成形,灵夕闻言停下,问道:“为什么?”

尘夕道:“不记得了呀,反正回不来的。”

灵夕皱眉,不知该不该信。

“这样吧,我教你另外一种方法,咯咯……”尘夕笑着就开始念心法。

灵夕所了解的,被压在东海海底的都是为祸人间被收服的恶鬼。但对尘夕,她竟然无论如何都怀疑不起来,没有多想便就地坐下,闭眼盘腿,尝试用她的心法。

心法不难,而且用起来浑身暖洋洋的,灵夕很顺利地将气劲推到双眼,照尘夕的说法,心中默念师父。

蓦地,眼前浮现沧迦山的景致,几大峰一扫而过,眼神迅速落在一间房内,房间陈设简单朴素,香炉青烟缕缕。沧羽就躺在房间的榻上,她刚刚看清他的脸,便见他突然坐起身问道:“谁?”

灵夕吃了一惊,一是被他突然的动作,二是为他许久不见的脸。说是许久,也不过大半月的景致,沧羽却苍老许多,脸颊消瘦,双唇无色。

“灵夕?”沧羽似乎有些诧异。

灵夕忙道:“师父,是我。我已经找到镇魂珠,您还没去东海么?”

沧羽咳嗽了两声,道:“你几位师叔已经过去,青念也带着各大派的仙人过去。你只管取镇魂珠就是。”

灵夕应道:“是。”

说着便打算收法。

“等等。”沧羽突然道。

灵夕等着他的后话,沧羽又咳嗽了两声,低声道:“小心些。”

灵夕心下一暖,“是,师父。”

“咯咯……管用吧管用吧?”尘夕在一旁娇笑。

灵夕睁开眼,感激道:“谢谢你,尘夕。不知道你原来是哪一派的修仙者?”

她教她的术法,她似乎没见过。刚刚青奎师兄要跟师父联系,都是用的雀鸟呢。

“咯咯……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反正这个可以看到人,还能说上话,咯咯……”

灵夕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是谁人这样狠辣,尘夕完全没有邪佞之气,明明是缕善魂,竟然被收拾得魂飞魄散,只剩下这么一缕残魂。

***

十二尊黄金塑神像庄严威武,神色骇人,灵夕一眼扫去,便觉得那十二双眼同时瞪着她,顿时背脊发凉。但想到风夙在银镜中破碎的灵魂,灵夕心下一沉,腾空便往其中一尊眉心飞去。

镇魂珠远看是神像的眼珠,近看了才发现它并非黑色,而是透明。柔和的芒光从里到外发散,流萤一般绕着珠身旋转。灵夕的手探过去,沁心的凉,再近一点,又是灼人的热。她的心跳得飞快,眼睛盯着那颗镇魂珠一眨不眨,全身紧绷,处于备战状态,直到五指牢牢握住镇魂珠。

刺骨的疼痛由手心蔓延,烈火般灼烧的疼痛,灵夕仿佛能嗅到她手心的骨肉被烧焦的味道,能听见神像底下恶鬼兴奋的嚎叫声。她闭上眼,两手同时用力,拽下那一对镇魂珠!阴风由上而下,咆哮着几乎要将她吞噬,每一只从她身边嚎叫着飞走的恶鬼用尖牙利爪穿过她的身体,她几乎能听到身上皮肉撕裂、骨血分离的声音,那一瞬间她差点疼得哭出来。

人界的凌迟之刑也不过如此罢了。

取出一双镇魂珠后,大殿已然不稳,开始左右晃动。灵夕咬牙,将那对镇魂珠放入宫翎,再到另外一座神像前,伸出双手,用力向外拽。又一批恶灵涌出,毫不留情地咬破她的结界,攫取她的骨肉。

灵夕一声不吭,只是咬牙重复相同的动作。

她相信她可以的,这些恶灵只是魂魄而已,根本不可能伤到她的肉体!她是沧迦山掌门的入室弟子,还未修得仙身却已修习六年,她可以撑过去的!

也不知到第几尊神像的时候,一旁的尘夕嚷道:“够了够了,灵夕你别再取了!再取你会被那群恶鬼害死的!”

这次尘夕没有再“咯咯”地笑,不停地喊灵夕她却不理睬。

“那你听我的心法,撑个结界起来如何?灵夕灵夕!”

尘夕在一旁着急地喊,灵夕哪里有精力去听。被镇魂珠灼伤的疼,被阴风席卷的疼,被恶灵们撕咬的疼,已经让她没有办法思考,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把二十四枚镇魂珠都拿到手,快点结束这一切!

眼看还剩最后两尊神像,大殿中的盘龙柱开始崩塌。灵夕咬紧的牙关开始打颤,满鼻都是血腥的味道。她仍旧重复着动作,两手紧握镇魂珠,用力拽下。

灵夕的眼泪始终忍不住滑了下来。

是的,她是个爱哭的姑娘。

但,当真是剥皮脱骨般的疼!

她突然想到,当初楠止去忘川河底帮她拿锁魂水,被忘川水腐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的疼?或者比这还要疼上百倍?

最后一对镇魂珠。

灵夕已然红了眼,不管大殿如何,也不管尘夕在喊些什么,抓紧了那对镇魂珠就往外拽!这次没有咆哮的阴风,也没有涌出的恶灵,没有重复剥皮抽骨般的疼痛,却是一根盘龙柱,以不可抵挡之势直压而来。

灵夕犹在将镇魂珠放入宫翎,她抬眼便见一片金光闪闪,一时间空白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而已。

楠止。

第二十七章

春光正好时,突来一场细细簌簌的春雨,滋润了新发的绿草,洗净了初生的嫩叶。春花开得烂漫,田野间一簇簇地拥在一起。牧羊人吆喝着,赶羊群入圈,三三两两的孩童在草地上,或奔跑嬉戏,或围团游戏。直至时辰渐晚,天色愈暗,唯剩下炊烟袅袅勾勒天空的色彩,细雨大了些,落在窗棂上滴答作响。

这就是人界,即便没有天光,没有人声,即便阴雨蒙蒙,仍旧让人觉得安心。

灵夕想,或许她本就该属于人界,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生老病死。

“哟,姑娘你醒啦?”裹着头巾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一眼瞧见灵夕睁着眼,很是惊喜。

灵夕吃力地爬起来,半坐在榻上,正要答话,那妇人慈笑道:“姑娘快躺着别动了,难怪那公子急冲冲地跑出去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灵夕想要说话,一口气没提上来,反倒咳嗽了两声。

“哎哟哟,这窗怎么没关,我们这儿啊,别看白日里热得慌,到了晚上那可是阴冷阴冷的,姑娘身子这么弱,不关窗肯定不行的。”妇人连忙进屋,将正对着灵夕的窗户关上,“今日还下了雨,太容易受凉了。”

妇人关好窗,看着灵夕,好像想说点什么,踌躇了半晌终是没说,拍着脑袋道:“哎呀瞧我这脑子不好使的,姑娘你躺了这么些天,肯定饿了吧?”

灵夕微微点头,妇人忙道:“那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灵夕躺回榻上,再次暗暗提气,提不上来。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自己又是怎么到的这里,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就在楠止怀里,他拥着自己,向来冰冷的身子难得有些温度,一双沉静的眸子却像被玄冰封住,暗得不透光,冷得堪比地狱。她睁眼时正将那寒冷和暗沉看入眼底,仿佛是被某种情绪渲染了,刻骨的绝望。但下一瞬,她便见到寒冰寸寸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涌现的一股殷红,随即她便被楠止纳入双臂,死死地抱住。

她脑子仍旧有些混沌,转念便想到那二十四颗镇魂珠,还有正朝着她压下的盘龙柱,想开口吼间却是剧疼,只得心中问楠止:“这是哪里?”

楠止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却是不答。

“镇魂珠呢?”她的宫翎不在腰间。

楠止将她抱得更紧,仍是不答。

“我昏迷了几日?”灵夕已经有些着急。

楠止这才回答:“三日。”

灵夕运气,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术法全被封住,她转首看楠止,楠止却避开她的目光。

最终她说饿了,楠止才放下她,匆匆出去了。

楠止回去的时候带了一束新开的野花,细细小小的花,紫色的花瓣,有些像沧迦山的祁莲花。

他刚回来,妇人也正好进来,端了两盘菜,一碗饭和一碗粥,有些瑟瑟地笑道:“我看姑娘刚刚醒,应该是吃粥比较舒服。”

楠止接下饭菜,妇人就赶紧走了。

灵夕估摸着是楠止冷冰冰的脸把人家吓着了。

“楠止,明天我带你去市集玩吧?”灵夕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楠止一怔,随即微微勾起嘴角,点头。

第二日,春光大好,天空湛蓝,鸟语花香。

楠止很早就起身出门了,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显然心情不错。灵夕再睡过一夜,精神好得多,也使得上力气了。

妇人替她端来洗漱的水,一些粥和馒头。

“谢谢……”灵夕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人。

“喊我李嫂就好。”李嫂笑得和蔼。

“谢谢李嫂。”灵夕笑道。

“诶!”李嫂特地应了一声,乐呵呵道,“好久没人这么喊我了,听得我真是甜啊。”

灵夕也跟着笑,问道:“李嫂,请问……这是哪里?”

李嫂答道:“这里是北境啊。”

“北境……”灵夕喃喃道。

李嫂一眼扫到桌上的东西,笑得有些腼腆,“姑娘,这些糖果你可还喜欢?”

桌上是昨夜她说饿,楠止出门买回来的糖果。灵夕还诧异楠止怎么知道人界的糖果……

她答道:“喜欢。”

“呵呵,我家妞儿也喜欢得紧,每天缠着我说饿,非得让我去买。”李嫂笑道,“那位公子看起来怪难接近的,没想到这般细心。”

灵夕低笑,“李嫂是不是有些怕他?”

李嫂有些尴尬,点头道:“他刚刚带你来的时候,一身的怒气,见着空榻就把你放下,也不让人接近。”

李嫂现在说来,还是有些后怕,当时她见着浑身冷冰冰的男子带着个姑娘,抱在榻上,两个人都几日不动,还以为他抱了具尸体……

“这几日实在麻烦你们了。”灵夕愧疚道。

李嫂正要回话,楠止推门进来,她便笑了笑,连忙出去了。

北镜地处高原,人烟稀少,却不减早市的热闹。灵夕吃过早饭,还是再吃了一碗面,拉着楠止也吃了一碗。两人一路走过,买了许多零碎的东西。灵夕脸上红扑扑的,始终挂着笑,一会帮自己买个簪子,一会要给楠止买条腰带,可惜挑了许多条,还是他自己身上那条黑漆漆的适合他。

灵夕正无奈,一眼瞧见腰带旁边的挂饰。

“这个!”灵夕一手挑出一条,笑嘻嘻道,“楠止,这条最适合你了!”

楠止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撇开脑袋。

灵夕撇撇嘴,多么可爱的小黑龟啊,做工精致,雕刻得惟妙惟肖,多像当年的他啊……她放下,准备走,楠止却又拿起来,默默地给了银子挂在腰间,再拉着她走开。

到了晌午,早市的人渐渐散了,两人找了间酒楼,一边吃饭一边看戏。

幼时灵夕最喜让哥哥带着她看戏,看着戏幕一开一合,台下的人激动地鼓掌叫好,台上的人依依呀呀各种曲调,即便听不懂,她也欢喜得很。

如今她听得懂他们的每词每句,却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欢喜了。

今日演的正是一出人神恋,美貌的神界女子爱上了人界的凡夫俗子,可惜人神有别,神界不容,最终拆散有情人。

台下人看得动容落泪,灵夕亦是愤愤,嘟囔道:“什么人神有别,若是我,大不了修仙,千年后再飞升成神!”

嘟囔完,抬眼见楠止正看着她,深潭般的眸子似有暗流涌动。

“你呢?”灵夕问。

“修成人。”楠止修长的手指扣着茶杯,如丝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他垂下眼眸,声色沉静,“陪在你身边。”

***

高原上的落日不如沧迦山那样美得出尘,太阳红着脸,在辽阔草原的拥抱下一点点下沉。微风里有青草的味道,还有不知名的花香。不远处有孩子欢笑着奔跑,一面跑一面拽着手里的线,仰望天空的纸鸢。

灵夕高兴地将纸鸢递给楠止,他来放,她持线。

楠止俊俏的脸在夕阳下显得尤为柔和,他接过纸鸢的同时握住灵夕的手,摊开。一双手上两只焦黑的窟窿,已经结痂,却还有着血丝。他略略皱眉,同时拿过灵夕手里的丝线。

灵夕一看他接下来的动作就乐了。他拿着纸鸢,别扭地奔跑,纸鸢并不给他面子,每每他放手就跟着落地,他只得捡起,重新再放,如此几个来回。

“笨蛋楠止!要逆着风跑!”灵夕坐在草地上大喊,“放线!放线呀!不许施法!”

灵夕没见过这样的楠止,挂着笑容普通人一样的奔跑,黑色的衣裳黑色的发,蓝天白云下如同一片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