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夕,我都不敢相信,面对你竟会有那样可怕的情绪。”青莲叹了口气,“可你还只是个孩子,你不过十几岁而已,我比你多活了几百岁,却没有你一半的坚强执着。我爱慕大师兄却不敢直说,我明知大师兄对你好,是他自己愿意,却宁愿迁怒在你身上,也不愿承认是大师兄不喜欢我。人人都说我性子温柔,为人和善,却不知道我对你怀过那些恶毒的心思,恨不得你早死才好。”

灵夕闻言,轻轻一笑,她知道青莲曾经讨厌她,正是曾经的厌恶,使得如今的以身相护尤为珍贵。

“去冥界和东海,我明明知道凶险万分,却不敢说半句阻拦的话,生怕你会反悔不去。”青莲的声音越来越轻,“看着你出生入死而无能为力,最后连最爱的仙灵都赔上……我真的,很自私,很卑鄙。”

灵夕反握住青莲的手,全身上下都是冰冷,却有汩汩暖流缓缓入心。

“灵夕,就算大师兄再也回不来,也不是你的错。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本就不该怪你。”

灵夕微微哽咽,“谢谢你,青莲师姐,真的。”

这些年,她一直背负着大师兄的死而活,自责,想要弥补,却不想,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

“灵夕,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哥哥才留在沧迦山。”青莲叹息道,“后来又因为大师兄的死,想要赎罪而留在沧迦山,到了今日,或许是因为感恩与沧迦山而留下。”

“不是的。”灵夕打断她道,“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师父,你们都对我那样好。”

“但如你今日所见,沧迦与你曾经的仙灵,必然两立,下次对战,你要站在哪一边?”

青莲这个问题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灵夕还未理清思绪,从未这样考虑过。

“灵夕,你确定那是你的仙灵?”青莲又问道。

“确定。”灵夕语气坚定,“只有他能给我那种感觉……”

那种,一眼望去,就无法呼吸,深溺其中的感觉……

青莲似乎又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楠止一直都听我的话,我让他不要作恶,他一定会听的。”灵夕诺诺道,显然底气不足。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仙灵。”青莲道,“更何况,即便他听你的,仙界也不会放过他。”

灵夕怔怔的,她自然明白,从前的仙灵,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而如今的魔君,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亦不确定,他是否还如从前那样,听她的话……

“我只是想,站在女子的立场来想。”青莲双手都握住灵夕的手,虽然是在黑暗中,仍旧看得到眼底泉水般清澈的光泽,“灵夕,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活一次?”

灵夕的眼神一闪,她与楠止之间的情,心思细腻的青莲恐怕看出来了吧。但是……为自己活一次?

“我曾起誓,与魔族不共戴天。哥哥是他们杀的,大师兄也是他们杀的。”

青莲失笑:“神魔与否,不是旁人说的算。你觉得东华上仙是仙么?”

灵夕顿住,挽住青莲的手,靠在她手臂上。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与青莲这样亲密,就如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楠止正邪两立。

楠止当年为何堕魔?他是否记起了那些往事?会不会带着魔族让天下生灵涂炭?他身上的伤……是不是好些了?

灵夕鼻子一段,突然有点想念,那些只有她与楠止在虚妄崖的日日夜夜。

至少那三年,他们简单的互相依偎,彼此依靠,不大的世界里只有对方,没有正,没有邪,没有六界。

不知过了多久,灵夕的身体已经冻得麻木,神智也有些涣散,依稀觉得有人在自己身边,便牢牢地抓住,依靠着,就如那些年她依靠楠止一样。

水牢里突然大亮,灵夕被刺激地眯起双眼,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走来。

关着灵夕的牢门被打开,灵夕的眼方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见沧海正站在自己身前,而她一直抓着的是青莲的手臂。

沧海一把抓起她。青莲面色不佳,本是昏昏欲睡,灵夕一动,她也惊醒过来。

“沧海师叔,你要带灵夕去哪里?”青莲想要拉住灵夕,已是来不及,又被水牢的木栏拦住,探手再拉也拉不到了。

沧海向来对青莲还算和颜悦色,此刻也瞪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便拎着灵夕离开。

灵夕被带去了沧羽的寝殿。

安神香青烟袅袅,殿中很是暖和,灵夕出了水牢便可自行运息,因此意识已经恢复清明,身子也不再冰冷。

沧羽半躺在榻上,合着双目,双唇惨白,面上黑气缠绕。

灵夕一见到她便觉得心中一顿,像是有人拿铁锤狠狠锤了一记。

应是察觉到灵夕的气息,他睁开眼,只是半睁着,仿佛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灵夕双腿沉重,不知是无法挪动,还是不敢挪动。

沧羽却低声道:“灵夕,过来。”

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完全让人无法拒绝。灵夕小心翼翼地过去,坐在榻边,眼中不自知地蓄了泪。

“灵夕,当日我渡你千年修为后,又被东华上仙重伤,已是元气大损。”他每吐一个字都极为吃力,带着沉重的喘气声,“我算到妖界与沧迦会有一战,才特地以寿辰之名邀集各位仙家,以解沧迦劫数,却万万没算到,楠止会在今日苏醒。我今日受他一掌,恐怕……命不久矣……”

灵夕心头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鼻尖酸涩,却不敢哭出来,只听沧羽继续道:“当日七层塔外,我听你唤仙灵为楠止,便心中生疑,但那之后他身毁魂散,我便以为只是巧合。却不想……”

沧羽突然一声咳嗽,吐出黑色的血,灵夕慌忙地直接拿袖口擦,道:“师父,你是楠止所伤,我……我让他回来救你,我……他会听我的话。”

“为师即便死,也不会承魔族恩惠。”沧羽扣住灵夕的手腕,眸光坚定,“灵夕,我要你答应为师……杀了他……”

灵夕的手重重一抖,跪在榻边,“师父,灵夕拿性命担保,楠止不会作恶!只要师父让灵夕去说服楠止,他一定会听我的话!”

沧羽重重喘息,断断续续地咬牙道:“他……不再是当初的仙灵!他是魔,灵夕,他是沉睡万年的魔!”

灵夕心中绞痛,为垂危的沧羽,为难以服从的师命。

“他不足百年成仙,他曾经是神……”沧羽面色乌黑,极力盯住灵夕道,“你可知道,若他愿意,只手就能毁尽苍生?”

灵夕浑身发抖,不断摇头。

“灵夕,你忘记哥哥是如何死的?风夙是如何死的?你是凭着什么,今日才能完好无损地在这里?”沧羽突然声色一凛,不顾嘴角不断流下的血,撑起身子,蹙眉低喝。

灵夕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愧对哥哥,愧对大师兄,愧对沧迦山,但是,要她杀了楠止,她做不到。

许是刚刚那一串问话太过耗力,沧羽连连咳嗽,榻上溅满黑色的血,他还想对灵夕说些什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直直倒回榻上。

“师父!”

灵夕惊呼,连忙站起身想要看沧羽如何,却被一只默默在旁看着的沧海猛然掀倒在地。

“孽障!”沧海怒不可遏,对着灵夕就要一掌打下,却生生忍住,握成拳放在身侧,一脚踹翻了燃着安神香的香炉,随即马上替沧羽捏脉,渡仙气。

“沧海师叔,师父……师父他怎么样了?”

沧海瞪着灵夕,恨不得眼神能生出刀子来,将灵夕凌迟了才好,低吼道:“师兄渡给你千年修为,被东华上仙重伤都还未恢复,如今再遭魔君重击,得你一句除掉魔君的承诺都那样难,你说如何了?”

灵夕呐呐地跪在原地,埋首,哽咽道:“徒儿不孝……放出魔君,连累师父,忘恩负义不愿替苍生除害,实在是罪大恶极。”

沧海怒气稍平,静心为沧羽渡仙气,心中却是忧虑不已,沧羽的伤,若仅靠渡气支撑,命陨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了。

“可是,师父让灵夕做的事,即便是灵夕死,都做不出来。”灵夕跪在地上,擦去眼泪,“所以,沧海师叔,请代师父,将我这孽徒欠沧迦的,都取回去吧。”

沧海听她前一句还怒火中烧,再听后面一句,愣了愣。

“师父说我三魂七魄中,一魂四魄都是由他和大师兄的修为灵力凝成。”灵夕慢慢抬起头,眸光冷利,态度坚定,“只要取出这一魂四魄给师父疗伤,他定会大好。这也不是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这些本就不属于我,是我欠沧迦的。”

沧海放下沧羽的脉门,蹙眉站起身,上下打量灵夕。

“师父若因灵夕而死,灵夕此生无法安稳。还请沧海师叔成全。”灵夕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

沧海蹙眉沉思,不得不承认,灵夕的提议,是个好主意。

既能救师兄的性命,又能避免这孽徒再与那魔头生事。

“你可知这么些年过去,那一魂四魄早就与你原本的魂魄凝为一体,倘若擅自抽去,会是什么下场?”沧海声调音沉。

灵夕微微一愣,苍白的脸上尚还残余白日的血迹。她目光微闪,如月色下潋滟的湖面,风后渐渐沉寂,“灵夕不愿辜负师父,辜负沧迦,但师父让灵夕所做的事,却是生不如死。但倘若灵夕什么都不做,又无颜面对师父面对沧迦山。灵夕不愿心怀愧疚地活着,即便抽去一魂四魄之后马上死去,灵夕也甘之如饴。”

灵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沧海本还略有犹豫,瞥见榻上生息寥寥的沧羽,想到不可一世的楠止和他身后数之不尽的魔物,再见灵夕态度如此坚决,冷笑道:“好!”

灵魂抽离的疼痛,灵夕并不是没有尝过,两年前东华上仙就曾经将她体内的一魂抽离,但那时她失血过多,身体已近麻木,对疼痛的感知度也下降许多。而这次,她跪在地上,亲眼看着自己被光束包裹,仿佛万千的细针和刀片同时进入体内,在每一个角落里割剐,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即便是当初在东海取镇魂珠时被厉鬼撕咬,她也觉得不及灵魂剥落的半分疼。

她不能喊,不能哭,不能挣扎,不能反抗。

这些,本就是她欠沧迦的。

青莲说:“灵夕,你是不是,该为自己活一次?”

是的,她该为自己活一次。

将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还给他们,她只想做一个普通女子,不会术法,不懂世事,不求长生,只要随着她心爱的人,安安心心地随着,拥抱哪怕一日安宁。

第三十五章

灵夕再次醒来,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

她还活着。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经历过巨疼的身子非常轻盈,身上细微的不适与先前的疼痛相比,完全可以忽略。她可以自由活动,脑中思绪也尚还正常,记得起发生过什么,除了感觉可以调用的灵力不再那么多,她察觉不到其他异常。

可惜她所在的卧室被布了结界,她无法出去,也没有人来看过她。

许是被抽走一魂四魄,身体还无法适应,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昏昏沉沉的。醒来没多久便困了,睡睡醒醒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少时日。

又是一个夜晚,她于繁复的梦中醒来。月光透过纸糊的窗子洒下一地银辉,外面的树枝投影在窗上,身姿如同秀美少女。偶尔听见风吹落叶的沙沙响声。

一个人待的时日长了,五感变得尤为敏锐。灵夕第一次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轻,且快,迅速靠近。

不一会,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房门随之被打开。

灵夕早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已经坐起身,小心地看向门口,见月光勾勒出青念稚嫩的侧脸。

青念轻而易举就穿过结界,不等灵夕问话,便带着她往外走。

“沧海师叔代掌门传话,明日罚你驱神鞭笞一百。今日你必须下山。”青念一面御剑,一面解释道。

灵夕不知为何到今日才要罚她,但无论如何,驱神鞭一鞭下去,损的就是一年修为,要她挨一百下,等于是将她鞭笞致死。

“那你们呢?”青奎青莲恐怕还在水牢。

“各五十。”青念压低声音道,“你放心,我们修为都比你高得多,五十下还挨得住。”

“那你放我走的话……”

“灵夕,不要考虑那么多了。”青念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御剑飞行,“这几日魔族滋扰人界,大肆作乱,甚至有些小的修仙门派已经被他们灭了。仙界人心惶惶,拿魔族没办法,就对沧迦施压,要将罪魁祸首正法,你若再不走,明日必死无疑!”

灵夕心有惊惧,惧的不是青念说她明日必死无疑,而是她说魔族为非作歹……

青念知晓自己闯破沧海的结界必然会被他发现,因此,已经极尽所能地快,但不等他们离开沧迦山,身后还是跟了沧海和大批沧迦弟子。

“青念,你放开我,就说是我自己逃跑,与你无关。”灵夕不想连累旁人,现在她要御剑还是可以。

青念却没放开她的手,沉声道:“我曾对月起誓,无论发生何事都会随你左右,你对我兄妹二人的大恩我必不会忘。”

灵夕早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即便没有青念的誓言,那日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雪染死。

“你先走,我来拦住他们。”青念突然转头,推灵夕一把,马上向来时的方向奔去。

灵夕御稳了冰凌,回头一看,沧海怒气腾腾,正带着数百名沧迦弟子紧随其后,青念刚刚过去便撑起一道结界挡住众人。

不能再看下去!灵夕默默提气,竭尽全力地快速离开沧迦山。

然而,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所剩的灵力。那样快速的飞行,让她的身体迅速不支,勉强飞出沧迦山,少了山上仙气的保护,身上的不适感迅速袭来,剑都御不稳。

灵夕不得不在中途停下,收敛气息,以免被追来的人发现。

但她刚刚停下,便被包围。

是一群妖物。

“哈哈,果然你今日会下山,怎么不是青奎救你下来?”青凤的笑声刺破夜色,浑身的妖气直直袭向灵夕。

灵夕本就力竭,躲过两击便被她牢牢擒住。

“你便随我去妖界玩上几日罢了!”

青凤携着灵夕便要御风而去,夜幕上的星光一瞬被乌云遮挡,风起,刮散妖气,吹来魔气。

灵夕还未反应过来,便已在另一人怀中。

略凉的气息,不再带着清冽的蔷薇花香,却依旧让她觉得熟悉。

只听得青凤一声痛呼,灵夕睁眼,便见她已落在地上,嘴边是绿色的妖血。

“魔君楠止,果真厉害。”

她擦去嘴边的血,笑容尖利,一个眼神,一边蓄势待发的妖物们便齐齐向楠止攻去。

天空中的乌云迅速汇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施法催动,乌云幻作一只只魔物,与那群妖物撕斗。

灵夕在楠止怀中,望着下面厮打成片,双眼微疼。

她想到那日在沧迦山上,倘若不是她拦住楠止,是不是,也会跟今日一样?

不管是妖是仙是人,在楠止心中,没有任何区别。

她如此想的,也便如此问了。

“是。”楠止说话向来简短,但这个字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你不一样。”

四个字,带着轻飏的柔软。

“那我说的话,你可还会听?”灵夕窝在他怀中,躲过狂风,声音略有沙哑。

楠止眸中的柔软仿佛被风吹散,眯眼望着不停倒在地上显出原形的妖物,“我曾经只听你的,但我发现,错了。”

灵夕仰首凝视他沉墨般的眸子,发现那其中的东西,果然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与傲气,无声无息地落在曾经剔透而干净的明眸里。

他抚上她的眼角,说:“以后,你听我的。”

正巧青凤带着重伤的妖物离开,风中传来大笑:“青凤等着魔君一统六界的那一日!甘愿俯首称臣!”

一众魔物身染绿色妖血,踏着妖物的尸骨,跪地齐喝:“恭迎君上回主魔界!恭迎君上回主魔界!”

恭迎君上回主魔界。

楠止,真的……是魔呐。

***

“楠止,今日天色不好看,你让它再亮些吧!”灵夕趴在窗口,看魔界的天。

楠止扫过她一眼,眸中隐着笑意,薄唇微动,单手结印,便见天际的云朵散开,湛蓝如洗。

“楠止,我觉得还是下雪的天好看。”灵夕回头,笑容明媚。

楠止的手再一动,眸色一沉,天上便当真落下雪花来。

灵夕喜滋滋地趴到他肩上:“我还以为你不再听我的了。”

楠止抚过她的发,“偶尔,可以听你的。”

“那你变成乌龟跟我玩玩吧?”灵夕得寸进尺。

楠止的笑容僵在嘴角,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灵夕见他这个模样,心中更觉舒坦。他的这种表情让她觉得,他还是她的楠止。尽管他们身处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