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深居魔界。周围除了魔,还是魔,尽管他们全都幻作普通人的模样。

“瞧,你又不听话了。”灵夕佯怒。

楠止仍是哭笑不得地注视着她,眸子里映出她微红的双颊和嗔怪的眼。灵夕还欲说什么,嘴还未张开,便被清冽的气息封住。

那股清凉由舌尖入侵,缓缓流遍全身,令她仿佛漂浮与一叶轻舟上,托着轻舟的水流渐渐湍急,她随之上下浮尘,而湍流愈急,那水温似乎越高,愈渐沸腾。

直至灵夕得就要被那湍流覆盖,点燃,那股火热方才离开。

她双颊发烫,软软地靠在楠止胸前,呼吸还未平稳,一手捂在他的心口,喃喃道:“还疼么?”

被她刺过的一剑……

“嗯。”

灵夕心中一酸,“楠止,你将魔界之外的魔物都召回可好?”

这样,他们一直待在魔界也好,再也不会有人强迫她做选择了,他们再也不会刀剑相向了。

楠止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侧脸,忽明忽暗的眸子凝视着她。

灵夕看入那双眼里,蹙眉道:“你不同意么?”

楠止抚平她的眉头,低声道:“待他们帮我办完一件事。”

“什么事?”灵夕侧目。

楠止的眼神却是闪开。

***

很长一段时间,灵夕只待在她与楠止的宅子里。这毕竟是魔界,尽管表面看来与人界无异,灵夕心中还是难免介怀。而且即便出门,外面那群魔见了她都恭恭敬敬,生怕惹到她似地,只差绕道而行了。

多数时候楠止会陪着她,偶尔有人来找,他便离开少顷。灵夕仿佛回到三年前的虚妄崖,每日与楠止腻在一起,修一修术法,读同一本书,画同一幅画,偶尔试图惹他生气,但现在她那些小伎俩都不管用了,她越是有意逗他,他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浓,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生气。

“这不像我。”灵夕蹙起眉头,那画中的女子小脸皱巴巴的,眼神空洞迷茫,哪里是她。

楠止执笔的手优雅地画上最后一笔,眸中含笑,扫过灵夕道:“十一岁的灵夕。”

“难怪青奎师兄那时候喊我阿丑。”灵夕两手托腮,盯着画中女子。

楠止再拿一张纸,重新勾勒,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又一女子跃然纸上。

“嗯……这个好点,不过还是很丑啊……”灵夕不满道。

“十二岁的灵夕。”楠止带着笑意道。

“你都记得?那十三岁的我呢?”灵夕仰首望着楠止道。

楠止重新再画,与之前那副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女子眼神显然清澈许多,个子也高了些。

“十四岁呢?不会还是这么丑吧……”灵夕嘟囔道。

楠止手中的画笔本就未停,仿佛曾经的灵夕就站在他眼前。

“十四岁的灵夕。”

“十五岁的灵夕。”

“十六岁的灵夕。”

夜幕下沉时,桌上已经有了好几幅画,画中女子的脸渐渐舒展开,个子也越来越高,神态自是各不相同。

“那十七岁呢?”灵夕几乎想都未想,见到十六岁的自己,脱口便问。

楠止的画笔蓦然停住,书房内的烛火“噗哧”一响,烛光便亮了一些。

灵夕心中亦是一顿,十七岁的灵夕,楠止没见过呢。

“十八岁的灵夕。”楠止怔忪只在一瞬,便又画出一幅。

灵夕笑吟吟地,想要拿过仔细瞧瞧,楠止的笔尖却一直顿在画中女子的发髻上,眉头亦是微微拢起。

“还没画完么?”灵夕凑过去看,笑道,“画得真像。”

她伸手拿画,楠止的手却是将画纸压住,不曾离开,低声道:“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灵夕托腮仔细瞧着,不觉得缺了什么,画中女子一颦一笑,连眸中的神情,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楠止不再多言,将十八岁的灵夕放在一边。

正好门外有人求见,他吻了吻灵夕的额头便离开。

灵夕又将那幅画拿着上下瞧了瞧,缺了什么?

“啊,知道了!”灵夕双眼一亮,捧着画便开门出去。

十八岁的她,身边多了沧羽给她的冰凌剑,这画中是没有的。

她穿过长廊,绕过几间空房,想去正厅找楠止,却在路过庭院时便停住脚步。

她甚少出门,更未仔细注意过这院子。院子里空空如也,一根杂草都无,此时站了几个人。

为首一人的身形太过熟悉,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亦如同夜魅般让人无法忽视。

“君上,冥王执意称从未取过,说是……”恭敬答话的男子略有犹豫。

“说什么?”楠止冷声问道。

“说是君上沉睡万年,是……是你自己忘了,以后自然会想起来。”

一阵冷风吹过,灵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想立刻被人发现,站在楠止身前的一人迅速向她袭来。那汹涌的魔气扑面而来,直惊得她面色惨白,退了两步便退在一人怀里,眼前那人已经跪下。

这夜灵夕在楠止怀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清幽的月光由窗棂洒入,房内并不暗沉,几只小虫的影子在月光上爬来爬去,似乎挠在灵夕心尖。楠止搂紧了她,再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她却一个转身背对着他。

“以前的有些事……不记得了。”楠止清凉的气息喷在灵夕耳尖,抚平她心中骚乱。

她转个身,便正好窝在他怀里,闷声道:“一万年前的?”

“嗯。”

“你很想记起来么?”

“嗯。”楠止握住灵夕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道,“这里,缺了一块。”

那夜之后,灵夕便更少出门了,一来不愿出去,二来,她竟然病了。

从前与哥哥一起四处飘离,身子偶尔不适,却也从未生过病,后来上沧迦山,受过各种轻伤重伤,身体再弱也不曾生过病。可她到了魔界,嗜睡懒怠,反倒莫名其妙地病了。

高热使得她意识迷糊,虚汗湿了一身又一身。她能察觉到楠止几乎一步都不曾离开,但他身上的冰凉气息并未使她好转,心头反倒愈加滚烫,像是谁在她心底燃了一束火把,一不小心便烫得她浑身发抖。

她在迷糊中醒来又睡去,每每都触到楠止焦暗的眼,与外面的天色一样沉。空气中除了濡湿的燥热,还有透着淡淡的焦虑。

一日,许是天气渐凉,她总算觉得身子不再那样滚烫得难受,意识清醒了些,睁眼便见楠止忽明忽暗的眼,掺杂了各式不知名的情绪,凝望着她。

他坐在榻边,与她有一手宽的距离,见她醒来,眼底闪过一抹光亮。

灵夕伸手想要拉住他,吃吃笑道:“楠止,我居然生病了。”

她的声音略有沙哑,像是被利器刮过。楠止的眉头拢了拢,本欲扶住她的手也顿住。灵夕一愣:“楠止,怎么了?我生病了,吃药就好了。”

她又笑。

楠止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轻声道:“我带你去吃药。”

***

楠止带着灵夕出了魔界,说也奇怪,到了人界,还未找到大夫看病,灵夕的身子莫名其妙就好了,又恢复成生龙活虎的模样。

“楠止,不如……我们去北镜吧?我喜欢那里。”灵夕笑吟吟地搂住楠止道。

“好。”

时隔两年在去北镜,李嫂见到他二人,竟还认得出来,连连笑着赞灵夕长漂亮了,还热心地帮他们找村长给他们一间空屋。

灵夕拉着楠止满心欢喜地亲自打扫屋子,布置院落,前前后后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收拾出她满意的模样。

楠止不再提及魔界的事情,灵夕也将仙界抛之脑后,两人仿佛当真只是一对北镜的普通夫妻,日子宁静而悠远。

他们在前院里中满了各色花草,正值秋日,嫩黄的菊花一簇簇地,开得分外灿烂。后院有一张一人长的藤椅,藤椅上缠满了葡萄藤。灵夕睡得比往日多,阳光好些的时候,她与楠止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通常她都会枕在他腿上睡着,一睡便是一个下午。

她想,藤椅上的葡萄藤明年应该长得更为茂密,可以开出葡萄花了,再久一些,说不定还可以结出好吃的葡萄。

除了一前一后两个院落,两人还重新做了间小厨房。

原本屋子是有厨房的,可惜灵夕不许楠止用术法做饭,第一日,厨房就被烧了个漆黑。灵夕看他一刀下去连菜带着菜板都成末,一锅铲下去锅底直接穿了的模样,不得不亲自动手,好在她天赋不差,几日时间,小菜炒得像模像样。

他们在魔界虽然也有吃饭,但都是楠止施法变出来的,自然不能与自己做出来的相提并论。从前楠止几乎不吃这些东西,只是坐在一边看灵夕吃,但灵夕亲手做出来的,他都会陪着她吃。

一日,他放下碗筷,眸子里笑意融融,道:“好吃。”

灵夕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笑容里几乎让人融化的温暖,还是他那难得的“好吃”两个字,都给了她极大的鼓舞,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沉浸在厨房里研究各式菜肴。

至于两人维持生计的银子,起初左邻右舍送他们许多东西,倒也够用,两人也不时常吃饭。后来一次灵夕兴起,让楠止再给她做个画面灯笼。灯笼做出来后挂在门口,竟不时有人来问可否出售,原来这块地方读书人甚少,那样精致的画更是少见。自此二人无聊时便做些灯笼,或卖些楠止的字画。

每半个月不远处的城镇会有大的集市,过节还有庙会。灵夕一般不会错过,会去听听说书,看看戏,再买些喜欢的小玩意回去。只是楠止从来不吃酒楼里的饭菜,灵夕觉得明明好过她做的,他却坚持说难吃。

这日凑巧,他们看的竟是与两年前一样的一出戏——神界的女子爱上了人界凡夫俗子。灵夕仍旧看得津津有味,笑问楠止:“还记得两年前你说过什么?”

楠止声色不变,微微颔首:“修成人,陪在你身边。”

“现在呢?”灵夕想问他现在的想法。

楠止面无表情,道:“就这样,很好。”

“这样是怎样?”灵夕莫名。

“成魔,锁你在身边。”

灵夕一怔,无可奈何地笑了。

冬至那日,北镜下起初雪。

灵夕甚是高兴地熬了一锅暖身的汤,饭后就拉着楠止坐在后院的藤椅上,看雪。

冬日的葡萄架挡不住风雪,灵夕却不让楠止布结界,披了件厚重的裘衣,整个人都缩在里面,只有脑袋露出来,靠在楠止腿上。

楠止向来不多话,静静地摩挲灵夕的长发,不时摸一摸灵夕的脸颊,看她是否冻着。

灵夕亦安静地躺在藤椅上,看雪花由小变大,鹅毛般片片飘落。偶尔有几片落在她脸上,冰凉凉的,还未融化便被楠止拂去。

窝在裘衣里的身子是暖的,身边依靠的人是暖的,鲜活跳动的心是暖的,只有不时飘过来的雪花是冰冷的。但是,也只有这样的冰冷,才显得那些个“暖”,尤为真切。

灵夕又有些困,想睡。

其实她是不愿睡着的,这样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即便是三生三世都嫌不够,她怎么舍得睡去?她想要这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每一寸都停留在她指尖,让她细细品味过后方才流逝。

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她的脸因着楠止身上的暖意氤氲出微粉的桃色,清澈的眼底倒影着徐徐飘落的雪花,眼角一弯,那雪花便似在她眼中融化。

她搂着楠止的腰,仰首望着他:“楠止,若这是一场梦,我们不要醒……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

北镜的雪下起来连绵不绝,铺天盖地地一片银白。

初雪时灵夕不觉得冷,却不想这雪一下就是大半月,越往后她便越不敢出门,还不许楠止用术法取暖,楠止在时她便窝在她怀里,楠止不在,便只有围在火炉边了。

自从他们来了北镜,楠止偶尔会离开几个时辰,虽不曾明说,但灵夕知晓,应该是去处理魔界的一些事情了。

不知他让他们办的事……可成功了?

楠止刚出门没多久,就有人踏风雪而来。

灵夕远远瞧见一望无垠的雪地里,橘红色的身影艰难前行,越来越近,直至响起敲门声,她不得不去开门,看清来人的脸,不由的舒口气,笑起来。

“许久不见,灵夕。”雪染笑得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上下打量过灵夕后又道,“丰腴许多,这样我们便放心了。”

灵夕万万想不到雪染会只身过来,便笑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雪染四下看看,灵夕便明白了。

尽管她不让楠止用术法,担心被人发现,但他并不愿收敛魔气,总归被人找到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没几个人会不要命特地来拂他的逆鳞。

“他不在?”雪染小心问道。

灵夕见她小心翼翼地模样,笑着摇头。

“你还好吧?”雪染这才坐到灵夕身侧,握住她的手,“怎么双手这样冷?术法不能用了么?”

灵夕摇头道:“是我不愿用,想过普通人的日子,术法那些……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雪染蹙眉道:“那你……身体可有不适?”

灵夕恍然,她是知道自己被抽走魂魄了?

“是师父让我过来。”雪染垂眸,略有不安道,“青念之前与我提过,当时……你被抽走魂魄那夜,其实他在门外。我不小心告诉师父,现在……青奎师叔也知道了。”

灵夕安慰道:“他们知道也无碍。我并没什么异常,只是越来越嗜睡,但也不是太严重。”

雪染面露担忧,“那……他知道么?”

灵夕自然知道雪染所说的“他”是谁,垂下眼睑,摇头。

当年她上沧迦山时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道行高者一眼就能看出她魂魄的异样。但现如今,她会术法,残留了一些尚还可用的修为,有意不让人看透自己不是难事。除非那人特地查看。

雪染叹口气,灵夕笑道:“我这好好的,不会有事。”

雪染拿出宫翎,从中到处大大小小的各种药瓶来,“青奎师叔知道后,到处搜集了许多丹药,对你或许有用,你每日服一些为好。”

灵夕心中一暖,“他们……都怎么样?”

她连累他们各受五十鞭,那驱神鞭的伤还是石药无医,必得让它自己愈合才可。当年她只挨了一边,三个月才好得透彻。青念更是放走了她,不知道脾气暴躁的沧海师叔会怎样惩处。

“修养一个多月便好了。你走后魔族安分许多,大部分回了魔界,留下的也不再残害人界,因此青念放走你的事,掌门并未追究。”

“那师父……可还好?”

“嗯,师父的身体已经恢复。”雪染笑得静美,“而且六界太平,今年沧迦还打算再收新弟子。所以灵夕,你放心。”

灵夕闻言,也是会心一笑。

两人又说了些沧迦山的近况,灵夕远远瞥见黑色的影子,连忙将桌上那些瓶瓶罐罐收到宫翎里。

楠止一身风雪地回来,见到雪染便不悦地蹙眉。

雪染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个男子,只是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微微动一动眉头,便仿佛敛尽了这漫天风雪里的全部冷色,让人无法忽视,却又不敢直视。

“这雪越下越大,在人界又不好御剑,我还是先走了……”雪染识趣地道别。

灵夕本想与她多说些话,但看那两个人的表情,便也不留,亲自将她送到门口。

风雪扑面而来,夹杂着清新的冬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