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染转身,依依不舍地抱住灵夕,眸子里蓄起水汽,“灵夕,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三个月后我再来看你。”

灵夕点头称好,却不想,等不到三月后她再来的那一日。

一月后,天气略好。终于能出门,灵夕迫不及待地拉着楠止陪她去看戏。

今日这戏文颇为新奇,讲的一名少妇死去之后,得天机回到自己方才及笄那年。少妇原本死于小妾毒害,心怨夫君无情,既得重生,知道了结局便不想照着原来的老路走,不想自己改了一件事,引发两件事,最终的结局,与之前无异,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灵夕看得颇为入迷,只听那少妇临终前哀婉叹息,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本是想仔细听清少妇讲些什么,蓦然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台下的观众不时有人鼓掌叫好,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四周一片死寂。直到察觉楠止摇晃她的手,她抬头看楠止,见他薄唇一开一合,却听不见他在讲什么。

她怔怔的看着他,他却突然将她揽入怀里,“灵夕……不怕。”

灵夕这才重新再听见声音,也意识到刚刚自己脸上流露出恐惧的深情。

又一日,冬雪初融。灵夕早便见旁人家的院落里都推着一个两个的雪人,举着把扫帚甚是可爱。之前楠止怕她冻着,不许她出去。这会雪停了,天也放晴了,她便琢磨着怎么对楠止撒撒娇得她应允。

哪知她软硬兼施,楠止不为所动,她佯怒道:“你说过可以听我的。”

“偶尔。”楠止神情不变,坚定得像是千年不化的雪山,“现在,听我的。”

“乌龟乌龟大乌龟!”灵夕剜他一眼,低声骂道。

楠止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的笑意,捧住她的脸印上一个吻,“你想要,我去帮你堆就是。”

“不许用法术!”

“好。”

于是楠止一袭黑衣,在称为一片雪白世界里最为抢眼的色彩。灵夕托腮看他,笑容溢上嘴角,双眼灼灼得凝视着为她专注堆雪人的楠止,恨不能将她全部的爱恋与幸福都燃烧在那一眼里。

不知是否看得太过用力,眼前蓦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用力眨眼,光亮回来,眼前却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她忍不住揉双眼,揉了许久才重新看到楠止深邃而专注的眼神。

两月后,灵夕已经可以熟悉的在听不见的时候淡定地做自己的事,待听力恢复再假装没听清,让楠止重复一遍,在看不清的时候垂下双眸,避开楠止的眼神,不与他对视。她开始避着楠止服用雪染送过来的丹药,但收效甚微。

她失聪的频率越来越高,眼前蒙上一层雾气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甚至极偶尔的,她尝不到饭菜的味道。她开始不愿出门,整日整日地窝在楠止怀里,却恐惧睡去。

她怕一觉醒来,她听不见楠止,看不见楠止,甚至哪一日,会摸不到楠止。

她不得不承认,被抽去灵魂的身体开始反噬,她的五感正在缺失。

这日,楠止又在与她说些什么,她听不见,但后半句听见了,估摸是说有些事要处理,应该是回魔界了。她欣然应允。

楠止一走,整个世界便仿佛落入冰窖,冷,且静。

从窗口望去,不远处的孩子们正在草地上嬉闹,或许,再过不久她就听不到这样的笑声了。夕阳缓缓落下,泼红了半片天空,她想到沧迦山上的日落,或许,再过不久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有些慌乱地倒出宫翎里的东西,每一种丹药都吃一些,却仍旧止不住眼前腾起的雾气。

朦胧中,她见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窗口飞入,在桌上徘徊旋转。

“咯咯……咯咯……”那东西在笑。

灵夕竭力眨眼,揉搓双眼,才勉强看清仿佛是一团白色的雾状光圈,绕着她宫翎中倒出的魂引。

早在几个月前楠止就将魂引还给她,她一直放在宫翎中不曾拿出来。

“咯咯……咯咯……”

灵夕觉得这声音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只能问道:“谁?”

“咯咯……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啦?这才没过去多久呀。”这声音跟银铃一般,清脆悦耳,“我都还记得你哟,灵夕。”

灵夕心中猛然一沉,僵在桌边一动不动。

“我是尘夕呀。”那声音还在继续,“咯咯”笑道,“我是尘夕,你记得了么?”

灵夕眼前蓦然清明,但见那一缕魂魄绕着魂引旋转,她手中的瓷瓶倏然落地,跌了个粉碎。

这夜,楠止未归。

这夜,灵夕梦魇。

梦中那女子清灵的声音幽幽诉说着——

“我捋起长袖,随意扫了扫身后的石块,坐下……”

“楠止是我深爱的男子。他曾经是仙,如今是魔。他曾经沉睡了上万年,是我将他唤醒。我是沧迦派第三百九十七代弟子……”

“他喜欢穿一身黑衣,喜欢用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眼角,喜欢……”

“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

第三十七章

后半夜又落起大雪,棉絮般沉沉往下压。不过一会,暗黑的世界裹上银装,幽幽发亮。本就不够温暖的房子窗户大开,雪花飘入,很快积出一片雪白。

待到阳光破云而出,雪地便染上一层胭脂红,整个村落像是含羞少女的脸颊,温容静好。女子坐在榻边,靠着床栏已然睡去,浓密的长睫覆在苍白的面上,唇色惨白,呼吸急促。

黑衣男子入屋时身上不染尘霜,见她只穿着单薄的衣物靠在床边,轻轻蹙眉,身形刹那就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房内瞬时温暖起来。

灵夕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中哥哥不曾离去,大师兄不曾死去,楠止也未成魔,所有她爱的,爱着她的人们都只是普通人,在世外桃源似的村落里其乐融融。她在梦中一次次祈愿,愿她永世不醒,然而,她还是醒了。

醒来时全身暖意融融,温热的唇正覆上她的眼角,她睁眼,便见到楠止深邃的眼,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听不见,便弯着眼角笑,钻到他怀里。

近正午时,李嫂热情地带着孩子过来帮忙铲雪,灵夕铲着铲着,竟与那孩子打起雪仗。两人你一把雪我一个雪球追追赶赶,不亦乐乎。那孩子小名冬瓜,长得娇小可爱,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甚得灵夕喜爱。

只是冬瓜玩得正欢,灵夕却跑不动了,叉着腰笑道:“我去做饭,不跟你玩了。”

冬瓜朝她做了个鬼脸,抓着雪球继续往灵夕身上扔,李嫂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妞儿,别闹。”

灵夕笑着说没事,拍掉身上的雪便入厨房。冬瓜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餐桌上难得有了外人,楠止依旧面无旁色,一声不响地吃饭。灵夕也无奈,只得不停找些话与李嫂说。

“今年这天的确奇怪,大雪下了这么久,我听人说,乃不祥之兆,怕是天有异变。”李嫂只吃了几口便停下说道。

灵夕保持笑容,问道:“外头人都怎么说的?”

李嫂叹气道:“这年头,不是妖就是怪的,隔一段就闹得人心惶惶。几个月前不是还说有个大魔头出来了么?传得沸沸扬扬的,其实……”

李嫂正说着,察觉到冷飕飕的眸光扫过自己,像是被利刃狠狠割过一刀似的,后面的话生生顿在喉间。

正好冬瓜在外头玩腻了,一头撞到灵夕的怀里,惊叫道:“哇,灵夕姐姐做的菜看起来好好吃啊。”

说着便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勺跟前的芙蓉豆腐塞到嘴里,跟着冬瓜脸就变成了苦瓜脸,“灵夕姐姐,你们家的盐不要银子吗?好苦……我要喝水。”

冬瓜身子一滑就从灵夕身上下去。

李嫂很是尴尬地看了二人一眼,灵夕则悄眼扫过楠止,见他面色不变,继续夹菜吃饭,便也垂眸,沉默不语。

时间在灵夕的摩挲下变得缓慢起来,她不再日日嗜睡,甚少出门,极偶尔才会做一两顿饭。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迟迟见不到春光再现。后院的藤椅不能再坐,楠止便在窗边改做了一个矮榻,灵夕时常窝在那里,遥望无边雪色。

她不知道楠止是否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或是他无暇顾及到她的异常,自那夜未归,他便有些不一样了。

偶尔他会用手抚过她的眼角,她不经意地躲掉。偶尔他在她笑的时候抚上她的面颊,她对镜微笑,见到两颊若隐若现的梨涡。他不再每日寸步不离的在她身边,不记得有多少次,她一觉醒来,身边空空如也。

其实她不敢再贪睡,楠止却不知,偶尔她佯睡,楠止便会以为她当真睡去,悄然离开。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却也不愿睁眼。一个人的房子那样冰冷,心中已然空了一片,她只怕一睁眼,那冰冷入心,便万劫不复了。

又是一日午后,雪后放晴,天空一碧如洗,偶尔有风,带入雪水的清香。

两人一起做画面灯笼,楠止执笔作画,灵夕拿竹枝做出灯笼的形状。眼看只差最后一步,眼前突然一暗,竹枝便插到手心,灵夕吃痛,轻轻“呀”了一声。

楠止放下笔,握过她的手,见手心渗出血来,眉头一皱,扫过地上的竹枝,那竹枝便成了灰烬。

灵夕并看不真切,乖巧地由着楠止施法抚平她的伤口,再带着她到矮榻边坐下。

“我来。”楠止道。

灵夕挽住他的手,“困了。”

楠止转身坐下,揽过她,让她枕在他的腿上,安抚似的慢慢捋顺她的长发。灵夕侧目,半合着眼凝视他。

尽管眼前雾气弥漫,且光线暗沉,她还是能在脑中勾勒出他现在的模样。

他向来不爱说话,定然紧抿着唇,唇角的弧线微微上扬。他的五官深邃又不喜有多余的表情,此刻定然像没有温度的石雕那般冷然,但他对着她的时候,面上总会有不易察觉的温暖,和偶尔掠过的笑意。他黑色的眸子时常浓如沉墨,让人一眼探不到底,又不敢直视,但他凝视她的时候,定然眼神清澈,眸中藏情。

灵夕看了楠止许久,吃吃地笑起来,上扬的唇却被吻住,温柔缱绻,不分彼此地缠绵辗转,渐渐地又如攻城略地般霸道强势,只吻得灵夕双颊嫣红,几乎呼吸不过来,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灵夕闭上眼,慢慢平缓呼吸,不经意地轻声问道:“楠止,他们说你曾经是神?”

楠止沉默半晌,方才应道:“嗯。”

“那你活了上万年?”

“嗯。”

“那你是蔷薇花的时候不与我说。”灵夕佯怒。

“那时候,不知道。”楠止一如既往的平静。

灵夕笑道:“你上次说,万年前的事情有些不记得了,现在……都记起来了?”

楠止一阵静默,灵夕双手挂在他脖子上,望着他娇嗔道:“都记起来了么?”

楠止眼神一闪,道:“嗯。”

“那记忆中,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灵夕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灼灼凝视着他,似是怕错过他眼底任何一抹情绪。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光泽朦胧,躲开她的注视。她的心跟着沉了沉,便不再问了。

良久,她阖着双目,幽幽问道:“那你为何……会喜欢我呢?”

空问无答。

***

三月的第一次放晴,积雪开始融化,天气反而更加阴冷。楠止拿出前几日才添置的厚重裘衣,仔细地替她穿上。

灵夕微微笑着,任他替自己挽好发,系好衣袋。

“我……”楠止欲言又止。

灵夕笑道:“你又要出去么?”

“嗯。”

“好。”

许是未料到灵夕回答得这样快,楠止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又迅速恢复平静。

“等我。”他揽过灵夕,在她面颊轻轻一吻。

“等等。”见他要转身,灵夕挽住他的手,拿出宫翎中的一物道,“当初是它让你醒过来,你带着,我会放心些。”

楠止怔了怔,看着魂引,若有所思。

灵夕将魂引塞入他手中,楠止最终还是接过,拥住她一记长吻,转身便走。

灵夕盯着黑色身影消失的地方良久,垂下双目,拿出冰凌剑,御剑离去。

***

冥界那些小鬼竟然还记得灵夕,见到她,没有一个阻拦,反倒非常客气地请她稍等,马上去通知冥王。

灵夕站在奈何桥上,满脸皱纹的孟婆对着她低低地笑。

难怪上次她能顺利进入冥界而不被发现,难怪孟婆会诧异她看起来面生。原来她本就非正常生魂,更不曾踏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

彼岸花绽放似火,忘川水无声流淌。

冥生一见灵夕,俊俏的小脸便明亮起来,笑道:“小夕,你想我拉?”

灵夕勉强拉出一个笑容,“灵夕有点事情想请教冥王陛下,不知可否耽误陛下一些时间。”

冥生大方地拍胸,“跟我说话这么客气干嘛!我有的就是时间!你有什么要问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冥生给小鬼们递了个眼神,奈何桥边的鬼差马上心领神会,默默退下。入生魂的时辰已过,连孟婆都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便离开。

灵夕倒没注意到这些,直接问道:“你可认识楠止?”

冥生的神色马上变了变,脸拉得老长,不快道:“你怎么知道他?”

说罢,又一拍脑袋,“哎呀,我这不中用的脑袋。前段时间说什么魔君再世,一个魔物还跑到我冥界来捣乱!小夕,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灵夕没有回答他的话,反是问道:“那你可知道尘夕?”

说到“尘夕”二字时,灵夕的舌尖不自觉地带了晦涩,不自然地撇过双眼,以免冥生看到她的神情。

“小夕……”冥生略有犹豫,踌躇道,“那些前尘往事,忘了也好。”

“你对我那样好,其实是因为,我与尘夕长得一模一样,可对?”灵夕突然侧首看住他,双眸沉静如水,“你以为我就是她。”

冥生微微一愣,“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酝酿了一番才道:“小夕,其实,你就是她啊!”

灵夕不置可否,一阵沉默后才道:“陛下可否告诉我,尘夕的过往?”

冥生叹口气:“我刚刚才说,小夕,以前的事忘了也好。”

“可是我想知道。”灵夕微微蹙眉,坚定道。

冥生稚嫩的脸上浮现老成之色,无奈地叹口气,“你若想知道,我所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但是小夕,你能不能离那个楠止远点?”

灵夕只是垂眸看着静静流淌的忘川河水,并未回答。

冥生再叹口气,娓娓道来,灵夕的指尖便渐渐冰凉,一直凉到了心底。

原来尘夕既非人,亦非仙,而是妖。

她是一只花妖,蓝花楹妖。冥生与她结识与一万三千年前,那时的尘夕刚刚修成人身。两人隐瞒身份,在人界逍遥了一段时间,冥生便被当时的冥王抓了回去。两千年后,尘夕识得当时还是人的楠止。

楠止为人,尘夕相陪。

楠止修仙,尘夕相随。

楠止成神,尘夕相伴。

前前后后近千年时间。六界风传神界某位上神与女妖相恋,擅自带那女妖上神界,金屋藏娇。

“后来也不知是为了楠止的身份问题,还是因为他与尘夕的相恋,楠止被囚禁,说是要削他神籍,封他神力,监禁终身。”冥生如是说,“小夕乃重情重义之人,怎会眼睁睁看心爱之人被囚?单枪匹马去神界抢人。”

“可小夕毕竟是妖,上下不过三四千年的修为,怎么可能斗得过那群神仙?”冥生痛惜道,“可恨我当时对神界的事一无所知,否则小夕也不会落得个魂飞魄散。”

“楠止知道小夕身死,勃然大怒,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怪胎,一身灵力如无底之洞,深不可测,大怒之下,潜藏的灵力尽数被激发。他召集六界魔力,生生将整个神界封印。直至今日,万年已过,恐怕那些个神还在神界长眠。而小夕……他散尽灵力,不过聚她一缕轻魂而已。为免那一缕魂消失,他用东海镇魂石压住。但他自己也因灵力耗损过多,长眠沧迦山底。”

灵夕听他说完,双眸空洞,失神地盯着忘川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没有颜色,也没有表情。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距离如今已经万年,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已经不多。说不定也就东海龙族还能记得一星半点,但是一般不会对外人提及。小夕,若不是你问我,我也断不会说的。”冥生一副孩子模样,软糯糯的声音,说起正经事来却分外严肃。

灵夕的眼睫垂下来,幽幽道:“陛下弄错了,我并不是小夕。”

冥生一怔,“嘿嘿”笑道:“你只是转世了,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