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灵魂如何转世为人?”灵夕轻轻一笑。

冥生又是一怔,他可没想那么多,灵夕跟尘夕长得一样,明明就是一个人!而且这六界连楠止那样的怪胎都能存在,说不定小夕身上就有什么奇迹呢!再者,灵夕明明也是缺少魂魄的……上次来拿锁魂水,难道不是为了补全她的魂魄么?

“哎呀,你若不信,我把尘夕的记忆调出来,你看她长什么模样就明白啦!”冥生拍了拍灵夕的肩膀,不等她应答便一头钻入忘川河。

待他出来时,手里拿着锁魂水。

“尘夕……”他漂浮在河水上,对着锁魂水轻轻唤道。

河中马上有白色的光圈浮起,错落有致地飘入锁魂水中。

“呐,你亲自瞧一瞧!”冥生将锁魂水递给灵夕。

灵夕看都未看一眼,“既然尘夕是魂飞魄散而亡,自然不会过忘川河喝孟婆汤,她为尘夕那一世的记忆又怎会在忘川河底?”

冥生闻言,又狠狠拍了一下脑袋,转而说道:“那你再看看她的前世,前前世,看是不是长得和你一样。”

灵夕摇头,道:“灵夕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陛下可否解答。”

“哎呀,说了你不用那么客气啦,你想问什么?”

“用锁魂水召唤记忆,是必须用魂魄那一世的名字,还是无论哪一世都可以?”

“自然哪一世都可以。锁魂水有灵性的,会判断出你要的是哪个魂魄的记忆。”

灵夕沉默。

冥生好奇道:“为何这么问?”

灵夕静静地从他手里拿过锁魂水,散去尘夕的记忆,待到白色光圈重新落入河中,才低唤道:“灵夕。”

果然,与上次一样,忘川河静默流淌,没有任何一个记忆浮起。

冥生诧异,不相信地拿过锁魂水,又唤了一遍。

一切如常。

“你……”冥生仍旧是止不住的惊讶,“居然真的不是小夕。而且……不曾喝过忘川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灵夕转首笑道,“还望我一直冒充小夕,莫要惹你恼怒。”

冥生心中莫名一酸,灵夕的笑容,像是夏日雨后摇摇欲坠的残花,固执地停留在花枝,想要绽放最后一次的美丽。

“灵夕先行告辞,若有机会,必将冥王陛下的一番心意告知尘夕。”灵夕行过谢礼,马上转身离去。

冥生愣愣的目送她故作坚强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但一时间脑中纷乱不堪,理不清头绪。

灵夕出了冥界便马上御剑,迅速前行,仿佛只有耗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发泄心中酸胀的情绪。然而,待到筋疲力尽时,无力感袭来,她站在漆黑夜幕下,不知何去何从。

连她自己都无法揣测出今日来一趟冥界,到底是为什么。

不得不承认的是,两年前那个幻境,东华上仙给她的那个幻境,近日频繁地在她梦中出现。

曾经楠止因为那个幻境离她而去,她不止一次地悔恨,恨自己被幻境迷惑,失了神智。尽管幻境里的话语那样熟悉,尽管幻境里有一些东华上仙不可能知晓的事情,但楠止因此而死,她从未怀疑过,那不过是东华上仙特地编造出来利用她对付楠止的幻境而已。

那时的她嗤笑,楠止怎会是仙又是魔?自己怎会被师父散去一魂四魄?尘夕怎会是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可如今,她开始怀疑,那究竟只是一个幻境,还是……一个预言?

楠止果然是魔,她真的被抽去一魂四魄,而她的身体,也真的渐渐衰弱。尽管过程与那幻境中不一样,但最后的结局,竟与她看过的那出戏一样,殊途同归罢了。

或许她这番去冥界,便是想印证自己这个猜测。

那次她问楠止,“那你为何……会喜欢我呢?”

心底有个声音悄然回答:“因为我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原来,也是真的。

她为他魂飞魄散,他为她堕入魔界长眠沧迦,他与她相恋一生相守千年,她是尘夕,而非灵夕。

第三十八章

灵夕回到北镜时,天空微亮。

楠止没有回来,那间房子便安静地如同一块死墓。她无所顾忌地催动灵力,施法,让房子里暖一点,再暖一点,直至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仍旧觉得冷。

灵夕漫无目的地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从客厅到房间,从房间到书房,仿佛只有不让自己停下来,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空冷和焦躁。

她突然想到在魔界时,楠止为她画的画。

对的,楠止将每一年的她都记得那样清楚,画得那样好,仿佛每一年的灵夕,都篆刻在他心底。

不对,没有那个“仿佛”,那是事实。

每一年的灵夕,都活在楠止心中。

一定是这样。

灵夕开始在书房中翻找那些画,她要看到那些画,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们从魔界出来时,特地带上了那几幅画像。灵夕没花多少力气就在书桌边上的画筒里找到,一幅幅展开。

十一岁的灵夕。

十二岁的灵夕。

十三岁的灵夕。

……

瞧,楠止将她画的这样惟妙惟肖,画笔下渗出的情深似水,几乎氤氲她的双眼。

十八岁的灵夕。

灵夕缓缓展开,眼前却蓦然一黑。

***

楠止回来时,灵夕已经睡了整整三个日夜。

她不知道楠止是否唤了她很久,醒来时她听不见,亦看不清他的唇是否在动。她嗅得到清晨的薄雾夹杂青草的香味,却看不到让人燃起希望的晨光,整个世界只有迷蒙的影子和稀薄的暗光。

但她触得到楠止的衣袖,感受得到他清冷的气息,如同高原冰雪那样的干净。

“楠止,我醒了。”她这样说,尽管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接着她被一双手臂箍住,那双手臂甚至还有些颤抖。

她靠在他肩头,轻轻地拍打他的背,“我只是睡着了。”

她还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好又道:“这北镜太冷,你又不在,我便多睡了几日。楠止,我们去东海边可好?”

她没有听见回应,只感觉到楠止抱起她,待她看得清时,已经看到碧蓝的大海。

他们在海边找了间空置的农舍,稍稍布置便焕然一新。前院仍旧种满了花草,正值春暖,各色的花朵开得格外恣意。日子与在北镜时并无太大差异,只是灵夕不再凑热闹赶集听戏,多数时候靠在窗边听海浪声。

她对来到东海边的决定甚为满意,至少听不见的时候,她可以借口海浪声太大,听不清。多数时候楠止不会再重复,许是不惯吼着说话。

不过灵夕觉得奇怪的是,从前她听得清看得见的时候,楠止不爱说话。现在她五感渐失,他的话反倒多起来。经常她在他怀里看海上日出,他便在说些什么,她若听不见,便只有沉默。以至于后来听见了,也沉默,以免他觉得异常。

看不见的时候,她便佯装睡觉。

楠止还是偶尔会消失,她只是默默微笑,不是都记起来了么?不用再找记忆了,那……是在找别的东西吧。

她并不问他去了哪里。

两人种花,听海,看日出日落,在海边捡捡贝壳,或者用沙子堆成碉堡,在沙滩上画对方的脸。

接近夏日时,灵夕已经将楠止的画工学了七八层,即使在双眼看不见的时候,也能熟练地画出楠止的脸。

这样的日子惬意而甜蜜,灵夕不再做莫名其妙的梦,只在有意识的时候便祈求这样的日子等一等,再等一等。

那一日,楠止又出门。灵夕无趣得很,出门摆弄花草,不想眼前光线一暗,又看不清了。但这些事她已经非常熟悉,在外面嗅嗅花香也是好。往日她在花草身上都要打发掉一个时辰,这日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被人拉走。

“楠止你回来了?”她笑问。

她以为她会听不见回答,可下一瞬,五感恢复,她便见到楠止正在替她擦脸,面色阴沉得如同外面乌云密布的天空,他说:“下雨了。”

灵夕推开他的手,转身笑道:“我知道,怕淋着花草便出去看看。”

她佯装擦面上的雨水,其实是擦去眼底的泪。

触觉,也开始消失了。

第二日,楠止带她上了沧迦山。

沧迦山不愧为至灵之地,处处充溢的缭绕仙气让灵夕的身子好转许多。失明与失聪不再那样频繁,这让灵夕很是欢喜,终日都挂着笑。

照理,楠止如今的身份,定不可能安然留在沧迦山。但沧羽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在主峰专门挪出一间仙气极盛的宫殿给他二人。他也不常来看他们,只是在灵夕上山的第一日,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叹了口气。

天气渐热,楠止不在灵夕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但自从上次在北镜,灵夕一人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之后,他便不曾晚上出去,即便出去,也会很快回来。这夜灵夕等到月上中天,也未见楠止回来,反倒是见到鬼鬼祟祟的青奎。

灵夕好玩心起,想要捉弄捉弄她,便躲在了床后的暗格里。只听青奎入门便低声疾呼:“灵夕,灵小夕,灵夕……”

灵夕躲在暗处捂嘴轻笑,见青奎唤了几声后,面露焦急,眼都红了一圈,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便笑不出来了,应声道:“青奎师兄,我在这里。”

灵夕刚刚出去,青奎就抓住她的手道:“我带你走。”

灵夕莫名,却也拗不过她,只能由他拉着。可惜没跑过久,灵夕便力气不支,跌在地上,眼前迷蒙,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似乎听见青奎骂了一句什么,就被他背了起来。

月光应该十分明亮,灵夕都能在夜色里瞧见淡薄的光。趴在青奎背上,让她想起那年她被沧羽鞭笞后罚去虚妄崖,是青奎背着她一步步地看遍沧迦风景,说沧迦山的落日是六界最美的。

她忍不住想要与青奎说话,尽管她听不见自己,也听不见青奎的回答。

“青奎师兄,我以前装傻,喜欢喊你二师兄,觉得你比我还笨,逗起来很开心。”

“上次你背着我时,大师兄不在了,师父责怪我,打我,骂我。那时我以为天都塌了,最糟糕的事也不过如此。如今想来,当时的疼痛真是不足挂齿。日后你若疼了,也该想着,许多年以后再看来时路,也不过如此了。”

“青奎师兄,谢谢你给我蔷薇花,谢谢你给他两百年功力让他快些长大,我……很喜欢他。”

灵夕断断续续地说,间或听见青奎的答话,却也是断断续续的词,“阿丑”,“七月十五”,“笨蛋”之类的,她本想继续说,青奎却突然停下。

沧迦山甚少这样冷。

阴寒的风一阵阵地刮过面颊,蕴藏杀气。青奎全身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出击。灵夕蹙眉,尽力想要看清前方,只依稀见到一个模糊身影。

“楠止?”灵夕问。

杀气瞬时淡了许多,寒风也柔和起来。

“楠止,我们去看沧迦山的日出吧。”灵夕咧嘴笑道。

青奎的身子微微一僵。灵夕从他背上下来,凭着感觉自行走到楠止身边,准确无误地拉住她的手。

楠止走,她便跟着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脆声道:“青奎师兄,好好保重!”

***

灵夕还不曾看过沧迦山的日出。六界最美的日落也只看过一次而已,便是楠止冲破结界带她看的那一次。那日出,会是何等盛况呢?

可惜,她竭力睁大眼,也只能看见淡淡的光。

山顶风大,吹起二人的青丝追逐缠绵。这日云重,朝阳方才崭露头角,天空便如同红鲤鱼的脊背,铺满了一片片、一层层的红色云彩。碧蓝的海面波光粼粼,拉长了璀璨的晨光。

灵夕靠在楠止肩头,轻笑着,沉默不语。

楠止眉头微蹙,一向平静的眸子略露焦虑,却也是沉默不语。

待到东海阳光普照,大地于暗夜的沉睡中苏醒,氤氲的暖色中鸟语花香,一派生机。

灵夕似已沉睡,楠止小心翼翼地撇过她的发,欲要将她抱起。她却突然拉住他的手,低声道:“楠止,陪我晒晒太阳可好?”

“好。”

楠止放下灵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时光被沉默拉长,如古琴的弦,不去碰,它便静止,沾染尘埃。这日云虽厚重,阳光却分外灿烂,照得灵夕的脸几近透明,但她的脸颊有淡淡的粉色,丝毫不显病态,她略垂着眸子,看不见其中色彩。

日上中空时,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色略有发白。

楠止又欲抱起她,被她抓住,“楠止,陪我再看一次沧迦山的落日可好?”

“好。”

楠止抱起她,换了个方向坐下,眼及之处仍旧是苍茫的蓝,海天一色。相依的两个身影仿佛沧迦山顶的两尊石雕,日升日落亘古不变。

但楠止一贯冰冷没有表情的脸上,随着日头的下落浮现的焦躁愈加明显。

夕阳染红海面,绯红色映透半边天,落日壮美,却无人观赏。

灵夕睁着眼,眼中却了无生气,光泽暗淡。楠止眉头紧蹙,虽是盯着落日,却显然无心在看,面上压抑的焦躁越来越重,以致空气中都带了莫可言状的压抑。

直至夕阳沉入海底,楠止迅速抱起灵夕,转身就走。

“楠止,你是要去找这个么?”灵夕突然开口,楠止的步子便突然沉重似的,顿住。

灵夕取下宫翎,从中拿出一颗透明状的珠子。

“镇魂珠一直在我这里。”灵夕微笑,两颊红得艳丽,“还有……尘夕的那缕魂。”

吐出“尘夕”二字,灵夕便感觉楠止的身子略略一颤,抱着她的手臂都僵硬收紧。

“其他东西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灵夕轻声道,“所以,再陪我几个时辰好么?”

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楠止不同意一般。她也听不清楠止是否回答了,只是察觉到楠止没有再动,而是将她放下,再坐到她身边。

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她不该知道今日这些事情,知道楠止的打算的,倘若她不信那个幻境。

那个不知是用来迷惑她双眼,还是给她预言警醒的幻境。

但她约摸是信了,在看到那朵艳丽的蓝花楹后。

尽管许多事情与幻境里大有出入,譬如她不曾与师姐刀剑相向,譬如此刻沧迦尚在,譬如楠止从未亲口对她说过,她抢了尘夕的身子占了尘夕的名。

所以她还是有些许欣慰的,尽管她的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

这些日子他必然已去冥界拿到锁魂水。魂引,镇魂珠,尘夕的一缕魂,她这具与尘夕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或者,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灵物,但他定然都凑齐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东风便是今夜,七月十五。

至阴之地的至阴之月,唤魂的最好时机。

第三十九章

日落月升,山顶的风倏然急促,不知哪里刮来一阵沙石,雨点般打在灵夕身上,衣衫亦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立在山头,茫然地睁大眼,借着朦胧的光寻找月亮的方向。

已近中天了。

“楠止,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她总是能准确地感知到楠止所在的方向,看着他微微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