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被青念袭中,仿佛风中枯萎飘落的莲花,落在地上化作一滴水,润物无声。青念生生愣在原地,失了魂魄般瘫软在地上。

沧海向来最疼青莲,此刻更如一头发疯的豹子,赤目欲裂,恨不得将楠止撕碎一般冲过去。

灵夕想起沧羽曾对他说,楠止曾是神。

由神堕魔,若他愿意,只手便可毁尽苍生。

时至今日灵夕方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

修行不浅的仙家在他眼里,与蝼蚁无异,不过是用一根手指或是五根手指来解决的区别。

沧海倒地时,黑色络腮胡子雪一样的唰白,瞪大的眸子眼珠凸出,仿佛就在瞪着灵夕,嘲笑她果然是妖孽,养出这样一只魔物。

灵夕苍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忘记了疼,忘记了想哭想喊。

只是看着这一切。

暗黑的世界里,沧迦山一夜枯骨成堆,尸横遍野。

沧羽紧闭着双目,泪水无声地滑落,苍老的面上皱纹如同猝然横亘的沟壑,折皱了整张脸。清虚杖上荧光点点,旋转萦绕,突然那光点放大,重重叠叠形成一个光圈,将他包裹住。接着他轻声念咒,光圈再次细碎为串串光点,飘散消失。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身体。

他轻叹道:“你若想取我性命,我给你便是。然,沧迦已亡,我无颜再见先祖。”

沧羽自毁其身,自散元神,清虚杖倏然倒地,叮铃一声脆响。

所剩不多的沧迦弟子目瞪口呆,手中的刀剑纷纷掉落,有些也如青念一般,颓然跌坐在地上。

楠止神色不变,动作如风,揪住一名弟子便问:“青奎呢?”

那弟子茫然摇头,他手上略一用力,弟子便化作灰烬。

他再揪住一名,“青奎呢?”

那弟子答:“不知。”

又一团灰烬。

余下不过几十名弟子,所有人的回答不过“不知”二字。

偌大沧迦山,片刻便仅余青念一人。

“青奎呢?”他问。

“不知。”他答。

“银镜呢?”

“不知。”

青念死去时,清水般的眸子如同海面破碎的冰凌,眸光一片片散开,浮浮沉沉中渐去渐远。

灵夕的心已然麻木,木然瞭望落败的沧迦山,满目苍夷,毫无生机。

为什么呢?

灵夕飘在楠止眼前,尽管他看不见她。

为什么呢?

他亲口应允过,无论如何不会伤及沧迦山。

那一个“好”字,声犹在耳。

楠止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转身便去往天迈峰。

在一片阴气森然的死人冢里,要找到仅剩的生灵,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管他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地多么严实。

所以楠止很轻易地找到青奎,在一片祁莲花海里。

祁连花开放地肆意,幽幽花香,今夜染着丝丝血腥气。青奎在那一片花海里,青色的衣衫纤尘不染,长发盖住他半张脸,也掩住他此刻的神色。只见他坐在地上,迎着祁连花海,宝贝似地抱着灵夕的尸身。

灵夕见到自己,额头上十字伤口还未愈合,血色已凝,面上白如纸屑,尽管已经失了魂魄,眉头还是微蹙,泫然欲泣的模样。

“给我。”楠止落在不远处,盯着那具尸身,眸子里没有光泽。

青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抱着灵夕,柔声道:“阿丑,祁连花开了,起床看花了。”

灵夕已然麻木的心又开始密密麻麻的疼。

那种疼清晰地仿佛她仍是一个完整的人,以至于伴随疼痛而至的绝望与惧怕也让她避无可避。

他杀了她,杀了师父师叔,杀了沧迦山一众弟子,他也会杀了青奎。

青奎师兄,她曾在他面前许誓,誓与魔族不共戴天。

可是她违背了誓言,她为了一己之心害得沧迦落到今日天地,这就是她违背誓言的惩罚吧?

“楠止……”灵夕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开口,可以出声,可以求他,“你不要伤青奎师兄好不好?你放过他好不好?他待我那样好……”

他陪她练剑,逗她开心,从她恢复正常灵识开始,他便始终在她身边。

他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我求你,求求你……”灵夕无力地在楠止眼前飘荡,用尽力气想要哭喊,却只能徒劳地看着楠止一步步向青奎逼近。

青奎似乎并不打算反抗,紧紧地抱着尸身,双手颤抖着欲要抚上灵夕的面颊。

楠止蹙眉。

不待青奎的手触到灵夕的脸,黑色的瘴气将他团团裹住。

他保持这抱住灵夕的姿势,双手还僵在空中,眼中似乎有泪还未落下,整个人便如轻烟般消散。

灵夕的身体落在地上,躺在繁花中,便如安然沉睡那般。

星空寂寥,银月如梭,繁花似锦。

黑衣男子抱起花中女子,踩着尸骨,踏过血流,飘然远去。

灵夕木然飘在空中,拒绝去看,拒绝去想,只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是个幻境,并不存在的。

在那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沧迦山还生气盎然地存在着,师兄师姐和沧迦弟子们,还安然快乐的生活着,这是一个幻境,一定是这样。

她开始逃,要逃回最初所在的地方,她应该老实呆在银镜里,或许另外那片黑蒙蒙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她蜷缩在黑暗里,躲在银镜中,不会哭,不会流血,可是会疼。

在沧迦山的八年,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每个人的脸都那样清晰,笑容明媚而亲切。

可现在,只要她一睁眼,便看到银镜那端尸骨成山的世界,或许第二日,她便能见到有人来替他们收尸,来议论沧迦山终于一夜灭门。

她心爱的男子,为了一具身体撕碎她的魂魄,屠尽她的师门。

为何自己还有灵识?

为何自己会亲眼看到?

为何所有人都不在了,她还在?

黑暗如同密不透风的铜墙,将整个世界封闭。灵夕听见一个声音,在她濒临绝望的边缘,那声音说:“你——想他们回来么?”

灵夕见到自己的眼泪,如夏日磅礴的大雨,她说:“想。”

“给我你的良心,替我办一件事,便能……如你所愿。”

“好。”

番外一 东海之殇

我拿嘴啄了啄十应的宝贝树叶,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再指了指东海边依偎着的一男一女。

作为一只靠天地灵气灵觉苏醒不过一年的雀鸟,我还不会说话,但十应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在那里,已经七个日夜了。

十应乃东海边的一棵树,亦不会说话,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而已,但心意相通,颇有默契。

“哎呀呀,第七日了啊!楠止再不动,会不会化成石像?”十应悲呼。

我叹口气,亦是低呼:“悲剧啊悲剧,果然是出悲剧。”

“快,你去瞅瞅灵夕是不是真的断气了。”十应突然道。

我不理他,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更何况,我可不敢,会被楠止弄死的!

“哎,天若有情天亦老啊!”十应又是一声大呼。

我不由叹口气,表示赞同。

楠止和灵夕的故事,要从约摸一年前说起。

首先我需感谢灵夕,若非她,我仍是一直只知捉虫唱歌的傻雀鸟,不懂灵觉为何物。

毕竟我生在极北的北镜,一年里有大半的时日天寒地冻,莫说天地灵气,平日里连点人气都少得很。

我灵觉苏醒时,便正在灵夕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满鲜花,竞相开放时美不胜收。我时常在花圃里啄两三只小虫来吃。现在想来,也不知那院落里,养出多少与我这般的花灵虫灵。

因为住在院落里的男子,为了让那名为灵夕的女子被灵力所护,又恐不能时时护她周全,便在整个房子的前院后院,布满了灵气。

许久之后我方知晓,那男子乃是魔君楠止,但为了护住她,释放出的灵气里,竟不掺半丝魔气。

二人恩爱甜蜜,让我羡慕不已,日日都在院落里唱上几首歌给他们听。

但那时我有些不解,为何灵夕需正日用灵力护住?

直至几月后,我见她偶尔目光混沌,耳朵似乎也不那么利索,方才隐隐有些明白。也不记得具体哪一日,我见那男子出门,便双翅一震,跟着飞了去。

那时我不仅不知他乃魔君楠止,用尽力气扑腾着翅膀才勉强跟随其后,更不知他去的地方,被世人称为沧迦山,他去见的人,便是沧迦山当时的掌门——沧羽。

如今想来,那夜的风尤为凄凉,我皮毛甚厚,亦忍不住瑟瑟发抖。

楠止入了一间偏殿,我便落在那偏殿的窗棂之上。虽看不见房中景致,却听得见其中声响。

只听楠止声音冰冷,全不似与那女子说话时的温和清雅,他道:“灵夕的一魂四魄,还给我。”

略有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两声方才道:“即便你拿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我的鸟毛因为房内骤然变冷而竖了起来,差点没从窗棂上掉下。

只听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那魂魄本就是这么些年一点点补上,与她自身融合。当日倏然抽离,已是伤了根本,即便再塞回去,也与你用灵力侍养无异。许待不到灵力耗尽那日,她便会衰竭而死。”

身为鸟类,五感六识其实比人要灵敏。我察觉到淡淡的哀伤从房内溢出,也不知是从那二人谁身上散出,酒香般越溢越浓。

“其实要救灵夕,也非别无他法。”

“说。”

我不由侧耳细听。

“其实……你可曾想过,灵夕与尘夕,本就是同一人?”

良久的沉默后,那老者的声音继续:“尘夕仅余一魂长压东海,而灵夕生来只有两魂三魄,又与尘夕长得一模一样,天下可有这等巧合之事?若她们本就是一人,便解释得通了。只需要找到尘夕那一魂,唤回四魄,便可令灵夕魂魄归位,再无生命之忧。”

我听得有些迷糊,不知这尘夕为何人,只听楠止断然冷声道:“不可能。”

那老者又道:“你修仙仅百年便飞升成神,你凭一己之力封印神界,你沉睡万年却能附身蔷薇花,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所见过的魔君楠止,向来是少言少语的,此刻亦然。

老者继续道:“倘若这番猜测为真,灵夕还有一救。否则……你若不信,将我体内的修为再抽去给灵夕试试也可。”

我暗自咋舌,这修为若是有用,满院落的灵力相护,灵夕又怎会五感渐失?

果然,楠止或许也是这般想法,又是一阵沉默后翻身而出。

我本想跟上,奈何来时用力过猛,一双翅膀竟无论如何都扑腾不起。于是,我听到了下面一番对话。

“师兄,你为何骗他?”这声音较为清润,不过方一说话,我便被那酒味熏得头昏脑胀,“灵夕分明只有一世命格,怎会是那什么尘夕?而且师兄,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事情?‘尘夕’一名,从前我闻所未闻。”

我心下一惊,那老头刚刚居然是骗人的?

“此事你无需多管。”老头道。

“但他若发现……”

“灵夕元魂已损,看不出命格。”

真真老谋深算啊!

我愤恨不已,奈何不会说话,只能再扑腾着翅膀,回北镜。

回到院子里时,灵夕正在沉睡,楠止则在书房临摹作画。

画出的女子,与一旁那张画,竟是一模一样。我立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感叹楠止的画工,同时发现到新画的那幅里,女子发髻上多了一朵蓝花楹。

我瞧不出所以然来,只见着楠止将两幅画都仔细端详对比,最终将新画的一幅放入画筒,而最初的那一幅,小心叠好了放入胸口的衣襟。

后来我想,或许那画中女子,一个是灵夕,一个是尘夕?

当然,我既不会问,亦得不到答案。只是暗暗庆幸,楠止似乎并未全信那老头所言,时常趁着灵夕睡去翻阅各类古籍。我猜,他定是在找其他的补魂之法。

可惜灵夕失明的时候越来越长,失聪亦越来越频繁,我身为一只雀鸟,都着急不已。只能日日在她屋前多唱几首好歌供她听。

我因他们而灵觉苏醒,又默默地随了他们几个月,更知晓那个天煞的谎话而苦不能言,待他们去东海时,自然是跟上了。

由此,我便认识了十应。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时常停在十应身上,与他一同看那一男一女。

见灵夕睡去,十应就会大呼:“完了完了,又睡了!不知要何时才再醒来!”

见灵夕双眼雾蒙蒙,十应又大呼:“哎呀呀,这要是哪日完全看不见了可如何是好?”

我亦经常跟着掺和,灵夕听不见时痛呼:“她又听不见了!就让我化身女子,去安慰楠止吧!”

通常,十应都会一树枝将我抽下去。

当然,我们亦常见二人携手在海边嬉乐,相拥而眠,然后齐呼:“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当是如此!”

偶尔,也有我与十应相顾无言的时候。

在北镜的灵夕叽叽喳喳让我一度怀疑是我同类,楠止并不多话,而到了东海,灵夕不喜多言,反倒楠止说得渐渐多了。

他时常在夕阳西下时搂着在他怀中安睡的灵夕,细致温柔地抚过她的发,他说你若是尘夕该多好,那便再也不会失去你;他说你若不是尘夕该怎么办,要如何才能留你在身边,一生一世。

他说我在你面前竟是如此胆小,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他说不敢看你迷蒙的眼,怕从中找不见色彩,不敢施唤魂之术,怕你再也不回来。

他拥她入怀,夕阳拉长他的背影,削瘦而寂寥。

我与十应,加起来不过十岁的两只公灵,却如扭捏的大姑娘似的,日日看天,暗求神明,护佑这对鸳鸯,善了此生。

然,天作孽,棒打鸳鸯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