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的夏夜,我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个傍晚,雷鸣电闪,大雨滂沱。

楠止回来时灵夕正在院中嗅花。

她眼神空洞,嘴角却微微带笑,她去嗅那些花朵,仿佛当真嗅得到它们的芬芳,大雨落在她身上,湿透她的黑发,顺着她的手指汇成细小的水流,浇灌在花朵上。银白色的电光随着雷声闪过,照亮她羸弱的身形和苍白的笑脸。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那个世界里没有雨,只有满院的花香。

我们听见楠止在喊她,“灵夕……”

一声又一声,声声沉重,她浑然不觉,仍旧摆弄着花草,摸过每一朵,又嗅过每一朵。

我们见到楠止站在大雨中,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却能见平日□□的肩膀微微颤动。

天在落泪,他亦在落泪。

我与十应一夜未语。

第二日,楠止与灵夕双双离开,去往了沧迦山的方向。

我想,他终究是选择相信那个谎言。

七月十五,也就是七日前,我在十应的怂恿下上了沧迦山。

银盘似的圆月,刀子似的狂风,不停攻击结界的沧迦弟子,我扑腾着翅膀,在结界外看见楠止一剑正对灵夕眉心。

“楠止……”

尽管耳边风声不断,攻击结界的声音不断,我仍旧清晰地听见灵夕唤他,声音哀伤而绝望。

楠止执剑的手,青筋毕现,剑尖在微微颤抖,他说:“灵夕,你一定要回来。”

接着,剑尖划破了眉心。

我栖在一棵树上,拿翅膀捂住双眼。

相爱至此的两个人,怎忍心见他们刀剑相向?

尽管知道这会是个悲剧收场的故事,我还是忍不住看向天空,灵夕飘散的灵魂。那时我方年幼,还心存绮念,说不定……灵夕真是尘夕呢?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灵夕破碎的灵魂并没有裹住空中那一缕孤魂,反而片片跌落。

楠止的唤魂之术使得六界各个角落里都亮起星光,有些忽闪着飘来,便落在灵夕的身体里。而灵夕的魂魄,如纷扬落下的雪花,飘入一面银光闪闪的镜中。

楠止便如发了狂般,灵夕的身体都顾不了,追着那灵魂而去。

谁拦,他便杀谁,谁阻,他便拭谁。

我大呼痛快!

谁让那老头骗人?自食其果!活该满门给灵夕陪葬!

我激动地拍打着翅膀下山,告诉十应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十应却是大叹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又有何用?灵夕终究是回不来了。”

这是我有灵觉以来,认识的唯二人类,见证的唯一□□,却是这么个悲剧收场,惨淡结局,十应一呼,我亦跟着有些忧伤。

本想告别十应,就此离开东海这伤心地,不料第二日见楠止再回来,带着灵夕的尸身。

他如从前那般,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仿佛她正在沉睡。

她不动,他亦不动。

如此,日升日落,日落日升,今日是第七日。

我望着他们随着朝阳而亮起的背影,不知是被谁的情绪感染,哀痛入心。

那时我并不知晓,有朝一日灵夕还会回来,那时我以为,故事就此落幕,不失为一个壮美的结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情”之一事,唯有“伤”之一字方可概括罢了。

第四十一章

在人界,有那么一块特殊的地方,销金窟,美人冢,外界动荡生灵涂炭时,它屹立不倒,外界安稳百姓安乐时,它愈显辉煌。

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便是人界皇宫。

传说人界之主为天之骄子,自封天子,造福俗世中人。

此刻皇宫中美人如云,歌舞升平。

明黄衣裳的中年男子,腆着大肚,面带桃色地盯着舞池中摇曳起舞的女子,左右的宠姬为他倒酒,他饮下,再倒,便再饮。

丝竹声中,不断传来各种娇笑与鼓掌叫好声。

好一个淫奢的皇宫。

“哥哥,你确定那人是人界之首?”无人注意的屋梁上,女子声音娇俏,语带讥讽。

“你信不过哥哥?”男子轻笑,声音清润。

女子瘪了瘪嘴,无奈道:“当然相信。但他大腹便便的模样,恐怕一身肥肉,脏了我的手。”

“那哥哥去?”

“唔……”女子略作考虑,“算了,还是我自己来。”

说话间,奢华喧闹的大殿中央,白衣女子仿佛从天而降,身姿轻盈地飞向那天子骄子。明黄衣裳的天子尤以为自己见到天上下凡的仙女,色迷迷地瞪眼,张开双臂打算抱住,只差流下口水来了。

然而,女子还未入怀,心中一痛。

他惶然低头,惊惧地见到白嫩的五指插入心窝,手腕一转,抽出,顺势带出他那颗血淋淋的心。

他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已蹒跚倒地。

灯火通明的皇宫,丝竹声被恐惧的尖叫声取代,歌女舞女侍卫宫人皆乱成一片,大喊:“有刺客!抓刺客!救皇上!”

然而,不过眨眼时间而已,从天而降的白衣女子凭空消失,仿佛从不曾出现过,只有明黄衣裳的男子空荡荡的心口昭示着刚刚发生过什么。

一夜之间,人界大乱,人界之外,流言纷飞。

妖、魔、冥、仙四界几乎同时收到战书,称要取各界王者内丹。给仙界的战书中甚至嚣张地催促,让他们快些选出修为最深者掌事,以便明确目标好下手。而战书的署名无一例外——镜颜。

对此,妖界青凤惬意地抚过刚换的脸皮,惬意道:“正好,我也活腻了。”

魔界魔君毫无反应。冥界的小冥王一边拿着东海夜明珠当弹珠子打,一边不耐烦地将正在念战书的判官撵走:“去去去,别烦我玩!本王活了七万多年,天上掉下个父王来把我收了还差不多。”

至于仙界,众人齐聚沧迦山,商讨应敌大计,以及这“镜颜”究竟是何许人也。

然而,一到沧迦山,众人不由地先将此事抛之脑后,被另一件事分了神。数年前魂飞魄散、可称之为沧迦顶梁柱的大弟子风夙,居然悄无声息的复活了。

风夙如何复活,众人不得而知,当初沧迦兴师动众地搜集了锁魂水和镇魂珠,求得东华上仙相助也未能如愿,这次竟然默默无声地就让这位大弟子回来,着实蹊跷。

但与此同时,沧羽消失不见,是以,有人揣测,是不是这位爱徒心切的青羽道长牺牲自己换来风夙重生?

此刻听云大殿上坐着的,已然不是沧羽,而是面色漠然,言语恹恹的风夙。

“不知青羽道长何在?莫非日后,沧迦便由……”钰琉璃诧异地看了一眼风夙,欲言又止。

风夙敛下双目,安静得仿佛尚在沉睡中。

一旁的沧海拱手道:“钰掌门猜测无误,风夙本就是师兄的大弟子,乃下任掌门的首位人选,不过当下还未正式祭拜先祖,因此不曾向各位下帖言明。”

“那青羽道长……”

钰琉璃尚在犹豫话要怎么问才适合,一旁的诸葛绪已然高声问道:“莫非青羽道长为了徒儿复生,舍己度人?”

沧海面带薄怒,沉声道:“此乃沧迦门内事务,诸葛掌门多此一问是否逾越了?”

诸葛绪抚着长胡,不以为意地笑道:“实在是沧迦‘奇才’太多,妖王曾是入室弟子,魔君更是入室弟子的仙灵,在下实在担心,哪一日又养出什么‘奇才’来,害了青羽道长可就是仙界的损失了。”

这一番话明指暗挑,意在讽刺风夙。风夙虽消失数年,但在沧迦弟子中的形象从未败落过,此时一个个义愤填膺,得益于平日管教甚严,才未有人当面出言反击。

只见风夙的双眉微微一动,睁开眼,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但这种平静,太过,竟有些让人不敢直视。

诸葛绪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敛住笑容,心虚地撇开眼。

“今日既然是来商讨凭空出现的镜颜,想必沧迦山的家务事不该由外人费心。”说话者是东华山的红鸾。

自从三年前东华上仙莫名离开东华山,东华未曾再选掌门,许是期待东华上仙有朝一日会再回来,许是还未选得合适的掌门人选,这三年都是由红鸾为代掌门管事,红鸾十星相助。

此刻那十名女子亦安静侧立,衣裳如云,人面如花,无疑是听云大殿一大风景。

“正是,我等还是莫要忘了今日齐聚的目的。”钰琉璃年纪轻轻,但做上掌门的时日并不短,而且说起话来一向温和,不似诸葛绪,浮躁猖狂。

诸葛绪见红鸾与钰琉璃都不欲追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哼”了一声便再道:“那镜颜倒嚣张得很,我仙界目前群龙无首便也罢了,战书居然敢下到冥界去?简直是笑话!他真当冥王是七岁的小娃娃不成!”

“镜颜镜颜……”钰琉璃蹙眉揣测这二字,缓声道,“听这名字,给我的直觉倒只是一名女子罢了。”

诸葛绪随之嗤笑:“那妖王青凤也只是名女子,照样几年时间一统妖界。这凭空生出来的镜颜,可莫要又是沧迦山上下来的妖孽才好。”

如今上座的并非东华上仙,不过是个还未正式做上掌门的沧迦弟子罢了,诸葛绪说话毫无顾忌,说完还想大笑几声,不料喉间一堵厉气,那笑便生生被堵住。

“诸葛掌门,莫怪青莲目无尊长不懂礼法出言顶撞!掌门身为一派之首,做客沧迦山却几番明讥暗讽,我等虽当谨守待客之道,礼待离阳,但诸葛掌门若继续出言侮辱,便怪不得沧迦无礼,还请掌门带领门下弟子速速下山!”青莲一旦被人触碰底线,整个人便变了个人似的,如夏日破泥而出的雨后莲花,清冷坚韧。

她这番话适时地为沧迦弟子出了口气,仔细听去,还有人在暗暗叫好。

诸葛绪自然不是能容忍小辈教训的人,奈何想反驳都说不出话来,从咽喉到舌头都被冰封了似的,完全无法动弹。他看向风夙,见他正若无其事的扫过自己,随即淡淡地垂眸,只在心中暗自思酌:这风夙竟如此厉害,不动声色便能令他无法言语,若施法时多用几分力,是不是可以扼住他喉间命脉眨眼间要了他的性命?

如此一想,诸葛绪骇然的不再反抗,垂首掩住自己挣得通红的脸色。离阳弟子自知掌门理亏,亦纷纷窘迫地垂首。

红鸾这才缓缓道:“未必是女子,更未必是一名……”

“这话的意思是……”钰琉璃疑惑道。

许是见诸葛绪吃了瘪,沧海此刻的脸色好看许多,说起话来是一贯的中气十足:“接帖的弟子称送帖者为一男一女,女子白衣,男子紫衣,姿容不俗,但看不出是哪界中人。不知他二人就是所谓‘镜颜’,抑或只是被人遣来送帖而已。”

红鸾颔首道:“不错,东华亦有弟子称,误入妖界时曾见过这样的两个人,看起来修为不浅,斩妖动作极为利索,几乎只在二人谈笑间。”

“这样说来,那‘镜颜’,当真要取五界之首的内丹?”钰琉璃不掩诧异道,“此前人界天子被人剜心而去,他们若去了妖界,莫非下一个目标便是妖王?”

“极有可能。”红鸾与沧海异口同声道。

听云大殿安静下来,似乎人人都在沉思,红鸾与钰琉璃不时扫过风夙,见他丝毫没有多话的意思,便也不好多问,毕竟他才刚刚复生。而诸葛绪被法术制住,想说话却是不能,还担心被人发现丢了脸面,难得的沉默。

“沧海师叔,不若先看看妖界的动静,待确定了那二人的身份与动机再来商讨对策?”青莲转首对沧海道。

沧海沉吟半晌,转而看向风夙,“风夙以为如何?”

风夙的眼睫这才动了动,略略睁眼,低声说了一个“嗯”字。

沧海也未生气,面向红鸾与钰琉璃道:“钰掌门与红姑娘呢?”

“此事也急不得,先静观其变也好。”钰琉璃答道。

红鸾起身拱手道:“红鸾亦无异议。既然如此,东华山还有许多杂事要处理,与红鸾十星先行离开。”

钰琉璃跟着告辞。

几派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诸葛绪,没有问他意见也没有向他告辞,待到东华山与琚虞山的弟子撤得差不多,诸葛绪想了想自己身后的弟子,甩袖离开。

无论如何,不能在自己弟子面前让风夙给他解了法术!

这些人一走,一直静在一旁的青奎终于耐不住,迅速出殿,青莲青念亦急急忙忙地跟上。

“青奎师兄!你那么着急做什么!”青莲追着他喊道。

青奎急道:“你没听见他们刚刚说镜颜去了妖界要取青凤内丹?我亲手杀过她一次,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再死一次。”

青奎说着就要御剑,青莲忙喊道:“等等!青奎师兄莫要冲动!”

青奎皱眉回头道:“青莲,莫非你忘了?青凤曾是我们的小师妹,与我们在天迈峰三百年日日相伴。即便是成了妖,上次大闹沧迦山,也没有伤及任何一名弟子的性命。”

“青奎师兄你先听我说。”青莲这才赶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道,“你不觉得最近这些事,都蹊跷非常?”

他们……明明都死过一次啊!

那夜阴冷的风仿佛还刮在耳边不曾散去,那夜沧迦山白骨累累,血流成河,泪染山头,那样暗无天日,刻骨铭心的一个夜晚,谁都不可能忘记。

然而,一夜之后,所有都仿佛只是一个梦。

沧迦山仍旧绿树成荫,阳光普照。弟子们仍照常练功修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言笑晏晏。甚至,连大师兄都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师父都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们纠结这些又有何用?”青奎不耐道,“反正沧迦山还在,师父师叔还在,弟子们还在,大师兄也回来了,只有……”

青奎突然哽咽,不再说下去。

青莲黯然,是的,所有人都活过来了,只有灵夕……

“要弄明白这些你问师父或者大师兄去,我先去妖界!”

青奎甩掉青莲的手便御剑而去。

青莲略作踌躇便御剑跟上。

青奎回首道:“你跟着我干什么?回去照顾大师兄!”

青莲只道:“青凤也是我们的小师妹。”

至于大师兄……

大师兄如今很好,复生之后师父与他长谈一夜便退居幕后,将掌门宫翎先交给他,让他掌管门中事务。他无需她来照顾,更无需她来陪。

多年前她曾痴恋他,只是偶尔触到他一个眼神,便能让她心跳不已,见到她对灵夕好,心中便极为难受,嫉恨排斥,待到他魂飞魄散时,更是将灵夕恨到了骨子里,只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但这些年过去,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那些感觉,反而渐渐淡忘了。

或许人的感情便是如此,因为遥不可及而步步追逐,因为高不可攀而心心向往,因为求却不得而倍显珍贵,她以为那是爱情,待时光沉淀之后她才发现,她与他没有回忆,没有羁绊,那些她所追逐着的、向往着的、自以为是的爱情,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地勾勒出的镜花水月。

第四十二章

妖界并未如青奎与青莲想象中混乱,二人暗中潜入后,敛住身上的仙气,再捉了两只小妖在身上,好染上妖气不轻易被发现。 一路上所见各色小妖,修习者,打闹者,还有化作人形模仿人界生活者,各个神色正常,并不像妖界有人侵袭的样子。

“师兄,你可知应该去哪里找青凤?”绕过几个时辰之后,青莲终于忍不住问道。

青奎尴尬地低咳了两声,“往日来妖界也是追几只小妖过来,收了便完事,谁会刻意去撩拨妖王……”

“那你还这样急忙地过来……”青莲的语气并无责怪,只是有些无奈。

青奎迥然道:“这……当时着急,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青莲只得怪自己这么些年还未看透青奎鲁莽冲动的性子,摇头捏出一只翠鸟,对它说了几句什么便放它挥翅离开。

到底他们也是担心青凤的安全才到妖界来,青凤若无恙,即便发现他二人应该也不会将他们如何。

两人此时歇在一棵树上,坐在树枝上背对背地靠着树干。

“师兄,当年青凤绕在你身边三百年,你当真不曾发觉她对你的那丝异样?”等待翠鸟归来过程中,青莲状似无异地问道。

青奎一怔,不知是落日的红霞正好映在他脸上,还是被青莲这句话惹得红了面颊,结巴道:“什、什么异样……她对我们不都是一样么,我对你们也都一样。”

青莲叹息道:“那你觉得灵夕,可与我们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青奎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这样的反应似乎不应该,顿了顿才到,“那时候灵夕都没出现,怎么能一样。”

青莲不由得沉默,青奎这样粗的神经,青凤在他身后苦苦追了三百年他竟从未察觉,也不知灵夕是如何拨动他的心弦,让他开了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