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不得已,再次凑到冥王身边,哆哆嗦嗦道:“陛下,人、妖、仙三界都已被那镜颜扰得鸡犬不宁,陛下若不及早防范,恐怕……”

“你说什么?”冥生难得地甩开手中正在玩的泥巴,注意到了判官所讲的话。

“微臣说人、妖……”

“去去去,谁要听这个,本王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名字!”冥生不耐地打断他。

判官回想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方才道:“镜颜……是镜颜给各界之主下战书……”

未等判官话说完,冥生的两只眉头纠结在一起,“镜颜?可还有一个叫琴翎的?”

“这……”判官自己也不太清楚,只好犹疑道,“好像听闻是一男一女,但是否有名唤琴翎者微臣不知。”

冥生拍了拍手上的泥巴,若有所思道:“他们竟出现了……”

判官好奇,本想大着胆子问一句“他们”是谁,不料冥生一个翻身,不见踪影,只留下声音在耳边盘旋:“本王去外面玩一玩,你给本王担着点!”

“陛、陛、陛下这冥界不可一日无主啊……”判官只有对着空气一声哀嚎。

第四十五章

“大师兄,师父的确是被镜颜夺去真元,这事你必须出面,将那镜颜抓回来,替师父报仇!”青奎双眼通红,他平日虽游手好闲,懒怠不羁,但自幼被沧羽带大,受他教导,感情极深,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亲眼看着师父被人杀死。

风夙白衣飘飘,容色出尘,睁开的眸子里也似融不入世间色彩,沉默不语。

“你好歹称他一声师父!就算他当年错怪你,罚你在虚妄崖禁闭,他为了让你复生,耗尽心血也足矣抵偿!你何必这么冷血无情?”青奎见他那个反应,挣开青莲一直抓着他的手,怒道,“你这样怎么配做师父的大弟子?怎么配做沧迦的掌门?”

“我从未说过要做沧迦的掌门。”风夙突然开口,淡淡道。

青奎被这句话呛住,憋红了连也就逼出一个“你”字来。

“生死自有天命,死了,于他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风夙说罢,便欲起身离去。

青奎的怒火被他这句话彻底地点燃,不顾一切地骂道:“师父真是没了眼才收留你做徒弟,还将沧迦山交给你,我看你就算眼睁睁地看着那妖女将沧迦山毁了也还是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子!难怪当年你开出的雪莲会是黑色,原来是这么铁石心肠黑心黑肺的人!不,根本就是没心没肺!”

风夙自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看他,垂着眉眼听他骂完,不变声色地徐徐道:“此刻你需担心的恐怕不是镜颜。”

说罢,施施然远去。

青奎一愣,便看到青念匆匆忙忙地入了听云大殿,急道:“魔君在地迈峰挟持一众弟子,要求交出银镜,否则血洗沧迦山!”

此时沧海与青莲都在殿中,闻言皆是脸色大变。

那些修为较浅的普通弟子,灵魂离体后再复生,自然记不得发生过何事。但他们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夜的楠止是怎样轻而易举地将沧迦弟子一个个除去,生机勃勃的沧迦山如何染上鲜血铺满白骨成了万人冢,他们又是如何无力地负隅顽抗却一败涂地。

倘若那夜再来一次,没有人能知道,沧迦山还会不会有那样的运气,再次重生。

几人对视一眼,快速出殿,青莲连声吩咐道:“青念,你去通知大师兄。”

“通知个屁!”青奎怒道,“没听他刚刚那句话?早就算准了魔君会来,若想管,刚刚也不会走了!”

青莲沉默,青念仍旧默默地退下,去往风夙所在的宫殿。沧海一人当头,未发一语。

地迈峰混乱,却静谧。

一众弟子惊惧地持剑盯着霸气天成的楠止,不敢靠近,又不愿退缩。有些弟子已经受伤,但并无丧命者,他们不动,楠止也未有主动出手,但众人也不知为何,看见那一袭黑衣便心生胆颤。

青奎到达地迈峰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楠止明明是生杀予夺的魔,却又像俯瞰众生的神,遮住了沧迦山的半叶天光,冷然地注视他们,不急不缓地见他们落地,才盯住青奎,沉声道:“交出银镜。”

青奎欲要冲上前去,却被沧海拦住,只听他沉静到:“银镜自七月十五那夜便消失不见,沧迦亦是苦寻无果。老夫深知魔君救人心切,若有银镜,必会交出。”

沧海经过这几年的一系列变故,身上浮躁之气越来越少,性子变了许多,越来越稳重沉着,再不似当年鲁莽冲动且易怒。尤其沧羽遇事之后,沧迦山的大小事务悉数落在他的头上。

“交出银镜。”楠止显然不信,重复道。

“你交出灵夕,我便交出银镜!”青奎咬牙嚷道。

楠止面色一沉,刹那间,飞沙走石,黑沉的乌云遮天蔽日般压下。地迈峰的弟子几乎都是还未正式入门者,修为甚浅,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

沧海蹙眉,不满地给青奎一个眼神。

他自然知道与楠止硬碰硬没有好下场,见他今日煞气不重,或许与他好生道出事实,他也不会为难沧迦。

但这是青奎在七月十五后第一次正面碰上楠止,心头那股恶气无论如何压不下去。

灵夕待他那样好,若非她,他根本不可能那么快苏醒。她甚至为了能安心地与他在一起,主动请沧海取她的一魂四魄来救师父,即便看不见,听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她也不愿随他下山,而要留在这个欲取她性命的人身边。

“哈,你不是会唤魂之术么?你不是有个爱了千把年爱得要死要活的恋人么?你不是要用灵夕的身体让那人复活么?”青奎不管旁人的拉扯,一面说着一面上前,双目通红,饱含恨意,“那你当初放弃唤魂之术追着银镜跑做什么?怎么,现在唤魂之术失败了,又想用银镜来修补?我凭什么给你!我凭什么用锁着灵夕灵魂的镜子来成全你的私欲?”

天空已然沉得暗不见光,狂风似在昭示这暴雨的来临。楠止的眸中却已然刮起暴风,大雨滂沱,他动作快如鬼魅,袭向青奎。

青奎早有准备,躲过一击,仍是不停道:“当初你是怎样附身蔷薇花?灵夕怎样唤醒你的灵觉?怎样让你修得形身?她为护你周全花了多少心思?她在地狱为你哭天喊地求神拜佛你可曾听见?她为你整整一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可曾看见?她还为你自舍魂魄五感尽失你又何曾知道?哈哈,魔君楠止,不愧为魔!竟能为了别的女子生生撕碎她的灵魂!”

骤然响起一声惊雷,天空似被劈裂,漏出银白色的光亮,照现沧迦众人苍白的脸。只有青奎一人在大笑,看着楠止愈加凝重的身形放声大笑。

楠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手心黑色结印越来越重,猝不及防地袭向青奎。

青奎被击得大吐一口鲜血,跌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沧迦弟子马上团团围住楠止,欲展开攻势,青莲亦要上前,被沧海拦住。

“我应允过她,不动你们。”楠止冷眼扫过众人,最终眼神落在青奎身上,“给我银镜。”

青奎仍是笑,嘴里和着血,吐字不再那样清晰,却也依稀可辨:“早在七月十五,我们便死过一次了!还在这里装君子……妄想灵夕在天有灵会原谅你么?”

楠止手上幻化出一柄银剑,剑尖直指青奎心口,声音愈发冷凝,“给我银镜。”

青奎讥笑道:“七月十五,你也是这样拿剑对着灵夕,在她印堂划出十字,施法……”

楠止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以致剑光上下波动,他似乎不想再听青奎讲下去,收回剑便施了个咒。

青奎马上被笼罩在一片黑影中,痛苦地翻滚吼叫。

青莲心疼地撇开眼,她知道,出手打不过,求亦无用,银镜的确没有,他们能做的,无非就是不要惹怒楠止,招来更多的祸害。

但青奎的脸色愈加苍白,疼得大汗淋漓,翻滚在地上沾了一身尘土。

楠止从头到尾只有四个字而已——“交出银镜。”

天空终于有了其他颜色,远处两个人影御剑而来,青莲定睛看去,是青念和……沧瞿师叔。

沧瞿落地便瞥见青奎,心疼地大喊:“住手!我知道银镜在哪里!”

第四十六章

这日艳阳高照,初秋的阳光,仍旧明亮地仿佛整个世界都铺满银白。

普通的小酒馆,琴翎小口地品酒,灵夕心不在焉地夹菜吃饭。琴翎不经意问道:“今日去冥界?”

灵夕夹菜的手一顿,半晌才道:“嗯。”

“依我之见,还是先取魔君真元较为稳妥。”琴翎一面饮酒,一面笑说,“小冥王的实力深不可测,表面看来不过纯真孩童,实则不易对付。反倒是魔君,你以这身体为要挟,恃着往日与他的情分,或许还可得手。”

灵夕直接放下筷子,略有滞楞地沉默不语。

琴翎见她失神,便也不再多语,正好隔壁桌的对话□□来。

“如今仙、妖、人三界皆大乱,师妹,你还是与我一道回去较为稳妥。”男子的声音低沉,但听得颇为清楚。

“回去又得练剑修行,我不要。”女声娇俏,略带蛮横。

“你与我回去躲过这阵风头便好,届时我必亲自送你下山,不让掌门发现。”

“怎可能不被发现?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躲在这里未被同门发现,若说安全,这人界反倒是最安全的。若在仙界,听闻沧迦的风夙都不管事,就掌门那点修为……”

“风夙”二字似乎将灵夕的神智拉了回来,她双眼一亮,回头看说话的一男一女,见女子一副普通人界女子的装扮,男子则是离阳山的道服。

“仙界出事至少还有风夙,你在人界,身边的人手无缚鸡之力……”

灵夕已经没心思再听他们说下去,只是看住琴翎,小心地轻声问道:“他们说,大师兄……风夙回来了?”

琴翎扬了扬眉,“或许。那人既诺你如你所愿,整座沧迦山的人都复生,他也活过来,倒不足为奇。”

灵夕微微掀起嘴角。

终究是值得的。

现在的她,不会有愧疚感,不会有怜悯心,忘记了感恩是什么感觉,亦忘记了悔恨为何物;她高兴的感觉不如从前那般浓烈,变得易怒易恨,但她并没有失忆;她记得自己为何交出自己的良心,记得自己期盼了多久风夙的归来。

是以,得知这个消息,尽管不再如从前那般激动,她还是轻轻笑了。

骄阳下忽的飞来一只黑色的鸟儿,粗看似是乌鸦,细看却又不是,径直飞到灵夕眼前,还未待她瞧仔细,鸟儿就变成一张薄纸,灵夕伸手接住。

纸上只有几个字和一个署名而已,很熟悉的字迹。

今夜,沧迦山听云大殿一见。

——楠止。

***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灵夕抬头看了看银盘似的月亮,再看了一眼身边悠然自得的琴翎,“哥哥,你就不怕这是个圈套?”

毕竟,沧迦山盛传镜颜夺走沧羽真元,使他一命归西,而楠止突然邀约,还是在沧迦山的听云大殿,实在有些奇怪。

但是,她决定赴约,哥哥也未反对。

或许是听进了他的话,觉得先取魔君真元较妥,或许是听闻风夙归来,心中略喜,想再见他一面,也或许,是她无法拒绝楠止的邀约,无论如何,今日他们改变了去冥界的计划,而是反转去向沧迦山。

“那也要能套住你我才行。”琴翎笑容明媚,墨绿色的衣裳竟似夜色里开出的一朵暗花。

灵夕瘪了瘪嘴,也只有他这种灵力高到天怒人怨的人,才有资本在同时面对沧迦山与楠止时说出这样的话。

“镜颜。”琴翎突然道,“你要牢记,你——再经不起折腾了。”

灵夕面色一沉,眸光晦暗,点头称是。

沧迦山难得的灯火通明,而听云大殿竟空无一人。

灵夕警惕地踏入殿中,琴翎悠悠然地跟在身后。

“哥哥,怎会无人?”灵夕尝试着用术法探了探附近的气息,除了她和哥哥,这殿里竟没有其他人的样子。

琴翎幽幽盯着前方,笑道:“自然是有的。”

话刚落音,灵夕便见前方卷起黑色的浓雾,浓雾散去后,便多了一人。

楠止仍旧一袭利落的黑衣,面容干净,眸光犀利,刚刚站定身形,冷然扫过灵夕,眼神落在琴翎身上,面色变化莫测。

“镜颜?琴翎?”楠止率先开口,低声问道。

琴翎如同人界的江湖人士一般,拱手笑道:“正是正是,久仰魔君楠止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势非凡啊!”

楠止刀子般的眼神剐过琴翎,换做旁人,恐怕早被他那股冷然的煞气吓得腿软,琴翎却视而不见,继续笑道:“不过,琴翎还是更喜上神楠止,当年上神风采,尚还历历在目啊!”

琴翎无不惋惜地叹了口气,楠止眼底闪过一道冷芒,道:“果然是你——银镜。”

琴翎笑得愈加灿烂,“不错,我便是沧迦山那面银镜。那你可知镜颜是什么?”

他忽然拉出在他身后的灵夕,向前推了一把。

楠止阴鸷地扫过她一眼,掠过她的脸时眼神闪了闪,随即马上恢复正常,鄙夷道:“一缕抢占他人身子的残魂。”

灵夕浑身微不可见的颤了颤,在楠止的注视下几乎又想往琴翎身后躲,最终忍住,僵直了背脊问道:“魔君邀镜颜来此,可是要奉上真元?”

楠止不等灵夕的话落音,已经单手结印,袭向琴翎。

这一招不过是试探而已,力量不大,琴翎轻而易举地躲过。楠止面色一寒,殿中风起,烛火闪烁,忽明忽暗,随即又是一击,浓稠的黑雾夹杂着呼啸的寒气袭向琴翎。灵夕忽的上前,拉住结界挡住楠止这一击,而琴翎摇身一变,显出原形,成为手掌大的镜子,自行插入灵夕腰间。

楠止面上微露诧异,却未分神,闭眼蓄气又是一击。

黑色的雾气萦绕在银白色结界之外,仿佛随时便会将其吞噬。然而,银白色的结界也不弱,并且愈加强厚,慢慢地将黑色雾气往外推。

琴翎只会几样实用的防身术法,譬如隐身术,真正有攻击性的术法,他一样不会,空有一身令六界颠倒的灵力。因此,在人界也好,妖界也好,每次袭击都是灵夕出面,琴翎在后以灵力相助。

此刻也是一样,灵夕腰间的银镜白炽的光芒愈加耀眼,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她体内,她撑起的结界范围越来越大,亦越来越厚。

楠止许是未料到他们会有这等强大的灵力,五指一收便散了黑雾,转换攻势,手中幻化出一柄银剑,袭向灵夕。

灵夕亦然,持剑相迎。

但这样的近身搏斗,灵夕显然不如楠止擅长。一面用剑,一面施法,灵夕也不如楠止娴熟。百来回合下来,尽管琴翎与她二人合力,单比灵力未必比楠止差,仍旧弱势尽显,险险躲过一剑,灵夕还未稳住身形,便见楠止又一剑过来,直刺心口。

灵夕面色煞白,只觉得躲无可躲。那剑却在临近心口的刹那自行转了方向,一剑刺空。

原来——是舍不得这身子。

既然如此……

灵夕面上浮现难言的笑容,握紧了手上的剑,毫无顾忌地反刺一剑,直往楠止剑上撞。但见楠止连连退守,一边要躲过灵夕的剑,一边要躲过她扑向自己剑刃的身子。他越是如此,灵夕面上的笑容愈发深邃,亦愈发苦涩,动作也更快更狠,直至最后,楠止干脆扔下剑,只与她斗法。

楠止施法,灵夕一一化解,楠止弃剑,灵夕却没有,一剑胜过一剑的狠戾。且楠止施法似乎也有所顾忌,只用不伤及灵夕身体的术法,灵夕迅速占得上风。

“直刺眉心,取真元。”琴翎的声音突然响起。

印堂乃魂魄在人体的要害,刺破心口会让肉体机能受损,对人界的普通人管用,会术法者,刺穿眉心伤其精魂再取真元才能真正让他丧命。

灵夕身上银光大作,剑尖带着锐利的杀气直直刺过去。

那一瞬,世界仿佛静止。

灵夕听不见声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楠止的脸越来越近,剑尖的光越来越锋利,明明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在她眼底脑中,却放缓、放缓、再放缓。

眼前蓦然浮现那一年,七层塔外的阳光如金,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却突然被血红色的光束击中,眨眼间化作片片蔷薇花瓣消失不见。耳边蓦然响起那一日,沧迦山上秋风煞爽,她的冰凌剑一剑刺破他心口,血肉崩开的声音堪比雷鸣。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再听我的话了?”

不会。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

不会。

他是她的仙灵,她是他的灵主,他离不开她,她亦不会丢下他,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眼见剑光就要刺破楠止额头,灵夕的手突然一歪,猛然收回同时施出的术法。

“镜颜!你……”

灵夕的动作太快太猛,以致灵力反噬,琴翎一句话还未说完,灵夕便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银镜亦从她腰间掉落。

楠止神色一凛,翻身间已捡走她身边的银镜。

“哥哥!”灵夕大唤一声,紧跟着追了出去!

灵夕刚刚踏出听云大殿,便被不知何处蹿出的沧迦弟子重重包围。那些弟子恐怕是准备她一出现便展开攻击,但看清她的面容之后大有迟疑,以致有些弟子还未来得及缓住攻势,推搡着摔倒。

灵夕顾不得他们,只盯着楠止,见他漂浮在空中,银镜在他手中被黑气萦绕。

“放开哥哥!”灵夕已经无法细尝此刻自己心中的感觉,是难过,是悲愤,抑或是哀凉。

未等灵夕腾空追过去,她已被人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