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师父真元来!”青奎手持项引剑,不留余力地袭向灵夕。

少了银镜,灵夕无论是动作还是灵力,与之前都无法相提并论,此时青奎突如其来的一剑,她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是灵夕!”青嫩的童音突然嚷道。

与此同时,青奎腰间的酒壶倏然变大,盘旋着击向他持剑的手,手臂一弯,那一剑便刺偏了。

青奎身形一滞,收起项引回首看灵夕,那一眼,眸子里乍现诧异、哀痛、狂喜,与不可置信。他抬头看悬在空中的楠止,似乎期盼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楠止的脸色在灯火通明的沧迦山上,显得分外清明。灯光并未使得他面上的冰冷化解,青奎的眼神也未使得他神色有半分松动,只见他握着手中的银镜,黑色的发被夜风吹得凌乱,淡淡道:“身子不许动,人……随你们处置。”

听到这句话,灵夕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一个圈套呢。

沧迦山居然也有与魔君合作的时候,而她,心甘情愿地入了套,还亲手送上了哥哥。

“镜颜?”青奎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恨意取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灵夕只是笑,竭尽所能地笑。

酒圣浮在空中不知所措,眼前人,明明是灵夕……

青奎重新举起项引剑,眼底面上,只有恨,“滚出灵夕的身体!”

话未落音,人已经袭向灵夕。

少了银镜的灵夕,不过是残魂驻留在挤满了破碎灵魂的躯体里的“人”,连当年只有两魂三魄时都比不上,又哪里会是青奎的对手。

不过十招,她便觉得已经要飘出这具身体,而青奎的攻势仍旧不止,许是因着不想伤害这身子,几招过后,他亦收起项引,直接施法逼灵夕的魂魄出去。

灵夕浑身都被一阵热浪包裹,时间越长,热度越高,不过一会,全身便像在烈火中焚烧一样。她体内破碎的灵魂叫嚣着、排斥着欲要将她赶出,她自己的魂魄亦挣扎着想要逃离那样的痛楚。

但她不想。

凭什么?

这是她的身体,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凭什么所有人都想让她出去,她就要出去?

没了良心的灵夕,为何要顾及他人的感受?

然而,即便再不想、再不甘、再不愿,魂魄受不住真火焚烧,青奎不止是想将她赶出身体,还想用真火将她焚烧至死。

蓦地,火光包裹中的灵夕,流了满面的泪。

她记得,从前的青奎师兄,最怕她哭。

已经有许多年,她不曾在他面前哭泣。

哥哥说,她没了良心,不是没有心,所以还是会心疼。

此刻她透过火光看青奎愤恨的脸,心疼了,疼到眼泪无法抑制地汩汩而出。

“青奎……师兄……”

灵夕无声地唤他,感觉到灵魂正在缓缓飘起,身子却突然一凉,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一个颠簸,仿佛她又重新回到体内。

灵夕跌在地上,睁眼,迷蒙中见到一袭白衣踏月而来。

这样的场景竟如此熟悉。

熟悉到她的鼻尖再次发酸。

男子如玉的手在她眼前停留,她伸手握住,一如多年前的那样——温润入心。

青奎的真火被风夙灭掉,随风夙而来的还有青莲青念以及沧海。几人看见灵夕,皆是一惊,还未开口青奎便已忿然道:“大师兄!她不是灵夕!是杀死师父的镜颜!”

风夙置若罔闻,细致而温柔地擦掉灵夕脸上的泪水和泥土,捋顺她的发。

灵夕眼底仍旧噙着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么些年,他一点都没有变。表情,动作,态度,全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他会认得她是谁么?

他会将她赶出这具身体么?

“大……”灵夕一句轻唤还未出口,风夙便轻抚她的发,道:“还是记不得么?”

灵夕怔住,当年大师兄魂飞魄散,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记不起来么……”

记不得什么?她应该记起什么?

灵夕茫然地望住风夙。

“那你可记得,在镜中诺过我什么?”

一句话,风夙面色不变,声调不变,听在灵夕耳中却是风云变色!

“是、是……你?”灵夕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甩掉他的手,一个踉跄便跌倒在地上。

是他,原来是他。

“你——想他们回来么?”

“给我你的良心,替我办一件事,便能……如你所愿。”

银镜中的声音,原来是他。

是她这么些年来,一心想救,执意要救的大师兄。

第四十七章

灵夕如受重创,眼神空洞无波,不知在看向哪里,任由风夙扶起她,不哭不笑,只木然问道:“为什么……”

他那样强大,却要装作魂飞魄散的模样,躲入银镜里。他看着她这些年为了他的死,愧疚自责,为他复活吃尽苦头。他知道银镜就是哥哥,却从未告诉过她,只让她好好修习,然后……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难怪……难怪沧羽见过他,知道她会去取真元,甚至自断性命亲手奉上真元……

为什么?要绕这样大的一个弯?

风夙仍是温柔地捋顺她的发,并未回答。

其他人听得风夙这几句话,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沧海与青莲略有疑惑地看着青奎,青奎愤懑地盯着灵夕与风夙,青念则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哈哈,寻着魂引过来果然没错!”听云大殿上方,突然又出现一人。

冥生一身镶金的黑色华贵长袍,虽然个子小小,却气势非凡,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琴翎与镜颜呢?”冥生落地便四下张望,笑嘻嘻道,“听说要取我真元?”

银镜此刻在楠止手中,他仍旧浮在空中,漠然地睨着冥生。灵夕仍在失神,似乎并未发现冥生的到来。

在场沧迦弟子,只有青奎见过冥生而已,但此情此景,冥生出现得又如此突然,一时间他也愣住。只有风夙一人仍旧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上前一步,淡然道:“若非如此,冥王怎会出冥界亲自来沧迦一趟。”

冥生微微一愣,看向风夙的眼眯了眯,敛住顽劣的笑,正色道:“是你。”

风夙垂下眼睑,轻轻一笑,“冥王既然认得,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擒魔君,除封印?”

冥生面色一沉,剜了风夙一眼,虽有不愿,却也道:“你都开口了,我能不助么?”

早知道打死不出冥界淌这浑水!

神界已被封印万年,于他而言,不过漫漫长生里的弹指一挥间而已,再封个两三万年也无所谓,其实也就相当于神界那群老不死的睡了个长觉。

虽然,神界封印对六界会有不可小觑的影响,但,那关他什么事啊?好不容易他那个老爹正好在神界被封住,他才逍遥了这么些年……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六界里,居然还有一只漏掉的神!

冥生不甘地睨着风夙,隐藏得那样好,难怪他没发现。现在他要他帮忙,他也不得不帮,否则有朝一日父王醒来知道此事,不弄死他才怪!

冥生犹在琢磨着,风夙已经看向楠止。

楠止眉头微蹙,猝不及防地袭向灵夕,似是打算抓住她。风夙上前一步便将她护在身后,撑起结界。冥生见势趁机袭向楠止。

冥界与神、仙两界所用的术法不属同系,楠止习惯性地躲开,竟未躲掉,生生受了冥生一击。

风夙收起结界,趁着楠止弱势便与冥生携手相击。楠止黑影一闪,便消失在听云大殿前,风夙和冥生对视一眼,乘胜追去。

混乱过后的沧迦主峰,是一片茫然。

茫然大师兄为何与冥王扯上关系,茫然大师兄到底是何身份,茫然眼前拥着灵夕皮囊的女子,又到底是谁?

灵夕眼底已然干涸,眸中的光彩渐渐闪现,冰冷而锐利。她举剑,低笑:“的确是我杀了沧羽,他的真元就在这宫翎里,要不……你们来抢?”

沧迦弟子无不倒抽一口凉气,齐齐举剑攻向灵夕。

混乱之中,青莲大喊:“青奎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青奎低吼道:“镜颜附在灵夕的肉身上,你们莫要伤她肉身!”

青奎虽这样吩咐,听云大殿前那么多沧迦弟子,那么多把剑,不可能全部避开灵夕的身子。灵夕的魂魄本就在体内受到挤压,刚刚又几番重创,此刻完全是凭着一口戾气硬撑着一拼到底,不过一会,浑身已经不下十处伤口,而包围她的圈子亦越来越小,刺向她的剑,袭向她的术法,越来越多。

灵夕想起那夜尸骨累累的沧迦山,她哭着与银镜中的声音说“想”,想她的同门们重获新生,想沧迦山仍旧生机勃勃除魔卫道。

然而,现在他们的剑齐齐指向自己。

她予旁人活路,旁人断她生路。

她以为,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也不过如此。

蓦然,犀利的剑风刮过的面颊,却并未伤到她的身子,反倒是将她围住的沧迦弟子们,齐声痛呼之后大退三步,有些重伤倒地。

灵夕侧目看去,青念持剑站在了她身边。

“我曾对月起誓,无论发生何事,随你左右。”青念面色沉着,镇定道。

灵夕一怔,低笑道:“那是对灵夕起誓。”

“若非灵夕,你怎知我曾起誓?”青念反问道。

“青念你疯了!过来!”沧海沉声怒道。

“青念,那不是灵夕!”青莲亦急道。

攻势暂停,谁也不愿对着同门的青念动手。

青念略略上前一步,侧身掩住灵夕,举剑道:“我曾许誓护她左右,要么先杀我,要么放她走!”

沧海盯着青念,面色阴郁,“青念,你莫要再次入魔。”

六年前,青念曾因为雪染被魔物扰了心智,与沧迦为敌。沧海这样一说,众人皆是担忧而防备地盯着他。

“她是灵夕,不是旁人!”青念咬牙道。

众人面露疑色,青奎怒道:“她亲口承认杀死师父!镜颜活活剜走了人界天子的心,取去了青凤的内丹,又夺走师父真元!你说她是灵夕?你可曾见过她一身白衣冷血无情的模样?青念你长长眼,她是附在灵夕身上的镜颜!”

说话间,沧海面露狠色,已经袭向青念。

灵夕猛然推了一把青念,放声笑道:“哈哈……没错我是镜颜!我杀了人界天子杀了妖王青凤杀了掌门沧羽现在还迷惑青念心智!你们全部冲着我来就是!”

灵夕展开双臂腾起,跃在空中,仿佛就要展翅翱翔的夜鹰。

青奎见势,蓄起灵力,一掌袭去。

青念被沧海缠住,无暇分身,只能痛声大呼道:“青奎她真的是灵夕!!!”

灵夕前胸正中一掌,喷出的鲜血如同夜空绽放的血色花朵,妖娆而肆意。

与此同时,夜空中再次出现一人,大喊道:“青奎!镜颜就是灵夕!”

灵夕恰在此时落地,身体砸在地上闷声一响,苍白的脸上沾染了点点血迹,双眸直直地望着苍穹,眼神空洞而死寂。

青奎劈出一掌的手还未放下,僵在空中,眼神凝滞地盯着匆匆赶来的沧瞿。

沧瞿方一落地,便急忙到灵夕身边,探她脉搏。

“镜颜就是灵夕,镜颜就是灵夕啊!”沧瞿似乎还在酒醉中,眼神凄迷不定,隐隐泛着殷红。

青奎如受雷击,整个人浑身一颤,抓住沧瞿的衣襟提起他,吼道:“你给我说清楚!什么镜颜什么灵夕!”

沧瞿悲从心来,红着眼道:“当日我看得清清楚楚,沧迦山遍布尸骨,银镜银光大作,覆盖之处血肉重生,灵魂归体,众人重生,银镜也化作人形!”

那夜他偷偷下山喝酒,逃过沧迦山大劫,回来时人去山亡,却见银镜令沧迦复生,化作东华上仙的模样,还有一缕魂魄萦绕左右。

“哥哥你换个模样吧,我不喜欢这个。”

银镜摇身换了个模样。

“哥哥,从前别人问我名字,我竟不知。我不喜‘灵夕’这个。”

“你是镜颜,我是琴翎。”

“那哥哥,镜颜重新找一具身体可好?我不喜原来那个。”

“当然可以,随你。”

一镜一魂,相携远去。他不曾跟上,再后来,便接到镜颜的战书……

沧瞿一一道来,青奎瞪大了眼显然不信,但声音里的愤怒已然退去许多,质疑道:“你上次只说琴翎乃银镜,不曾说过镜颜便是灵夕!”

沧瞿愧疚地闭眼,背过身去,“是……师兄……不让我说。”

青奎面上的颜色,一寸寸褪去。

他自然记得,上次他问醉得不省人事的沧瞿,沧瞿断断续续地吐出“银镜”二字,便不肯再说,只说师兄不许。

“既然师父知道镜颜是灵夕……”青奎失神地呢喃。

“他知道灵夕会来取他真元,曾与我提及,若能解开神界封印,献出真元亦在所不惜。”

青奎脑中一片混乱,顾不得去想什么神界封印,亦不想去猜究竟是镜颜杀死师父还是师父自己送上真元,他只知道——他用尽全力,打了灵夕一掌。

“灵……夕……”青奎失措地跪到灵夕身边,颤抖着双手将她抱起来,“灵夕……灵夕,我错了……”

青奎声音嘶哑,颤抖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无措地不断给她渡仙气。

“青……青奎……师兄……”灵夕的眼恢复了些许神采,眼底泛起水色,“你们……都要赶我出……这具身体。”

“灵夕,我错了我错了……”青奎的泪水顺着面颊滑下,落在灵夕脸上,洗涤她面上的血色,“我没用,我连你都认不出来!”

“我……不怪你。”灵夕的眼微微抬起,斜看着不远处大亮的半边天,“真的……不怪你。青奎师兄,你……带我去见哥哥可好?哥哥……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不远处的沧迦山顶,银镜的光芒驱散黑暗,如同冉冉升起的新星,点亮半面天空。

“我带你去。”青奎抱住灵夕,腾空往沧迦山顶飞去。

其他人看着二人远去,皆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

沧迦山顶在银镜光芒的笼罩下恍如白日。

月正上中天,圆如银盘,阴风阵阵,在耳边低吟哀哭。

银镜变成半人大小,在空中缓慢旋转,尽管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通身却是被淡薄的黑雾笼罩,显然是在他身侧黑衣男子的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