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正说得起劲,忽然感觉到唐元贞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抬眼便看到她静得吓人的目光,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唐元贞故意左右看了看,仿佛在确定有没有偷听者。

接着,她冷声对李氏道:“阿婶是郎君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谁也抹杀不了。但我求求阿婶,好歹看在郎君是你亲生骨肉的面子上,不要再为难他了,好不好?”

李氏张口结舌,反手一指自己,不可思议的说道:“我、我为难二郎?我什么时候为难二郎了?”

唐元贞定定的看着李氏,“我知道阿婶方才为了什么不自在,不就是因为我们总称呼您‘阿婶’吗?”

李氏听了这话,以为唐元贞知道自己错了,要跟她道歉。

底气大增,一扬脖子,李氏道:“难道我不该生气?”她好好的儿子硬是不能叫她母亲,她多憋屈、多心疼?!

唐元贞却冷笑一声,“阿婶觉得应该?那么当年阿家要过继的时候,您为什么不反对?”

既然舍不得儿子,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当年,王鼎急得都病了,反倒是李氏一副暗自狂喜的模样。

谁都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李氏打的什么主意,谁还能看不出来?

李氏气急,“长、长辈做的决定,谁、谁敢反对?”她把锅都甩到了万氏头上,决口不提自己当年的失误。

唐元贞冷哼,“既是这样,阿婶更不该生气。您是听长辈的吩咐,郎君与我却是按规矩行事。”

“…”李氏险些倒仰,好容易平复下来,抖着手指头,“我、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地里挑唆二郎。呜呜,我的二郎,从小就乖巧听话,偏偏这几年变得跟父母生分了,原来都是因为你!”

唐元贞不肯背这个锅,“郎君确实守规矩啊,他不是不想跟父母亲近,实在是大义名分压着,他不敢!”

说到这里,唐元贞故意看了李氏一眼:“阿婶,郎君过继大房,原就艰难,从不敢行差踏错,唯恐落人口实。郎君已经十分不易了,求阿婶,就不要为了一些小事而为难二郎了。”

“我——”称呼是小事吗?人前不好改口,人后喊个‘阿娘’又怎么了?

李氏那叫一个郁闷啊。

唐元贞偏偏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人前人后?阿婶,您确定你的‘人后’就安全?倘或让阿家知道郎君口口声声的唤您‘阿娘’,她又该作何想法?说句不怕您恼的话,郎君现在只是安国公世子,还不是安国公呢。”

您不就是为了安国公的爵位才同意过继的吗?

如今爵位还没到手呢,您逼儿子改口,万一惹怒了赵氏,就不怕最后落个鸡飞蛋打?

唐元贞这话说得有些诛心,李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吧,她确实看重爵位,可自己的小心思被儿媳妇当面点破,她脸上是在过不去啊。

“阿婶,这些话我只说一次,还请您千万体谅郎君,不要再让他作难了。”

说罢,唐元贞不再看李氏,竟是直接告辞离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阿婶,告辞!”

李氏只顾着生气,一时忘了最初叫唐元贞来的目的,眼睁睁看着她拂袖而去。

待人走了,李氏方记起来,用力捶着榻,“好个唐元贞,为了躲事,居然敢故意顶撞长辈?!”

傍晚,王怀瑾从衙门回来,再次被李氏的人拦在了二门外。

两刻钟后,王怀瑾才从萱瑞堂出来,走出来时,他满脸的无奈与疑惑。

踱步走回朝晖院,正房里灯光很亮,站在院子里,王怀瑾听到了妻子和儿女们的说笑声。

他烦躁的心不禁安静下来,伸手抹了把脸,换上笑容,王怀瑾大步进了房间。

“郎君回来啦。”

唐元贞亲自迎上前,帮王怀瑾摘了帽子,解开腰带。

一边忙着,唐元贞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郎君,我、我今天好像惹祸了。”

看惯了唐元贞稳重、干练的模样,乍一看到她露出小女人般的神态,王怀瑾很是稀罕:“娘子,出什么事了?”

唐元贞将王怀瑾的官帽、袍服等物交给侍婢,亲自拿着件家常的长袍给王怀瑾换上,略带不安的说道:“我、我顶撞了阿娘。”

王怀瑾挑眉,刚才在萱瑞堂,他阿娘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目标直指妻子唐氏。

当时王怀瑾还纳闷,现在全都明白了。

唐元贞偷眼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是这样的…”

她大概将白天的事说了说,重点指出:“我知道阿娘听着咱们唤她‘阿婶’,心里不自在,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必须按规矩行事。但阿娘似乎对此耿耿于怀,我担心日后她还会因为一个称呼而惹出事端,所以就、就恳求她体谅体谅你。”

王怀瑾没说话。

唐元贞略带心疼的说道,“郎君,我是真的心疼你啊。在大房,咱们原就是过继来的,一言一行都得小心。倘或为了顺阿娘的心意而改口,一旦被人发现,与郎君都不是什么好事。”

王怀瑾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他当然知道这绝非一个称呼的问题。

唐元贞察言观色,知道王怀瑾已经在心底认可了自己的说法,又点了一句:“更不用说阿婆和父亲还在那儿看着呢,王怀恩一家更是搬到了摘星院…如此形势下,只咱们一家小心还不成,还得需要阿爹阿娘的配合啊。”

就算是演戏,好歹也要撑到落幕吧?!

王怀瑾思索良久,用力点了点头,而后拉住唐元贞的手,“娘子,还是你看得明白。”也是真心为他好。

唐元贞满脸娇羞,嘴上还要说:“怪只怪我今天急了,竟、竟失礼顶撞了阿娘。阿娘定是生我气了吧?”

王怀瑾笑了,将妻子揽入怀中,轻声道:“无妨,我会把这些道理详细说给阿娘听,她会理解的。”

唐元贞将脸埋进丈夫的怀抱,低声道:“其实阿娘理不理解我不打紧,只要郎君懂我,就足够了。”

王怀瑾抚着妻子细密柔软的长发,喃呢着:“娘子知我,我亦懂娘子。”

不远处的榻上,唐宓看得目瞪口呆,心里默默的给亲娘点了个大大的赞:不愧是阿娘,厉害!在阿爹这儿备了案,就算是以后当众顶撞李氏,阿爹也不会怪她,还当她是一心为了他、为了这个小家。

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吃了饭,王令仪兄弟回房间读书,唐宓留在堂屋陪弟弟玩儿。

当然啦,唐宓放弃读书、练字的时间陪个小奶娃儿玩,更多的还是想听、八、卦!

“…阿娘已经和程家定好了,这个月二十去清凉寺上香,程季也会去,届时让我好好跟他聊聊。”

王怀瑾捏着鼻梁,略带疲惫的说道。

“也好,到时候我也跟程家的女眷多接触接触。”唐元贞点头,后世不是说了嘛,“买猪看圈”,在古代,相较于丈夫,婆婆、小姑子、妯娌什么的更重要。

“嗯,阿娘的意思是不必太刻意,权当一家人出去玩一玩儿。”

王怀瑾说着,一指竖着耳朵的女儿和啊啊流口水的小儿子,“猫儿、阿宝也去。”

唐元贞笑着点头,“好,就当咱们出去郊游了。”

清凉寺,位于京郊东南方向的山上。

寺庙不大,也没什么名僧、大师坐镇,但因为四周景致极好,香火还算旺盛。

清凉寺位于半山腰,周围青葱环绕,寺中还有几眼清泉甚是甘甜,尤其是后山的大片桃林,更为寺庙增添了不少香客、游人。

每年阳春三月,桃花盛开,大片大片的粉色,浓郁的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引得无数京中百姓、文人骚客前来观赏。

清凉寺的桃花有名,桃子也十分受香客的欢迎。

在许多老人看来,这些桃树长在寺庙中,整日被佛香熏染,有没有灵性不好说,但结出来的果子定必普通桃子多了几分佛性。

清凉寺的和尚也颇会念“生意经”,每年夏天桃子成熟时,便将桃子摘下来,免费送给前来上香的香客。

香客既然能来偏远的清凉寺上香,大多数也是信佛的,断不会白拿寺里的馈赠,或多或少都会往功德香里放点儿银钱。

至于那些前来游玩的人,就更不在乎银钱了。

是以,每每到了夏天,清凉寺的功德香日日爆满,只把大小和尚们乐得合不拢嘴儿。

可惜眼下是初秋时分,桃林的叶子依然葱翠,但桃子却不剩几颗了。

望着桃树上仅剩的几个干瘪果子,柳佩玖很是遗憾,正想跟姐姐抱怨几句,扭头却看到唐宓的丫鬟在一旁的青石板上铺卷轴。

“咦?猫儿姐姐是要写字,还是要作画?”

柳佩玖好奇的凑了过来。

唐宓一边撩起袖子,一边笑着回道:“桃林的景致不错,一时手痒,想画两笔。”

事实上,唐宓最近练“一心二用”练得走火入魔,从写字已经延伸到了其它领域,比如作画。

唔,她是不是可以一手作画、一手题词?!

想想就觉得兴奋哩。

柳佩玖似乎也猜到了,睁着大眼看唐宓作画。

阿苏已经摆好了笔墨并几样颜料,立在一帮随时答应差遣。

唐宓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她将要绘制的图画,良久,方睁开眼,自信的拿起两支笔。

“老天给了你无与伦比的天赋,你就是这么糟蹋的吗?”

唐宓的笔蘸足了墨,笔尖还未触及白纸,身后便响起了一个不善的声音。

唐宓扭头,来人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道袍,腰间却没有系腰带,头发披散着,手里拿着一把羽毛扇,衣着很是随意,但眉宇间的气质却十分独特…

第078章 我们也要拜师(求订阅)

一双好看的杏眼转来转去,清澈如水的眸光潋滟,端得是灵动可爱。

唐宓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但听他说话的语气、看他的气质和举止,她可以断定,这位定是个人物。

她歪着小脑袋,认真的说道:“先生觉得我这是在糟蹋天赋?”

来人鼻子里哼了一记,答案不言而喻。

唐宓却反问:“先生又焉知这不是我对天赋的另一种应用?”没准儿练着练着,她就练成书画双绝的大家了呢。

唐宓的话近乎无礼,但来人却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被冒犯了,眼中的光芒愈发灿烂。

或许在他来看,有本事的人都是有点子傲气的,那种听了他的名号就变得恭谦无比,恨不得匍匐倒地求拜师的人,他真是看得太多了。

似唐宓这般,有点儿小脾气的灵透孩子,他真是越看越喜欢。

“我且问你:世间为何有文字?”来人问道。

唐宓想了想,“记事叙文,传承文化。”

“那也就说,文字最重要的是一个‘用’字,只要把事情记录清楚了,把文章写明白了,字写得好不好并不要紧,是也不是?”

“先生这话似有不妥,字如其人,小女子年幼,却也听说真正懂得相人的名士,可以观其字便知其人。”

唐宓摇着小脑袋,一本正经的反驳着,“再者,字写好了,亦能成为一代大家。”比如爱养鹅的那位书圣。

来人眼睛里染上了笑意,吐出的话却有些逼人,“你觉得你这样就能成为书法大家?”单靠一个“双手同书”?

唐宓聪明绝顶,却很有自知之明,她摇了一下头,没说话。

来人对唐宓的“清醒”很满意,继续说:“前些年老夫游历天下,曾见过一位身有残缺的读书人,他双手都受了重伤无法写字,他便用牙齿咬着笔杆,练出了一笔好书法,备受当地文人推崇。”

来人平静的讲述完,问了句:“你觉得该如何评价这位读书人?他算是书法大家吗?能够青史留名吗?”

唐宓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方斟酌着说:“此人心性坚韧、自强不息,做到了常人所不能的事情。”妥妥的身残志坚啊。

至于这人算不算书法大家、能不能青史留名,唐宓却十分肯定:“他只能算是奇人,算不得书法大家。真正的书法大家,要么在书法一道上自成一派,要么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

来人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唐宓。

唐宓与他对视,良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道异彩。

来人将唐宓的变化看在眼中,心中愈发喜欢这个小丫头:好个聪慧的小娘子,这般资质、这般灵透,合该是他的学生!

来人总结道:“以口衔笔也好,双手同手也罢,都不过是引人眼球的写字方法。最初时,世人或许会惊叹、会追捧,但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唯有学得真正的知识,才能长久的被人敬重、推崇。”

唐宓放下笔,整了整衣裙,郑重的对来人行了一礼:“唐宓谨受教,多谢先生指点。”

唐宓是由衷的感谢,要不是这位当头棒喝,她没准儿就在“一心二用”的道路上狂奔下去,全然忘了正经事——读书、学习!

来人一手持扇,一手负于背,心安理得的受了唐宓的礼。

话说一旁的柳佩玉和柳佩玖都看傻了眼,她们虽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们:这是个重要的时刻,她们决不能打断。

姐妹两个大气都不敢喘,呆呆的看着事情的发展。

来人走到青石板前,看了眼摊开的卷轴和磨好的墨,他伸手拿起一支笔,龙飞凤舞的写下四个大字:“孺子可教!”

好字,真是好字!

唐宓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人正如她猜测的那般,真真不简单,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她搓着小手,腆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凑到来人身边,“我既‘可教’,先生可愿教我?”

来人好笑的看着唐宓那谄媚的小模样,故意逗她:“你连老夫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轻言拜师?”

唐宓狗腿儿的说道:“能写出这样气势恢宏的字的人,定是胸中有丘壑的大家。只这四个字,就足以引得天下人争相拜先生为师。”

说着,唐宓满眼小星星的看向来人:“先生,可愿教我?我、我很聪明的哟,过目不忘,双手同书,最重要的是,我很努力,很乖、很听话哟。”

柳佩玖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眼前这个小狗腿儿是她认识的猫儿姐姐?京中有名的小神童?

从一见面,柳佩玖就觉得唐宓是个落落大方、知书达理的世家女,待姐妹亲厚,待长辈孝顺,待下人和善,简直不要太完美啊。

但眼前的这一幕,彻底打碎了柳佩玖对唐宓的美好印象。

呜呜,这就好比是柳佩玖粉上了唐宓这个小女神,结果却意外发现,女神也是要上茅厕,会放屁打嗝儿。

瞬间跌落神坛啊,有木有?!

来人笑了,不是抿着嘴唇的微笑,而是哈哈大笑,“好,好个唐氏女。唐宓,你这个学生我收了,回京后,记得让你阿爹阿娘带着你来拜师。”

唐宓满眼惊喜。

来人丢下一句,“记住,老夫李克己。”

李、李克己?

居然是海内名士李克己?

唐宓幸福得都要晕过去了,刚才跟他答话的时候,唐宓就是打着“这人肚子里有干货、不如拐来给自己和兄弟们当先生”的目的,心中还祈祷着,一定要让她抓住这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