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平阳长公主的手笔?

仵作心乱如麻,将全部的尸体检查完毕,便回到京兆府尹身边,低声回禀着。

京兆府姓冯名裕,是圣人登基后提拔上来的心腹,曾经是东宫属官,今年刚过四十岁,是圣人重点培养的青壮派。

他身量不高,面庞瘦削,一双浓眉斜插入鬓,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听完仵作的汇报,冯裕没有说话,而是抬步往大殿走去。

大殿里,平阳长公主留下的人手正在跟王怀瑾闲聊。

王怀瑾是个文人,但昨夜手提大锤的形象实在太凶残了,连那些身经百战的娘子军见了,也忍不住咋舌:啧啧,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啊。看这王玉郎一副弱鸡的样儿,杀起人来,竟是丝毫都不手软。

武人最是耿直,也最崇尚强者。

王怀瑾昨夜的表现,着实让娘子军惊艳不已。

领队的那位姓武,家中排行老三,人称武三郎。

武三按辈分、资历,跟王鼐差不多,是平阳长公主的家将,娘子军的绝对元老。

他端着一大海碗的汤饼,一边吸溜,一边跟王怀瑾说:“你小子不错,比你阿爹,哦不,是你阿叔强多了。”

王鼎尊崇读书人,自己也标榜儒将,只可惜,军中的老伙计并不捧场,当面都敢笑他“老酸腐”、“臭书呆”。

武三最是瞧不上王鼎的做派,连带着对王怀瑾也有些偏见:好好的将门子弟,作甚学那些世家子?整日里摇头晃脑、咬文爵字的有甚意思?

但昨夜王怀瑾的狠戾,让武三对他大为改观。

又经过大半夜的闲聊,武三说什么,王怀瑾都能搭上话茬,而且还能延伸话题,将一些书面上的道理通俗的讲出来,让武三愈发欢喜。

兴奋时,武三连连直拍大腿:“好啊,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嘛。不像那些酸腐,明明一句话能说明白的道理,他非要东拉西扯说上一大堆,老汉的头都要被他们绕晕了,话却一个字都没听懂。还是你小子明白!”

对于武三毫不掩饰的夸奖,王怀瑾也没有一味的谦虚,适时的表现一下年轻人的张扬、骄傲,殊不知,这更对了武三的胃口。

等到了清晨,武三已经能捉着王怀瑾的胳膊,一口一个“贤侄”的叫着了。

唐元贞没有搀和男人间的攀交情,而是默默的在一旁伺候。

端茶倒水,准备点心、水果,只把一群娘子军吃得嗷嗷叫。

武三更是对王怀瑾挤眉弄眼,“嘿,你小子福气不小啊,娶了个世家女不说,还把婆娘调教得这般懂事。”

王怀瑾无语,心说话:老叔,您身为长辈,这般调笑晚辈,是不是有些不妥?

不过,经过大半夜的相处,王怀瑾算是明白了武三的性格,对他的某些“心直口快”也不放在心上。

王怀瑾越是这般,武三越是瞧他顺眼。

早晨的时候,武三已经能很不客气的跟唐元贞点餐了:“侄媳妇,弄些热热的汤饼吧。哦,对了若是有大块的牛羊肉,不妨也煮上一些。”

唐元贞笑语盈盈的答应一声,转身就去吩咐厨娘。

没用多久,大殿里便冒出了浓浓的羊汤味儿。

雪白雪白的汤饼,嫩嫩的青菜,还有大块大块的羊肉,盛了满满一大海碗。

丫鬟们将海碗送到武三、王怀瑾以及娘子军手里。

武三也不客气,拿着筷子在袖子上擦了擦,他也不怕烫,直接大口朵颐起来。

一边吃,他还一边说:“不错,汤头香浓,汤饼够劲儿,唔唔,还有这羊肉,竟一点儿腥膻都没有。”

王怀瑾也捧着海碗,不过他吃得很优雅。

同样是“斯文”的吃相,武三却看王怀瑾十分顺眼,脱口说了句:“你小子不错,比你阿爹,哦不,是你阿叔强多了。”

王怀瑾满心无奈,得,连武三都知道他是王鼎的儿子,偏偏阿婆和伯父还以为瞒过了伯母。

“你伯父,哦不,是你阿爹,唉~~”武三夹起一块肉丢进嘴里,边嚼边说。

对于王鼐,武三也说不上多厌恶。虽然王鼐得罪了长公主,但平心而论,王鼐作为一个将军还是称职的。

唯一令人诟病的就是人品略差。

身为一个男人,靠着女人也就罢了,偏偏还不珍惜,临了更是伙同全家人欺瞒一个妇人。

啧,武三甚是不齿啊。

提到了王鼐,王怀瑾不禁垂下眼睑,低声道:“自那年秋猎,我阿爹受了伤,他、他就变得有些颓废。整日里酒不离手,小子每日里劝,阿爹却总也不听。”

唐元贞领着丫鬟在火堆前忙碌,听到王怀瑾的这句话,眸光不禁闪烁了一下。

武三吸溜完一大海碗的汤饼,将空碗往地上一放,用手背摸了摸嘴巴子,而后拍拍肚子,“舒坦!真舒坦啊!”

唐元贞赶忙问道:“武三叔,要不要再来一碗。”

武三眼睛亮了,“还有?”他们十几个娘子军,个个都是能吃的主儿,他真担心那一大锅不够吃呢。

唐元贞抿嘴而笑,“瞧您说的,我们既是诚心请您和诸位吃饭,哪有不够的道理?您就敞开了吃吧,尽够的!”

反正他们也不去兰陵了,三马车的食材不能就此浪费啊。

正好碰到这群大胃王,索性帮他们消耗消耗。

“好、好、好,那就再来一碗。”武三把碗递过去,又冲着王怀瑾挤了挤眼睛,仿佛在说:臭小子,真真好福气!

王怀瑾毫不客气的接受了武三的“夸奖”,还故意朝他呲了呲牙:小子就是有老婆运,咋地?

武三气结,接着刚才的话题,没好气的说:“王老狗确实糊涂了,整日里吃酒算怎么回事?照他这个吃法,哼,早晚要吃出事情来。”

酗酒能有什么好?

早晚喝死!

王怀瑾放下饭碗,叹道:“小子也担心啊,早就请了太医给阿爹开方子戒酒,但阿爹他——”

王鼐的酒瘾已经深入骨髓,万氏的哭诉都不顶事儿,更不用说小小一个王怀瑾的劝告了。

武三摇了摇头,眼见王怀瑾满脸的担忧,还好心的劝慰:“王二,你是个好孩子。孝顺父母,事事谦让,我们这些老兄弟都清楚。日后真若是有什么事,也不与你相干。”

昨夜的事,虽然还没有查清,但武三不是个傻子,隐约也猜到了谁是幕后主使。

王鼐,够狠、够毒辣!

只是可惜了王怀瑾,多好的孩子啊,就是没有父母亲缘。

亲生父亲不靠谱,过继的伯父又一心想要他的命,唉,可怜啊!

偏偏王怀瑾心底淳厚,到这个时候,还担心王鼐的身体。

王怀瑾听了武三的话,微微的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吃他的汤饼。

武三见状,挑了挑眉毛:咦,王小子似乎也猜到了啊,唉,真是难为这孩子了。

这时,冯裕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大殿里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王怀瑾和武三身上。

作为京城地头蛇,冯裕自然认得这两位,尤其是武三,那可是平阳长公主府上的家将啊。

冯裕快走几步,冲着武三一抱拳,“见过武将军。”

武三端着刚刚盛满的海碗,抬眼瞄了冯裕一眼,“哟,是老冯啊。吃了吗?”

冯裕嘴角抽了抽,他是来办案的,不是来蹭饭的,好吧?

不过今天早上他急着出城,还真没吃饭。闻到饭香,肚子里已经叫了起来。

唐元贞命人端来海碗,笑着道:“冯京兆,若是不嫌弃,就一起用点儿吧。”

武三也跟着嚷嚷,“行了,你就别客气了,坐下一起吃吧。吃完咱们也好办事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冯裕不再推辞,盘膝坐在地上的竹席上,接过饭碗,一起吃了起来。

唐元贞照顾了一圈,见暂时没有需要她做的事情后,便退出了大殿。

走到角落里,唤来一个相貌寻常的客女,附在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

那客女用力点头,“娘子放心,婢子这就传消息回去。”

唐元贞满意了,打发客女下去。

望着那客女的背影,唐元贞温婉的笑容瞬间冷却,眼底更是浮现杀意——

王鼐,你敢对我们下杀手,我就敢要你的命!

第089章 想到一起去了

清晨,骠骑将军府。

一只白羽带灰点儿的鸽子从西边飞来,扑棱棱的落入后院。

朝晖院,一个长得不起眼的丫鬟抱着信鸽,从鸽子的爪子上解下一个竹筒。

她没有将竹筒打开,而是快步走进上房。

唐妈妈接过竹筒,确定竹筒上的蜡封完好无损,这才小心的打开竹筒,从里面取出一个卷好的纸条。

唐妈妈展开纸条,细细的读着。

上面只有十几个字,唐妈妈却看得无比认真。

好一会儿,她方放下纸条,取来火折子,将纸条点燃,然后丢进空着的茶碗里。

待纸条燃烧殆尽,唐妈妈招手唤来一个伶俐的丫鬟,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丫鬟领命而去。

没用多久,那个丫鬟便出现在了后院的马厩里,跟一个清秀的小厮凑在一起耳语片刻。

那小厮不住的点头。

丫鬟交代完差事,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这才悄无声息的走出了马厩。

而小厮也谨慎的四处环顾,一路朝外书房而去。

外书房一共两间屋,外间原是会客的地方,如今却摆满了酒坛子。

酒坛都是五斤装大小的,封着黄泥,坛身上贴着红纸,上面写着“唐家烧春”四个字。

而在四个大字的下面,还有几个古怪的字符,不似汉字,也不似梵文。

小厮却挨个将酒坛上的古怪字符看了遍,最后挑出一坛,上面的字符为:68。他暗暗点头,娘子说了,这个字符越大的,酒的度数就越高。唐家烧春最浓烈的酒,就是标着“68”字符的!

小厮抱着酒坛进了书房的里间,也就是真正的书房所在地。

王鼐尚未从宿醉中清醒,整个人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嘴边一堆呕吐物,他还不自知,继续张着大嘴呼呼睡着。

小厮刚进书房,便被刺鼻的味道熏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努力吸了几口气,将酒坛子放在地上,从袖袋里抽出一条帕子,叠成三角,像个蒙面人一般用帕子将口鼻遮住。

他又抱起酒坛,再次走进房间。

“将军,将军,小的给您拿酒来了。”

小厮故意打开黄泥封,将坛口摆到王鼐鼻子前面。

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飘散开来,空气中都熏染了酒气。

睡死的王鼐,天上打雷也不会惊醒,但一听到“酒”字,他立刻睁开了眼睛。

“酒?酒在哪里?”王鼐的眼底满是血丝,人还没有彻底清醒,只是顺着本能的欲/望,伸手就要去拿酒坛子。

小厮小心的将王鼐扶起来,把酒坛子递给他,嘴里还说着:“将军莫急,酒有的是呢,您尽管喝——”

王鼐没搭理小厮,双手抱着酒坛子,像往常一样,对着嘴就往里倒。

结果刚灌了两口,王鼐便呛了出来,一边死命的咳嗽,一边说道:“好、好烈的酒啊。”

过去喝的酒也烈、也浓香,却还是不如今天这坛。

娘的,这酒就像烧刀子,倒进嘴里火辣辣的,只烧得嗓子眼儿冒火。

若是换做旁人,早就受不了这种烈酒了。

王鼐不同,他酗酒好几年,度数低些的酒,他喝着就跟凉水一般。

唯有这种烈酒,狠狠的刺激着感官,方能让他感到快意。

“好酒,这才是真正的好酒啊!”

王鼐抱着酒坛子,醉眼迷离,一口一口的往嘴里灌着。

小厮简单的将地上的污秽清理了一番,而后便悄悄的退出了书房。

关上房门,小厮又左右查看,见没有人,便轻手轻脚的离开了,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荒庙里,厨娘伺候几位大人吃完汤饼,又开始忙碌起来。

不同于大殿里的大块羊肉、大碗汤饼,厨娘给女眷和孩子们准备的吃食十分精致:

砂锅熬的鲜疏鸡丝粳米粥、两寸许的水晶虾饺、巴掌大的葱油饼、黄灿灿的南瓜芝麻包,三四碟儿精致小菜…分量不大,却花样十足。

王怀瑾家的饭桌,延续的是唐家的世家做派,即采取分餐制。

哪怕是在荒郊野外,唐元贞也尽量保持这种用餐方式。

丫鬟取来托盘,将单人量的粥、菜、饼等饭食摆放好,然后送上马车。

马车里,床板早已收起来,又恢复了四面都是座位的模样。中间是小桌,唐宓兄妹三个已经洗漱完毕,各自坐好。

唐元贞怀里抱着阿宝,仔细询问孩子们昨夜的情况。

王令仪一夜未睡,直到清晨时分才眯了一觉,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跟母亲说:“阿娘放心,弟弟妹妹睡得都很好,儿子也好!”

唐宓和王令齐赶忙点头,表示大兄说的话太对了。

唐元贞看着长子的黑眼圈,很是心疼,不过儿子已经这般说了,她也不好戳穿,“那就好。你们无恙,阿爹和阿娘才会安心。”

三只齐齐点头,异口同声的说:“儿省得,定不会让阿爹阿娘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