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阵静默。

片刻后,那婆子小声建议:“娘子,您看要不要帮衬十八娘一把?”好歹结个善缘?

李其璜到底是次子,他日李祐堂老去,也会像其他李家族人那般被分出去单过。

到那时,李其璜一家就需要依靠嫡支帮衬,而嫡支还不是李寿两口子说了算?

顾氏却摇了摇头,“不急,我且看看…”

第343章 猫儿当家(一)

卯正两刻(即6:30),桂院。

唐宓睁开眼睛,入眼的便是大红的帐幔。

她略略定了定神,将横在她腰间的一根胳膊拨开,小心翼翼的准备下床。

结果,身后却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猫儿,天还没亮呢。起这么早干什么?”

唐宓转过头,正好对上李寿惺忪的睡眼。

“我去前厅议事,你再睡一会儿吧。”唐宓柔声说道。

“议事?”李寿皱了皱眉,旋即才想起,今天是唐宓接手管家后第一天理事。

他坐起身,看了看角落的沙漏,才卯时啊。

猫儿自那年生病后,就一直被家人加倍娇宠着,整日里吃吃睡睡玩玩,就连看书都减少了时间,何曾这般辛劳过?

他揉了揉下巴,“猫儿,要不咱们把这个管家的事推了吧?”他实在不忍心猫儿整日里早起晚睡。

正好他阿婆和二婶似乎还挺喜欢管家的,不如都归还给她们。

唐宓却摇了摇头,伸手将李寿推回榻上,“好了,时辰还早,你难得休息几天,再多睡一会儿吧。待我料理完,再回来补眠也是一样的。”

说罢,她不再理李寿,直接站起身。

李寿望着唐宓的背影,神情专注,似是想着什么。

阿周、阿苏带着几个小丫鬟走了进来,服侍唐宓洗漱、换衣、梳头。

一刻钟后,唐宓穿着簇新的蹙金绣袄裙,手里抱着暖炉,肩上披着厚厚的银狐皮披风,缓缓来到前厅。

这里是桂院的前庭,正中三间房十分开阔。

屋内烛火摇曳,将整个厅堂映照得无比明亮。

屋内已经占满了前来回事的管事娘子、丫鬟仆妇等。

不愧是世家世仆,尽管主人不在,这些奴婢也都垂手肃立。没人左顾右盼,也没人交头接耳,一个个仿佛庙里的泥胎,动也不动。

忽然,站着前排的几个管事娘子的耳朵微微抖了抖,紧接着,她们纷纷挺起了腰杆。

唐宓一脚迈了进来,穿过众人,来到主位上坐下来。

阿周、阿苏等丫鬟分列两旁。

“奴婢见过十八娘。”众仆妇恭敬的行礼,那姿态、那声调再标准不过。

唐宓微微颔首,“诸位免礼!”

“谢十八娘。”众仆妇直起身子,双手放在身前,目不斜视。没有一人偷偷的打量唐宓,或是做什么小动作。

唐宓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唔,不管是这些人心里怎么样,至少表面上都看着很规矩。

“至今日起,暂由我料理家务。”

唐宓也没有寒暄,直奔主题,“李家是世家,家里的规矩沿用了几百上千年,所以,一切事继续按照旧例即可。”

站在前排的几位管事娘子都有些意外,在她们想来,唐宓一个刚进门的新妇,忽然接手这么大一个家族的管家权,就算不战战兢兢,也会说些软和话拉拢拉拢大家。

她们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比如,准备几件不好操办的事,先试试这位十八娘的底。

谁承想十八娘竟这般干脆,直接言明“沿袭旧例”。

这~~

也好办!

几位管事娘子偷偷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丰腴妇人微微点头,率先站了出来。

“婢子钱氏,有事回禀十八娘。”

唐宓挑眉,“哦,钱娘子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尚礼房内院的管事娘子吧?”

李家家族庞大,族人众多,家务繁杂,经过几百年的管理与完善,将家里的仆役按照职能划分了“四房”,即:尚礼、尚食、尚衣、尚宝。

尚礼房负责迎来送往,人情交际等。

尚食房则负责厨房,采买。

尚衣房负责针线、浣衣。

尚宝房负责库房和账房以及门下商铺、田庄的银钱结算等。

因为男女有别,所以“四房”又分作内院和外院。

钱娘子便是尚礼房内院的管事娘子之一,专门负责人情交际,具体来说,就是记录李家与各姻亲故旧的人情来往,亲友家有任何红白喜事、或是节日宴集,都有她负责草拟礼单,经主母确认后,再由她出面前往各家送礼。

当然,这是一般情况。

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则会由柳氏或是顾氏派遣心腹婆子前往。

钱娘子被唐宓一语道破身份,倒也没有太惊讶。

好歹唐宓出身安国公府,她的母亲又是世家唐氏女,管家什么的,也是唐宓的必修课。

而既然学过如何管家,那么唐宓自然知道该先了解众管家娘子的资料。

这是接手管家权的课前准备,只要有点经验和头脑的人,都该清楚。

“回十八娘,正是奴婢。”钱娘子躬身应答,恭敬,却不卑不亢。

唐宓微微点头,“嗯,说罢,有什么事。”

钱娘子直起身子,朗声回禀道:“好叫十八娘知道,三日后奉恩公府娶新妇,奴婢草拟了一份贺礼,还请十八娘过目。”

在大梁,年底是“结婚季”。

因为朝廷的大考(三年一次)、小考(一年一次)都在年底,许多外出做官的人都会返京参加考核。

大考、小考结束后,又是新春正旦,品级够高的人,还将参加正旦大朝会,所以会一直待在京城。

那么这段时间里,便是成亲的好日子——趁着长辈在京城,给小辈们成个亲什么的,不要太合适哟!

李家是大族,姻亲故交满京城。

自进了腊月门,尚礼房便收到了不少于十份的请柬。

奉恩公府是圣人的外家,与柳氏是同族,只是血缘比较远了,勉强算是亲戚。

钱娘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双手捧起。

唐宓看了眼阿苏。

阿苏会意,赶忙上前接过那张纸,双手捧给唐宓。

唐宓接过那张纸,展开,眼睛略略扫了一遍。

看完后,唐宓缓缓将纸放下,“钱娘子,这礼单——”

钱娘子躬身,“回十八娘,这礼单奴婢都是按照旧例草拟的。”

你刚才不是说“沿袭旧例”嘛,呵呵,咱们可没破例。

唐宓定定的看着钱娘子,钱娘子毫不畏惧,直直的迎着唐宓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在一起。

室内很是安静,其它的管事娘子没有说话,但却密切的关注着唐宓的反应。

如果唐宓通过了钱娘子草拟的礼单,嘿嘿,那么可就闹大笑话了…

第344章 猫儿当家(二)

蓦地,唐宓笑了。

绝美的笑容,让整个堂屋都变得鲜亮,宛若刹那之间春花绽放!

众仆妇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美人儿,更是见过不知多少。

可唐宓的笑容,还是让她们惊艳不已。

有人甚至在心里悄悄的说,难怪自家十八郎会屈尊娶个寒门女呢,唐氏这相貌,在京城绝对能称得上一等啊。

估计也就是家里的袁姨娘姑侄两个的容貌能跟唐氏抗衡。

可袁姨娘姑侄俩美则美矣,气质还是差了些,让人一看便知道是以色侍人的卑贱女子。

唐氏不然,她美得高贵,美得让人不敢亵渎!

就连与唐宓对视的钱娘子也看呆了,身为女子,她还是第一次被同性所迷惑呢。

只听唐宓清脆的嗓音在堂内响起,“钱娘子是诚心消遣我?还是人老了、糊涂了,连差事都不会办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刚刚还有些晃神的钱娘子瞬间清醒过来,一张圆脸瞬间涨成了紫茄子。

“十八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我这礼单写得哪里有什么不妥?”钱娘子羞愤不已。

她的母亲是柳太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背靠太夫人,她做管事娘子已经十多年了,就是太夫人,也从未这般当众骂过她。

唐氏,不过是个刚过门的新妇,脚跟还没站稳呢,就、就拿她作筏子。

这让自持有头脸的钱娘子如何能忍受?

心里恼怒,钱娘子的语气也有些冲,瞧她那样子,大有“你若不说出个一二来,我就找太夫人做主”的意思。

唐宓手指点了点那张纸,冷冷的说道:“怎么,我还冤枉了你不成?哼,我若是核准了这张礼单,任由你按着这份单子送礼,柳、李两家也就别来往了!”

钱娘子表情一窒,心里暗暗打鼓:难道唐氏看出问题了?

不应该啊。

她别是在炸我吧?

太夫人昨天傍晚才把账册等物交给唐氏,就算唐氏一晚上不睡觉,也不可能把那么多积年老账看完,还牢牢的记下。

钱娘子偷偷看了唐宓一眼,见她容光焕发,显是一夜好眠的样子,刚刚有些动摇的心,又安定了下来。

她用力挺直腰板儿,脸上却做出疑惑的表情,“不能啊,奴婢是按照旧例拟定的礼单,绝无半点失礼和犯忌讳的地方啊。”

“按照旧例?”

唐宓算是抓住了钱娘子话里的重点,暗自好笑,一双黑漆漆的杏眼扫视堂下的一众仆妇。

她就知道,根本无需柳氏刻意安排,单是这些世家老仆就不是好对付的。

这些人,自持老资格,估计连顾氏都不会放到眼里,就更不用说她这个刚过门的新妇了。

她们约莫是想挑几件不好办的事,故意让她犯个错,失了威信,以后在她们面前也就很难令行禁止。

可惜啊,她注定要让她们失望了!

“呵呵,钱娘子,我看你这不是按照旧例,分明就是将柳家给咱们李家的礼单又重新誊抄了一份!”

哈?

钱娘子心中大骇,她万万没想到,唐宓还真看出了问题。

没错,她刚才给唐宓那张礼单写的东西,就是去年柳家给李家的回礼。

从古至今,种花家的人送礼都是很有讲究的。

如果把人家送来的东西,再原封不动的送回去,那就是在无声的说:亲,咱们不熟(或者友尽),你的东西我原物奉还,以后咱们就别来往了!

“牡丹六盆,珊瑚树两盆,温泉果蔬六筐,鹿、獐各两只,红狐狸皮十张…”

唐宓也没看那张纸,却不疾不徐的将礼单的内容背了出来,“钱娘子,还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钱娘子挺直的腰杆终于垮了下来,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又是恼怒,厚厚的嘴唇颤抖着,“不、不用了。”

她到底经历的事多,经过短暂的慌乱后,迅速镇定下来。

只见她故意做出惊愕、疑惑、恍然的模样,急急的在衣襟里掏了一通,然后抽出一张跟刚才那张礼单一模一样的纸。

她慌忙打开看了看,然后一脸的羞愧,躬身赔礼道:“十八娘,奴婢一时着急,竟拿错了礼单,这、这张才是给柳家的。”

唐宓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氏,眼中的戏谑非常明显。

钱娘子权作没有看懂,继续做出一副又急又愧的模样。

就在钱娘子险些撑不住那笑容的时候,唐宓终于摆了摆手。

阿苏会意,上前接过礼单,然后捧给唐宓。

唐宓打开折纸,一目十行的扫过,这才微微点头,“去掉各色香料六两,添上唐氏烧春二十坛。”

“是,奴婢记下了。”钱娘子暗暗松了口气,面皮儿虽然还是烧得厉害,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窘迫了。

她还适时的拍了唐宓一记马屁,“十八娘家的烧春乃京中一绝,不知多少人家都想要呢。奉恩公府办喜事,正是需要酒水,咱们这礼物,真真是送到了人家的心坎上啊。”

“合不合人家的心意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以后钱娘子应该不会再‘拿错’礼单了吧?”

唐宓根本不理钱娘子的讨好,凉凉的说道。

要知道现在可是送礼的高峰期,如果钱娘子再“拿错”个把礼单,那么她唐宓丢人就丢到亲戚家去了。

钱娘子的脸更加红了,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