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种被紧紧束缚、却无力反抗的感觉深深的印刻到了骨髓里,哪怕李祐堂如今已经年过半百,脖颈上的绳索根本就困不住他,他也不敢轻易挣扎。

李寿现在要做的,就是用实际行动告诉李祐堂:阿翁,你脖子上的绳索远没有你想象中的厉害,只需要轻轻一拉便能拉断!

“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李祐堂仍是有些不确定,恍惚中还带着些许窃喜。

他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欢呼,在他印象中威严不可反抗的父亲,似乎也没那么可怕啊。

如果老祖宗给李祐堂的感觉是不可攀越的高峰,那么经此一事,李祐堂猛然发觉,老父这座高山,其实也没那么遥不可及、无法逾越!

这不,他生平第一次“忤逆”了老父,除了一些训斥和落面子的罚跪,并没有其它的自己无法承受的惩罚!

事情也远没有到了无法善了的地步!

额,当然啦,他头上还被老父砸破了。

但这并不重要,跟豁然开朗的心境相比,头上的些许小伤,根本不值什么。

“暂时过去了。”

李寿虽然有意让祖父生出反抗的心思,却不会一味乐观。

他十分客观的告诉李祐堂,“老祖宗约莫会故意冷一冷您,而转去抬举二叔祖。”

李祐堂不听话,且子孙出息,老祖宗感觉把控不住,自然要出招“提醒”一下李祐堂。

而他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推出李祐明跟李祐堂打擂台。

制衡什么的,可是老祖宗治家的不二法门。

许是刚才的经历给李祐堂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忽然之间,李祐堂发现老父并不似想象中的无法反抗,他的勇气也渐渐增加。

甚至于,提及老对头李祐明,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生气。

他撇了撇嘴,略带嘲讽的说道:“又是这一套,呵呵,从我记事起到现在,只要我做得不好、不能让他满意,他就格外‘看重’二弟。”

能有李寿这样出色的孙子,代表李祐堂的基因并不差。

至少他不愚笨。

老祖宗的种种举动背后的深意,李祐堂心知肚明。过去他看不破、丢不下,更多的是因为他“身在此山中”。

“老祖宗‘看重’二叔祖也不是坏事,至少阿翁可以有时间去做些其它的事。”而不是整天盯着李家这一亩三分地,为了老祖宗手里的胡萝卜,像头傻驴子一般死命的被老祖宗驱使。

“其它的事?”

李祐堂有些迷茫,大半辈子的时间都过去了,除了挂一些虚职,他从未有过手握实权的机会。

纵观他这六十多年,最大的成就居然就是参与编订氏族志。

忽听孙子这么说,他刚刚因为成功反抗父亲而高昂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喃喃道:“我、我还能做什么?”

李寿不答反问,“阿翁,您平日里最喜欢研究谱系?”

李寿这话说得太过含蓄,李祐堂哪里是“喜欢研究”怎么简单,他根本就是到了痴迷的境地。

从小背谱牒,长到后研究谱系,到如今,他看得最多的还是各家谱牒。

李祐堂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放眼整个京城,没人比他更精通谱系!

果然,一提到“谱系”二字,李祐堂的眼睛都放着光,“没错,这些年我专注谱系,还写了一些关于谱系的书稿。”

李寿早就命人探听到了这些,但他还是故作惊讶的说道:“阿翁您还写了书稿?”

那语气,仿佛李祐堂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一般!

李祐堂老脸微红,居然还有一丝羞赧,“也、也不是什么书稿,就是我对谱系的一些看法。”

李寿一脸钦佩,“阿翁,我、我能看看您的书稿吗?您放心,我定会好好爱惜的。”

“哎呀,什么爱惜不爱惜,不过是我胡乱写的东西,十八郎若是愿意看,只管拿去。”

李祐堂一直被老父否定,几十年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李寿呢?

却是老祖宗器重、族人公认的有出息的人,如今李寿却像个热切的小粉丝一般,追着跟他讨要书稿,那如饥似渴的模样,让李祐堂的虚荣心得到了彻底满足。

以至于,从益康堂出来后,他便捉着李寿絮絮叨叨的说着谱系的种种,“十八郎,我给你说啊,谱系看着枯燥,实则妙趣无穷。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特色,就拿咱们李家来说…”

一直进了百忍堂,李祐堂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寿丝毫没有厌烦的表情,反倒一脸的享受,时不时的还插上一句:“竟是这般?哎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哩。”

李祐堂被李寿这么一捧,兴致更高了。

也不进正房,直接让人把他抬去书房。

刚进书房,李祐堂就迭声让人关门。

关上门,李祐堂也不装病了,一下子从肩舆上翻身下来,快步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摞的书稿递给李寿。

“十八郎,你来看看。”

李寿接过书稿,噫,还真不少哩。

他有些惊诧的说:“阿翁,您写了这么多?”

李祐堂挺起胸脯,骄傲的说道:“这还算多?这只是今年我写的一部分,还有许多往年写的呢,足足有两大箱子!”

李寿低头翻看了几页,发现他家祖父还真不是随便写写,而是把枯燥的谱系写得深入浅出,就是刚刚启蒙的稚童也能学习、背诵。

李祐堂故作淡然的盘膝坐在榻上,眼睛却一直盯着李寿。仿佛等待成绩的学生,那表情紧张中带着些许期待。

良久,李寿终于抬起头,十分诚挚的说道:“阿翁,您写得真好,这书稿,完全可以雕版印刷。”

李祐堂瞪大眼睛,强忍着惊喜,“果能出书?”

李寿坚定的点头,他早就打定主意给自家祖父找点儿事干,慢说这书稿写得真心好,就算是写得一塌糊涂,他也会想办法给祖父出书。

祖父被压制得太久,根本不知道,其实他也可以很出色!

第430章 出招

“不但能出书,凭您对谱系的研究,您还可以去东庐书院授课哩。”

李寿这话,没有丝毫吹捧,而是真心实意的称赞。

李祐堂定定的看着李寿,确定他不是哄自己,这才裂开嘴笑了。

那满足的模样,就像个天真的孩童。

李寿见状,竟有种莫名的酸楚。

如果当年的事是真的,那自家阿翁何其无辜,明明是最该继承这家业的人,却被李立德生生养废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李立德,祸害了整个李家,耽误了两三代人,可不就是最可恨的老贼。

“我能出书,还能去做先生?”

李祐堂仍有些不敢相信,喃喃的说着。

自古以来,对于文人而言,能够著书立说,让自己的学说传播天下,是一生中最大的追求!

李祐堂年幼时,也曾有过“名扬天下”的梦想,却被父亲左一句“废物”、右一句“没用”,彻底被湮灭了自信。

时间久了,李祐堂也不再努力奋发,而是如老祖宗所愿,成为一个只知道躺在李家先祖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老纨绔!

李寿认真的回视祖父,“没错,祖父,您可以!”

我可以!

我能!

李祐堂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中渐渐树立起从未有过的信心。

“阿翁,您将书稿整理一下,我下午就让书坊的管事来跟您商谈印书的事。”

李寿豪富,娶的娘子也富可敌国,这对夫妻最不缺的就是钱。

说句不怕遭雷劈的话,对他们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真心不是什么大事。

印书什么的,不过是花点儿钱,却能给自家祖父刷名望值,让他树立信心,继而让他渐渐摆脱李立德的桎梏。

李寿觉得,很值!

前些日子为了给东庐书院印制教材,李寿直接买了一个书坊送给唐宓。

正巧可以拿来给祖父出书。

出了书,李寿再砸下大把的银钱将这套书推行出去,想必用不了多久,李祐堂的大名便能传遍整个大梁。

别看现在世家没落了,可这个“没落”也只是世家自己觉得:跟几百年前,世家最鼎盛的时候相比,现在的世家确实衰败。

而在寻常百姓乃至寒门、皇族眼中,世家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否则,皇家和那些勋贵们也不会想方设法的把自家抬入《氏族志》。

世家依然贵不可言,谱系便继续被世人所追捧。

当下,大梁有不少研究谱系的书籍。

就李寿来看,那些书远不如自家阿翁写得透彻、写得详实。

再加上李祐堂这个千年李家未来家主的身份,更会给这套书增添卖点。

若是操作好了,兴许不用他花费太多的钱,就能将这套书炒热呢。

“好、好,我这就整理。”

李祐堂兴奋的直搓手,差点儿忘了他还要装病。

他忘了,李寿却还记得,“那什么,阿翁,待会儿我命人去请太医,您多少配合一下。”

李寿虽然不怕李立德,可在真相没有揭开之前,李立德仍是他的曾祖父,他必须要孝顺。

面子上的事,好歹也要顾及一下。

李祐堂让李寿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在益康堂“晕倒”了,老脸不禁有些讪讪,恼羞成怒的说了句:“知道了,我还不知道这些?就你小子话多!”

益康堂。

老祖宗表情阴郁的坐在榻上,手里拨弄着一串念珠。

堂前地板上跪着一个人,正低声回禀着:“李贵被人救走了,奴等一路追查,发现那些人进了骊山。”

可惜骊山是平阳练兵的地方,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就是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死士,也不敢轻易涉足。

“骊山?”老祖宗嗤笑一声。

虽然方老汉他们不确定是谁救了李贵,但老祖宗却有种预感,这人定然跟李寿脱不开关系。

这会儿一听那些人入了骊山,老祖宗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难怪这几日李祐堂他们祖孙都有些反常呢,原来是查到了‘真相’!”

老祖宗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刚才李祐堂的忤逆和李寿的放肆,顿时怒火中烧,眼中更是闪烁着阴鸷的寒光。

“哼,当年‘你’都斗不过我,如今‘你’的子孙还想跟我过招?”

老祖宗想起那个被他控制了一辈子的男人,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

手里一用力,竟将念珠扯断,十八颗金丝楠雕琢的佛珠滚了一地。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祖宗也不看那些佛珠,淡淡的说了一句。

“是。”

那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来人!”

老祖宗扬声喊了一句。

几乎是瞬间,便有一个人从暗处闪了出来。

只见那人恭敬的跪地行礼,“老祖宗!”

老祖宗淡淡的说:“老大病了,我却不能没人照顾。柳氏又摔断了腿,家中中馈无人照看,这样吧,你去把老二一家接回主宅。”

“是。老祖宗。”

那人应了一声,旋即又问道:“二郎君回来后住在哪里?”

李家象征权利的院落是百忍堂,如今已经被李祐堂夫妇占据。

而东西两路也都重新做了安排,房舍、院落什么的,也都修整完毕。

几乎没有比较大的院落空置。

李祐明一家人口不少,想要妥善安置,院子小了可不成。

再者,他是老祖宗的心腹,自然知道老祖宗把李祐明一家叫回来是为了跟李祐堂打擂台。

既是这样,那就必须把李祐明捧得高高的,否则,很难起到震慑、威吓李祐堂的目的。

而这种“捧高”,首先就是房舍问题。

老祖宗想了想,一指自己的益康堂,“就让老二住在这里。”

益康堂是老祖宗养老的地方,他享受了一辈子,自是不会委屈了自己。

所以,益康堂位置不如百忍堂居中,面积却不小,比百忍堂还大了一些。

且益康堂是他的居所,让李祐明住在这里,很容易让人多想:被分家出去的次子,却又被叫了回来,还被放在身边,老祖宗这是不满意李祐堂,想亲手再调教一个继承人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