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寿满脸肃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他双手托着一份状纸,朗声道:“某李寿状告李立德窃取他人祖产,谋财害命,买凶杀人…共计八条罪状,还请京兆为某申冤做主。”

见李寿这般郑重,冯裕渐渐收起了笑容。

“李寿,你确定?”甘冒忤逆之大罪而状告自家曾祖父?

冯裕又问了一句。

李寿腰杆笔直,眼神坚毅,“某再确定不过!”

冯裕不再废话,直接在正堂主位上坐好,微微抬了抬手,“将状纸呈上来。”

书吏赶忙跑到李寿近前,双手接过状纸,又颠颠的跑回来。

冯裕展开状纸,一目十行的看着。

他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猛的抬起头,颤声问道:“十八郎,这、这都是真的?”

天哪,也太骇人听闻了。

谁能想到,堂堂赵郡李氏竟遭受了这般大难。

高贵的世家嫡支子孙更是被人像牲口一样圈养着。

这、这…冯裕咕咚咽了一口唾沫,这件案子一旦爆出来,绝逼是惊天大案啊。

李寿面沉如水,缓缓点头,“人证、物证齐全!”

冯裕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李寿的目光带着钦佩。

若是旁人遭遇了这样的事,就算不崩溃,也会气急败坏的找当事人质问或是干脆宣扬开来。

李寿呢,却能隐忍不发,先将证据搜罗齐全,然后再到京兆来鸣冤。

看了这份状纸,冯裕忽然明白,为何李寿没有直接去叩阍、告御状了。

因为这事牵扯世家,而圣人厌恶世家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李寿真若求到圣人跟前,就算他证据确凿,圣人依法断了案,也会被其它世家非议,说他假借办案之名、行削弱世家之实。

而李寿所诉讼的事实也会平白遭受攻讦。

李立德若是再趁机误导舆论,没准儿他这个恶贯满盈的贼人会摇身一变,成了被权势压迫的可怜苦主。

这对李寿以及李立贤等人是何等的不公?!

想通了这一节,冯裕郑重的将状纸收下,沉声道:“李寿,这个案子,本京兆接了。不过,这事牵扯太大,某一个人恐怕难以支撑,某会上报朝廷,然后请议事堂的诸位相公共同审理此案。”

如果这份状纸是真的,那么李立德等人就太过无耻。

冯裕刚正不阿,最是见不得这样的小人。

他已经明白了李寿的心思,知道这样的事吵得越大越公开,对李寿以及他的先祖越有利。

“寿多谢冯京兆。”

李寿见冯京兆这般为自己考量,心里很是感动,躬身行了一礼。

李寿从京兆府回来,便被守候在前庭的李赫叫住了。

“阿兄,阿爹唤你过去呢。”

自从李赫被李寿推荐入了东宫,他对李寿的态度便和缓了许多。

李赫心中依然存着跟李寿较劲的想法,却不再敌视。

毕竟没人规定,他不能跟对手和平相处。

比拼本事归比拼,但他们亦是同父的兄弟。

在萧氏不着痕迹的引导下,李赫对李寿愈发亲近起来。

虽然还不如嫡亲的兄弟那般热络,却比过去好太多。

至少李寿很满意李赫的改变,他为了家族,可以不计较李赫的小心思,但决不允许李赫拿了他的好处却还要反过来仇视他。

“阿爹唤我何事?”

李寿其实已经猜到了,还是随意的问了一句。

李赫迟疑片刻,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没有外人,这才低声道:“阿兄,您真、真的要状告老祖宗?”

李寿扯了扯嘴角,纠正弟弟的措辞,“不是要,我刚从京兆府回来,冯京兆已经收了我的状纸。”

“哈?”李赫顿时停住了脚步,呆呆的看着李寿,“阿、阿兄,您、您——”

李寿对上弟弟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在东宫可还适应?”

“适应!”李赫还没有回神,本能的应了一声,“太子对我十分照顾,东宫的其它僚属也很好相处。”

有李寿的面子在,只要李赫不是蠢笨到家,太子及东宫僚属都不会为难他。

更何况李赫本身的能力并不差,或许不如李寿,但比绝大多数同龄人要强很多!

太子照拂,同僚配合,李赫在东宫过得风生水起。

如今已经跟王令仪一样,成为了太子得用的左右手。

李寿满意的点点头,“那就好,太子宽和淳厚,你只要好生办差,日后他定不会亏待了你。”

提到自己的仕途,李赫眼睛不禁泛着亮光,“阿兄,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和太子的期望。不过,老祖宗那儿——”

在所有李家人心目中,老祖宗便是天,如今李寿居然要把天捅破,李家上下都只有一个反应:李十八疯了。

李其琛作为李寿的父亲,更是为儿子担心。

“阿寿啊,早些年…唉,李家确实亏待了你,但、但你也不能忤逆老祖宗啊。”

李其琛眉头紧锁,见李寿进来,唉声叹气的说道。

唐宓早就被萧氏唤了来,这会儿正规矩的跪坐在下首。

李寿给李其琛行了礼,便一屁股坐在了唐宓身边。

借着坐下的当儿,李寿和唐宓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一抹异色:得,连李寿的父亲都觉得李寿状告李立德是为了泄私愤,就更不用说外人了。

届时,再有人(也就是李立德啦)刻意散播谣言,那李寿必将被推到风口浪尖…

第454章 推波助澜

李立德发起的舆论战,来的要比李寿两口子预料得还要快。

几乎是李寿刚从京兆府出来,坊间便开始有流言——

李寿李十八记恨当年平阳被逼和离,他自己不被家族承认的事,居然忤逆曾祖父,还大逆不道的去告状。

李家老祖宗不满李祐堂品行不端、忤逆不孝,有意更换继承人,结果李十八含恨在心,竟将曾祖父告上官府。

李十八…

反正吧,在李立德散布的种种谣言中,李祐堂一系都是忤逆不孝的混账,李十八则仗着圣人恩宠,意图压制嫡亲曾祖父!

彼时,孝道不能说大于天吧,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孝道还是顶顶重要的。

子告父,其恶劣程度,甚至比民告官还要严重。

这不只是世人共同的认知,更是被载入律法当中。

在大梁,子告父(或者晚辈告嫡系长辈),且不论原告是否有理,官府就要先打原告一通板子。

待案情查清楚后,父(或长辈)确实有错,官府固然会惩罚父,但子也逃不过。

还是因为一个“孝道”,好嘛,你的父亲都挨罚了,作为人子,你理当分担!

所以,当李寿状告嫡亲曾祖父的消息传出后,听到的人,本能的排斥李寿、同情李立德。

而李立德散布的流言,则会让那些人更加厌恶李寿:难怪你要状告自己的曾祖父啊,原来是为了一些琐事。

试问谁家的晚辈没有在长辈那儿受点儿委屈,偏偏你李寿厉害,受点儿委屈就要忤逆。

至于李寿为何这般“厉害”,大家心知肚明,也愈发唾弃李寿:居然用圣人来压制自家长辈,真真畜生不如!

在京城,李寿原就名气极大。

流言一处,直接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就连跟李家、王家交好的人家,也纷纷委婉劝说:你们好歹管一管李十八啊,他这般狂悖,今天可以告曾祖父,明日就可以忤逆祖父、父亲,后日就能轻贱发妻…长此以往,他还了得?

唐元贞就收到了不少交好贵妇的善意提醒。

这日,王家举办洗三宴,诸多姻亲至交纷纷前来观礼。

唐宓也和李寿一起回娘家。

李寿在前庭帮着王怀瑾招待男宾,唐宓则被唐元贞打发去赵七娘的房间躲清闲。

唐宓看着肥嘟嘟、皱巴巴的侄子,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小家伙嫩呼呼的脸蛋儿,由衷的恭喜长嫂,“阿嫂,恭喜啊。”

“猫儿,还是要感谢你啊,你是阿嫂的福星哩。”赵七娘头上系着布带,脸上没有施粉黛,却看着格外精神。

她侧卧在榻上,身前放着一个大红绣金线的襁褓,襁褓里躺着刚出生三天的小小婴儿。

一手手肘撑着身子,另一只手轻轻点着儿子的胖脸,笑道:“为了这个小东西,生生疼了我两天一夜,若不是有你送来的千年人参,我还真没力气了。”

王家根本不缺珍贵药材,千年人参也有好几支。

但唐元贞还是用了唐宓送来的人参,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儿媳妇能记住唐宓的好,日后也能真心待唐宓。

其实,赵七娘也明白这些。但她确实用了唐宓送来的药,不管自家有没有,这都是唐宓的一份心,她也领这份情。

再者,在赵七娘心中,一直觉得自己能怀孕全都是托了唐宓的福。

成亲三年未曾开怀,结果去唐宓那儿就发现自己怀了孕。

随后她去无忧庵还愿,听闻无忧庵素菜一绝,也想尝一尝。结果被唐宓阻止了。

事后无忧散事件爆发,各种被无忧散毒害的惨事也都爆了出来。

尤其是李家的侍妾在吸食无忧散后,居然生了个双头怪物。

只把赵七娘吓得魂飞魄散:好险啊,如果当初不是猫儿阻止,她也会吃掺了无忧散的素食,那她的孩儿——

再加上生产时,唐宓和李寿都“焦头烂额”了,却还不忘给她送药材、送医女。

这些点点滴滴,赵七娘全都记在心上,并暗暗发誓,她以后定会加倍回报猫儿!

说到回报,赵七娘不禁想到了她阿娘和阿嫂跟她说的事。

犹豫了片刻,赵七娘低声道:“猫儿,十八郎他——”到底怎么了?

竟是魔怔了一般,这么多亲戚轮番劝说,听说李其琛那边都快用家法了,都不能让李寿改变主意。

冯裕那边已经上报议事堂,众相公亦是惊诧不已。

一番商定后,拟定四月初四在京兆府升堂审理此案,届时,顾琰、郑文渊将会亲至旁听。

而京城的百姓,若是感兴趣,也可来旁听。

见李寿仿佛要一条道走到黑,坊间的流言更多了,也更加不堪。

许多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也纷纷唾骂李寿。

一时间,李寿竟成了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无耻小人。

赵家亦是世家,对于李寿为了帮圣人削弱世家、不惜拿自家长辈开刀的举动,十分不满。

今天赵七娘所出的小三郎洗三,赵家人一早就来了,赵七娘的母亲和几个嫂子说了不少关于李寿的事,还反复叮嘱让她好生劝劝唐宓。

“阿嫂,我信十八郎。”

唐宓抬起头,精致的小脸上写满坚定,“再者,他告状一事,我也是赞同的。”

“你早就知道?”赵七娘有些吃惊。

唐宓浅浅一笑,“是啊,自成婚后,十八郎从未隐瞒过我任何事。”

比如李立德这件事,李寿连父母、阿舅都没说,却在第一时间告诉了她。

赵七娘不禁有些羡慕,“十八郎待猫儿倒是赤城。”

倒不是说她跟王令仪的感情不够亲厚,也不是说王令仪故意隐瞒了她什么。

而是在赵七娘看来,夫妻之间,感情再好,也有各自的秘密。

比如,王令仪很少跟她谈及朝政,而她也不会告诉他自己亲娘背地里教了她什么御夫之道。

姑嫂两个正说着,吉时到了,唐元贞亲自过来抱孩子。

瞥到唐宓,唐元贞又说了句,“猫儿,你跟我来。”

赵七娘给唐宓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唐宓笑了笑,乖乖起身跟在唐元贞身后。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任由流言肆虐?”

唐元贞从未怀疑女婿的人品,也相信他们两口子这么做,自是有他们的理由。

她唯一不满的,是女儿女婿对流言的放任。

她唐元贞的女儿,不可能不知道舆论战的重要性!

唐宓笑得有些俏皮,“这样不是很好?托了那些流言的福,十八郎告状一事,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唐元贞瞬间明白过来,低声问了句:“怎么?这其中还有你们的手笔?”没有制止,反而推波助澜?

第455章 对簿公堂(一)

唐宓竖起大拇指,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小脸上满是谄媚,“阿娘还是这么英明!”

唐元贞觉得唐宓这表情很是眼熟,细想之下才发现,尼玛,这不是李十八讨好女儿时的招牌狗腿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