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苦笑一下,低声道:“事后,我和阿兄都猜测,或许阿娘知道阿姊的真正下落,只是她一直不肯说。直到她过世,也没有告诉我们。”

“所以,你们就一直都没有去找‘她’,任她‘失踪’几十年?”

李寿脑海里浮现出那份血书,想到那个身处绝境却不忘给自己儿子求生路的苦命女人,忍不住语出讥讽。

“当然没有,我们找了,我们真的找了。”

老者忽然变得很激动,声音都有凄厉,“但阿姊根本就没有留地址,只有一个含糊的苏湖,过去几十年,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们几乎在苏湖一寸一寸的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阿姊的下落,直到三年前,我的长孙来京城参加春闱,才听闻了李家的那段传奇过往…”

“那你三年前怎么没来找我?”李寿冷冷的问道。

“事关我阿姊,我当然要查个清楚。”

老者也冷笑一声,凉凉说道:“李寿,阿兄和我的子孙,虽然不似你位居高位,可我们颜家不是趋炎附势之人。阿姊为了我们牺牲了一切,我们绝不会随意冒认。再者,我们心中还存着奢望,希望阿姊还活着…”

第528章 颜斯的要求

“你现在来找我,也就是说,你已经查清楚了?”

李寿异常镇定的看着老者,丝毫没有被他讲述的那段过往所影响。

“没错,我找到了当年服侍阿姊的小丫鬟。”

老者拿着帕子擤了擤鼻涕,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因为阿姊预料到柳氏不会留她性命,而她身边的人也可能会被灭口,所以,她早早的便做了准备。”

原来,在颜婠发动前,她便趁着混乱,让那个小丫鬟带着些许银钱逃了出去。

柳氏只顾着看管颜婠,一时没顾得上清理她身边的人。

待她想起此事的时候,那丫鬟早就逃得没了影儿。

偏那丫鬟不是柳家的家生子,是颜婠从外面带来的,柳氏半点线索都没有,只能任由那丫鬟逃遁。

不过,柳氏想,那丫鬟既然更提前逃走,应该是个聪明人。

是个聪明人就好办了,至少她不会办蠢事。

比如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指证她这个堂堂李氏宗妇。

那丫鬟确实够聪明,这一逃就是五十多年。

若不是颜婠给弟弟的信中随口提到在哪里买的这个丫鬟,颜家人也不可能找到她。

找到那丫鬟的时候,颜斯,也就是老者,亲自去了一趟。

那丫鬟起初还不肯承认,但一看颜斯的模样,顿时惊了一跳,脱口说了句:“娘子!”

原来,颜婠和弟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颜家人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书卷气,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见到颜斯,那丫鬟不再否认。

又听说颜婠的孙子已经为颜婠正了名,如今顺利继承了李家。

而柳氏,则直接被李祐堂休弃,被赶出了李家。

听闻这些,那丫鬟更加痛快,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非虚,她还拿出了颜婠留给她的一封信,以及一本手札。

“这本手札是阿姊在柳家别院的时候写的,记录了她这一年多的生活,以及对腹中孩儿的感情。”

颜斯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他没有立刻交给李寿,而是无比爱惜的轻轻抚摸着。

“我能看看吗?”

李寿沉默良久,方低低的说了句。

“嗯。”颜斯答应一声,然后将册子万分小心的交给了小丫鬟。

小丫鬟感受到颜斯的慎重,接那册子的时候,也无比谨慎。

迈着小碎步,小丫鬟将册子双手捧到李寿近前。

李寿仔细的拿起册子,轻轻翻开,苍劲有力的楷书映入眼帘。

这笔迹,他很熟悉,跟那份血书、以及颜斯带来的几封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李寿一目十行的看着,这本册子,说是手札,更像是日记,详细记录了颜婠怀孕前、孕中的心情。

其中,有与李祐堂同房时的羞愤,有怀孕后的惶恐、畏惧和愧疚。

李寿不是女子,但因为唐宓怀了孕,所以对孕中女子的反应很了解。

想想现在的唐宓,再联想那时的颜婠。

同样是怀孕,颜婠却没有夫君的关心与照顾,更谈不上什么爱。

有的只有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孩子的歉意。

她也是的小娘子,家族也曾经是世家啊,结果,却给了孩子这样一个不堪的出身。

更有甚者,一旦柳氏自己有了孩子,她颜婠的这个孩子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一想到那些,颜婠就夜不能寐。

在那份手札中,颜婠还详细记录了自己的心理历程。

起初,她肯答应柳氏,自然是为了钱和两个弟弟的前程。

其它的,她根本就没考虑。

比如她答应为柳氏生的那个孩子!

但随着腹中胎儿的长大,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胎动,第一次摸到了孩子的小手小脚在肚皮上撑起的包,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让她恨不能立时带着孩子逃走。

渐渐的,她的心开始往孩子身上转移。

若是按照最初的她,柳氏给她的所有东西,她恨不能全都捎回家里。

可到了后来,她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每个月照例给家里寄钱,寄的只是柳氏给的“月例”。其它的,比如赏赐什么的却都留了下来,准备给自己孩子铺路。

她想方设法的跟李立德身边的一个管事娘子搭上了关系,将攒的那些财物全都送给了那位娘子。

不为别的,就是希望关键时候,那位管事娘子能救自己孩子一命。

随后的事实证明,颜婠的办法很有效,李其琛不但活了下来,还被李立德亲自抚养,成为李家名正言顺的第二顺位继承人!

“…阿爹,阿婆确实是疼爱您的,虽然最初她是想用腹中的孩子换钱,但到了后来,她却真心实意的为孩子筹划。”

李寿将册子推到李其琛面前,低声说道。

李其琛表情很是复杂,他没有伸手去拿册子,只是定定的看着。

良久,他的喉结才滚动几下,声音有些哑,“她、她真的爱、爱那个孩子?”

这是李其琛的心结,他的生母另有其人,虽然避免了自己的血脉中混入仇人的血,但依然不能回避一个事实——他,只是他母亲用来换钱的工具!

每一个生命,都希望自己是被父母所期许的。

而一旦事实并不如希望的这般美好时,对那个孩子的打击是极大的。

哪怕那个孩子已经年逾五十,已经做了祖父,依然迈不过心里的这道坎儿。

“她是用一颗母亲的心,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的孩子。”

李寿缓缓的说道,语气无比的认真。

李其琛垂下眼睑,两颗泪珠瞬间落到了衣襟上,无声无息,却留下两团晕开的水渍。

吸了吸鼻子,李其琛拿起册子,细细的读着。

颜婠的日记写得很生动,某日腹中的宝宝第一次胎动她记录了下来。

一页页的读来,李其琛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面容秀美、娴雅温柔的女子,躺在和煦的阳光下,抚着隆起的肚腹,柔声细语的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的场景。

那场景,太美,美得他都有些晕眩了——原来,他的母亲也是爱他的,对他的降临也心存期待与感恩。

李其琛看得很慢,一本百十来页的册子,他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看完册子,李其琛没有抬头,悄悄将眼角的泪水擦干净,才低声道:“他呢?忽然找来,定是有什么事。”

李寿知道父亲嘴里的“他”是谁,回道:“他说,他的阿姊不能没名没分,他想把阿姊的尸骸葬入李氏祖坟,将灵位供奉到李氏祠堂…”

第529章 解决

早在李立德的事件结束后,李寿便寻了个黄道吉日,请慈恩寺的高僧做法事,将李立贤和颜婠的尸骸全都装殓起来。

又在一年后,由他亲自护送,将两人的棺木送回赵郡老家。

为何要等一年的时间?

原因很简单,因为李寿要“清理”老家的祖坟。

当日李寿对李立德所说的“挖棺鞭尸”,并不全是恐吓,他确实想把那些人挪出李氏祖坟。

想想也能理解,李永年等人,若是按照真实身份,根本不配埋入祖坟,更不用说,他们还是戕害嫡支的凶手。

李寿没有让他们的尸骸丢弃荒野,任野狗啃食,已经算是厚道了。

他让人在赵郡随便找了个荒山,然后将李永年一系的尸骨全都埋了进去。

世人听说这些,都说李寿仁厚,就是顾琰等世家大佬也都暗暗点头。

将那些人的尸骨弄出去后,李寿又重新修缮了祖坟,不但给李立贤修了墓室,还给李立贤的父、兄们也都立了衣冠冢。

这一收拾就耗费了一年的时间。

待一切收拾妥当,李祐堂、李其琛以及李寿祖孙三人,亲自主持仪式,将李立贤和颜婠两人葬入祖坟。

而两人的牌位也都早早的供奉到了李氏祠堂。

这些,李寿从未瞒过人,所以只要有心打听,都能打听得到。

颜斯有备而来,应该早就将这些都探听清楚。

他却还将这些当做要求提出来,就颇值得玩味了。

李其琛不傻,略一沉吟便明白了,淡淡的说了句,“他想给她要名分。”

虽然是血缘亲人,但到底从未生活在一起,李其琛实在喊不出“阿舅”、“阿娘”。

“这也在情理之中。”

李寿跟父亲说了半日的话,嘴巴都有些干了,端起茶盅,轻啜几口,继续说道:“我让人查过了,百余年前,颜家是山东大族,前朝时没落。颜家虽然败落了,但族中子弟都读书求上进,希望能振兴祖业。所以,颜家的家规森严,对名声也分外在意。”

颜家可以出一个为了弟弟不惜牺牲一切的义姐,但绝不能有个给人做外室或者妾侍的女儿。

而在李氏的族谱上,颜婠的身份很模糊,既没有标明是妻也没有言明是妾,只是含糊的注明“生子李其琛”。

“他们既然在意名声,完全可以不认她啊。”

李其琛总觉得颜家出现得太突然,莫名其妙的冒出来,又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担心会有什么阴谋。

“三年前的事闹得很大,阿婆的身份虽然没有彻底揭开,但很多人都知道她姓颜。而颜家,正好有个失踪几十年的长姊,若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到其中关联。”

李寿摩挲着茶盅上的花纹,低声说道。

颜斯走后,李寿便立刻让阿玄派人去调查颜家。

颜家在京城不显,但在山东,却已经成为一个望族。

族中子弟大多科举入仕,颜斯这一房,更是父子四进士,一时成为佳话。

颜斯的几个儿子都做了官,长子如今官至刺史,封疆大吏,为天子牧守一方,绝对称得上实权人物。

长孙也不错,三年前来京参加科举,便考中了进士科,被圣人安排进了鸿胪寺。

现在虽还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但他年轻啊,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

还有其它的子孙,前程亦是一路坦途。

“…依着颜家目前的状态,并不需要攀上我来提携。”

李寿客观的说道,“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是为了避免政敌抢先查到这些,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这才——”

无奈跑来认亲,然后向李家提要求。

而且颜斯以己度人,觉得自己若是李寿,应该也想给颜婠正名。

毕竟,他是颜婠的孙子,如果颜婠身份尴尬,他这个李氏继承人做得也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当年事发的时候,他手中有李立贤的遗书,因此而得到了整个李家。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渐渐淡了,世人便会忘了李立贤遗书中所说的话,反而用实际的身份来攻讦李寿。

到那时,李寿的家主位置就坐得不是那么牢靠了。

当然了,颜斯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他心疼阿姊、觉得愧疚阿姊也是真的。

至少,李寿从颜斯身上感觉不到算计。

“想要给她名分,却不是我和你能做到的。”

李其琛情绪有些低落,不管当时的情况如何,他的身份,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确实有些不光彩。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生母能是父亲的妻子。

李寿想了想,点头,“阿爹说的是,我、我去寻阿翁吧。”

这件事,还是需要李祐堂出面啊。

这几年李祐堂过得很是清闲,许是当年的事给他刺激太大,让他彻底绝了沾手家业的心思。

家族中的事,他也全都交给了李寿,自己一个人躲在京郊的庄子上,或是研究谱系,或是邀请三五同好清谈。

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最重要的是,他的好孙子和好孙媳太给力,时不时的给他出个书,邀请他去书院讲个课啥的。

虽然他已经是半隐居状态,但京城依然有他响亮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