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靳泓看了赵影一眼,她一直蹲在旁边反复地系鞋带,天知道这俩蝴蝶结已经解开系上多少次。

直到陆靳泓等4人绕去跑道对面,她才重重地吐了口气站起身,躲在前面3人的背后活动着脚踝。

哨声响起,温小川从对面飞驰而来并且略略领先,赵影紧张得手心沁出细细的汗,不停地在运动裤上擦拭又不停的出汗。当第六棒的选手冲刺过来的时候,2班和4班的距离不超过2米。

赵影觉得自己都顾不上呼吸了,直到接力棒终于抵达她的掌心,和4班的第七棒几乎在同一秒如离弦之箭奔向对面。但是,正是起跑的瞬间,她就意识到毕竟男女有别,即便自觉脚下生风即将腾空地面,4班的男生还是一点一点地领先了。

奔跑中的她看不清正前方陆靳泓的表情,可她知道他一定正握紧了拳等着自己。连这种事也要落后吗?念头闪过,她脱缰一般不由自主地加速,甚至超过自己能够控制的幅度,居然在那一瞬间又追上了4班的男生,也正是并肩的那秒,脚下发软,身体失控绊倒般狠狠地摔在跑道上。

塑胶跑道上布满凹凸不平的防滑颗粒,冲刺时速度太快,此刻那些颗粒仿佛深深嵌入她的掌心、手臂和膝盖。她想爬起来哪怕走过去把接力棒交出去,然而来自膝盖的疼痛显然超过了她的预期,反而再次趴倒在跑道上,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和扭伤的筋骨使得她终于放弃了徒然挣扎。

陆靳泓原是已做好接棒的准备,眼睁睁看着她临近终点忽然摔倒,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扶,旁边的裁判短促地吹了一声口哨,示意他过线就要被取消比赛资格。

他顿住脚步,却又看见她因为站不起来而重新摔倒,顾不上身边裁判的鸣哨,大步跑上前扶住她的前臂:“还好吗?”

她疼得直抽冷气,抬头见是他,急得声音扭曲:“你怎么跑过来了,会被取消资格的……”话音未落,已经被打横抱起离开跑道。

她尴尬地看向吃力地抱着自己的陆靳泓:“我能走……”

他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铁青形容:“闭嘴。”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见他这么凶,她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和眼睛,专心致志地感受来自四肢的疼痛。听见有老师问询她的伤势,靳泓简短地答复送她去医务室检查。而后,操场的嘈杂声越发远去。

耳边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时,她睁开一条缝偷眼瞄他。作为同龄人的他打横抱着自己估计费了十足的力气,甚至能看见他额角突起的青筋,犹豫了一下她最终决定闭上眼睛装死。

幸好医务室就在教学楼不远处,当年轻校医让陆靳泓把她平放在医务床上,她才尴尬地睁开眼来。

陆靳泓一面擦着脸上的汗一面问:“有没有伤到骨头?”

校医轻轻地拉伸她的细胳膊细腿,低声问询后如释重负:“还好,都是皮肉外伤。”

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口气,然后不由对视一眼,她立刻躲开了他的目光。

替赵影清理了伤口,又贴上纱布,校医吩咐她在医务室里休息片刻再离开,之后就离开了休息室。

赵影平躺着动也不动,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道该落眼哪里。

陆靳泓拖来一张椅子,重重地往床边一坐,双手交握放在膝头,挑眉看着她。

她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谢谢……”

他维持着那个挑眉的表情:“你不知道自己是女生,不知道男女有别,就算短跑世界纪录也分男女吗?”

她咬着下唇,包子脸涨得通红:“我也没想到会摔倒……”

“为了这种事这么拼命,值得吗?”

值得啊,如果只要努力一下就可以达到,多大的辛苦她也愿意付出。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毕竟是班级荣誉,其他人都那么努力……”

“其他人?温小川吗?”

她没想到会忽然提起温小川,不明所以:“不光是他啊,还有其他6个人呢。”还有你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上。

他哦了一声:“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集体荣誉感。”

那是因为从前的她有太多方式争光,而现在……她没有出声,只是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

医务室的窗户很大,有充足的阳光可以照射进来。

窗外是绿油油的树丛和零星的白花,来自操场的激昂音乐传到这里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调子。

坐在病床边的这个人,有着熟悉的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气息。

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顿了半晌,咬牙切齿:“笨蛋。”

她眨巴着眼睛:“是啊,我也发现了,我就是个笨蛋。”

“不疼了吗?”

掌心、手腕、手肘、膝盖,到处都是被上了碘酒以后火辣辣的疼,她揪起眉:“疼。”

他哭笑不得:“疼你还笑,我认识的爱哭包哪儿去了?”

她一本正经:“她走丢了。”

“帮你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伸手捏住她鼓鼓的脸颊不轻不重地一拗,她“哎呀”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捂脸,扯动了手肘的纱布的同时触到手心的伤口,泪水一下便涌了上来。摔倒的时候很疼,清洗上药的时候更疼,她都没有想哭。而现在只是扯动一下伤口,在他自责的目光里,她却仍不住掉了眼泪。

她曲着手指避开手上的伤口,用手背擦眼泪,看着他手足无措的的模样,骤然想起了儿时被鬼脸面具吓哭的情形,他也是这个模样,即便现在的他比那时候看起来耀眼许多,但眼神、动作终究还是青涩的老样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弯了唇角。

“又笑什么?”

“没什么。”

“我想起那次你被鬼脸吓得哇哇大哭……”

她眯起眼:“我也是。”

两人会心地笑,仿佛久违的默契忽然又回到身边。

即便此刻伤口的痛并没有减轻,她依然确信,这是长时间以来最快乐的时刻。

“我送你回家,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五分钟。”

赵影看着他消失在医务休息室门口,觉得那个已经很久不见的自己正悄悄地回归,一颗沉在谷底的心,像充了氢气似的飘浮在胸口,上下雀跃。

一小会儿之后,靳泓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

他摊着双手,狡黠地笑:“要背还是要抱,你选。”

她翻了个白眼:“都不用!扶我一下就好。”

他架着她的肩一瘸一拐地离开医务室,那辆红黑相间的山地车已经停在门口,后架上垫着一件叠起的蓝色校服。她安稳地坐在单车的后座上,由着他推车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偶尔有学生往来,也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有她知道,这一刻就像从兰博那里偷来的幸福,过了此刻,也许她又会失去勇气拥有它。

正是N市最美的季节,层次丰富的绿色、黄色点缀在街头巷尾的各个角落,坐在靳泓的车后座,连回家路上看惯了的风景都变得生动许多。

“几点了?”

她看看自己的卡通表:“刚刚过三点。”

“真是一块好表,”他笑看着她印着卡通花纹的电子表,“还很早,赶时间回家吗?“

她仰头看向行道树叶间疏漏的阳光:“不赶时间,我爸还要很久才回来。”

“去市民广场待会?”

她觉得自己的语调透着轻快:“好~”

于是陆靳泓把单车停放在回家路上经过的小广场外。这个广场是围着一截被文物保护的古城墙建起的,四周植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树木和大片的草坪,是这一带大爷大妈们晨练、午练、晚练的最佳地方。

她从后座跳下来,顿时疼得“哎”了一声。

他立刻扶住她:“就不能淑女点?”

她瞥了一眼他扶着自己的手,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开:“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现在装淑女也晚了。”

虽然感觉自己像个重症病人被扶着在医院花园里散步似的,傻了吧唧地被他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却一直没有要求他放开。两人走得很慢,四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大爷大妈在打拳,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陆靳泓忽然笑着侧过脸:“你说,如果现在兰博出现了,怎么办?”

几乎是在他提到兰博的瞬间,她一哆嗦险些被脚下的石板接缝绊倒。

他扶她站稳了:“陈赵影,你到底在怕他什么?”

她呐呐:“我没有怕他……”

“你见了他比老鼠见了猫还紧张,还说不怕他。”

她不是怕兰博,而是怕兰博看到自己跟他在一起好吗?然而她却不想解释,因为她更不想回答他,为什么自己怕兰博看到他们在一起。他说她晚熟,现在看来真不知道究竟晚熟的是谁。

“后进生对班主任的天然恐惧,你们优等生不懂。”

“你们优等生?你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优秀,但我记得。”他的语气里有难得的认真,寻了一个在树下的长椅,扶她坐下,自己却双手插兜立着:“你是怎么打算的?就这样继续害怕下去?”

她开不了口说自己已经努力了好几个月,可是成效寥寥。那简直是第二次验证自己的失败,只得故作轻松:“我最近都在认真念书,指不定明天就超过你了。”

“要不要帮你?”

“怎么帮?下次考试暗箱操作做我同桌,让我抄答案吗,大神?”

他伸手在她脑门不轻不重地一弹:“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爷决定牺牲宝贵的课余时间,给小朋友开小灶。”

她捂着额头,仰面看着他因为猛长个子而显单薄的身影,动了几次唇也没能讲出一句俏皮话。

“怎么样,小朋友感动得说不出话了吗?”

她半真半假地点头:“超~感动~大神,小的要怎么报答大恩大德?”

他转身坐在她身边,侧脸对视:“下次遇见兰博的时候,镇定点待我旁边,别再撒腿就逃。”

她回想起他给笔记本的那天,自己因为看见兰博远远过来就落荒而逃的情形,有些抱歉:“对了……上次你给的笔记,我还没好好道谢。”

他抹了一下鼻子,露出小虎牙:“那都是小意思,今后有的是你谢的机会。”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明媚,也许是面前的少年笑容太灿烂,她感觉笼罩在心头的乌云在此刻烟消云散,仿佛哪些成绩落后不过是眼前的“小爷”分分钟能赶走的阴霾,刹那间又想起多少年前,他拍着自己的背强作温柔的一遍遍重复:不要怕,是我啊。

她看着他笑得亮晶晶的眼睛:“那小的的未来就托付给大神了。”

他笑着抬手在她柔软的刘海一阵乱揉:“包在我身上。”

她朝后避了避也没躲得开,只好一面整理刘海,一面故作镇定地四处张望,一眼看见对面的灌木上挂着一只蓝白的书包,没话找话:“你看那是什么?”

他看了眼:“谁给落在那里的书包吧。”

为了掩饰正在逐渐爬上脸颊的红晕,她撑着长椅站起身来,边走边回头招呼他:“我去看看,万一是谁粗心落下的,待会儿给人偷了怎么办。”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向灌木丛上孤零零的书包。

他追上来:“万一人家就是故意放那儿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赵影已经捂着嘴巴迅速地背过身来,睁大了眼睛对着他,然后又飞速地闭上眼睛,若不是“身负重伤”恐怕已经拔腿跑出百米远。

陆靳泓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得不到她的回答,自己往前走了两步,顿时也没了声音,转身看着僵在原地的小姑娘,在她肩头戳了一下:“还不快走。”

她急急忙忙地就想撒丫子跑,又扯了扭伤的筋骨,险些五体投地,好在被他及时拉住,等她站稳,他立刻就把手撤开了,好像握着的是一块烫手的烙铁。

谢天谢地他放开手了,否则她怕自己的心脏就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他没有再扶着她的胳膊,而是保持了一臂距离慢慢并行。

她一路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漫无目的地一瘸一拐沿着市民广场的小路往前走。

忽然手腕被大力扯住,她吓得一声尖叫,惶恐地抬头看着拉着自己手腕的陆靳泓。

他显然被尖叫吓住了,呆了一秒才松开手,指着面前:“再往前你就掉窨井里去了……”

她看看面前破损了半个盖子的窨井,更加惶恐。

“那个……”几乎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闭嘴等对方说话。

终于还是她先再次开口:“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

“不用了……五分钟就走到,我自己走就好。”

“那好,你慢一点。”

她“嗯”了一声,抬头左顾右盼——刚刚魂游许久,陈路盲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

他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方向:“那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哦,再见。”然后慢吞吞的朝着他指的方向挪,知道自己一瘸一拐的姿势也许有点可笑,但还是努力走得优雅点,走了还没20米,听见身后穿来跑步声,紧接着她的胳膊又被架到某人的肩上。

她感觉自己的脸从20分钟前就没退过绯红,侧脸看见他的侧影,面色倒是如常,可是耳根透着可疑的红晕。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看也不看她,只虚扶着她的腰:“逞什么强,赶紧,我还要赶回家看三井寿。”

她乖乖闭嘴由着他架着回到停单车的地方,坐上后座,被推着往大院方向走,悄悄地盯着他的后脑勺,盯着他红彤彤的耳廓。一路之上,她都小心翼翼地没被他发现自己的目光,可到了大院门口他停下来的时候却促狭地嘲笑:“小爷的后脑勺帅吗?”

她扶着他的后座才勉强站稳,感觉脸嘭地涨红,估计丢俩蛋清到脸上都能立马半熟。

她扬了扬手:“大恩不言谢,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想溜进大院。

他在身后戏谑:“又不是你被人撞见,别紧张,放松啊……”

闻言,她再一次差点摔倒,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有本事你耳朵别红啊!”

直到拐进楼梯道里,她才背靠着墙站着深深地喘了口气,感觉在嗓子眼摇摇欲坠的心脏正缓速降落。刚刚在灌木丛后偷偷在树荫下接吻的学生情侣……不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不是比她更加忐忑。

救星X补习

次日,如赵影所料,她被兰博请进了办公室。

兰博的原话是:有没有受伤?你说你还能做点什么?

赵影眼观鼻鼻观心,一心祈祷兰博的训话快点结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对兰博的恐惧是怎么在一夕之间淡化的。

兰博的训话无非是关于摆正心态,不能拖班级后腿,上课要认真,放学要老老实实复习预习……反反复复老生常谈。

赵影很想告诉他,如果只要达成他说的几点就可以各归各位,那自己的成绩早就上天了。

终于,坐在兰博对角的上了年纪的老教师慢悠悠开口:“许老师,这孩子是不是陈赵影?”

兰博恭恭敬敬地答:“是啊,郑老师,她当初入学时分数全校第二,现在都掉进倒数百名了……唉。”

被称为郑老师的是位年过半百已生华发的老伯,戴着一副电视里才能见着的圆框眼镜,说话的时候笑容异常和蔼:“我看小姑娘挺好的啊。”说着向赵影温和地招招手。

赵影怯怯地征询兰博意见,他示意她赶紧过去。

于是她一瘸一拐地挪到郑老师面前,恭敬地站着。

他笑盈盈地指着旁边的椅子:“伤员坐下来说。”

她受宠若惊地坐下,仍不明所以。

郑老师指着她手肘和手腕上被紫药水覆盖的伤口:“怎么弄的?”

“昨天接力赛时候不小心摔的。”

他慢条斯理地说:“Good look will bring you good luck.”

她一愣,条件反射地答:“Thank you, sir. I will take care of myself.”说完心下紧张自己究竟理解得对不对。

郑老师哈哈大笑,看向兰博:“我说的吧,这孩子灵着呢。”

“是啊,”兰博尴尬地笑着附和,“就是没用在正途上。”

“孩子们还小,总要经过这段时间。”郑老师慈爱地看了赵影一眼,“好了,回班里去吧,花点时间来均衡文理科,你还小,现在就决定弃理从文还早。”

赵影如蒙大赦,起身向他深深鞠躬,确认兰博无意阻拦,赶紧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扶着桌椅逃离办公室。

刚刚扶着楼梯把手走出教师楼,就听见身后短促的一声“嘿”。

陆靳泓好整以暇地追上她。

“你怎么在这儿?”

他向楼上扬了扬脸:“刚见你被兰博叫到办公室,就跟过来看看。”

心头像被暖流拂过,她笑着看他:“这次我没逃跑。”

他双手抄在校服裤袋里,跟在她身边往教学楼走:“表现不错,再接再厉。”

她忽然想起刚刚的老教师,问:“你知道办公室里新来的英语老师吗,姓吴,年纪挺大的。”

“当然,郑春桐吧。省里的命题组组长,之前也一直是为民的英语掌门,年年高三快班都是他把关。听说今年身体不大好,临时到初三来带一年。怎么了?”

“刚多亏了郑老师替我说话,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被兰博训多久……”

他颇惊讶:“他居然替你说话。”

“是啊,”她回忆着,“他跟我说good look brings good luck。”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大笑:“那你的不幸早已冥冥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