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虽然已经结得很硬,但我从小在长江以南长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备的滑雪技术一点也无,战战兢兢在冰面上挪不出脚。一只指节细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握住。温润带着些濡湿的手牵着我小心地前行,我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里去。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嘘口气,想抬头对他道声谢,却突然惊恐地发现,眼前出现了几片黑色斑点,他的脸在斑点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一声:“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感觉有只手包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我被轻轻拥进一个瘦削的怀抱,引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他的气息吹进耳朵,有些痒痒。我最怕耳朵里被人吹气,赶紧偏头,却撞上他的下巴,我们同时闷哼出声。

“疼么?”

“疼么?”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问对方,我愣了一下,不愿去细想,自己伸手去揉头顶被撞的部位。一边疼得咝咝出声。我都那么疼,他也应该撞得不轻,却是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耳里又飘进令人酥痒的轻微气息,这次我却不敢再躲了。嗯哼着掩饰脸上的熱意:“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说是不会,可为什么声音有点发颤?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宽袖急急问:“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他的手仍然覆在我双眼上,另一只手臂极轻地扶住我。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也能透过棉衣感觉出他过于纤瘦的手臂。他还是闷闷地说了句“不会”,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丝颤音。心下疑惑,他到底怎么啦?

坐了一会,他放开手让我睁眼。纯净略带稚气的脸渐渐由模糊转清晰,双眸清亮地看着我,一脸关切也一脸潮红。如此近的距离,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有些呆滞的我。一瞬间,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

猛地站起身:“我没事了,走吧。”

他仿佛突然醒转,倏地向后退开,脸上的红潮将麦色肌肤掩盖住,连埋入衣领的脖子部位也一片绯红。想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别说他了,连我都不知道脸往哪里搁。

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他愣一下,快步跟在我身边,脸上的红晕许久未褪。我嗯哼一声,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什么寺庙?”

他抬头,稳一稳气息,平静地回答:“阿奢理儿寺。还记得么,我教过你‘阿奢理儿’意为‘奇特’。”

“为什么叫奇特?”

“先代有一王崇佛,要远游瞻仰佛迹,将国事尽托与王弟。王临行前王弟交与王一个金匣,叮嘱王须在回来后方可开匣。待王回国,有人告发其弟秽乱中宫。王震怒,将王弟入牢,欲施以重刑。王弟便提醒王开当初的金匣。王打开金匣仍不明白,问王弟到底是何物。”

他突然停了下来,把我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是何物啊?”

他仍然支吾,脸上的潮红未褪,又添一抹莫名其妙的红。

啊,我想起来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好像就有这个记载。“是那个王弟的生殖器,就是男根,对不对?”我兴奋地搓手,我居然能比玄奘早两百年看到这座“奇特”寺。

“这弟弟真厉害。他早预料到会有人祸害他。这种事情又说不清楚,索性就自宫当太监,保了自己一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这代价也真是太高了。”

他怪怪地看我一眼,可能被我毫不顾忌地谈论男根问题吓到了。我尴尬地收住笑:“那后来呢?”

“王弟对王说:‘王昔日远游,弟便恐惧会有谗言祸害。不得已想出了此法。如今果然应证了。’王深觉惊异,愈发爱惜王弟,让他出入后宫无所障碍。王弟一日路遇一商人,赶了五百头牛欲去阉牛。王弟觉得是自己的业报,动了恻隐之心,以财宝赎了牛群。此后王弟身体居然渐渐恢复。为免再次被奸人所害,王弟便不再入宫。王很奇怪,问王弟为何不再入宫,才知道事情始末。王以为奇特,故下旨造此寺庙,已有三百余年了。”

我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真有这种事么?那个东东真能长回去么?是不是那个王弟当初根本没割啊?要不就是没割彻底。”

他板起脸,双颊还是潮红,可声音却很坚定:“王弟赎牛积下功德,佛陀以大慈悲力使其复原,怎会是王弟故意欺骗?正因这段美迹传芳后世,所以这里高僧大得倍出,常有远方僧人慕名前来学习。国王大臣皆勤力供养,三百余年香火愈盛。若不是佛陀感召王弟之德,非佛力如何能解?”

我拍拍自己的嘴巴,怎么可以伤害他的宗教感情?这件事也实在很难解释,当事人不在,又不能检查,也就宁信其有吧。

我们说话间已经来到奇特寺的大门口。门口的僧人看见是他,早就通报主持。我们还没进入大殿,主持带领几个高阶和尚已经迎了上来。言谈之间,那位年时已高的主持,神态却甚是尊敬。

我听得他介绍因为汉师开春便要离开,今天特地带她到龟兹四处走走。主持立马作出欢迎的样子,亲自带着我们一一介绍了起来。这个“奇特”寺比王新寺大多了,因为那个奇特的故事,信奉的人很多。殿堂庭宇宽敞,佛像装饰精美,壁画也细腻繁复。一路细细参观,不住赞叹,心想不知可不可以允许我来临摹壁画。

看完一圈,我不太好意思地提出想去解决个人问题,主持让一个小沙弥带我去。我不想让个男人等在门口,就叫那个小沙弥回去,我自己可以走回大殿。

从茅房出来往大殿走时,在一个拐角处突然听到两个僧人在八卦,有提到罗什的名字。我心一动,放慢脚步偷偷凑过去听。两个人在用吐火罗语交谈,大部分都被我听懂了。

“那个鸠摩罗什竟公然带年轻女子来礼佛,还是个汉族女子。说什么是汉师,居然拜女子为师,谁知道真正是什么关系呢。”

“他身份与我们不同,自然可以无视戒律,谁敢责罚他?”

“他受供精良,还有专人服侍,倒也罢了,谁让我等没有国师为父,公主为母呢。但他无视戒律,每天外出寺庙也不与寺主言语,连早晚课也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仗着无人敢管他,如此修行,怎能得道?”

“听说他除了正宗佛法,还偷学大乘和外道谬经。与师尊们辩论那些歪门邪道,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

“就是。这种人…”

我听不下去,偷偷离开回到大殿。他的传记里就记载他“性率达,不砺小检,修行者颇非之”。非凡的智力对于一位佛教修行者来说,就像是一柄双刃剑。罗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员的身份更是加大了伴随其天才而来的优势与不利。我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僧人对他会有这些诟病,可是,听在耳里,真的很不舒服。我无端地烦躁起来。

所以当我们离开“奇特”寺时,罗什还想带我继续参观。我看看时间,离他晚课只有一个小时了。叹口气,催促他回王新寺。我没觉得那些清规戒律有多重要,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而他,又不能离开他所依赖的佛教僧侣集团。

他有些诧异,看看有些偏暗的天,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要先陪我回国师府。我拒绝,告诉他我认路,自己会回去。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拿着我和他的关系诋毁他了。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怔怔地盯着我:“艾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我摇头。

“不管你听到什么,我都不在意。”

他说不在意,可是语气里还是有些愤愤,甩开袖子昂头说:“罗什行事,从不苛于陈规,但求无愧于心。”

我又叹气。高贵的身份和罕见的智慧过早使他得大名,但也提供他可以忽视戒律的某种条件。他就是这样活得肆意,可是,罗什,你这样的无视不也是一种无奈么?

那天我还是坚持自己回去。我只是他身边的匆匆过客,我不希望对他的诟病里再添一些我的因素。

回到国师府时一个小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一头扎进我怀里,撒娇着向我抱怨为何一天不见我的影子。我开心地牵起他的手,跟他玩起了捉迷藏,院子里的笑声清郎单纯,让我的郁闷一扫而空。玩了一会,突然看见那袭褐红色的僧袍出现在门口。唉,他又逃晚课了…

我如何结束穿越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开春了。虽然龟兹人不过汉历春节,可是春节那天我还是给他们弟兄俩都送了礼物,哥哥是一串檀香木做的佛珠,弟弟是我自己画的多拉A梦。我告诉他们我又大了一岁了,高龄有24。唉,真不想承认自己又老了一岁。我的生日很好记,是农历正月初十,所以我都是过农历生日的。不过,二十岁后我就不太喜欢过年了,因为每次过年都在提醒我老了老了…

我在古代第一个生日只有罗什兄弟俩陪伴。我让他们用汉语说生日快乐,还教生日歌,然后让他们给我合唱。弗沙提婆奶声奶气的声音很逗人,而罗什开始怎么也不肯唱。当听我说汉人过生日一定要说生日快乐要唱这首歌,而且要吃一种奶油油的糕点,还要送生日礼物时,他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开了金口。他的歌喉跟他的嗓音一样温润动人,虽然处在变声期,略带点沙哑,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轻声唱出的生日歌,是我所有生日中听过的最美的。只是他的脸,如我所想,红得看不出原有的麦色肌肤…

生日第二天晚上,结束罗什的课后,他没去书房,磨磨蹭蹭从僧衣里掏出一条长菱形红黄蓝交错的丝绸围巾。

“送给你。”他的脸又红得滴血了:“你说生日要有礼物的…”

我来不及细想这份心意,只顾呆呆看着我的生日礼物。这是艾德莱斯绸,就是扎染绸,是现在新疆女人最常穿的衣料。以和田产的艾德莱斯绸最为有名,与玉石,地毯一起号称和田三宝。到21世纪和田还有用原始的木质土机和高过五米的大纺机制作艾德莱斯绸的作坊。

“罗什,你知道和阗有个麻射寺么?汉地公主带来的桑树种子最早便是在这个地方种植的。”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就记载了丝绸如何传入和田的过程。

“知道。本来西域不知如何养蚕缧丝,和阗王向大汉求亲时,偷偷对公主说,和阗没有丝绸,无法让公主穿扮美丽。所以公主便将桑树种子和小蚕藏在帽子里带来。和阗之富,也是有丝绸之功劳。”

丝绸本是中原汉地的垄断产品,制作丝绸的技术秘密严禁外传。但由于这位已不知名的公主,这项技术专利带到了西域,又从西域传到了西亚和欧洲,中国人的专利垄断权化为泡影。和田早在4世纪时就以丝织品闻名,古时就有“绢都”之称。如今,这珍贵的四世纪的丝绸就摆在我眼前,这不就证明了丝绸之路上丝绸技术的传播么?

“你为何只问佛迹,是不喜欢这礼物么?”他看我发呆,有些急了,手拿着这块珍贵的文物不知怎么放好:“这和阗丝绸,自然比不上中原的丝绸,你要是不喜欢,我就…”

“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大吼一声,站起来下死劲抱他一下,然后迅速夺过丝巾往怀里揣:“你敢拿回去我跟你急。”

他终于嘘了一口气,脸上的红晕我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他冲着我开心地笑,仿佛是得到了一件礼物而不是刚送出去一件。

“只是…”他心思放定,便开始用探究的眼光看我,“艾晴,你是如何得知和阗有个麻射寺呢?”

啊?又来了。唉,我怎么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啊!

我瞪着他,痛苦地拉扯头发。他的逻辑思维缜密,我编什么谎话都会被拆穿。所以这次我就省省这个力气吧:“别问了,反正我就是知道。”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笑,直到离去前都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发毛了。

没几日就是立春了。开春便意味着丝绸之路重新畅通,我可以准备出发去长安了。鸠摩罗炎为我联系好了一个可靠的商队,还送了我不少东西。我自然是感激的,只是这几天面对兄弟俩时我总是心里堵堵的。罗什还好说,他总是淡淡的,只是有时会发现,他在看我时会流露出一种我不太懂的神情,尤其是有一天我戴上了那条艾德莱斯绸。尽管心里也会咯噔一下,我就当没看到,装傻我最拿手了。谁叫他是幼齿的鸠摩罗什,我惹不起也不想惹,还是乖乖走人好。可是小家伙弗沙提婆就很难对付,动不动就挂眼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我留下。搞得我也像生离死别似的,再三强调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出发前个六七天,我洗了个澡。本来洗澡这件事不值得大书特书,可是,因为洗澡却引发了一件大事。别误会,穿越文里最恶俗的场景——女主洗澡必有男主(男配)闯入,这等好事没发生在我身上。而是我在浴室洗完回自己房里时,发生了这件大事。

我搓着湿头发进房间,看到弗沙提婆正在玩我的时间穿越表,我出去洗澡时把它脱下来放桌上了。见我进门,弗沙提婆开心地晃着表喊:“艾晴,这东西好玩,会嘀嘀嗒嗒跳呢,送给我好不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此刻太阳正大,一室阳光。我一把扑过抓起表,果然!原来我怎么死劲弄都没动静的指示标里,现在正在嘀嘀嗒嗒地倒计时。我的天啊,弗沙提婆到底做了什么触动了那该死的指针?倒计时从三分钟开始,现在是两分半了。我拼命摁停止键,乖乖,要它走的时候不动,要它停却停不下来,什么破机器!我脑子混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半才好。这这这,太突然了,洗个澡回来后就发生这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我走还是不走啊?

“艾晴,你怎么了?”

我猛地抬头,看到弗沙提婆那双忽闪忽闪无辜的大眼睛。等会儿时间穿越表会发出辐射,不能伤到他!我一把抓过他,使劲往门外推。他被我拧疼了,吓得不知所措。我刚推他到门外,就听到他一下子凶猛地大哭。我插上门销,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到柜子旁找出我那件NORTHFACE背包,抓出防辐衣,三下五除二扒下我身上的衣服,一边对门外喊:“弗沙提婆,你听好了。我是天上的仙女,现在我要回天上了。等一会会有一道光,你一定要把眼睛闭起来,不要看那道光,否则你的眼睛会瞎。记住了么?”其实不会,不过终归直视辐射源不好。

他肯定吓坏了,哭得更猛烈。

“不要怕。我没有消失,只是回去自己的世界。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我不能让弗沙提婆留下心理阴影。

我扒光了就迅速套上防辐衣,冰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管了,也没时间管了。我手忙脚乱地到处拉拉链,听到门外弗沙提婆哽咽的声音:“你不要走!弗沙提婆一定不调皮了,一定听你的话好好读书,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叹气。这个时间穿越表只能使用一次,这次不走,我就只能永远待在这里了。我不是其他穿越女,穿到古代风花雪月谈谈恋爱。我的目的性很强,我是来工作的,不回去,我的价值就无法体现。

“告诉你哥哥,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让他记得一定要去中原汉地弘扬佛法。”

“那你还回来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我们的缘分尽于此了…我不知道回去后还要不要我继续穿;我不知道就算有下一次穿越能不能再穿到龟兹;我不知道就算能穿到龟兹你们是否还在那个时空…

我套上头套,将时间穿越表带在腕上,数字显示只剩三秒了。我重重地吸口气,只来得及喊出:“只要你好好念书,背出诗经,我就会回来…”

一阵炫目的光刺来,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腾云驾雾,捣腾得我五脏六肺翻江倒海。我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想到了我那叠画满平面图立面图的素描本,我写了好几万字的考察笔记,我收集的吐火罗文经史子集,我藏在床底下各种集市上买来的生活物品,我从耆婆鸠摩罗炎还有其它场合下得到的赠品,还有,我的艾德莱斯绸,全部没带。天啊,损失太太太太太太大了啊…

第二部:当时,我们正年轻

我又穿了!

我摸摸身下,软软的,细细的。再睁眼,圆盘大的太阳直冲眼睛,赶紧闭眼。这次的着陆点跟上次一样,又落在沙漠里了。看来我跟沙漠还真有缘,只是不知年代和地点是否也一样。我爬起来,先检查随身物品是否完好,再看一眼改良过的时间穿越表。还好,指示灯是绿的,说明一切正常,那群科学家们五个月的力气没白花。吸取上次教训,太阳能太不稳定了,所以这次他们不再用太阳能来驱动,而是改用了一种精良的锂电池。据说是比亚迪第N代产品,比那个梭泥强多了。

我回去后当然造成了非常大的轰动,意义跟杨X伟第一次游太空并且活着回来一样。我消失了五个多月,研究小组的人都不能确定我到底是穿了还是死了。我老板一阵很犯愁怎么跟我爸妈交代。直到某个下午我从天而降,挂在研究室外面的大脖子柳上,压歪了它大半的枝桠。

回二十一世纪的五个月里我忙得不得了。检查身体,写报告,还跟着老板去新疆库车呆了一个月。昔日的龟兹国都城——延城遗址在现在的库车新城和老城之间,当地人称皮朗古城。我跟一群考古学家一起测定古龟兹国的城墙遗址,王宫遗址,奇特寺,大会场遗址,在博物馆跟语言学家一起解读吐火罗文。当我在这些遗址上转悠,看着现在建在上面的民宅农田,除了一千多年前的地基还能测出来,其它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情真的很难形容。对我而言,就在几个月前看到的一切,转眼已是1650年的沧桑。就在几个月前鲜活的人,瞬间便成了纸上的几个字。站在如今只是一堵不起眼的小山包上,耳边仍不时会响起那个温润的声音。

“艾晴,明日带你游龟兹去。”

“今年的大雪降了那么多日,真是上天眷顾龟兹。”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

每当这时,我总会恍然四顾,待确定那袭褐红色的僧衣只是我的幻觉,才慢慢平息下来。罗什,我们应该在同一空间里吧?只是,我们之间隔着的,是1650年的时间。你在那里,还好么?苦笑一下,什么好不好的,他命运如何,我怎会不清楚?

去克孜尔千佛洞考察,石窟前有一尊罗什的铜像,我呆呆地看了许久。这尊雕像表现的是他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样貌。单腿屈膝,右手放在膝盖上。穿着露半肩的龟兹僧衣,身材纤长消瘦,眉宇间睿智豁达,风采卓然。虽然不如真正的罗什帅气,但我觉得雕塑家已经掌握了他的神韵。我没见过罗什成年后的模样,但盯着这尊雕塑,却让我浮想联翩。在铜像下合了影,写论文到夜半时,累了就看这张照片,真希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他,成年后的他。

在库车的龟兹博物馆里还见过了一具女性骨骸,苏巴什遗址出土,距今一千三百年左右,头骨跟耆婆还有我见到过的龟兹王族一样,也有压扁的痕迹。其实扁头也并非不美,只是不符合我们的审美观而已。起码,耆婆在我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古埃及十八王朝的图坦卡门,也是扁头,复员出来的头像,还有他墓里陪葬品上的肖像,都表明这位扁头的十八岁法老是个帅小伙。

本来决定在库车的工作结束后我会跟研究鸠摩罗什的佛学专家碰面。虽然我只接触了他少年时代一段极短的时间,但无论如何那也是第一手资料,专家们极其迫切地想跟我详谈。可是老板接到了研究小组的电话。于是我们匆匆赶回了研究室,开始准备第二次,实际是第四次的穿越。

而这次的穿越,机器是改良了,我腾云驾雾的感觉不如前几次那么难受,但仍不能确定我会降落在哪个地点哪个年代,只能估计还是在两千年左右的时间。而这个左右,是以正负500年来计算的。所以,跨度可以从战国末年到南北朝末年。鉴于上一次的经验,我还是穿了一身宽大的汉服。这可是最大众,跨度可以最大的服饰。

而看看现在的情形,估计再次的穿越对之前的时空地点产生了共鸣,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所以心下也不慌,先判断如何走出沙漠或者找到人。四处眺望,原来我掉在沙漠边缘,旁边便有胡杨林和矮小的红柳丛,远处的胡杨林看上去更茂密一些,我决定往那里走。

已经是阳历五月底了,沙漠正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水。既然这里有大片胡杨林,应该离水源地不远。所以当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湖面时,我兴奋得赶了过去。

是个面积非常大的湖,简直不敢想像会在沙漠里出现这么一大片湖水。而最重要的是:湖边有人,而且是一群人!能看到同类我当然开心,于是发足向他们奔了过去。没到跟前我突然一个急刹车,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头向后跑。没跑几步一只箭“嗉”一声钉在我脚边,我吓得停住脚,赶紧举双手过顶:“别射我,我投降!”

我被带到那群人中间,一共有二十来个,看穿着长相,一个个歪瓜劣枣凶神恶煞的,果真是群强盗。还有十来个人,蹲在地上,手脚都被绑着,战战兢兢,拿着怜悯的眼光偷看我,应该是波斯人。旁边有十几匹驮着重物的骆驼,还在没心没肝地吃草。我迅速判断这是一个商队,遭了打劫。

不过起码说明了一点,我的降落点离丝绸之路不远。唉,丝绸之路上强盗就是多啊。我从来都没有跟人动过手,这次,非得逼着我第一次用武器么?我的防辐射衣贴身口袋里有一把小型麻醉枪,老板交代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用,毕竟是现代的玩意,吓到古代人倒没啥,要是因此改变历史了,那我就罪孽深重了。唉,我老板一天到晚就会念叨不要改变历史,可是他咋不想想,我穿越时空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改变历史了么?

我听到盗贼们不怀好意地讲话,他们讲的是我熟悉的吐火罗语,只是带一些方言,不是龟兹口音。

我脑子里不停地转,该如何自救。我没玄奘的本事能让盗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我估计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形势,决定擒贼先擒王。(玄奘西游时遇过好几次盗贼,他运气实在太好。不是强盗自己内讧,要不就是他把强盗渡化了。具体参看钱文忠《玄奘西游记》。)

手伸进怀里摸到那把小巧的枪,幸好他们看我是个弱女子,没将我像那些波斯人一样捆住。对着坐在地毯上啃烤肉的大胡子甜甜一笑,就身子靠过去用吐火罗语娇滴滴地喊一声:“大王…”自己颤了颤,先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他笑眯眯地对我伸出油乎乎的手,我上前一步做势要倒进他怀里,突然拔出枪对他射击。果然是加强过的麻醉针,他没啥反应就倒地了。趁他手下目瞪口呆之际,立马撂倒离我最近的五个人,口里气势汹汹地喊:“放下武器,饶你不死。”好像还不够气势,赶紧再喊:“我这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怕死的就上来试试!”

大概被我先进的现代武器吓到了,剩下十几个盗贼都呆呆地看着倒地的几个人。我其实是虚张声势,我的麻醉枪太小巧了,射程不到五米。所以当看到那些盗贼真的放下弓啊,刀啊,剑啊什么的,我偷偷吁出一口气,背后的冷汗都湿透衣服了。我迅速扑过去解那几个商人,扎得太紧,我只好拿出瑞士军刀割开绳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动手了。那剩下的盗贼看我有如此毒辣的武器,现在又有一群波斯人拿着刀在后面追着,早跑了个没影。那些波斯人用最隆重的礼节感激我,他们里面有一个懂汉语,还有一个懂吐火罗语,虽然讲的都不利索,不过两种语言混着,再加点肢体动作,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我拿出地图册,让他们帮我指认。我这地图可不是一般的地图,基本根据汉代上下浮动500年的地域情况编制。翻到西域那页,让他们辨认方位。因为是汉文的,他们看了老半天,终于指出我们的大致方位,是轮台附近。我细看地图,原来我落在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在极度干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能有那么一大片水草,应该就是轮台的草湖水乡了。这里是古老的罗布民族居住的地方,他们在草湖捕鱼为生。可我看不到四周有村庄,估计在草湖的另一面。不过,难说那些盗贼就是罗布人。而轮台,离龟兹只有大概八十公里左右。按照骆驼的行进速度,一般是每天二十到三十公里,那么最多四天我就能到龟兹了。

龟兹,唉,一想到龟兹我就不由自主心跳加速,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瘦长的身影。不知道他现在几岁了。问波斯人具体年代,他们只能提供给我几个信息:

1、中原王朝还是苻坚的前秦(可波斯人说不出年号)

2、龟兹王还是白纯(波斯人只能说白纯大概四十多岁)

3、只听说过鸠摩罗什是个很有名的和尚(由于波斯人信奉祆(XIAN)教,也就是拜火教,所以对大名鼎鼎的佛教高僧鸠摩罗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年纪么大概二三十岁左右。

4、他们已经走过了龟兹,现在往长安去。鉴于我是救命恩人,为了旅途安全,他们愿意陪我返回龟兹再重新上路。

我不是没想过去长安,估计老板在的话肯定会让我跟他们去长安,还可以顺便考察一下南北朝时期的丝绸之路。可是,心底下,有个小声音不停在怂恿我:去吧去吧,去见见他吧。成年后的鸠摩罗什,会有怎样的风采?如能亲眼见一见,我的研究又多了一份意义。再说答应过弗沙提婆一定会回去的,不能食言,是不?

我们赶紧取了水赶路,怕那伙盗贼又返回来。那几个倒在地上的,最多睡24个小时,醒来后不知道会不会想要报复。所以,大家在担惊受怕下多赶了几里路。我趁机把穿越表上的北京时间向后拨了两个小时,调成新疆时间。

在满天星斗下我们到达了宿营点,是个面积很小的土城,已经没有人住了。根据波斯人的发音,可以音译为“塔汗其”。这个土城看上去有点年头了,城墙年久失修,有部分已经坍塌,在明亮的月光下看起来很有沧桑感。周围有农田,已经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了。

我们在靠城墙的地方扎营,波斯人很热情地为我单独搭了个帐篷。通汉语的那个人试图告诉我此地跟汉朝有关。由于沟通不是那么通畅,再辅助以手势,我总算明白了一部分。他是想告诉我这个城由汉人所建,是个像天神一样作战英勇的将军下令建的。汉人?天神?将军?

是班超建的它乾城吗?“塔汗其”与“它乾”发音接近,可能是波斯人发音不准。

我心头狂跳起来。龟兹它乾城,是班超任西域都护府时府治所在地,其具体位置至今仍是个谜。

如果是这里的话,那么,又一个历史谜团解开了。

公元73年,班超随奉车都尉窦固攻北匈奴,做的是文职工作,带领三十六人的使节团到鄯善,却拉开了他在西域戎马一生的序幕。

公元81年,班超率西域南道诸邦军队两万五千人攻莎车(今新疆莎车),龟兹王调兵五万前来援助,却中了班超之计,溃败而逃。莎车归汉,丝绸之路南道遂通。

公元90年,月氏国(今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带)以七万军队攻疏勒(今新疆喀什),班超针对其千里劳师的弱点,坚壁不战。月氏军粮草将尽,遣使往龟兹求援,被班超设伏截杀。月氏投降,班超允其率军返国,月氏复与汉朝修好。

公元91年,龟兹归汉,班超被正式授予西域都护衔,进驻龟兹。撤换了由匈奴所立的龟兹王尤利多,扶持曾经为汉朝侍子(西域各国送到汉朝的人质,一般都是王子)的白霸为龟兹王,从此开始了白氏家族在龟兹八百余年的统治,直到回鹘人称汗。

公元94年,班超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7万人,征讨叛服无常的焉耆,收捕焉耆王,在被害的前任西域都护陈睦故城斩首,立曾为汉朝侍子的元孟为焉耆王,于是西域五十余国皆俯首。班超全部肃清匈奴势力后,将西域都护府迁到了它乾城。至此,丝绸之路北道畅通。

公元122年,龟兹王白英在归顺与对抗上摇摆不定,班超之子班勇劝服龟兹,白英乃率姑墨,温宿降班勇。从此,直至东汉末年,龟兹王朝一直听命于东汉政府。

我盯着月光下有点残破的城墙,沧桑的剪影无言述说着两百五十年前的那对英勇的父子如何叱诧风云。也就两百五十年时间,这昔日的西域都护府,已经荒凉,无人居住。到21世纪,连这些城墙,都无迹可寻了。黑夜中听着波斯人对火堆膜拜,口中喃喃,听不懂的祆教经文在旷野里笼起一层神秘,我有些悲凉起来。

而我现在所处的五胡十六国时期,中原又是大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无人顾及到西域。所以,龟兹早已不听中原王室的号令,与中亚的狯胡勾结,妄图称霸西域,惹得其它西域诸国不满。苻坚以统一为大任,更得到鄯善王和车师前部王做向导,令吕光西征。白纯借狯胡军,加起来七十万人却抵不过吕光的十万人,白纯逃得不知去处,白纯之弟白震立为龟兹王,龟兹极其短暂地并入前秦版图。罗什的命运,从此改变…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我的心居然隐隐有些痛…

再见故人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天知道我有多想留在这个21世纪早已经消失了的它乾城考察,可是,思考再三,我还是跟着波斯人走了。不说波斯人其实是为了我走回头路,我怎么能多耽误他们的时间。就算是为了自身安全,我也得走,谁知道会不会再遇上盗贼。唉,还是先到龟兹,以后再来吧。反正这里离龟兹不远了。所以我一大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做了最简单的勘测,还在地图上标明位置,以后找起来方便。

离开时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乾城在眼中逐渐消失,而沿路让我惊叹的地方还有不少。我发现了一处汉代的关隘遗址,有烽燧残留。乘着中午休息,我匆匆勘测了一下,找到不少砂灰陶残片,汉代钱币。根据地理位置,应是汉代的乌垒关。日后大唐会在此遗址附近重筑烽火台和戍堡,周围将有军垦屯田,规模更大,建筑物到21世纪也有存留。

就这样一路简易考察,三天后我们到达了龟兹。

看到了熟悉的城墙,我的心跳快了好多,居然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不知道他在龟兹么?他现在多大了?他还记得我么?

我们进东城门,结果要验文牒,我傻眼了。正在想要不要亮出我跟国师府的关系时,看到那个会说吐火罗语的波斯人塞了一袋东西给守门人,于是大手一挥我就进去了。

是我熟悉的龟兹王城-延城么?大街小巷都有扫洒过,人们穿着盛装朝西面涌,脸上皆是兴高采烈的神色。我看看波斯人,他们对我耸耸肩。我只好逮着一个路人问这是在干什么。路人见我着汉装,告诉我这是行像节,等一会有宝车从西门载着佛像进城,巡行城市街衢,以示法相。

行像节?法显和玄奘都记载过的印度及西域诸国最热闹的佛教节日?

那个人看我有些发呆,以为我一个汉人不知道这个节日,便很热心地向我解释,自从佛陀涅槃后,信佛之人恨不得亲睹佛陀。所以大家想到在佛陀生日之时让佛像巡城,看到佛像之人如同见到佛陀本人,此刻许愿,比任何时候都灵验。呵呵,我也知道这个“行像节”的起源。不过在中原地区,行像节并没有流传,所以我来得真是时候,怎能错过这亲眼观看的机会?我跟波斯人道辞,他们带着这么多货物,肯定无法跟我一起行走。他们的头头想给我些钱,被我拒绝了。然后他拿出一串晶莹通透的玛瑙臂珠,定要塞进我手里,我只好收了。

跟波斯人分手后,我随着涌动的人群,向西门走去。西门上临时搭了看台,装饰着大片大片的红色黄色帏幕,环饰着鲜花,上面坐着衣裙鲜亮的男男女女,虽然看不清,也能肯定是龟兹王室和贵族。我被人挤着出了西门的边门,被迫往城门外走了几十步,终于找到一小片能立足的地方,踮脚往里看。红色的地毯铺了有百来米,直到西门的大门口。这时人头突然涌动,我赶紧跟着众人的眼光向城门外踮脚探头,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巨型四轮车,足有四五米高,装饰得像个富丽堂皇的殿堂,垂着黄色的幡盖。我曾在西门外大会场上见过的佛陀像立在车中,旁边还有两尊小一些的菩萨像。佛像都是金银塑身,身上穿着复杂的黄色衣裙,戴着珠宝首饰。

车子缓缓向西门驶来,到地毯处停住。这时只见穿着盛装新衣的龟兹王白纯从看台上走下,脱掉王冠,赤足捧一柱香高举过头顶,走向佛像。他看上去老了不少,体态又臃肿了许多。突然,我入定了,那个伴在白纯后面身姿挺拔的人,那个着金丝袈裟气度非凡的人,是他!真的是他!

如同电影里演绎的一般,一切皆成虚影,喧闹的声音突然黯哑,只有他那么清晰地定格在整张画面上。

他长大了,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了吧。如希腊雕塑般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流转时,仿佛能勘透世间一切。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鲜明的唇形让人心醉。他现在个子好高,肯定超过了一米八五。身板比十三岁时结实了很多,虽然还是瘦,却身材匀称。狭长的脸型,削尖的下颚,幽雅如天鹅的颈项,无一不线条优美。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脱俗的气质,立于人群,能让四周的俗世浊物,相形见惭。罗什,罗什,你怎么能变得如此俊逸如此优秀,看过这样的你,我回到21世纪还能对哪个男人侧目?

白纯向佛像下跪,旁边侍从端来盛花的盆子,他将香插在佛像前的香案上,然后将鲜花撒向佛像。人群爆发出欢呼声,留在门楼上的王后带着众贵族亲女向下撒着各色花瓣。这时城楼上鼓乐齐鸣,车子开始启动,缓缓沿着红地毯向城里驶去。白纯一干人在前面领路,他也跟着走。我急了,扯开嗓子大喊:“罗什,罗什,是我,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人群一起向城门涌去,我被推推耸耸着,根本用不了自己动脚。他猛然回头,似乎在朝我这边看。我刚想叫,被后面的人一挤,跌倒在地。等我手忙脚乱爬起来时,他已经走远了。盯着消失在城门里的瘦长身影,我禁不住苦笑。他应该听不见我的叫声的,那么嘈杂那么混乱,他怎能听见?这时才感到手心和手肘火辣辣地痛,磨破一层皮了。唉,夏天的薄衣裳真是不好…

我跟着大车在城里兜,到达诸如寺庙,宫殿时大车就会停下。然后有年轻男女身穿漂亮的丝绸,手托木盘旋转起舞。他们身上的襟带随风飘起,在乐曲高潮时向行人和佛像撒出木盘里的花瓣,引得人们鼓掌叫好。还有姿态妖娆的少女穿着轻柔的薄纱,两手捧金碗,赤足蹦跳着,轻盈而欢快,不时勾起左脚,双手反举高过头顶。这个舞姿,在敦煌和克孜尔壁画里都有表现。

向一旁的老者打听这些是什么舞蹈,老者告诉我是盘舞和碗舞。盘舞需用盘盛黄、白、赤色的天雨之花,向佛和行人播撒,象征颂扬和礼赞佛陀。而碗舞则取材于佛陀六年苦修,吃住行都以极端的苦来克制自己,可是饿得快死了,仍然无法得道。最后在菩提树下终于悟道,创建佛教。佛陀悟道后便到河里清洗多年未洗的身,然后接受了一位妙龄少女一碗乳糜的布施。这个碗舞便是表演少女向佛陀布施乳糜的故事。

舞蹈和音乐都很让人振奋,尤其对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可是我的心里好像老堵着个什么,眼光透过舞者,透过佛像,透过人群,始终在寻觅着那个不染俗世的削瘦身影…

而每次,似乎看到他了,眼前人头晃动,再定睛看去,又无影无踪。我的幻觉么?想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吸口气,蓦然回首,没有。搓搓眼,再环顾,依旧不见。

天渐渐暗下,大街上的人还在载歌载舞中,我却不能不考虑住宿问题。离开喧闹的人群,走了几家客栈,都是客满。也是意料之中,咱的五一十一,旅游城市不也是人满为患么?想想是否要去国师府,只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他们。我当然长得不凶神恶煞,还算对得起观众。在我们历史系研究生班里也算是班花,当然,我们班是男生居多。但是,如果你看到一个过了有近十年或者十几年(我现在还能不确定到底这里的时间过了多久)的人模样没有一点改变,你会是啥反应?

正在踌躇间碰到救星了,是那群波斯人。他们带我到波斯人专营的祆教礼拜堂,后面有专供住宿的地方,为往来的波斯人提供方便,类似于我们的陕西会馆,温州商会。我就在那里度过了回龟兹的第一晚。

无论如何,你回来就好

第二天那群波斯人就出发去长安了,我不是波斯人也不是祆教徒,自然不能再在祆教礼拜堂混吃混住了。我打算先逛逛,顺便找一下住处。

大街上人依旧比肩接踵,又在往西门涌。我似乎听到他们嘴里嚷嚷着“Kumarajiva”。抓住一个中年人问,他说今天在西门外大会场有盛大的讲经会,是由远近闻名的Kumarajiva法师主讲,机会难得,赶紧去抢个好位子。

后面的话可有可无地飘进耳里,我无意识地嗯了一下,腿飘飘然地就跟着中年阿叔走了。

又来到这个“五年一大会”的大会场。昨天巡行的那两尊四五米高的佛像现在应该在城中某个庙里。会场里人声鼎沸,大家都是席地而坐。高高的会台上有个金灿灿的狮子座,上铺金线织就的锦褥,在艳阳下耀眼地闪着金光。我还是来晚了,只能坐在很后面。发现人群中女性比例高于男性,且个个脸色泛红,仰头不停朝前面的会台张望。唉,帅哥到哪都招人呐,哪怕是个和尚。今天如果换个干瘦的老和尚,是否还有这么多女观众?想起跟他讲解过孔子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由莞尔。老夫子诚不我欺也。

人群一阵骚动,女人们更是伸长脖子。我也迫不及待地向会台望去。有人上台了,却不是他,而是龟兹王白纯,领着一群贵族,排成一圈。然后,他出来了,仍是金线缝就的袈裟,神态淡定地走向台中间的金狮子座。白纯在金狮子座前跪了下来,两手捧出托举的动作。罗什一脚虚踩在白纯手上,另一脚踏在白纯肩上,坐上了金狮子座。人群都呆了,这么高规格的礼遇,别说我,连龟兹民众也是第一次见吧?他的传记里有写:“龟兹王為造金师子座。以大秦锦褥铺之。令什升而说法。”今天看了,才知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