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晓宣拉回我掀帘子的手,然后紧紧握住我。心里很暖和,有这样的支撑,何必在意外面鄙夷的目光?想起弗沙提婆的话,头仰起,做个最坚强的新娘。今天的我,光明正大地嫁给心爱的男人了。

游街终于结束,马车在雀离大寺主殿的广场上停了下来,我在弗沙提婆的搀扶下走到广场中心。本来应该是新郎搀着新娘的,却由他弟弟代劳。

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处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红色的绸布将广场装饰得有些滑稽。偌大的广场已经站了近千人,所有僧人都按照吕光要求到齐,还有很多当地民众挤在外围。热闹的音乐声与僧众脸上的悲凄极度不协调,婚礼气氛莫名哀伤。

吕光和白震夫妇坐在上首,他站在广场中间。身穿大红色的喜袍,头上戴着龟兹人常戴的白色圆型尖锥帽,却显得很凌乱,脸上还有些新添的淤青,可以想象让他穿上这身衣服时他做了怎样的挣扎。

弗沙提婆把我领到他身边后便退开了,透过红盖头,看到他只是冷竣着脸,眼睛半闭,嘴里还在默念着经文。从我进来到现在,没有对我稍稍看过一眼,完全当成空气一般。

吕光对着白震点点头,白震站起身,有些尴尬地说:“今日本王嫁女,法师乃本王亲姐之子,更是亲上加亲,望法师善待吾儿,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哎,大王可是说错了,怎么还叫‘法师’呢?”吕光大笑着打断白震,将“法师”两字咬得特别重,“令甥既然娶亲,就不能再留在佛门中了吧?不然,若是众僧学样,这佛门岂不败坏?”

“吕将军,僧人娶亲的确闻所未闻。但究其原因,怕是任谁都知道吧?”一直喃喃念经的罗什突然睁开眼,对着吕光射出犀利凌厉的目光,转身对着众人大声说,“昔有魔派遣天女引诱持世菩萨,欲坏其修行。持世菩萨敏谢不受,唯有维摩诘大师乐意受之。众不以为然,大师亦不加申辩,却私下教天女修行。果然所得修行之乐,胜於五欲之乐。罗什定效仿维摩诘大师,禅定修行,自得其乐。”

睿敏的眼光扫视众人,却完全不看我,语气悲怆但心坚意定:“罗什既入佛门,活一日便侍奉佛祖一日,绝不还俗。娶妻乃是迫不得已,我佛慈悲,以罪定论,实为中下品罪。而迫人遭业者,其罪上品,更是无恕。”他又用吐火罗语再说一遍,无视吕光的气急败坏。

众人喧哗,皆为罗什的坚忍感动。吕光的脸黑得难看,冷笑挂上嘴角:“是么?反正也是上品罪,吕某就无所谓再多犯点罪了。”

他挥一挥手,立刻有手下搬来好几十坛酒。盖子掀开,酒香飘满广场,僧人们皆掩鼻。有士兵发碗到众人手中,另有士兵将坛子里的酒倒在每个人的碗里。僧人们手持盛酒的碗,都掩面哆嗦着。

“吕将军,你意欲何为?”罗什一脸愤慨,厉声喝道。

“今日法师娶妻,众位师父也该同喜。既然来参加婚礼,喝碗酒总是应该罢?”吕光阴冷地嗤笑。

白震终于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劝:“吕将军,今日是小王嫁女之日,欢欢喜喜有何不好?为何非要师父们破戒?”

“大王,是你外甥不理会吕某好意,非要让诸位师父陪着受罪。”

罗什胸口剧烈起伏,握紧拳头怒不可遏:“罗什已是破戒之人,本就罪无可恕。这酒,罗什代所有僧人喝。”他向僧众走去,一边沉着声音说,“只是要让吕将军失望了,就算醉死,罗什也绝不还俗!”走到最近的一个小沙弥面前,拿起他的碗仰头喝了下去。

“师尊!”看到罗什被酒呛得咳嗽,小沙弥带着哭腔喊。罗什用袖子擦一擦嘴,继续走到下一位僧人面前,拿起他的酒又灌了下去。

“法师能喝完这里所有人的酒么?”吕光的脸黑得更厉害。

“能。”只吐出这一个字,却如同世间最大的承诺,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间。

“吕将军,还有我呢。”是弗沙提婆,大步走到罗什身边,将他手上的第三碗酒夺过喝了。

“我也可以。”白震身后的一个禁军长官也站出来,走向僧人们,接过酒喝下。

“我也替师父们喝!”更多的人站出来。“我也能!”,“我来喝!”,“还有我!”络绎不绝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外面挤着的百姓中也有人站出来。

“你们…”吕光暴跳如雷,眉毛倒竖,又把腰上的剑拔出,“好,一个个都要敬酒不喝喝罚酒是罢,老子倒要看看龟兹人的脖子有多硬!”

“将军不可!”

有人拦在他面前,是吕光最得力也是最有谋略的大将杜进。我离得近,听到杜进低声说:“逼得民反,与己无利,将军三思啊。”

吕光突然醒悟过来,悻悻地将剑放回鞘内。白震连忙上前打圆场:“时辰也不早了,就让诸位师父回去歇息吧,法师跟小女也可早点洞房啊。”

结角定百年

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外面的脚步声渐远至消失。一对大红蜡烛照耀着朴素却一尘不染的房间,将四周染出异样的红色。因为身份尊贵,又是主持,他在雀离大寺的住房,是个单独的院落,比一般僧人要好很多。以前在寺里观摩过他的工作,知道他住在这里,却因要避嫌,从不曾来过他的房间。没想到会在这里渡过我的新婚之夜。

房间里有着令人不安的沉静。我该怎么跟他说新娘是我,要自己掀盖头么?还是,等一等看他的反应?心里没底,只好转头打量靠墙的整面书柜。

“今日委屈你了。”

嗯?转身,透过红绸看他,整个人有种美丽的朦胧感。心突突地跳,他是醉了么?还是,他对所有女人都那么温柔?

“没想到你我真的成夫妻了。”他仰头,嘴角挂上感恩的笑,满含欣喜地将夫妻二字珍而重之地又念一遍。脉脉看我,眼里流出溺人的波光:“夫妻者,比翼双飞,夭志不移。罗什此生不敢奢求的,竟在今晚实现。”

我傻呆呆地站着,脑子糊涂得无法转动。刚刚他在众人面前还那么坚定决然,怎么突然这么大转弯?他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么?

“你肯定累了吧,这几日定是又无法睡好。今晚早点歇息。”他靠近我,想拉我的手,被我避开。

“怎么了?是怪罗什刚才在婚礼上对你冷淡么?”温柔得让人沉醉的声音如清风拂过,他嘴角噙笑,低头轻语,“那时不知是你,也无暇顾及。你那么善良,不会为此嗔怪罗什,对么?”

“你…你知道我是谁了?”这样的语气,只有无人在场时他会对我说。手伸出,打算把头上这碍事的布掀了。

“别动!”拉住我的手,端详了很久,才柔声说,“这盖头,只有新郎才可以揭。”

挡在面前两个小时的红色终于消失,绸布滑落,我刚闭眼适应一下,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贴上他胸膛,听着咚咚的心跳声,怎么跟我一样急?只一会儿,他稍稍离开身子,搂住我的腰,上下打量,低低赞叹着:“艾晴,穿上嫁衣真美。”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如果我没记错,他在整个仪式中应该一眼都没看过我。突然想起当我们被簇拥着进入洞房时,他走在前面,挺得笔直的背有细微颤抖。当时我还以为他仍在愤怒,难道那时他已经知道是我了么?

他把手掌摊开,一小截铅笔在掌心。

“这,这是…”

“是弗沙提婆给我的。”他笑着,眼底蕴着看不到头的幸福,“还记得么?他抢走了我本来要喝的第三碗酒。那时偷偷塞了这个给我。”

弗沙提婆!我呆住了。怪不得刚才要进洞房前他曾对我偷偷挤眉弄眼,我却没领悟。可是,他不是说要让罗什自己发现么?他是怕罗什不明就里伤害到我么?还有,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随身带着我留下的东西…

“之前一直以为你是阿素耶末帝,所以都没有对你看过一眼。本来决定绝不走进房间半步,拿到这笔,罗什一下子明白了。”他低头贴着我的耳朵,呼出的气让我痒痒,“赶紧看向场中被人冷落的新娘,只一眼便知那傻傻站着的委屈新娘竟然是你!”

那样混乱的场面,我也没注意他在看我。扭开身子,红着脸问:“可是我戴着盖头,你怎么看得出是我?”

“这世间女子,罗什最熟悉的便是你,怎会看不出你的体态?”他调皮地一笑,又上下仔细地看,“阿素耶末帝可比你高一些,也不如你窈窕。只是,你是怎么被掉包的?”

我拉着他在床沿坐下,将整个过程说一遍。罗什这才恍然大悟,不停笑着摇头,感慨连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了。

说完这些,我仍是心底不安,想了想还是问出口:“罗什,你会后悔娶了我么?”

他惊讶地看我:“艾晴,你知道罗什对你的心,二十多年没有变过。能得你为妻,罗什感激佛祖都来不及,怎会后悔?”

“可是…”我嗫嚅着,“你不是说修行之乐胜于五欲之乐么?”

他呆了一下,旋即哑然失笑:“若是对着自己不爱的女子,自然无欲。可是,现在罗什的妻是你,这滴蜜如此甘甜醇美,罗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欲自拔。至于大象、五毒和老鼠,既然世间无人可免,罗什也是有七情六欲之人。逃不出这劫,入不得涅槃,但只要能得你这滴蜜糖,罗什也就无惧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沉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再看向我时,浓浓的歉疚流出眼底。心一下子紧缩,他终究还是介怀的。这个结,到底要跟着他到何时啊?

一只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另一只手拂去我脸上的碎发,缓慢而轻柔地说:“艾晴,世间男子对心爱之人,最大的承诺便是结为夫妻。你把自己交给我,受尽委屈,你我也早有了夫妻之实。罗什一直希望,能给你真正的名分…”

嘘出一口气,原来是我多心了,他并不是后悔娶我。笑着摇摇头:“我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他打断我,抬头凝思片刻,再看向我时,眼底闪烁着晶光,“艾晴,这两日被羁,罗什一直回想你在佛堂上对着我点头那一刻。你那时绝望的眼神,让罗什肝肠寸断。罗什在想,你必定会走,你怎能忍受罗什另娶他人?而你若是走了,便是千年之隔,叫我到何处去寻?我便是愿意再等十年二十年,也等不到你回来。”

他已泣不成声,紧紧抓着我的手,似乎怕一放开我便会消失不见。“罗什一直想着,这一次是真的彻底失去了你。这感觉让罗什如此害怕,两日里悔不堪言,悔不堪言啊!早知会被逼娶妻,我为何不早娶你?为何不早给你一个罗什一直想给却不敢给的名分?什么使命愿想,这些东西羁縻了自身,更辜负了你。”他嘴角战栗着,抚摸上我的脸庞,“艾晴,罗什已经无法承受再次失去你了…”

我泪流满面,颤抖着抚上他瘦得凹下去的脸颊,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摇头的力气。

他哽咽着叫一声我的名字,双手抚着我的脸,将额头顶住我的额:“所以当拿到这截笔,罗什如雷轰顶,五味杂陈。罗什居然娶的是你,真的是你!那一刻,我竟是感激吕光的。他虽坏我修行,逼我破戒娶亲,可是却因佛陀怜慈,让罗什真正与你结合,这是罗什心底从不敢坦言的最深渴望。所以,罗什不再怨恨他。”浅灰眼光笼罩着我,为我抹去泪水,“只是委屈你了,我的妻…”

我的妻!

我拼命摇头,我委屈么?也许在外人看来,我是真的很委屈。初夜在屈辱的监视下忍痛熬过,婚礼在刀戈相向中未曾见到一点喜庆。可是,我不悔。我爱他,爱何须计较谁付出更多?我想要跟着他,这渴望是那么强烈,只要他也爱我,那点外来的委屈,算得了什么?

“罗什,你别忘了,我来自未来。你的记载本就有‘妻以龟兹王女’,这位王女名字就叫阿竭耶末帝。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你的历史中,可是你看,我就是这位龟兹王女,我就是阿竭耶末帝。所以,你的历史中有我,你娶的就是我,这些都是命定。我穿越千年时光,遇见你,爱上你,到成为你的妻,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所以,我不后悔,也不委屈…”

“有位比你晚了一千年的僧人仓央嘉措,他是吐蕃最高等级的活佛——达赖喇嘛,却与你一样,陷入情网不可自拔。他是个才子,为了爱人玛吉阿米写了很多情诗,其中便有一首:‘自惭多情污梵行,入山又恐误倾城。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惜,他始终没有找到双全法,恋人被迫另嫁他人,而他也在二十几岁时便死于押解进京的途中。”

我顿住,吸一吸鼻子,面对他绽放最自信的笑容:“可是罗什,我想为你改一改这诗:‘世间可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只要你敢娶我,我便敢跟僧人做夫妻。死后,我们一起下地狱。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是跟你在一起,我都无惧!”

他动容,凝视着我:“世间可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置信地低头问,“不负如来不负卿,艾晴,罗什真的可以么?”

“你可以的。只要你不在意世人的诋毁与后世的诟病。”

他笑了,眉目舒展,坚定地点头:“只要能完成佛陀交予的使命,又能跟你在一起,罗什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他低头吻我,嘴里还有酒味,我仿佛在饮着醇酒,一并醉倒在无边的幸福中。泪水粘上我的脸,与我的泪混在一起,咸咸地随着吻流入心中。“我的妻…”他低喃着,把我揉进他的怀。我好像赤裸着置身于阳光下,回归本真,却没有丝毫羞赧。佛祖啊,我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他么?

“对了艾晴,刚刚婚礼中本该有证婚人宣读我们从此结为夫妻。那场混乱把这项仪式打断了。来——”他拉着我的手走向桌案的佛陀像,点燃檀香,执在手中跪下,“我们让佛祖做证婚人。”

我虽然一直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却还是犹豫着想退缩:“罗什,你…你不怕佛祖怪罪么?”

他温柔地看着我,轻轻摇头:“我们历经那么多艰难才在一起,你不觉得是佛祖之意么?佛祖慈悲,怎忍再见我们受苦?”转头看向佛陀,朗声说,“让佛祖为我们作证,罗什与艾晴,从今日起,便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不离不弃。”

他将檀香分一半给我,执香过顶,恭敬地叩了三次,将香供在香案上。

“罗什…”使劲抽一下鼻子,将泪收回,看向佛像慈祥的面容。这一刻,我是如此期望佛祖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会微笑着为我们祝福吧?

等我上完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问我:“那张有你父母的画呢?你说那叫照片。”

我从怀里掏出,有些疑惑地递给他。他接过,凝视片刻,然后放上香案,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岳父岳母,感激二老养出这么好的女儿。为了陪伴罗什,她无法回去尽孝,是小婿之过。二老请放心,罗什一生,定不辜负我妻。”

我又忍不住哭泣,双手撑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以前穿越,怕他们担心,也因为这个项目要保密,从不敢跟他们提起,反正自己迟早要回去。可是这一次,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陪伴在他身边。爸妈,对不起,无法让你们亲自嫁女儿,甚至你们都不知道女婿是谁,我就自己作主了。可是,女儿是幸福的,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你们,应该为我的幸福感到开心吧?女儿不孝,请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对不起…

拜过佛祖,敬过父母,现在,轮我们自己了。我低头,将他和我的衣角打个结。他有些诧异地看我的举动,我再次叩首三次,用我最虔诚的声音立誓:“佛陀,还有爸妈做证,我和罗什,从此结角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身边的他,听完我的誓言,也同样重重叩首。抬起头时,眼里又在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艾晴,等多少年,罗什也甘愿…”

“我也一样…”

他将衣袖撩上,手臂上绑着那块鲜亮的艾德莱斯绸。他含泪微笑着解下,帮我系在脖子上。我也将手腕上的玛瑙臂珠为他系回去。十指相握,我们相拥在一起,从此刻起,我们便是夫妻了,一个许诺一世的称呼。

新婚生活

唇上落了一个轻柔的吻,我半眯着眼,看到屋外天光已白。

“对不起,吵醒你了。”他把我按回枕上,“你再多睡会儿,我先去召集众僧做早课。做完后便来与你一起早膳。”

他穿着僧袍走出去,拉开门时,微白的晨曦投射在他身上,俊朗开阔的背影晕染出一圈柔光,整个人散发出无可比拟的独特魅力。

门被轻手轻脚关上后,我抓着毯子蒙住头,终于忍不住偷偷笑了,一直笑到觉得气闷,才钻出来。昨晚我们只是相拥着睡,虽然是新婚之夜,毕竟身在寺庙,我们不能亵渎。可是,只是这样的相拥而眠,已经让我幸福得要晕了。今天,是做他妻子的第一天,穿越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古人的妻子,还是一位伟大的人,有着傲然的人格魅力与卓越的精神力量。

这样想着,又偷偷乐。窗外传来清脆的敲钟声,不一会儿,诵经的梵唱袅袅入耳。虽然看不到,也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带领众僧焚香叩首,齐诵经文。听着诵经声,心里瞬间变得平和安宁。再也睡不着,便起床在小院里做早操。不敢走出去,怕让他尴尬。

有小沙弥打了水送来,看见我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红着脸放下水便飞快地跑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沙弥送早餐进来,也是嗫嚅着开不了口。我梳洗完毕,对着早饭发了一会呆,连自己也觉得身份有些奇怪。

爱情与理想,犹如不可兼容的水与火,人力太过渺小,就算我甘愿默默守在他身边不要名分,我也会变成他走向理想之路上背负的荆棘。所以最终结局肯定是痛苦地折磨对方,最后无奈地分手。从这点上来说,真的是要感谢我们身处这样的乱世,有吕光一再地逼迫,虽然他的原意并不是要促成一对相爱之人。所以,我跟罗什的想法一样。无论吕光之前对我们做过什么,以后还会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他。毕竟,没有他众目睽睽下的强逼,僧众不会接受我们。尽管破戒问题成了罗什一世的诟病,甚至因为破戒,他本来应该跟玄奘齐名的贡献被有意无意地回避,导致后世他的知名度远不如玄奘。但这些,罗什说了,他并不在意。无论如何,他现在娶了妻,也还能在僧侣集团继续待下去,继续他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的理想,他已经欣慰了。

“又在发什么呆呢?”

看见他正从屋外踏进,回一个明朗的笑,将日记本合上,与他一起吃早餐。仿佛回到我们被软禁的日子,没有人打扰,安安静静地一起对坐着吃饭,偶尔会抬头相视一笑。

“罗什,我想今天搬到你在苏巴什的别院里去。”

他看我一眼,点点头:“也好。”再拿一块油馕,“摩波旬夫妻已经被儿子接回天竺养老了,现在是乔多罗夫妻在打理。”

想起来乔多罗是他的车夫,我点头。“吃完早饭我就走。”

“艾晴…”一只手在桌底下拉住我,“让你在这里,委屈你了。”

笑着将手指交叉进他的手:“我们现在是夫妻,还要那么客气么?”

吃完早饭,他便要出去。“因为战乱,我又被羁,现下寺里混乱,甚至有不少僧人出逃。如今既然我已回寺,便要尽快回复原来秩序。”他抱歉地看我,“所以这几日会很忙。”

“没关系,你去忙你的。”看他欲出门,拉着他的手臂,踮脚在他唇上落一个吻。

他有些恍惚,回神看我,眼角带笑:“艾晴,你把我的衣物和用具也带去罢。”搂着我的腰,轻声在我耳边说,“做完晚课,我便回去。”

我的脸莫名红了。

我正整理东西,自己并没有什么要带,主要是他的。他的僧服,分冬装和夏装。他的鞋袜,看到这个时代的袜子只是麻布缝的,后悔没给他带些现代的棉袜。一边收拾,一边又忍不住嘴角噙上笑。真的在过夫妻生活了呢,这样帮他收拾东西,等着他晚上回来,我是个幸福的小妻子。

“嫂子竟然这么早起来了。”抬头看,晓宣拿着一个包裹进房间,而弗沙提婆则倚在门口看我,身上滑稽地背着我的NORTHFACE大包。

脸有些烫,听到这一声“嫂子”, 一丝甜涌入心里。如今,他们是我的家人了。告诉他们我要搬去别院,夫妻俩也一起帮我收拾。晓宣给我带来了衣物,里面还塞着一包银子。我怎么推辞都没用,只好收下了。大包还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去,晓宣很吃惊地看着这个似乎能容一切的大包,而弗沙提婆只是了然地笑笑。

我们三人一起走出雀离大寺,包由弗沙提婆背着,如果他再穿件冲锋衣,就像个酷酷的驴友了。一路笑着走,其乐融融。

走在前面的弗沙提婆突然停住了脚步。我在听晓宣讲求思泳思的趣事,抬头一看,也停了下来。

我们迎面站着几个人,领头的是吕纂,正惊讶地紧盯着我。弗沙提婆身子一晃,挡在了我前面。

“小吕将军早啊。”

“国师,这名女子不就是…”

“小吕将军,这位便是我王的义女,龟兹公主阿竭耶末帝。”

“这…国师是戏耍在下么?”吕纂的脸沉了下来,一双阴狠的眼睛不停在我身上转,“这名女子可是汉人,她明明就是…”

“小吕将军觉得面熟也不奇怪。当时未将公主的身份告知,是在下的不是。”弗沙提婆镇定地微微一鞠,朗声说,“但这位的确是我王御封的公主,有我龟兹王室独有的佩玉为证。再说…”微笑浮上脸,“我王收汉人女子做义女,有何不可呢?”

现在才知道这狮子玉佩是龟兹王室的标志物,在狮子的右脚上还刻着我的吐火罗文名字,难怪弗沙提婆曾提醒过我不要摘下。

“那么国师,这龟兹王室里,竟有两位都叫阿素耶末帝的公主,国师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弗沙提婆故意皱眉思索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哦,小吕将军原来说的是前王之女。罪人之女,怎可再担公主之名?”他微微一笑,“也难怪小吕将军会搞错,我国公主名为阿竭耶末帝,是龟兹语。前王之女名为阿素耶末帝,乃是梵语。两者发言虽近,意思却是大相径庭。小吕将军不懂龟兹语和梵语,自然容易听错。”

吕纂的脸更黑,怒气想发又发不出来。弗沙提婆再次一揖,从容地说:“若小吕将军无他事,在下先行告退了。”

我们三人继续向前走,不知为何,总觉得有背后一双眼正在邪恶地盯着我。如鱼刺在喉,这种感觉让我在九月中旬的阳光下无端起了些凉意。

弗沙提婆送我到了别院就离开了,临走时安慰我不要怕。晓宣一直陪着我,吃过晚饭,罗什回来后她才走。

他脸上有些倦意,却是精神振奋。心下感慨,回到寺庙里忙碌的他,果真恢复了活力,还真是个事业型的男人。让他坐下,为他拿捏肩膀。又出去把乔多罗早就准备好的热水端进来让他梳洗。他一直幸福地嘴角噙笑,眼睛不停地追随着我的身影。

等我把水端出去倒了,再进屋时,看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摞素描,当年他为我而画,一张张经历了二十多年岁月,四角摩得有些旧了。我吐血在上面的那张,已成铁锈色,画里的我模糊不清。还有些我没看到过的,有在树荫下凝神画画,有撑着脑袋闭眼瞌睡,还有我面带羞涩地被他抱着,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场景。这些都是他在另一个十年中所画。一张张看着,一遍遍感动。他搂着我的肩站在身后,随我一同看。默默无语中,我们交颈摩挲。我偏转头,吻上他润泽的唇,细细轻啄。他低头与我纠缠,渐至热烈。被他吻得不辨方向时,突然脚悬空,人后仰,他抱着我向榻走去。

“我…我很沉的…”心咚咚地跳,手臂圈在他颈项上,有些担心,怕他撑不住我的重量。

“你不沉…”将我放上榻,还是有些气喘,眼光炽热地将我融化,“罗什也该学学抱自己的妻。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来不及问他什么时候会用上,已被他覆在身下。他凝视着我,笑意荡漾,脸上仍旧有红晕,在我耳边轻吟:“艾晴,今天才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脸一下子热辣起来,鼻尖渗出汗珠。想张嘴说什么,却是溢出细微的呻吟。听在耳里,连自己都吓一跳。我的声音,什么时候这么娇柔了?

浅灰瞳仁骤然聚焦,射出的灼人热度如同火炬。气息更重,吻铺天盖地落下,似乎要吻遍每寸肌肤。今晚的他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第一次那么主动,那么热烈。没有犹豫挣扎,不再彷徨失落。他是如此开怀地享受着上天赋予人类最美好的一刻。我被他带动着进入天堂,欢愉的呻吟无法抑制,随着一波波的惊涛被一次次掀上浪尖。在他喊着我的名字进入最极致之时,泪不由自主滚落。我是如此痴恋这一刻的相连,不光是身体上,我们的心脏在不到十厘米的距离里一起剧烈地跳动着。我痴缠着用手脚捆住他,想起那首《藤缠树》,我是藤,他是树。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我跟着乔多罗的妻子阿朵丽在集市上转悠,好久没有出过院子了,我爱热闹的个性被这个集市吊得高高。苏巴什的集市每隔十天一次,附近村庄的农户和王城的商人们都会赶来。露天的集市热闹非常,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手工打磨的铜器,自制的木器,羊毛披肩,精致的割肉小刀,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在新疆旅游时去过喀什的大巴扎,现代的巴扎已经成为每天都开放的农贸市场,有专门的大楼,一格格的商铺。虽然人也很多,但总不如我眼下见到的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集市原汁原味。我惊叹着蹲在一个女人的摊前,她卖的是手工刺绣,虽然不如王宫里御制的精致,图案却别有一番龟兹风味。我几乎把每一块都研究了一遍,直到被阿朵丽大嫂拉走时,我才买了三块。

“夫人,求求你没有用的东西就少买点,不买的东西就少看点吧。这样下去,天黑都逛不完啊。”

呵呵,能理解阿朵丽大嫂的牢骚,我手上的东西已经提不动了。唉,职业习惯太难改了,这些日常用具在我眼里还是习惯性地当成文物。被阿朵丽大嫂抱怨,才猛然醒悟,我既然不打算回去,收集这些就没有意义了。

“好好,我不乱花钱了。”深刻检讨,赶紧做乖巧状。

“这才对嘛。”阿朵丽大嫂满意地点头,回头又不见我了。环顾一下,我又蹲在了一个卖红柳编制的篮子摊前东摸摸,西看看。阿朵丽大嫂的脸色怎样,自然不必我细说了。

这些天阿朵丽大嫂可忙了,因为多了一个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徒弟。一个礼拜以来,我都窝在院子里,有时弗沙提婆夫妻会来看我。大多数空闲时间我都在学古代的生活常识。我跟着她学洗衣做饭,学如何揉面做馕。前两次穿越,我的目标明确。要考察的东西太多,哪里顾得上这些柴米油盐,反正也有人伺候。可是现在,成为他的妻子也意味着我得尽量低调,而且希望融入古代生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我急切地想学会这个时代女人需要的一切技能。所以,就从我最拿手的做菜开始。

在现代,父母上班忙,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自己做饭,一步步摸索,到后来能炒得一手好菜。想着可以做饭给罗什吃,我跃跃欲试。结果我一个下午在厨房里捣鼓,出来时灰头土脸。幸好有阿朵丽大嫂帮忙,不然,厨房都会被我烧了。因为到了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灶头旁,太熟悉微波炉燃气灶脱排油烟机的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半天锅没热,我就加了好几块柴禾,结果火太旺时我又无法像燃气灶一样调节,红焖羊肉黑成焦炭。炒青菜时,对于古代的粗盐没有手感,不知放多少合适,结果咸得发苦。总算做蛋汤时吸取了教训,能入口了,却远不如我在现代的水准。悲哀地发现,原来我所谓的好手艺全靠色拉油、鸡精、还有各种已经配置好的调料。

罗什从来不吃晚饭,他有过午不食的戒律。可是那天他回来时正看到我满脸炭黑地准备倒掉那些菜,他问明了以后一直乐呵呵的,说不能浪费,叫阿朵丽大嫂给他打包,第二天带去寺里当中饭。第二天晚上看见他带着空碗回来,我简直羞得无处搁脸,但愿他没吃出毛病来。同时暗暗下决心,为了罗什的健康,一定要好好学习。于是阿朵丽大嫂身后就这样多了一个跟班,在大嫂看起来很白痴的问题,这个跟班还虚心地在笔记本上记下来。

我和大嫂终于逛完集市,两手提满东西,一边聊天,一边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我们都愣住,停下脚步。

几个吕光的士兵正倚在院子门口,看见我们时,立刻站正。

红字的审判

心里正不安,听得那几个士兵非常客气地跟我们说长官有关于城防的要事宣布,让所有民众到广场聚集。大嫂倒是不以为意,嘟哝着说长官们就为了那么点事情,干吗老是喜欢兴师动众闹得人人不得安生。古代没有广播电视,要宣布消息只能用这种召集的方式。所以心便放宽了。

我和大嫂将东西放到屋,跟着士兵重新回到集市。本来热闹的集市已在瞬间变样,商贩们早就收拾了东西,广场上专门圈牲口的地方,骡马身上驮着重重的货物。几乎所有的苏巴什居民都到齐了,几千人黑压压地挤满广场。有不少人手上还提着篮子,恐怕是直接从集市上召集的,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前面台上却不见白震和吕光,只有吕纂带着一些人站在上面。

看见是吕纂我直觉不妙,想赶紧离开,却被站在我身后的那几个士兵抓住,跟我说声得罪了,拖着我的手臂向看台走去。大嫂嚷嚷起来,被另两个士兵架住。这么多人在场,我不能用麻醉枪,既然反抗无用,我便沉着脸自己向吕纂走去。心里愤然,才安定了一个星期,吕光又想干什么?

吕纂看到是我自己镇定地走向他,倒是一愣,脸上的阴沉更甚。

吕纂点头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大声说:“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召集各位,是为了让诸位与在下一起为雀离大寺鸠摩罗什大法师,庆祝新婚七日之喜。”他停下来,等旁边的人翻译完,又继续,“法师成亲后一直金屋藏娇,大家都还没见过夫人真容。今日在下请了夫人跟大家见面,夫人现在住在法师的别院里,日后,在这苏巴什城可要靠大家照应了。”

我愤怒地瞪圆了眼,吕光还是这个心思!罗什婚后非但没有自我放逐消沉,反而更积极地恢复寺庙日常运作。他也没有受到僧众集团的鄙视,这种结果完全背离了吕光的初衷。而我有了个龟兹公主的头衔,吕氏父子也无法对我施以太恶劣的手段。所以,他们就想借助群众的力量,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用人言可畏逼罗什还俗,或者将我们逼得离开龟兹。

群众果然哗然。他们中肯定有不少人去看过婚礼,但是我戴着盖头,所以没人认识我。而且那晚的焦点是吕光苦逼僧人喝酒,反而转移了矛盾。现在这么当众亮相,矛盾焦点又对准了我,再想低调都难了。我站在台上默不作声。现在的情形,什么都不能辩解。众口烁金,要是一句话不慎,让他们有所误解的话,会对罗什产生极坏影响。

“让法师破戒的便是这位夫人。夫人平常温文娴淑,却是上得厅堂,入得闺房。那日法师本坚持不破戒,可是夫人魅力无边,勾人销魂。法师毕竟是个男子,自然是把持不住。”

“你…”抬头怒视笑得邪恶的吕纂。正想说什么,脑侧被砸了一个东西。回头看,是半块馕。虽然不太疼,却一下子委屈涌上心头。底下群众的眼光让我不寒而栗,我就像霍桑《红字》里的海丝特,众人的眼光尤如在我胸前无形地刺上A字。我知道自己嫁给僧人肯定会受到指责,我以为我能受得住。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我仍难免会难过委屈。

身上又挨了几件东西,我咬牙挺立,任他们砸。我不能出声,民众的情绪已经被吕纂调动起来,辩解只会起到反作用。心里打定主意,吕纂总不能一直扣押我在此示众,忍一忍便能过去。日后还有很长的路,我们说好一起走下去,所以现在绝不能被打倒。

“住手!”

痛苦而心焦的大喝,人群被层层拨开。是他!奔跑得如此匆忙,气喘吁吁,失神慌张。赶紧给他使眼色,不要他上台来。这样的情形,他来了也无济于事,反而对他不利。

他却不顾我的暗示,大跨步跳上台,张开双臂拦在我面前。下面人群立刻停止嗡嗡的议论,手上本来执物要砸我的,也停下动作。站在他身后,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合掌鞠礼,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地入耳:“诸位施主,破戒娶妻乃罗什所为。所有怨怼,罗什一人承担,与我妻无关。”

我妻!

他在大众面前这样叫——我妻!泪水不受控制,涌入眼框,挣扎着不落下。他知不知道这样的当众承认,从此带来一世,甚至一千多年的诟病。

“法师果真是护妻心切。”吕纂冷冷地嗤笑,“法师仍是心在红尘嘛。若是眷恋凡人之俗乐,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罗什的脊梁直直挺着,头仰起,卓然傲立,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然:“僧人娶亲确是荒唐,但罗什既然在佛祖面前发誓与此女子共渡一生,她便是罗什之妻,永不辜负。至于罗什持戒不全,自然愧对佛祖,罗什甘愿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轮回。但罗什心中仍有大愿想,佛法广深,为三千大众指点迷津。罗什愿遍传大法于大千世界,誓为迷蒙众生渡难成佛。”

他停顿下来,转身看我,嘴角挂着无怨无悔的笑。再转头面对大众,提高声音大声说:“待得大法宣成,此生愿了,罗什与妻一同入地狱,绝不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