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背影,如此高大,为我挡出一片天。我笑,怎么可以躲在他背后?站出来与他并列,十指相缠,一起昂头。这一刻,心里被幸福充盈得满满。入地狱又何妨?有你的地方,便是天堂。

下面的群众目瞪口呆着,似乎对我们这般毫不避忌的承认不知所措了。人群久久没有动静,我的眼光快速扫过吕纂,却觉察到他难看至极的脸突然微微地点头。顺着他的眼光看下去,群众中一个人,伸出手来对着我们做了个投掷动作。

罗什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这次,居然是块石头。那个人,就算身着龟兹服饰,却绝对不是龟兹人。我出离愤怒了,原来,吕纂早就安插好自己人混在群众中制造事端。这些砸上来的东西,有多少是他的人做的?

这一下似乎起了带头作用,人群中爆出嗡嗡声,鄙夷的眼光将我们笼罩住,喘不过气来。更多的东西砸了上来,罗什背朝人群,张开双臂将我护住。在他的臂弯里,我偷偷抽出麻醉枪。我可以忍受自己被砸,可是,罗什不可以。他是大宗师,他必须要在世人面前维持尊严。寺里那次我忍住,是因为怕射了吕光会上升到政治层面。可是,吕篆只是个帮凶,射他比射吕光危险性小多了。

吕纂开心地转头对着我们,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睛直瞪,脸上刚来得及露出莫名惊诧,整个人便轰然倒下,震出一阵灰尘。

“小吕将军!”手下的人急匆匆赶到他身边,将他翻个身拼命摇晃,却毫无反应。场下民众哗然,场面顿时有些失控了。

罗什转头看我,半张着嘴,眼里流出疑问。我用无人察觉的方式极快地点头。他一时也有些懵住,只顾抓牢我。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我吓得一弓身跳开,却见弗沙提婆站在我身后无奈地苦笑,还在喘着气,衣服帽子都有些凌乱。

“诸位乡亲,请静一静,听我说。”弗沙提婆两手挥动,对着台下用尽力气喊。许是他国师的身份起了作用,人群渐渐安静,每个人都眼望着他。

“乡亲们,那是佛祖在助法师啊。”弗沙提婆环视一圈,大声说,“连佛祖也看不过眼,告诫小吕将军莫要欺人太甚了。”

“法师娶亲那日,诸位也去过,那就应该记得,法师是如何被逼。”弗沙提婆在台上踱步,对着民众振臂高呼,“法师乃心怀大慈悲之人,婚姻之誓约既是在佛祖面前所立,便绝不会违背。然法师悲悯,立下普渡众生的大愿想,我龟兹有如此心系万民的法师,难道不是大幸么?”

群众脸上开始出现缓和的征兆,不少人颌首称是。我看得有点呆了,他的随机应变能力还真是强。这样的即兴演讲,在全民皆信佛的龟兹,的确可帮罗什化过信誉危机。

“还有这女子…”他突然转头,一手指着我,“她不但是我王义女,御封的阿竭耶末帝公主。更是受佛陀所遣,来助法师渡劫。”

“所以佛陀不忍他们再受苦,显此神力为诸位指点。若有人再为难法师夫妻…”他停住,扫视一眼所有人,再看着仍然躺在地上的吕纂,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不知佛陀还会有怎样的惩罚呢?”

弗沙提婆坐在我们对面,而我则在油灯下为罗什涂药膏。他的手臂和脸上被砸出来的淤青,让我看了心痛,他却仍是一脸淡然。

“你今天此说,虽可帮我们解围,却是妄言,日后别再提了。”罗什对着弟弟,声音柔和却有丝严厉。我不禁对他看了一眼。

“这怎是妄言?”弗沙提婆跳起来,“艾晴本来就是仙女,是吕纂不知好歹,非要如此当众羞辱你们。你忍得住,我可不行。”

“我…”我犹豫着是否要说出我的真实身份,手却被罗什按了一下。

“你几次当众宣称艾晴是仙女,这样会致她于危险之地。”罗什缓缓地说,“若吕光知道艾晴有这些本事,尤其会预言,难保不会想要转而利用艾晴。”

“这…”弗沙提婆瞠目结舌,半晌泄了气,对罗什极不情愿的道歉,“是我一时情急了,没想那么深。”

“对了,吕纂会怎样?”罗什转头问我。

“他只是中了麻醉针。昏睡个一天一夜,时间到了自然就会醒,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他点点头,沉思一会,用力握紧我的手:“日后不要再这般鲁莽行事了。”

我点头,想想也真的很险。如果不是弗沙提婆及时赶到,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呢。院外突然响起狗吠,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是大队人马朝这里走来。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站起身来。

院门打开,急匆匆的脚步向厅堂而来,领头被簇拥着的,是面色焦急的吕光,后面站着吕绍吕隆等子侄们,还有杜进和白震。不大的屋子里突然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白震在吕光一旁,拿眼色瞥弗沙提婆。

吕光不等我们行礼完毕,抱拳对着罗什作揖:“法师,犬子不经吕某允许,私自做下此等行径,得罪佛陀,罪该万死。”他脸上似有些不甘,却还是忍着继续说下去,“只盼法师慈悲,救犬子一命。他已昏迷两个时辰,无论如何医治,都无法醒来。这样下去,性命堪忧啊。”

罗什一直看着吕光,面色无波。等他说完,对着吕光双手合十:“小吕将军并无…”

“吕将军,这可是佛陀怪罪,怎可能想救便救得了呢?”弗沙提婆打断罗什,冷冷地说。

吕光抬眼,握了握拳头,吸一口气:“哦?那依国师之意,该如何才能解救犬子呢?”

“佛陀降罪,原因有二。一不愿我大哥还俗,二不忍见他们夫妻分离。若吕将军成人之美,莫再施难,佛陀定会保佑小吕将军。”

“好,国师所言,吕某答应便是。”吕光脖子上青筋跳动,沉着脸说,“只是,要如何才能让犬子醒来?”

弗沙提婆目光有深意地看一眼罗什,对吕光微微一鞠:“需我大哥召集僧人为小吕将军念咒祈福,佛陀定能听到。最多一昼夜,小吕将军自可醒来。”

“若是明日此时还未醒呢?”

“只要吕将军诚心答应那两条,弗沙提婆自可用项上人头担保。”

“好,若犬子明日此时之前醒来,吕某定当遵守诺言。”吕光对着罗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法师辛苦了。”

平平淡淡才是真

那晚罗什一直留在寺里没回来,弗沙提婆叫了晓宣来陪我。第二天下午时分,弗沙提婆来了,告诉我罗什带着僧人念了一夜平安经,吕纂按时醒来,看到罗什居然有些害怕。吕光大失体面,不愿再待下去,下令明天一早便出发回王城。他们夫妻俩也惦念孩子了,会跟白震一起明天回去。

他们一直坐到罗什从寺里回来,吃了晚饭才依依不舍地跟我们告别。弗沙提婆临走时要我们放心,吕光经此役,应该发现他已用尽所有方法,却仍无法压倒罗什。吕光虽然昏庸谗信,倒还是条汉子,既然在那么多人面前答应,他会遵守诺言,不再为难我们。

我和罗什都嘘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平静了。吕光要到明年,也就是公元385年3月才会离开龟兹。到时他肯定会带罗什走,但起码我们可以有四个月的安宁生活。那晚我把这个告诉罗什,他一直拥我在怀,沉默了半晌才说:“去中原本就是罗什的使命,我不会逃避。只是,你会陪着我么?”

“我会一直陪你到死。”我看着那双从他十三岁起便令我痴迷的纯净眼睛,用最肯定的声音告诉他,“我会保护你,站在你身后成就你,帮你完成使命。”

一抹明亮的笑将他整个人衬得如神明般俊朗,突然想起了什么,笑意褪去,正色地看着我:“艾晴,不要跟除罗什外任何人提及你的真正身份,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的未来。还有,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使用你来自未来的本领。”他将眼光移向窗外,神思飘忽,淡淡的愁云笼上眉头,“只怕,你可预知未来,比仙女身份更让那些乱世枭雄感兴趣…”

心中一凛,他现在的口气像极了我老板。可老板是从不要改变历史出发,而他,却是完全在为我的安危担忧。我以前无所谓,把自己当成游客,反正大不了回去现代。可是,真正要在这混乱悲惨的时代生存,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祸从口出。现在我已不是一个人了,无法一走了之,我不能连累他啊。

向他行个军礼,郑重发誓:“你放心,我只管做好你的妻这个角色。一定眼观鼻鼻观心,谨言慎行,低调做人,绝不泄密。”

他噗哧笑出声,儒雅的帅气染得满屋生辉。好久没看到他这么放开心怀的笑容了,一时犯起了花痴,只顾张嘴看他。他刮一下我的鼻子,柔声问:“只是妻子么?”

“嗯?”我咽一咽口水,不解地瞪眼。

他脸上飘过熟悉的红晕,从身后圈住我,头搁在肩上,纤长的手掌轻轻覆在我平坦的小腹上:“难道…”他停顿一下,呼吸有些重,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你不想做母亲这个角色么?”

我愣住。母亲?孩子?我和他的孩子?

转身面对着他,干净清爽的脸上红晕密布,却是定定地看着我,嘴角挂一丝腼腆却期待的笑。

“你…”有些不确定,嗫嚅着问,“真的要孩子么?”

“罗什以前从不敢想这世间会有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却是肯定的眼神,“与你在一起后,却很想有个孩子。如果可以,生个女孩,长得像你。罗什一定用全身心爱这个孩子。”

一阵酸冲上鼻:“你不怕世人诟病么?”

“破戒娶亲,哪样不是诟病?你知道的,对世人,还有后人会如何评说,罗什根本不在乎。”淡定的神态,在停顿思量间添进几许惆怅,“我只想要个我与你的孩子,日后,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回去,留个孩子,也可让我…”

“我不会走!”一把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别忘了,我们已结角定百年。你想摆脱我,做梦!”

炽热的眼神回望我,眉心舒展开,被捂住的唇轻轻啄吻我的手心。一阵酥麻传递到脊柱,我居然浑身微微战栗。又被他一把抱起,他现在很喜欢抱我上榻。耳鬓厮磨,旖旎缠绵,神魂颠荡的最极至一刻,他却突然抽离。他从未有过如此举动,不禁喘息着问:“怎么啦?”

他仍在喘着粗气,歇一会,将我汗湿的发掠开,温柔地说:“现在还不能有孕。明年三月出发,要历经半年时间才到姑臧。若你有孕,这般颠簸如何吃得消?”他伸手把我搂进怀中,亲吻着我的额头,“到了姑臧,一切安定下来。我们的家,便可添丁了。”

埋首进他的怀,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我害羞地笑着,心底深处却隐隐不安。我们从来都没有避过孕,可他今天说的却提醒了我。古代的交通,长达半年的长途旅行绝不像现代那么舒服,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到姑臧我的确不能怀孕。可是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我能怀上么?这身体,几次在穿越机中进出,我不知道那些射线会不会破坏我的生育能力。就算能怀上,我能顺利生产么?我倒不惧怕古代原始的接生技术,可我,我不能受伤啊。生育,算受伤么?

几次想告诉他,却看见他嘴角噙笑憧憬未来,生生地忍住。若他知道我的穿越需要付出的真实代价,他会怎样的不安内疚?我们的幸福是如此来之不易,我不能破坏。眼光瞥向屋外,我的背包此刻正躺在杂物间里,穿越表和防辐衣就在里面。几次想扔掉这辐射源,却总是会想起老板的话。踌躇犹豫,还是无法真正断离与21世纪连接的纽带。我只能把包放在尽量远的地方,但愿,我这辈子都能不用上它们。

“在想什么?怎么傻傻的?”他侧卧在我身边,把玩着我的头发,眼里的宠溺泛滥成灾。

“要避孕,还有一种方法。”我回过神,跟他解释排卵期和安全期的概念,他极其认真地听着,详细询问我现代的生理知识,不时赞叹千年后的智慧。心里不禁好笑,他已经越来越接受妻子是个未来人的事实了。

这样幸福的小日子让我们暂时忘了一切烦恼。我的厨艺长进了不少,他总是喜欢带着我做的便当去寺里吃。学会在古代做饭后,我还要学如何用古代的方式洗衣。没有洗衣机肥皂粉柔顺液,只有被挤揉成团的皂角,搓衣板和洗衣棒。我第一次随阿朵丽大嫂去铜厂河边洗衣服,因为不会用那个棒槌,用武松打虎的姿势差点把衣服打烂,惹来河边其他女人的哄笑。

洗完衣服回家时,街上碰到的人,还是对我避让三尺。告诉自己,没关系,不要介意别人怎么看。挺胸收腹,昂首做人。一个女人突然上前拦住我,吓了我一跳。却见她递给我一把菜心,犹犹豫豫地说:“公主,这是刚摘的。法师为我家孩子祈福治病,是法师的菩萨心肠救了他。家里穷,没有别的,公主别嫌弃。愿公主与法师,平安吉祥。”

我怔怔地接过那把菜心,油绿的嫩叶上还滴着水珠。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家人以外的祝福,一时除了道谢,说不出其他话来。回去后,我对着那把菜心瞪了很久,一直到罗什回来。开心地告诉他这菜的来历,他只是微笑着,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他居然比平常更早回来。我正在厨房学做馕,他让我洗掉满手满脸的白粉,换身干净衣服,却不说明要做什么。等我莫名地按照他的要求换好衣服出来,他拉着我的手,向街上走去。

心下震惊,我从来没有这么公然地跟他走在一起,还是手拉着手。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对着我微笑,那笑容仿佛春风,心里流淌着暖暖的感动。挺起胸膛,回他一个微笑。与他一起,走进苏巴什的街道。

看到我们的人,果真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却一如既往地跟人打招呼,谦虚恭谨,却气度非凡。这么多年主持雀离大寺,他跟这里的所有居民似乎都认识,带着我一家家串门,仿佛只是寻常夫妻晚饭后的闲聊散步。从起初的不解尴尬到后来的缓和接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跟我们谈话,对着我叫“公主”。路上还碰到不少僧人,走过时虽然诧异地盯着我看,却仍对着罗什合掌敬礼。罗什神色如常地回礼,坚持让每个僧人叫我“师母”。走回去时已经天黑,我和他手里捧着满怀东西。各种菜、水果、日常用品,都是群众给的,怎么推辞都没用。

从那以后,我出门不再受到白眼,每日经常有人串门、送东西、跟我话家常。虽然不太习惯他们这种好奇的方式,但,能被民众接受,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在油灯下看书,我端着针线钵箩坐到他身边。放张素描纸在地上,让他脱了鞋踩在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他的脚样。这几天我在跟大婶学做布鞋,纳鞋底,我的铅笔素描本终于有了另一项用途。针线钵箩里有一件他的单衣,肘部磨出了一个小洞,他不让丢。描完鞋样后,我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剪一小块同色的布打补丁。

“嘶!”果真刺到了,他丢下书,查看我的手指。然后,如我所想,他将我的手指放入嘴里吸吮。哈哈,我要的就是这种期待已久的温馨。

“你何须做这些活呢?”他抬眼,看见我傻笑,有点生气。“为何不让大婶做?”

我冲他调皮地抬抬眉,不敢告诉他其实是我自己想体验。古装电视剧里经常演绎的场景,便是书生丈夫坐着看书,娴淑妻子在一旁做针线活。然后妻子被针刺到,丈夫心痛地含着妻子的手指。呵呵,每次看到这样温馨的场景,我都会感慨好一阵子。21世纪,男人女人们都太匆忙了。现代夫妻就算同时在家,也是一个看足球一个上网。这样“共剪西窗烛”相视一笑的温馨,已经难寻。

这样的心境,却不知该怎么解释给他听,只好傻笑着顾左右而言它:“在看什么书?”

随口的一问,居然让他飘起一片红晕。好奇心大盛,拿起他的书。他涉猎很广,几乎什么都看,速度很快还过目不忘。他在看的是本汉文医书,我知道他懂一些医学,有时也会给百姓看病。可是,为什么要脸红呢?疑惑地翻开他正在看的那张,“癸水”两字跳进眼里,我的脸也一下子红了。

与他在软禁期间时,他看到我苦哈哈地趴着敲腰,可把他吓着了,赶紧给我搭脉诊断。我红着脸跟他解释何为痛经,我第一天时都会这样痛上好几个小时。而他窘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一直不停追问我“还疼么”。第二次被他知道已是我们成亲后了。他积累了点经验,那几天里极尽温柔,帮我揉肚子,用手温暖我的小腹。没想到他现在居然看起了如何治疗痛经的医书,暖流涌过,看着他绯红的脸止不住笑。

“还有三天便又要疼了。”看到我笑,他有些着恼,“明天我叫乔多罗去抓药。你坚持喝,应该能好。”

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时间?”

“我是你夫婿,自然能记住。”他敲一敲我额头,脸还是红红的,“只有你这傻头傻脑的女子,连这个都不记。”

我吐吐舌头。说实在的,我还真的从来记不清楚自己的经期。因为要用二十八天为周期,与我们常用的阳历月天数不一,所以我老是犯迷糊。反正觉得快了,便卫生巾随身带。穿越来的时候,我的大包里塞了两年的用量,占了挺多位置。圈住他的腰,趴进他怀里撒娇:“你记性比我强多了,有你帮我记着就行。”

“你啊…”

我搂紧他的腰,埋首进他的胸膛,猛吸一口他的味道:“被爱的人才有资格懒惰。”

他笑了,将我拉起坐在他身上。双手勾着他脖子,头枕在他肩膀上,静静地跟他一起看书。他是我舒舒服服的凳子,永远的凳子。

老歌里唱的“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绚烂美丽的爱情,最终都会归于平淡。可是平淡生活中的相濡以沫,与他点点滴滴的温情,让我甘之如饴。

这样无风无浪地进入公元384年的冬天。他的工作卓有成效:出逃的僧人大多回来了,寺里一切已经恢复正常。战争的惨痛让民众更加虔诚信佛,每日他都愉快地忙碌着。而我,也掌握了更多古代的生存技能。会做饭、洗衣、缝衣、纳鞋底、做酱菜。我每天跟着大婶上街买菜,与街坊邻居家长里短,日渐融入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生活。

当然吕光迟早会想起我们。所以,龟兹飘第一场雪时,看到门外站着的氐人士兵,我有些苦笑,时间提早到了。

临行意迟迟

我们被接回王城,安排住进了宫里。虽然不是先前那个奢华的乌孙公主寝宫,但一应用具不缺,还有服侍的宫女。而且比起先前来,我们是自由的。吕光说要听法,让罗什每天陪伴左右。于是罗什成了顾问一样的角色,每天被吕光带在身边,无法再参与寺院里的任何活动。

当听罗什描述他每天无聊的行政事务时,我便明了吕光的目的。他已经不想再打压罗什,也放弃利用他做喉舌的企图。但是,罗什热衷于事业却让吕光起了戒心。雀离大寺离开王城有四十里地,僧人连同苏巴什居民在内上万人。可以说,只要罗什登高一呼,便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所以吕光不放心把罗什放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方。他要罗什每日跟在身边,便是为了监督他。

告诉罗什,当权者历来如此。历史上,皇帝都不会愿意有号召力的高僧居住在自己控制不严的偏僻山林。否则,万一信徒过多,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谋反呢?玄奘如此受唐太宗信赖,晚年曾请求去嵩山少林寺译经,却被严厉地驳回。帝王的极端自我主义,由此可窥一斑。

罗什长久沉默着。先天的优越条件让他傲然漠视世俗权力。其实他现在还没领悟,宗教永远都摆脱不了也超越不了世俗权力。中世纪时的罗马教廷势力遍布全欧洲,俨然是整个欧洲的统治者。可是,欧洲小国的王室们不甘屈从,纷纷掀起宗教改革。最有胆色的便是英国的亨利八世,自己搞了个国教,宣布把罗马教皇开除教籍。宗教与世俗权力的纷争,充斥着整个中世纪欧洲历史。而最终,宗教退后一步,成为依附王室的精神统治工具。

自吕光破龟兹后,罗什用生命与尊严维护的一切,在与当权者激烈对抗中其实一直处于劣势。就算阴差阳错地成就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难道不也是宗教的落败么?可是这些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我却不想告诉他。无论接受与否,他都不应该受我的现代思想影响。但我相信他最后还是会悟出这个道理,所以当姚兴出现时,他便借助世俗力量最终完成了使命。只是,这领悟,要用十七年来思索,在姑臧碌碌无为的十七年。是他的可悲么?还是,从乐观的角度看,那十七年是他在韬光养晦,为生命最后也是最绚烂的一段旅程做准备。

倚靠上他的肩,默默将我的力量传递给他。无论如何,那十七年,希望我的陪伴能让你幸福。

“艾晴姑娘!哦,不对,该叫公主。”

回转头,看见穿着羊毛大袍的段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向我走来。此刻我正在王宫外的大街上,准备去国师府看望那两个可爱的孩子。

段业走到我面前,作了个揖,笑着对我说:“许久不见公主,倒是比前日气色好多了。”

我赶紧向他回礼。他也跟着吕光去了雀离大寺,但认出我却是在我们回到王城后。龟兹民风开放,王宫也没那么多禁忌。所以吕光的将领们都能进出王宫。当时他跟着杜进碰见我,杜进告诉他我便是嫁给鸠摩罗什大法师的龟兹公主,他脸上的震惊久久不消。

“公主,天寒地冻的,段某请公主喝杯暖酒,如何?”段业指一指街旁的酒楼,用眼神向我打着暗示。我点头,正好,我也想从他这里套点消息出来。

段业要了个雅间,我们让侍从在外等候。等屋里就剩我们时,段业压低声音说:“公主,长安正为鲜卑人慕容冲逼围。天王束手无策,急发了四封诏书催吕将军速速回军长安。”

我抬头看他,默不作声。慕容冲,《晋书》上的评语是“有龙阳之姿”,是前燕皇帝慕容俊的幼子。前燕被符坚所灭,慕容冲十二岁便随着姐姐清河公主入符坚后宫,姐弟俩受尽宠爱。王猛多次劝谏,符坚才把他放出宫做平阳太守。

段业嗤笑一声:“这慕容白虏小名凤凰,以前长安城内有谶纬言:‘凤凰凤凰止阿房’。天王以为吉祥,专在阿房城内植几十万株梧桐和竹子,做等候凤凰之意。可笑慕容冲却是在阿房大败天王军,可不正应了谶纬之言?天王不听王景略劝告,如此纵容鲜卑人,如今却得这般田地。”(注:王猛字景略)

鲜卑人与汉人不是同种族,皮肤白皙,欣长矫健。慕容王室尽出帅哥美女,被氐人称为白虏。慕容冲此时不过二十五岁,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却将强弩之末的符坚逼得放弃长安。出逃后被羌人姚苌抓住,公元385年5月,十六国的悲剧英雄符坚被姚苌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所杀。而有倾国倾城容貌的慕容冲,占据长安后纵容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千里关中沃土尽变成阿鼻地狱。又因为畏惧叔叔慕容垂的强大,不敢东回鲜卑人的故地。称帝后不到一年,便被手下所杀,死时才二十七岁。

这惊心动魄的历史,正在离我几千里之遥的古都长安上演着,我自然是感慨万千。但是,段业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看到我眼中的疑惑,段业继续压低声音说:“现下吕将军踌躇不已。若是回长安,如今天王被鲜卑人与羌人夹击前途堪忧。吕将军回去也是损兵折将,他必不甘心。不归,倘若天王渡此劫难,日后追究,吕将军亦会大难临头。”

“那段参军希望妾身做什么呢?”我不动声色地喝一口暖茶。

“如今法师跟在吕将军身边,若能借法师之力,以谶纬之言劝吕将军速回长安,吕将军虽不信佛,但谶纬之言应该能听得进。”

我心念一动,问到:“段参军为何希望吕将军回去呢?”

“与军中大多数人一样,段某家在关中,思念父母妻儿,故而盼归。”他满含深意地一笑,声音压得更低,“‘初见伟业是建康,功业成就在河西。’无论建康河西在何处,都不可能是西域。段某要有成就,必不可一直逗留龟兹啊。”

我张张嘴,却是无语。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论段业自身本事如何,他跟这个时代自诩英雄的男人们一样有野心。沉默了一会,说道:“妾身出门已久,该告辞了。”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稍微停顿一下脚步,“怕是法师一人无法让吕将军下定决心。段参军为何不试试让杜将军去劝呢?若是回去晚了,怕是天下已经分割定局,吕将军只能捞到残羹冷炙了。”

吕光最后的决定当然是走。现在是十二月底,丝绸之路上因为大雪阻挡无法通行。所以他起码还要磨蹭两个月才会出发。那天跟罗什分析了中原的局势,然后说:“罗什,你得去劝他回中原。”

史料记载,吕光是听了罗什的劝告才回去的。但我不相信罗什对他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们俩之间的敌意,没可能这么快消除。他磨蹭,一方面是搜刮龟兹的财富,另一方面是在观望中原局势。而他走,也不是因为忌惮符坚,而是打算从分崩离析的前秦帝国手中捞块地盘。毕竟西域,因为地理原因,戈壁沙漠里的一个个绿洲小国,单个国家实力过小,而要占据整个西域,管理成本太高。不如中原的沃野千里,更容易建立稳固的政权。何况他的士兵都是来自关中,时间久了,必定思归。所以,权衡再三,走是上策。现在,只要罗什和杜进从旁敲击,他的决定,应该在近期便会定下。

“罗什明白。若能让他走,对龟兹是一大幸事啊。”看向窗外飘得正紧的鹅毛大雪,眼里流出不舍。再过两月,他便要离开故土,从此故乡路断不再回。手指交缠进他的手,倚在他肩上,一起静听外面簌簌的落雪声,这是最后一次看到龟兹美丽的雪景了。

汉历新年吕光办得很热闹,氐人受汉化已久,风俗与汉人无异。王宫里到处张灯结彩,除夕那天我们被邀请去大殿里参加新年晚宴,吕光当众宣布开春便回中原,将领们一致欢呼。吕光特意对罗什说,应大秦天王之令,请罗什去长安讲法。罗什平静地点头。歌舞表演开始,吕光不许罗什提早退席,只答应让他以水代酒。一直熬到午夜,漫天烟火中曲终人散,公元385年来到了。这一年发生的最大历史事件,便是符坚的死。随着他的死亡,中原大地重新洗牌。

这一年,以男色侍符坚的鲜卑人慕容冲称帝,史称西燕。因为政权混乱,只有一年便灭亡,这个西燕并不被算进十六国。

这一年,后秦第一代国主姚苌用弓弦勒死符坚,进攻占据长安的慕容冲。于第二年进入长安,从此后秦以长安为都,直至刘裕北伐灭后秦。

这一年,陇西鲜卑人乞伏国仁在今甘肃南部及青海北部建立政权。因势力弱小,依附在几个强大的政权间,只称单于,都督,秦王。史称西秦。

也就在这一年,内蒙草原上,崛起了一个英雄人物。鲜卑拓跋部,在十六岁的拓跋圭带领下复国,建立北魏。公元439年,北魏灭掉十六国最后一国——北凉,中国北方,在混乱了一百三十五年后,终于统一。从此开始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南北朝对峙,直到隋统一全国。

我在院子里带着求思泳思堆了个雪人。两个小儿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红通通的小脸蛋让人爱不释手。堆完雪人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蒙上眼捉迷藏,院子里清脆的笑声不断。我故意输了一把,蒙眼做大灰狼,两个小红帽玩得疯极了。

“哈!捉住了!”嗯?不对,这个身形绝对不是孩子。拉下眼罩,弗沙提婆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艾晴,你跟二十多年前一样笨!”

他身上挨了个雪球,不是我砸的,虽然我很想。求思咯咯笑着跑开,轮到弗沙提婆做大灰狼了。他玩闹一会,见孩子们身上都是汗,叫下人把他们带去换身干净衣服。

我看着孩子们,笑着感慨:“唉,真想有这么可爱的孩子。”

“你当初若肯嫁给我,他们就是你的孩子了。”

猛地抬头,看见他正挑眉冲我笑,眉目俊朗,依旧帅气逼人。有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年对我说“你愿意自己丈夫是个平凡人”的那个他。他见我不出声,咳嗽一下,柔声说:“进屋去吧,身上有汗,免得着凉了。”

晓宣正在厅堂里一边烤火一边做针线。看见弗沙提婆,眉梢带喜,上前接过他的外套。

“这些天忙得要命。吕光心太贪,什么都要,恨不得把整个龟兹搬空。”他撇撇嘴,不满地发牢骚,“王为了让他走,什么条件都答应。”

他走到火盆边,夹了块炭进去,一边说着:“吕光已经定好三月一日出发。他说把大哥带上是为符坚传法。”他横眉冷笑,“符坚现在哪还有心思听法。他若倒台,中原局势必定大乱。”

抬头看我,眼里写满担忧:“艾晴,你和大哥现在去中原,危险重重啊。”

“这怎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呢?”我看向烧得通红的火盆,“你放心,路上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走到长安,而是会停留在姑臧。”

“还会回来么?”沉默一会,终于问到了这个伤感的话题。

“不知道,希望吧。”不敢看他的眼,知道其实此生无望再见了,心酸得绞成一团,“今天晚了,我得回去了。”站起来向晓宣告别,匆匆要走。

“等等!”弗沙提婆一把拉住我,浅灰眼珠一直落在我脸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他的胸膛有些起伏,眼光飘开,怔怔地说,“这么大雪,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也将眼光瞥开,却见晓宣拿来他的外套,默默地为他披上。

我们在雪地里走着,拉出一小段距离。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不一会儿就在肩头积上一片白。他没有走平常走的大道,却绕路弯进了王宫后的一条巷子。里面无人,只有我们簌簌的脚步声在雪地里空空回荡。

走在我前面的高大身影停顿住,他转身望我,一脸严肃地说:“艾晴,告诉我实话,还能再见到你么?”

我闭一闭眼,再睁开时仔细盯着他,在脑中一笔一划雕刻他的脸,喃喃念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艾晴…”

随着我凄婉的声音,他呼吸渐沉重,泪水聚在大眼框中。向我颤抖着伸出手,抚上我的肩。当最后一个字念完,他已泣不成声,一把将我搂进怀。贴在他肩上,感受他起伏的宽阔胸膛。飞扑到脸上的雪迅速融化,混在泪中,冰凉地滑落,如同我的心境。

“好好对待晓宣还有孩子们…”我哽咽着,“我会一直想念你…”

“我会的…”他帮我擦去泪水,自己的泪却怎样都忍不住。嘴角颤抖,几次张嘴都没有吐出完整的句子。猛一吸气,努力对着我绽放出笑容:“要保重啊…”

“我会的。”我也用力喊,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表达我的内心,“弗沙提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再次把我拥进怀,手臂上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力气:“你知道的,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会做…”

“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是你为我带来的,谢谢你…”

我倚在窗前,怔怔地看着手中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簪子。金片做成的凤凰口里,垂下一串细珠。这是弗沙提婆在跟我道别时送给我的,他还记得我的生日。他在我额头印上带着冬日寒气的吻,一如当年我离开时。一个记忆一辈子的吻…

“在看什么呢?”

赶紧两手抹脸,回转头,对着他笑。他的眼光一直落在我手中的簪子上,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两枚小巧的金戒指,简单的花形,却很精美。他拉过我的左手,把小的那枚戴进无名指上。然后将自己的手伸到我面前,微笑着看我。

他曾经问过我,现代的婚礼是怎样的。我描述给他听,告诉他,男女要交换结婚戒指,而且要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没想到他却记住了。

将大的那枚戴上他的无名指,我抬眼看他。他仍然温柔地笑着,将那只簪子拿起,插进我发里。

“生日快乐!”

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唱起了歌。曲调已经跑得不成样子,可是,仍能听出那是我在二十三年前教给他和弗沙提婆的生日歌。他轻柔的声音仿如仙乐,一拨一拨地抚弄我的心弦。

“看你憋了很久了。”唱完了,他搂着我,“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