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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那仍不放心,咳嗽着吩咐:“快,再多派几个人,务必要找到最好的太医。”墨卡顿痛得在床上哀号打滚,她的侍女们刚想上前服侍,却被墨卡顿恶狠狠地拨开。她头发散乱,厉声大喝道:“所有人都出去,我跟王爷有话要说!”

  恰那挥手让下人们都离开,蹙眉看向在床上痛苦翻滚的墨卡顿:“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墨卡顿捂着肚子,五官全都痛苦地挤在一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眼望恰那,凄然笑道:“果然我快死了你就会见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口血又吐了出来。血里的黑溃散发出浓浓的腥味,我已闻出是什么了,急忙跳进恰那怀里,用爪子在他手心里偷偷写了个字一毒!

  恰那大惊:“公主!你,你为何要服毒?”

  墨卡顿死死按着肚子,苦笑着挤出几个字:“我喝了你的药。”

  “我的药?”恰那先是疑惑,突然醒悟过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我的药里有毒?是谁放的?”

  墨卡顿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求你开门力……可你一直不肯……我知道你对我厌恶至深……若我,若我不自己喝下这药……你是绝对不肯听我说的,更不会相信我。”

  她不知从何处得来一股力气,挣扎着半坐起身,恰那忙上前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她喘息一会儿方有力气说话:“毒,是丹察曲本下的。”

  恰那震惊,双瞳瞪大:“她为何要这么做?她想我死?”

  墨卡顿笑了,露出满嘴黑血染在牙床上,着实狰狞:“你对她不闻不问。你可知道,她肚子里怀了个野种!”她用很大的力气拉住恰那的手,竭力喊出,“你可知道她每日出城骑马是做什么去了?她是去私会你三哥意希迥乃!”

  恰那目瞪口呆,一阵剧烈咳嗽后方才颤抖着声音问出:“是我三哥的孩子?”

  “此事千真万确。我派去的人偷偷尾随她,亲眼见到她跟你三哥做不要脸的举动。我本想告诉你,好让你去捉了这对奸夫淫妇,不想你三哥第二日便去了云南。”她哈哈大笑,掩不住得意,说得又快又急,两眼射出异样的光芒,“捉奸虽然不成,可我收买了她的贴身丫鬟,才知道她已有三个多月未来癸水了。”

  我在一旁看到她嘴唇发紫,脸上死气笼罩,已是回光返照。

  墨卡顿仍在急急说着,许是料到时间已不多。她一直捂着肚子的手放开,似已感觉不到疼痛:“她的肚子渐渐显怀,怎能再瞒下去?所以,她便想要害死你。你的手下旺错已被她和意希迥乃买通,今曰的药便是旺错煎的,旺错已被我扣押起来,你可拷问他。”

  恰那怒不可遏,颈上青筋跳动,脸色被怒气染得通红:“我死了,三哥就是萨迦幼子,她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萨迦。可我若不死,依例她会以私通罪被沉河,她的孩子也绝无可能活下来。所以,她要下手杀我。这狠毒的女人!”意希回乃来告别时曾对八思巴说:他的孩子会为他拿回萨迦的一切。我们一直以为是意希迥乃新娶的蒙古妻子怀孕了。不料,怀孕的却另有其人。照时间推算,丹察曲本怀孕三个多月,意希迥乃是在一个月前离开燕京去云南的。那时他应该已经知道了丹察曲本怀孕,所以毒死恰那的阴谋只怕是意希迥乃指使!

  恰那“噌”地站起,身上尚是单衣,赤足奔到门口,打开房门大叫:“来人,去将丹察曲本抓起来!”

  回到床边时,他犹自气得浑身战栗。墨卡顿眼里慢慢蒙上灰黑的死迹,颤抖着向他伸出手,恰那赶紧握住:“可是公主,这些事你告诉我就可以了。为何那么傻,自己喝下毒药呢?”

  “恰那,我来之时,已经下了决心。”她眼周肿胀,呼吸艰难,强撑着眼看向恰那,“若你肯见我,我不会喝这碗毒药。可若你还是与往常一样待我,我就拼着一死!”

  恰那痛心地摇头:“你为何要这么做?”

  “恰那……你说,我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有什么意思?”泪水从眼中滑落,滴在恰那肩头,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我知道……自己余了身份什么都配不上你……你不肯爱我也罢了,你若肯给我……一个孩子,我活下去……也有个盼头。可是……我32岁了……我再也……没法等了,不如以死……结束这种……守活寡的日子!”

  恰那心痛难忍,抱着墨卡顿大哭:“公主,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该嫁给我!”

  “恰那,我不后悔嫁给你……我只是后悔不该……在你小时候对你那么坏。”她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恰那的脸,恰那急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墨卡顿嘴角噙笑,沉浸在回忆里呢喃,“嫁给你时……你还是个孩子……周围多少人笑话我,我打你骂你,是……因为我心里不甘。可是,你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後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要看见你……我的心就会怦件直跳。你哪怕对着我……稍微笑一下,我就能……欢喜半天,我多高兴啊……凉州城最俊的男子,是……我的丈夫,可我很害怕……我没有美貌,不温柔,不軎欢读书,我……已人老珠黄。只要有哪个女子……多看你一眼,我就会嫉妒得发狂。所以……我做了那么多坏事。”

  怡那泣不成声,疯了似的扭头朝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喊:“太医!太医来了没有?”

  墨卡顿倒在恰那怀中,用手一点点细细摸着恰那的五官,从蓄满泪水的眼,到凸起的颟骨,从秀挺的鼻,再到鲜明饱满的唇。她似是满意地叹息一声:“我最来才明白……你对我……那么冷淡,都是我……自找的。从你上次骂过我和她,我是……真心想要改过啊……我想配得上你。可是……一年多了,你看不到……”

  恰那深吸鼻子,优雅的颈项剧烈抽搐,痛苦将淸俊的脸染得暗淡无光:“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改。是我不好,我故意不理睬你。公主一一”

  墨卡顿的手贴在恰那嘴上,眼神逐渐涣散:“你从来都不肯叫我名字……”

  “墨卡顿……”他急忙改口,用力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想让她的意识继续保持淸醒。“墨卡顿,你是我恰那多吉的妻子,一辈子都是!”“你终于……肯真正认我是你……妻子了。”墨卡顿轻叹一声,脸上焕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送我回凉州吧……”

  门打开,贡嚆桑布拥着太医和一群人匆匆走入。恰那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急忙为太医让出位置:“太医,求你,快救救我妻子,我定倾尽所有答谢你!”太医拿起墨卡顿的手腕为她搭脉,恰那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唤着:“墨卡顿,你醒醒啊。你不会有事的,太医会治好你。你还要为我生孩子呢。”

  墨卡顿的嘴在轻微地翕动,似在说些什么,声音却是弱得无法听见。恰那急忙伏耳贴在她嘴边:“你说什么?你再吿诉我一遍。”

  墨卡顿已无力睁眼,嘴里冒出一串血泡,费力发出了几个音节:“靴……子……”

  恰那迷茫四顾:“靴子?什么靴子?”

  太医掰开墨卡顿的嘴察看,她嘴里的血溃已成黑色,十分可怖。太医以银针挑了一点嘴里的残余,银针头立刻变黑,太医脸色大变:“是断肠草。若刚服下时便以炭灰和碱水解毒,倒是勉强可解。只是王妃服食了太大剂量,又耽搁了时间,现今已是来不及了。”

  恰那突然想到了什么,全然没在意太医的话,跌跌撞撞地冲向墙角的柜子,他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抛,举止癫狂若痴。众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愣在原地。翻到最角落位置,终于找到了。他将一双仍是崭新的黑色男靴高高举起,又冲回墨卡顿身边:“靴子。墨卡顿,你看,是你做的靴子。”

  他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赤着脚,脚底刺入了一片瓷碗的碎片。他咬牙拔出碎片,血立刻涌出。贡嘎桑布上前想要为他清理伤口,却被他推倒一旁。他舍不得污了靴子,在床角忙乱地又翻出布袜穿上,然后套上靴子。左脚很容易就套进了,右靴却做得太小。恰那将脚费力地挤进靴子,站在墨卡顿身边让她看:“你看,很合脚。你以后再多为我做几双,我只穿你做的靴子,好不好?”

  太医翻看了墨卡顿的眼皮,摇头叹了口气,将她双眼覆上。他对恰那躬身,声音沉重:“王爷请节哀顺变。王妃她,已经仙逝。”

  恰那仿佛被钉子钉在地上,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许久,他用极慢的虚度走向墨卡顿,右脚微有些拐,许是靴子太小的缘故。他在她身边坐下,用袖子细心抹去她脸上和嘴角的血污,为她清理凌乱的头发,扶正胸口的大串项链。

  做完那种一切,他哀伤地凝视着墨卡顿,俯身吻上她已变冷的唇,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墨卡顿,这是我欠你的。若有来世,不要再跟我牵缠了,去找可以让你幸福的人吧。”

  贡嘎桑布对身旁的人轻声吩咐道:“去国师府通知国师。”然后轻声劝恰那,“王爷,你还病着,赶紧躺下歇息吧。王妃的身后亊由我们来操持就行了。”

  “丹察曲本呢?”恰那的脸如下过冰霜,寒气逼人,“抓到没有?”

  贡嘎桑布垂头禀报:“我们派人到处去找了,二王妃已经逃走。南门守卫说,今日清晨见二王妃的车驾出城去了,赶得很急。”

  “定是逃往云南。我平生从来动用过大哥的势力,可这次,我会不惜—切抓她回来。”恰那的拳头似能握出水,眼里布满血丝。望着墨卡顿的尸身,他将牙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她为公主偿命!”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四周只听得到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声,窗外呜咽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框上的沙沙声响。他长长叹了口气,怅惋地摇头道:“我先前跟恰那一样,对墨卡顿只有厌恶。可没想到她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死在恰那怀中,让恰那一辈子记住了她,即便不爱她,他也从此摆脱不了墨卡顿的身影。”

  想起恰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我的心极痛:“是的。墨卡顿的死,很长一段时间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恰那心上。”

  “相比丹察曲本狠毒的心机,墨卡顿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父母却不肯给,于是到处搞破坏,就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给她东西迁就她。”年轻人唏嘘感慨,摇头长叹,“她跟恰那一样,都是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我之前一直同情恰那,可站在墨卡顿的立场想,她难道不是跟恰那一样可怜吗?”

  我吸了吸鼻子,以掩盖自己浓重的鼻音:“启必帖木儿与妹妹感情很好,墨卡顿的死对他打击极大。所以墨卡顿死后,八思巴对启必帖木儿一直怀着歉疚之情。后来,八思巴就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启必帖木儿。”

  第三十一章 死与生

  即使事情肯定成功,事前也要再三考虑;事后再去左思右想,那就是愚蠢的表现。

  ——《萨迦格言》

  整个白兰王府全副缟素,侍从们忙着在厅堂布置灵堂。墨卡顿的房间里,几位殓师与恰那一起为她入殓,恰那二哥仁钦坚赞带着一群喇嘛侧立一旁,为死者念诵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经文。

  带着蒙古王妃头饰的墨卡顿已被换上层层新装,殓师在她肚脐处倒扣一个银碗,然后将她全身包裹在白布中,以左手托腮左侧卧的姿势放置棺中。这是蒙古人的习俗,男人则相反。

  棺木盖上的那一刻,仁钦坚赞点燃了象征她灵魂的酥油灯,这灯要保持九九八十一天不灭。恰那小心地接过酥油灯,泪水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消息传出,燕京城内的蒙古贵族宗亲吊唁者甚多。连忽必烈都不由得惋惜,赐了封号,下令厚葬。那年九月,病体未愈的恰那不顾八思巴反对,坚持要自己亲扶墨卡顿的灵柩回凉州安葬。

  一路上,恰那严格遵循丧礼规定,将每餐第一碗茶第一碗饭供在墨卡顿灵柩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象征墨卡顿灵魂的酥油灯不灭。灵车经过时,常有地方官员摆出路祭。恰那伤心伤神,没有精力应酬地方官员,便由他的贴身侍从贡嘎桑布代为周旋。贡嘎桑布举止得体应对自如,颇让恰那欣慰,从此更得恰那信赖。

  行进到一半时,启必帖木儿快马加鞭赶到。不及掸一掸满身的灰尘,启必帖木儿抚着灵柩大声痛哭。墨卡顿与他都是阔端嫡妻所生,兄妹俩从小亲密。如今父母皆亡,启必帖木儿已是墨卡顿最亲的亲人。

  在墨卡顿死后第八十一天,灵柩终于抵达了凉州城外草原。启必帖木儿为墨卡顿挑选的葬地位于一块不大的山坳内。葬礼开始时,恰那换上墨卡顿为他做的靴子,一直穿到葬礼结束。

  启必帖木儿已命人在此挖了一个巨大的葬坑,里面搭好了纯白的蒙古包。灵柩抵达后被放入蒙古包中,前面放置着一张案桌,摆上肉和马奶。启必帖木儿的家丁牵来一匹母马、一匹马驹、一匹装了辔头和鞍镫的公马,杀了后将几匹马的尸身堆在灵柩旁。

  家丁们又抗来两个被缚住手脚塞住口不停哆嗦的丫鬟。恰那认出这两人是墨卡顿的贴身侍女。还来不及询问,便见家丁举刀割在两个丫鬟的脖子上。两人很快断了气,尸身被放置在灵柩旁,只余下满地的鲜血。

  恰那第一次见到这种残忍的殉葬,吓得面色惨白,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坑被填埋上,家丁们骑着马将地面上的土踩平。来年这里长了草,便再难寻到具体的掩埋之处了。死去的是躯壳,永世的是灵魂。在喇嘛虔诚的诵经声中,在肃杀的冬日寒风中,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酥油灯终于熄灭,墨卡顿走完了这一世的轮回之路。

  那天晚上回到驸马府,恰那咬牙忍痛脱下墨卡顿做的靴子。右脚脚趾已经红肿变形,稍微碰一碰便疼得大叫出声。

  看他抚着脚趾,额头渗出大滴汗粒,我禁不住抱怨:“你怎么能忍受穿一整天呢?”

  “我以为我忍一忍就好了。”他执着靴子苦笑,轻喟一声,“你不觉得这就像我和她的婚姻吗?不合脚的鞋子,无论我怎样熬着痛,始终都无法靠忍耐让它最终合脚。”

  这双靴子,恰那从此再也没穿过。他将它珍藏起来,一直到离世。

  葬礼结束后,恰那没有即刻返回燕京,反而在墨卡顿的卧房住下。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这么做,只得按照他的要求尽量少打扰他。

  这八十一天里,恰那按照蒙古人习俗,不理发不剪指甲不剃须,加上时时伤心,长了连鬓胡须的他显得格外落魄。出了八十一日,他本该清理自己,却是兴致缺缺,整日关在墨卡顿房里喝闷酒,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本是个很爱整洁的人,如今这幅潦倒模样,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挑了一个有阳光的冬日下午,我化成人形,要求为他清理。

  恰那坐在窗口,将头倚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动。屋内的炭火盆燃得正旺,暖意融融。我用布巾蘸着热水焐他下巴,等胡须根部泡软了,叮嘱他仰头不要动,用剃刀轻轻滑过下巴。

  如墨般深黝的眼瞳中清晰地印出我的人形。我小心翼翼地执着剃刀,生怕一不留神割到他。他脸上的肌肤有种特别的细腻,脸颊又瘦削了几分,更显颧骨突出。他的眼角出现了几丝皱纹,虽无损他的容颜,却也让我心痛不已。

  胡须剃干净了,再洗头发。

  氤氲的热气中,我两手插在他发里揉搓,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我用勺子将热水从他头顶缓缓淋下,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他黑泽的长发滑落。他如墨般的眸子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嘴角渐弯现出微微笑意,酒窝若隐若现地跳动。这么长时间,他终于有了笑容。

  洗完头发,剪了指甲,换上寻常的便装,他又恢复了先前的俊逸姿容,只是脸更加苍白消瘦,眉间总凝着挥不去的淡淡哀伤。

  他环视四周,所有陈设依旧。红红绿绿浓烈的色彩搭配,一如墨卡顿一贯夸张的穿着。书架上空空如也,两侧架子上堆满了她心爱的马具。从最昂贵的皮子制的马鞍,到做工最精良的马镫,还有镶满珍珠的辔头,应有尽有。

  “我以前很怕进这个房间,尤其是小时候。”他走向摆放马具的架子,拿起一条精致的马鞭,摆在手心细细抚摸,“我记得很淸楚。有一次我骑了她最喜欢的大宛良马,她把我叫进房间,劈头盖脸地就用这根马鞭抽打我。”

  我当然记得。那时他只有10岁,人小力气小,哪里反抗得过,只能在墨卡顿房里大哭着到处躲闪。启必帖木儿听到禀报急忙赶来,救下了恰那。他背上被抽出了几道鞭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趴着睡。阔端狠狠责骂了墨卡顿,亲自出面向班智达道歉。以后恰那对墨卡顿的畏惧更深,连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发抖。

  “后来很多年,我不肯再踏足这个房间。这里对我来说,就像阴曹地府一样恐怖。”回忆起往事,恰那的身子微颤。这房里到处都有墨卡顿的痕迹,她洪亮的嗓门,壮硕的身子,凶恶的表情,无处不在,难以抹去。

  我不解道:“那你为何又住了进来?”

  恰那眉间的惆怅更深,叹息着将马鞭放回,掩着嘴咳嗽:“我成年后,她想尽法子让我来她房间,我却一直不肯。可现在她人已过世,过往种种都已烟消云散,我对她再没有恨只有歉疚。她活着时想要的,我只能在她死后将欠她的还给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迷茫与哀伤,“也不知到底是宽慰她,还是宽慰我自己。”

  我走到他身侧,柔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燕京?”

  他看我一眼,又迅速转移目光,定睛在一旁轻垂的珠帘帷幔上:“眼下已是十二月底了,待过了年吧。你吿诉哥哥,等我心境平复了,自然会回去的。”

  “可娄吉让我跟着你,他担心你呀。”我拉住恰那的袖子巴巴地说,“我也担心你。”

  他低头凝视我拉着他袖子的手,眉宇间闪过一丝怅惋,退后一步轻轻挣开我的手:“你回去陪哥哥吧,我没事。”

  我正要再说,突然响起敲门声,贡嘎桑布隔门低声禀报:“王爷,打听到二王妃的消息了!”

  恰那看了我一眼,我急忙恢复原形隐去衣物。贡嘎桑布进屋,将探得的消息告诉恰那。

  原来丹察曲本没有从蒙古人控制的四川入云南,而是偷偷从南宋境内绕道,难怪恰那派了那么多人追踪拦截都没有消息。挺着大肚子的丹察曲本辗转三个多月,才最终到达昆明。等恰那的人打探到消息前去时,已被意希迥乃捷足先登,送入了云南王府。恰那的人不敢对王府轻举妄动,只能传递消息回来等恰那定夺。

  贡嘎桑布看恰那沉着脸一言不发,便凑近他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过听说二王妃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难安,所以胎像不太好,怕是有早产的迹象。”

  恰那眉头挑了挑,面色更加阴沉。

  那晚恰那吩咐我:“小蓝,你去云南王府,看看她是不是生出了肚子里的孽种。”

  1262年12月的最后几天,我偷偷躲进了云南昆明的忽哥赤王府。那是我跟随八思巴兄弟后唯一一次没有在他们身边过年。

  王府后院角落的一个隐蔽的庭院里,嘈杂的鞭炮声、音乐声掩盖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怀孕不足八个月的丹察曲本活活痛了三天,终于在那年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生下了一个男孩。

  筋疲力尽的丹察曲本额头上尽是汗珠,面色苍白地躺在大床上。意希迥乃挥手让所有人退下。随着“吱呀”一声屋门关闭,静寂笼罩了整间屋子。

  意希迥乃站在床头看着丹察曲本,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昏昏沉沉的丹察曲本觉察出床边有人,费力睁开眼,然后嘘了口气,虚弱地说道:“意希迥乃,让我看看孩子。”

  意希迥乃双手背在身后,挑着下巴冷声反问:“孩子?你说什么孩子?”

  丹察曲本气急,向他颤抖着伸出手:“你,你别胡说了,是我们的孩子呀。”

  意希迥乃看向床上气力耗尽的病妇,皱着眉头一脸凛然:“是你胡说才是。你是我弟媳妇,我怎么可能悖乱人伦与自己的弟媳妇私通生下孩子?”

  丹察曲本吃惊地睁大眼看向身前的冷漠男人:“意希迥乃,你,你说什么?”

  意希迥乃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志得意满地大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今日我妻子临盆,她生了个儿子。”

  丹察曲本大怒,费尽全力翻身坐起,奋力去抓意希迥乃的衣角:“你不是说,你妻子年少时得过重病,寒气入体以致终身不孕。你还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隐疾,以她的身份怎可能下嫁于你。你岳丈嫁女儿之前一直瞒着你此事,你对此愤愤不平。你说,只要我生下孩子,你就休了她娶我!”

  意希迥乃挥开她抓扯衣角的手,眯起的眼里寒气森然,退后一步冷笑道:“丹察,你虽然心够狠手段够辣,只可惜年纪太轻,太容易相信这些编造出来的甜言蜜语。我怎可能休了嫡妻娶弟媳?无论是我妻子的娘家,还是我大哥和四弟,这些人都是我得罪不起的。她不孕之事,天底下只有我、我岳丈、她自己。还有你知道。我们三人都会严守这个秘密。对外,这孩子就是她生的,她也会一辈子视如己出。”

  丹察曲本气得浑身痉挛:“你,你这么狠心!我会告诉恰那——”

  “你?”意希迥乃轻蔑地笑着,语气如冰山般寒冷,“你还是赶紧祈求佛祖让你有命活过今天再说吧。”

  丹察曲本不顾身体极度虚弱,爬到床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你抢了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

  意希迥乃看着头发凌乱只着单衣趴在床边的丹察曲本,嘴角挂着阴冷的笑意:“我在萨迦时苦苦追求你,你那时对我是什么态度,你可记得?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什么事情都得顺着你的心,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不高兴了,我就得卑躬屈膝地作践我自己来讨好你。”他说得愤起,一脚踢翻了屋子中央的火盆,炭火散落在空旷的地面上,闪着明灭的微光。他手指着丹察曲本,五官狰狞地扭曲在一起,“可一转头,看到我弟弟更俊俏更有权势,你便把我垃圾一样地丢弃!”

  丝丝缕缕的炭火渐渐燃尽,屋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低。昆明虽是春城,但冬日的午夜依旧寒冷。丹察曲本浑身如筛糠一般发抖,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可你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爱了那么多年,你不在意我嫁过人!”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你知道我去参加你和恰那的婚礼时是什么心情吗?我恨不得拿把刀割了你的心,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他顿了顿,眼底闪过积分厌恶,“何况,你扪心自问,若不是恰那不肯碰你,你会来找我吗?”

  丹察曲本已说不出话来,一手按在胸口喘息,哭泣的声音微弱了许多。

  “如今的你下场都是自找的!”意希迥乃仍不放过她,恶毒地大笑着,“恰那正在到处找你,要为他妻子报仇。你如今走到哪里都是被人骂的狠心毒妇。”

  “都是你叫我那么干的!”她抬起浮肿的泪眼,蓬乱的长发半遮着死鱼似的脸,嘴角一抽一抽地哆嗦着,“是你说的,恰那死了萨迦的财产就能由你来继承,咱们的孩子还能当萨迦法王!”

  意希迥乃俯身凑近她,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阴鸷的笑,嘲弄地耳语道:“有谁能证明你说的话?这不过是个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人凭空想象的摆了。”

  丹察曲本直勾勾地看着他,竭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刚刚生产后的虚弱身体再也受不了这般打击,直挺挺倒在床边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触到了地面,双手无力地垂在床沿,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

  意希迥乃微微眯眼打量着,似在辨认。看了许久,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毫不在意地掉头便走。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死一般沉寂。没有了炭火,寒意从破旧的窗框缝隙中钻入,冷飕飕地寒透肺腑。

  我化成人形,走近丹察曲本查看。她只着单衣,浑身冷得像一尊冰雕。我将手放在她鼻旁测鼻息,微弱的气息似最后一点燃尽的烛火。

  她双目迷蒙地睁开一道细缝,声音弱不可闻:“我……我死了吗?你是……来借我的……仙女?”

  我龇着牙,扮出一副凶相:“我不是仙女,是夜叉,来押你去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永生不死……无法轮回……永首猛火烧身……受苦无间。”费了很久才说完这句话,她听下喘息,猛提一口气叹出最后的悔恨,“我罪孽……深重,去无间……地狱也是应该。只是我……恨自己……爱错了人。恰那和他……都爱错了……”

  她猛地将手伸向半空,提了最后一口气大叫:“我的儿啊……”

  手臂猛然垂落,我轻唤她,却再无声音。我为她合上眼皮,叹息一声:“你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儿子叫什么名字。”

  那年春节,云南王府里最开心的一件事便是上师意希迥乃的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正月初一那天,意希迥乃在街头布施穷人,为新生儿祈福。孩子取名叫尼钦波桑波贝,小名达尼。

  年轻人抬手腕看了一下时间,我问道:“是不是很晚了?”

  年轻人急忙摇头:“不晚不晚,才10点钟。在我们那儿,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来,你继续说吧。忽必烈兄弟俩的内讧后来怎么样了?”

  我笑一笑,换了个坐姿继续说下去:“阿里不哥趁着忽必烈忙于剿灭李璮叛变的机会,在漠北又卷土重来,攻下了好几座已投诚忽必烈的城市。可惜他没有好好利用上天给予他的大好时机,他对将领的严苛引发了严重的内讧,大将阿鲁忽背叛他自立。”

  年轻人笑道:“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在争夺汗位时,各自都有内部叛变。可忽必烈的处理就比阿里不哥强得多了。所以说呀,阿里不哥最终败在忽必烈手上也是他自找的。”

  “这年冬天,阿里不哥在击败阿鲁忽后驻营在伊犁河流域。他没有吸取将领叛变的教训,反而更加肆行杀掠,伊犁河流域为之残破不堪。”想起那些惨死在阿里不哥手中的无辜生命,我不忍地摇了摇头,“这为他不久之后的彻底覆灭灭下了祸根。”

  第三十二章 默默守候

  是非本来就清楚,如果相混只有学者才能明辨;谁奶本来就分明,如果相融只有水鸭才能分开。

  ——《萨迦格言》

  公元1263年——藏历阴水猪年(癸亥)——南宋景定四年——蒙古忽必烈中统四年八思巴29岁,恰那25岁,真金20岁。

  “喝口水歇歇吧。”我端着茶水放在奋笔疾书的八思巴面前,柔声劝道,“时辰不早了,你该睡了。”

  “白日有许多佛事要处理,只能晚上来这创制蒙古新字的活计了。”他放下笔墨,抬眼看到化成人形的我,脸上又是红晕浮现,垂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大汗治下的蒙古国,有蒙古人、金人、汉人、契丹人、西夏人、畏兀儿人,还有吐番人。这么多民族各有各的语言文字,相互很难交流,混乱不堪。”

  六月初,天已有些闷热,我为他轻轻打着羽扇,点头赞同:“是啊。忽必烈出一份诏书,往往要用七八种文字。境内不同民族之间经常是鸡同鸭讲,无法交流。”

  “大汗自来到汉地,看到汉人的医药、历史、文化都比周边民族更先进,所以大汗命人翻译汉文典籍,可碰到的问题更加辣手。”他嗓音低沉,絮语绵绵地带着一般从容和优雅,“蒙古人所用的畏兀蒙文,是以畏兀儿语拼写蒙古发音,不甚准确且符号太少。以此畏兀蒙文翻译汉文,非但错漏百出,佶屈聱牙,甚至根本词不达意、不知所云。所以大汗一直希望能有一种语言,不仅蒙古人可用,其他民族皆可使用。”

  “那可太难了。”我摇着羽扇思忖着说。我活了300年,混迹人间,学会了不少语言,知道要在不同语言体系中发明通用的语言绝非易事。

  他望向书架上一排排汉文藏文典籍,面容像远山的晨雾般安静又清远:“所以我创制蒙古新字,是以藏文字母为基础,同时还兼顾汉文、蒙文、畏兀儿文的书写习惯和发音特点。”

  他在凉州时便一直努力学习汉文,彼时,他已经能用汉语向汉僧讲解般若和因明之学。

  我皱皱眉,将蓝丝带缠绕在手指上打圈圈:“可是藏语是拼音字母,汉语却是一个个方块字,两种语言完全不同。要在汉语和藏语之间找出通译的文字,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要找出行之有效的方法,以藏文字母拼写汉文。如今我已摸索出一些门道了。”他将手指按在太阳穴处轻轻按摩,往后倚上靠枕,略有些疲倦地半闭上眼,“我希望,这套蒙古新字能让翻译汉文典籍不再困难。”

  我上前一步想帮他捶肩,突然想到自己现下只能站在离他一臂距离处,只好讪讪地退开一步,好不容易才按压下这股念想,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心疼地说:“那也不该如此劳形案牍啊。你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长久下去如何吃得消?人的身体可是很脆弱的。”

  他温润一笑,扭头看我,脸额依旧红晕密布:“我没事。对了,你刚从恰那那儿回来。他如今身子怎样?都大半年了还是不肯回燕京吗?”

  “他身子倒是好些了,不过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尤其天气干燥时候咳嗽得更为厉害。精神嘛,比公主刚过世那时好了许多,也能笑,酒也少喝了。”我顿了顿,有些尴尬,“只是回燕京,他说还要再等些时日。”

  其实恰那的原话是:“等你和哥哥燕好之时,便是我回京之日。”

  恰那说这话时,笑窝微显,眼底却有刺人的莹莹泪光。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本该高兴,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恰那那种笑中带通的表情深深烙入我心底,灼出一片无法愈合的伤疤。

  八思巴皱起浓眉,有些生气地放下手中的书卷:“他是故意不肯回来,他在躲我。”

  我吃了一惊:“为何?”

  他轻哼一声,握着毛笔的手紧了一紧,语气有些烦躁:“他怕我让他再娶妻。”

  如今恰那的两个妻子都已死,子嗣问题再一次迫切地摆上桌面。而这正是恰那所竭力逃避的。我叹口气,八思巴将弟弟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恰那已经跟我说过这个问题。

  那晚向恰那传递八思巴要求他回京的信息时,他摇着头对我说:“我若是会燕京,大哥肯定会逼我再娶亲。”他长叹一声,怅然道,“大哥虽是真心为我好,但我知道,萨迦在他心中更重。”

  我回答他:“如今你是单身,再娶妻也是必然哪。”

  恰那突然粗声打段我,断然说道:“我不会再娶。”停顿片刻,他平静地看向我,眼角含着一抹刺目的莹泽:“小篮,我说过一定会帮你。这就是我帮你的方式。”

  想起他与八思巴之间的那番话,我摇着头,泫然欲泣:“恰那,若是非要以你的绝嗣才能逼得他与我在一起,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你付出这般代价来帮我!”

  恰那伸手抹去我的泪水,柔声安慰:“相信我,哥哥是爱你的,只是他一直走不出身份带来的心结。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助他快些鼓起勇气。”他抬头望向窗外宁静的夜空,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小篮,我求你,为了萨迦生下继承人,好不好?”

  为萨迦生下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