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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那的话言犹在耳,如炸雷般声声震着我的耳膜。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望向安静地在坐在油灯下的八思巴。恰巧他也正抬头看我,目光相触,他面色又是一红,垂下头半响才嗯哼一声转移话题:“再过几日便是六月十五,我要为大汗做整整七日祭祀。届时会跟众弟子住在太庙,你就安心在国师府等我回来吧。”

  蒙古人早先信奉萨满教时,在祭祖时要宰杀牲口,以巫师祝祭,到了忽必烈时期,这一习俗被称为“烧饭”。每年九月在举行“烧饭”的院子里宰杀一匹马、三只羊,在院子里当中挖一坑架起大锅,现成烹煮。煮时一边倒入马奶酒,一边让巫师呼喊先祖之名。蒙古官员在一旁,手捧金币和三匹绢绸,恭敬地让先祖来享受。

  忽必烈即位后,朝中汉人认为蒙古人这种祭祀方法太过原始,便建议以汉人的祭祀礼仪,设立太庙安置祖宗神位。这年六月,太庙落成,八月奉安神主于太庙。可忽必烈看到祭祖大事由汉儒们以汉人习惯一手包办了,心有不满,便让八思巴以藏传佛教的仪规在太庙做七昼夜法事、我“哦”了一声,看他仍垂着头似在思量什么,便放下羽扇讪讪道:“那个,你歇息吧,我去睡了。”

  我现在只要与八思巴单独在一起,便会化成人身,我要让他尽快适应我。可这样一来,即便我是狐狸模样他也不肯让我陪着他睡。他左侧的厢房成了我的房间。

  正要抬腿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叫住我,踌躇一会儿才问出:“关于那个孩子——“他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恰那说过什么?“我摇头叹息:“他一直说这是孽缘。”

  由于丹察曲本一直在担惊受怕中长途逃亡,不足八个月便早产,我本以为这样出生的孩子只怕难以活下来,于是这年秋天到云南再走一遭,才发现这个受诅咒的孩子活得好好的,生命力之强令人感叹。

  想起恰那的无可奈何,我摇了摇头:“恰那一直想要抓到丹察曲本为墨卡顿报仇,可如今人已经死了,再纠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还有什么意义呢?”

  丹察曲本的事情只有八思巴和恰那知道。对外只说墨卡顿染了急病而亡,丹察曲本不习惯汉地的生活回了娘家。但对丹察曲本的父亲次仁嘉却无法隐瞒丹察曲本的死讯。八思巴已致信于他,信中没有提及一句事实真相,只说丹察曲本在骑马时不慎跌落,撞到头部不治而亡。藏人习俗,非自然死亡者不得天葬,便将她在燕京郊县火化了。

  这封信于丹察曲本亡故后的一年半到达次仁嘉手上。一心等着抱外孙的次仁嘉经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收到信后大病一场,没多久便亡故了。按照婚书协定,拉孜地方并入萨迪。

  八思巴怔怔地盯着油灯摇曳的火苗:“那孩子虽是不该出世,可也挣扎着来到人间。我不会对一个婴儿怎样,但意希迥乃的阴谋,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会让他得逞!”

  唉,问题又绕回到同一个死结上:“可是,恰那坚决不肯再娶。”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抬眼看向我,昏黄的油灯下,他狭长的侧脸被光线剪出淡淡的一圈晕,自然上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蓝迦,再给我些时间。你也需要时间,不是吗?”

  时间?我怔怔地看着他。初秋的夜风温柔地吹拂着帷幔,带进一屋的燥热。

  他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眼神飘移到窗外,温和如珠玉的声音放得极低:“我会考虑恰那的建议。”

  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他,他是说……我奔回到他面前,微喘着气急切地看向他:“你,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想要他再说一遍。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扭过身子打了个哈欠:“太晚了,睡吧。”

  那一晚我高兴极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笑容总是抑制不住地浮上嘴角。多年的心愿总算得到了一丝回应,如同在暗夜行走的人突然见到了远处一缕光明。虽然极弱,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意味着方向与希望。

  这件事我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告诉恰那,他一定会真心为我高兴。可一想到他现在人在凉州,不由得高兴劲儿去了一半。然后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从什么时候起,我对恰那这么依赖了?我的所有心事,所有情绪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倾诉。

  他在最伤心时曾一遍遍让我答应不要离开他。其实,我又何尝离得开恰那?我们早就习惯了互相取暖互相倾诉,可八思巴呢?他与我谈的大都是教派利益、朝堂政事,他早习惯了隐忍内敛,极少向我吐露心事。从贴心的程度来看,恰那反而与我更近。

  唉,许是因为恰那没有八思巴那么多的政务佛事宗派诸般杂务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在患得患失中等到了他七日后从太庙回来。他告诉我:为庆贺真金的长子出世,察必皇后将出资修建一座寺庙。

  就在这年年初,真金的妻子阔阔真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真金一直被忽必烈视为继承人,这个儿子的出生为真金未来的继位之路添色不少。忽必烈高兴地为这个孩子取名甘麻刺。萨满巫师说阔阔真面容饱满是个宜男的福相,未来还会再添多个儿子。忽必烈对儿媳的乖觉也是一向满意,听了巫师的话更是对阔阔真另眼相待。

  最高兴的还是察必,儿子媳妇恩爱美满,又得了大胖孙子,前景一片光明。她便打算修建一座寺庙,用以祈福还愿。忽必烈不喜奢侈,国库财政紧张,察必就从自己当年的嫁妆私房里拔出修建寺庙的钱。

  做了祖母的察必在装扮上变了许多,不再穿戴艳丽华美的服饰,她以法术变幻出了鬓角的些许白发,又在面容上稍作老态,看上去更加端庄大方,却仍是比她扮的同龄人年轻许多。

  经过八思巴诸人的勘察,寺庙选址在燕京城和义门外高粱河北岸。察必虽未动用国库,但她嫁妆颇丰,所以出手很大方,务求寺庙造得美轮美奂,并钦定由八思巴主持设计修建。一时间,本就忙碌的八思巴更加忙得脚不沾地,睡眠时间愈加少了。

  “察必也真实的,干吗非让你来建这个寺庙,难道她还嫌你的事情不够多吗?”我是坐在热乎的炕上为他折叠浆洗干净的僧袍,一边撅着嘴抱怨,“你白天要管建寺庙的事情,晚上又要创蒙古新字,睡的时间比常人少了近一半。长久下去,身体如何吃得消?”

  他从书堆里抬头,呵了呵冰凉的手心,温润一笑:“我还年轻,少睡些没事的。”

  我将折叠好的僧袍放入柜中,拔旺了火盆里的炭火:“你呀,就是因为你这么操劳从不抱怨,所以忽必烈才可着劲儿使唤你。”

  他没有答话,耸着肩闷头在笑。我奇怪:“你笑什么?”

  他看向我,脸上照旧是红晕密布,眼底却带着温暖的笑意:“我怎么觉得,你我这番话,像是一对寻常夫妻在唠家常。”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我心里涌入一丝甜意。这一年来,我每夜以人身出现在他面前,为他端茶送水,陪他说说家常。相处这么多年,我们对彼此都太过熟稔,可人的身份毕竟跟小狐狸大不一样。同样闲话家常,与他这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却嚼出一丝不同的意味来。人类的寻常夫妻也是如此吧。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凝视着我,深邃的眼眸里有一抹犹豫踌躇:“蓝迦,我也曾想过,若我是个普通人,没有家族重担在身,没有这样特殊的身份,那我对你,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犹豫?”

  我看着他带着迷茫的面容,咽了咽口水:“我从未想过与佛祖争夺你,我只求你心中有我一个小小的角落。”

  “有的。”他抬起清亮的眼,目光里是一片溺人的柔情,“一直是有的。”

  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

  “蓝迦,恰那说得没错,你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他微闭上眼,手心抚上胸口,似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我怎么可能对着这么美好的你,毫无心跳的感觉呢?”

  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听到的他说过的最为私密的话了。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我哽咽着轻唤一声:“娄吉……”

  他晶亮的眸子凝视着我,极慢地一寸寸凑近,手微颤着向我伸来。他靠得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闻到他周身的檀香味,听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看到他清澈的眼瞳中映出的呆滞的我。他骨节细长的手马上要触及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也濡湿,还有空气中微不可辨的难言的情愫。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大声,血液似乎全部涌进了脑子,脸火辣辣地发烫。不敢再看,我索性闭起了眼,微微昂着头。

  我正紧张地期待着,蓦地,身体骤变,眼前一片漆黑。费劲儿地扒拉开衣物,我气急败坏大骂:“该死的,怎么又被打回原形了?”

  他如同被烫到了手,急忙缩回。脸上讪讪地,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眼睛原本不敢直视我,却在听到我的骂声后不禁失笑。

  扭头深呼吸几次,他终于肯正视我,手指点一点我的小鼻尖,腼腆的唇角晕出一抹笑意:“已经有所进益了,你莫要太过心急。”

  我分明看到,一直存在于他脸上的踌躇,起码在笑着的那一刻消失了。

  那晚,我辗转反侧,听着屋外籁籁的雪落声,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一想到他马上就可以碰触到我了,多年的努力终于得见曙光,嘴角便抑制不住笑意。我轻轻扶着自己的脸,想象是他的手在轻触。掌心微温,带着濡湿。

  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翻腾出另一番柔软的触感。这感觉是如此奇怪,我慢慢地将手从脸庞挪到嘴上,对着暗夜幽幽叹了口气。太久未见那个令人怜惜的孩子了,不知他现在一个人过都如何。

  公元1263年,一整年我都在燕京陪伴着八思巴,只有少数几次去凉州为八思巴传递信息给恰那。那一年里,纳恰深居简出,极为低调,如隐入深山修行之人,心若止水,不起涟漪。

  那年的汉历新年,兄弟俩没有在一起过。

  “这座皇家寺庙历时十年才建成,建成时忽必烈已下诏将八思巴推上了更高的位置——‘皇天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所以,这座寺庙因是八思巴督建造,忽必烈亲自赠名为大护国仁王寺。”

  年轻人说道:“我明白了,这‘大护国’与‘仁王’皆是忽必烈形容八思巴。”

  我点点头,回忆起这座元代皇家寺庙的盛况,不禁感概:“这寺庙是藏式和蒙古式混搭的风格,廊柱上绘满了各色艳丽的花卉。史书上音容‘其艳好若天宫内苑移下人间’,藏文称其为‘梅朵热哇’,意为‘花苑’。这座寺庙后来成了元朝历代帝师的居处。忽必烈孙子、元朝第二代帝皇元成宗铁穆耳在位时,还在大护国仁王寺供着忽必烈和察必的御像。”

  我突然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发怔。年轻人探头看向我:“怎么啦?”

  我鼻子涩得得难受,眼前迷蒙一片:“八思巴的舍利塔便在那里。”

  第三十三章 白伞盖佛事

  当愚人间不和而争吵时,只有学着才能使他们安宁;当河水浑浊不清的时候,只有澄水宝才能使它澄清。

  ——《萨迦格言》

  公元1264年——阴木鼠年(甲子)——南宋景定五年——元朝至元元年八思巴30岁,恰那26岁。

  “恰那!”

  我偷偷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看见他只身入屋,欣喜地唤他。

  数月不见,恰那的面容有些憔悴,越发清瘦了。他抬眼,见到我在屏风后冲他吐舌头,笑容满上清瘦狭长的脸,许久未见的酒窝顽皮地跳跃:“小蓝,你来了!”

  他急忙关上门,疾步冲我走来:“怎么变成人身了?”

  我以手指缠绕着垂在耳侧的蓝丝带,略有些羞涩地低头:“我现在,好像更喜欢人的身体。”

  过去的一年里,我每夜以人身出现在八思巴面前。有了人的身体,我的言行举止慢慢变得跟人一样,思维方式也越来越像人,渐渐琢磨出做人的滋味来。难怪那么多妖,修行不为长生不老,而是渴望拥有人身融入人群。

  他欣慰地点点头:“你的法术越发进益了,到达后可以不用倒头睡觉了。”

  从前他们兄弟俩分处两地时,我为他们传话,总是会因灵力不继倒头睡上几日。随着法术精进,睡眠的世间安越来越短,今时终于可以不必靠睡眠补充精力,我心下亦是极喜。

  他一直定睛在我身上,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般和暖:“哥哥有什么话带给我?”

  我放开蓝丝带,正色道:“娄吉让你即刻出发回燕京。”

  “我说过,要我回去除非——”他脸色突变,怔怔地看着我,踏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小篮,你们……可是好了?”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手心很凉。我反转双手,覆盖在他手背上,为他取暖。他低头搜索我逃避的眼睛,将我脸扳正:“你的脸很红。小蓝,告诉我实话,哥哥跟你,是否已……”

  哎哟,变成人还是不好,所有表情都一览无余了。我心一慌,脸上烧得更是厉害,急忙辩解:“没有啦。他……他……”结巴了几句,看到恰那认真的眼神,我越发心慌,低下头用蚊蚋一般的声音说道:“他应该已经可以触碰我了。”

  我们相处越来越融洽了。他每晚回卧房,第一件事便是找我,陪我吃晚饭,然后他一边写字,一边与我闲话家常。每晚都有说不尽的话题,聊不完的趣事,他在面前越来越放松,笑容总在他脸上如莲绽放。

  就在前几天晚上,气氛出奇的好,又出现了前一次那般暧昧情愫。他潮红着脸,呼吸有些素乱,情不自禁地对着身畔的我低下头。看那般架势,他想做的就像当年恰那对我所做的,嗯,是亲吻。这次我不再像上次那般懵懂无知,心中极其期盼。可惜,就在马上要贴上我的唇时,他又生生刹住。

  唉,真不知该说是他的定力太好,还是我的奢望太高。

  恰那的眼眸在我脸上仔细探寻,指尖在我脸上摩挲缱绻:“可他还没有真正触碰你?”

  我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旋即放开,声音干涩:“你们还没有真正燕好,我不会回去的。”

  “恰那,这次你非回去不可。”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严肃地告诉他,“忽必烈已命娄吉回萨迦,已定于今年五月一日出发。”

  恰那呆住:“回萨迦?”

  我重重地点头:“是的,回你们阔别20年的故乡。”

  他愣愣地似是反应不过来,分量很重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故乡……阿里不哥驻扎的伊犁河流域发生大面积旱灾,阿里不哥肆行杀掠,民心军心尽失,他走投无路,被迫向忽必烈投降。公元年初阿里不哥来到燕京,不到一个月便“因病去世”,长达4年的兄弟内讧由此结束。

  从1260年到1263年,整整4年间,忽必烈一边跟阿里不哥鏖战,中间还抽出半年时间扑灭李瑄的叛乱,一边有条不紊地建设自己的新王朝。这就是忽必烈比阿里不哥高明之处。阿里不哥只会破坏,将所辖之地压榨干净后便再无出路。而忽必烈却是在建设,构建起一整套的统治机构。

  解除了外部威胁的忽必烈新王朝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踌躇满志的忽必烈开始大展拳脚,将燕京改名为中都,定为国都,又将年号从中统改为至元。他还设立了一系列行政机构。第—步是建立枢密院,统领全国军政。任命皇子真金兼判枢密事,统一调度侍卫亲军和各地的蒙古、汉军万户。枢密院的指挥系统,让军权集中控制在了中央政府的手中。第二步便是取消蒙古人先前的分封制,分立各省各路,由中央政府统辖。藏区便是各路行省之一。可乌思藏数百年来割据分裂,哥哥佛教宗派自有其政教合一的势力范围,强力推行中央统辖的政策恐怕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忽必烈要在乌思藏区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实现新王朝对藏区的统治,必得由一位可以控制洗澡全局,熟悉各大教派的宗教代表人物出面。这个历史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忽必烈最信任的八思巴身上。

  经过深思熟虑,忽必烈下旨让八思巴兄弟俩一起回萨迦。

  解释完了缘由,我看向一直默默不语的恰那。他脸上没有八思巴初听到忽必烈决定时的欣喜与激动,反而是满目迷茫:“在汉地居住了20年,旁人问起时我都会说,我是藏人,是萨迦派传人。可到底萨迦是何摸样,在我心底早就模糊不清了。”

  恰那6岁就离开家乡,对萨迦的记忆不深。比他年长4岁的八思巴却有着更多的童年回忆。班达智大师圆寂后,改道追随了忽必烈。身为萨迦派教主,他却离乡长达20年,这怎样都说不过去。所以这些年来,回萨迦一直是八思巴的心愿。此次忽必烈的命令,正是偿他所愿。

  恰那将目光移到窗外。夕阳西下,柳絮在风中飘扬,满园的桃花如望不到头的红云。清风扬起,扫过枝头,花瓣与柳絮飞扬在天空,在金色的阳光下如绵绵花雨,绚丽夺目。

  “我不像哥哥那般思乡情浓,也没有想过定要回去看看。可既然是大汗的命令,我必须遵守。而且,哥哥此番回去,不光是要整顿萨迦派,更重要的是遵照大汗的命令重设藏区。如此一来,他必定有太多事务要处理,太多人情要往来。他一个人怎吃得消,我得去帮他。”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扭头看向我,眼底闪动着晶亮的波光,“既如此,我便回燕京吧。”

  我点点头,调皮地笑道:“不对,不该再叫燕京,应该叫中都了。”恰那第二日便收拾行囊,带着一众贴身侍从离开了凉州的驸马府。

  在凉州,人人皆知墨卡顿公主刁蛮拽悍,男人们都对拾那寄予了无限同情。墨卡顿死后,想要攀亲之人踏破了驸马府的门槛。可登门提亲的人,在第一次上门后,第二次便再也踏进不了驸马府。恰那为亡妻守丧一年多,这番情深义重着实感动了凉州民众。凉州女子们更是以恰那为标杆。已婚的要求丈夫学习恰那,未婚的只盼着能进驸马府,为恰那端茶送水也心甘情愿。

  所以恰那出发时,除了启必帖木儿,还有凉州许多民众自发为他送行,女孩们抛到车上的鲜花手绢数不胜数。恰那感动地在车上对民众挥手道别。马车辘辘,驶出城门东去。他自八岁来到凉州,中间只有两年居住在燕京,其余时光都在这座西北重镇,已历十六载。凉州对他而言,比故乡还要亲切熟稔。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一别,他此生再也没有回道过凉州。

  我陪恰那回中都的两个月间,正值春雨连绵的季节。原本两个月可以走到的路程,却因道路泥泞走了近三个月。直到四月十五曰那曰淸展,天气方转睛朗,可我们此时距离中都还需走一日。再如何紧赶,最多只能在傍晚时分到达。我坐卧不安魂不守舍,索性向恰那提出我想先行回中都。

  因为四月十五日,是八思巴第一次在忽必费的都城——中都举办白伞盖佛亊.《大日经》上说,佛祖释迦牟尼头顶化作轮王形,是如来众相之顶,以白净大慈悲遍覆世界。蒙古人崇尚白色,八思巴取此寓意,在去年四月十五日于大明殿御座上置白伞盖一顶,用素缎、泥金书写梵文经文于其上,称为镇伏邪魔护安国刹,以庇佑忽必烈。

  这年四月十五日,正是白伞盖覆于大明厫殿御座上一整年之日,八思巴早已奏请此日举办佛亊.这奏议一提出,忽必烈立刻批准并全力支持。在我出发去凉州之时,忽必烈已命宣政院着力承办此次佛法盛典。

  宣政院为了讨好忽必烈,不惜花费重金置办铠甲袍服器仗,并命教坊乐司出管工伎乐300余人,杂耍队伍150人,鼓手120人,中都所有寺院提供佛像、幢幡、宝盖等。还从驻京的近卫部队中抽调了500人做仪仗队,另又调500人做杂用。此次盛典,比元宵灯节的规模还要大。

  这般由八思巴一力倡导并主持的佛教盛会,我怎可失去一睹他风采的机会?与恰那匆匆告辞后,我使法术很快赶到中都。到达时,盛会已经开始了。

  这日一大早,八思巴带领着弟子们在大明殿御座前念诵经文,将悬挂一整年的白伞盖恭请下来,放置在装饰华贵的宝舆中。忽必烈和察必带着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们,在玉德殿门外搭了彩楼观赏盛典。彼时,500人的仪仗队整齐地列于大明殿前,护送八思巴与弟子们驾着宝舆出宫,朝崇天门缓缓走去。

  我赶到时,仪仗队正一列列通过崇天门,我已锗过了先前在大明殿里的盛景。

  狐狸身子太小,怎能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看得淸楚。我索性化出人身,罩着大斗蓬遮盖蓝眸蓝发,踮脚在拥挤的人群中张望。

  军马仅仗队铠甲闪亮,气势威武。仪仗队中间便是放置白伞盖的华丽马车,由四匹浑身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马拉着,缓缓行进。八思巴带着众位弟子走在宝与旁。他身披最隆重的金丝袈裟,头戴五彩大帽,举手投足间优雅出尘。他神情清建,法相庄严,眼波流转时,睿智的双眸仿佛扫过所有人。

  如化外仙人的他,卓然神采令世间所有男子相形见绌。一时间,周围一众女子皆眼冒红心状,赞叹声不绝于耳。

  宝舆和仅仗队走过后,接下来是大鼓方阵、杂耍方阵和歌舞方阵,首位排列了近二十里。这些方阵的艺人穿着鲜艳,装柬奇巧,边走边表演一番。热闹的气氛,精湛的演出,引得人们大声叫好。燕京城内的百姓几乎全部涌上了街头,人人兴高采烈,和着鼓乐声载歌载舞,整座京城几近沸腾。

  可我却没心思看这些表演,只顾挤在涌动的人群中,跟着仪仗队走。队伍走得极慢,中午时分到达了西门外的庆寿寺。所有文武官员今日均有要务在身,分工各有不同。礼部负责所有杂耍伎乐方阵,刑部负责巡城阻止打架斗殴,中书省分守途经的各大城门,而掌管军政大权的枢密院则负责宝舆到达庆寿寺的接待工作。

  早已恭候在此的枢密院最高长官——皇子真金出迎。他身穿考究的蒙古朝服,脸上粗犷刚毅的线条衬着高大矫健的身姿,极具英豪之气。去年刚做了父亲的真金今年将再添一子,他的妻子阔阔真又快要生了。

  宝舆被恭敬地迎入寺中,仪仗队和八思巴带领的梵僧队要在此处用斋饭。吃完饭后,宝舆将由西门外的埴海子南岸入厚载门,由东华门过延春门向西行,最后回到宫里的大明殿,八思巴会将白伞盖重新恭送回御座之上。

  八思巴用完膳后,真金将他恭送出庆寿寺。寺外拥挤的人群一见到八思巴便沸腾了,人人伸长了脖子争看国师真容,口中大呼:“那位可是国师,我等寻常怎能见到!”

  仪仗队想要上前驱赶将寺门拥堵住的人群,被八思巴制止了。他驻足在寺门口的高台上,和蔼庄重地微笑着,冲百姓们挥手致意。

  他一直是忽必烈宫廷里的御用僧人,平常只为皇亲贵族传授法旨,寻常百姓很难与他直接沟通交流。可我知道这非是他的本心。为天下众生布道说法一直是他的心愿,只是身入皇室便再难得自由。

  今日这时机难得,我想帮他一把,为他多多争取些民心。

  众人正在推搡着踮脚观望时,天空飘来—片五彩祥云,在八思巴头顶处停留住。接连下了许多日的沥沥小雨,阳光被压低的云层遮挡,本是个沉郁的阴天。这一片炫目的五彩祥云照亮了周围的天空,立刻引起了所有人注意,皆是大张着嘴仰望着。

  八思巴吃了一惊,目光立刻在人群中搜索。我不能放下斗蓬,灵机一动,将头发的篮丝带扯下,高高举起。他果然看到了,脸上顿时露出温暖的笑容。

  五彩祥云投射下七色光芒,笼罩在八思巴瘦削的身上,如同出现了菩萨的背光。他神圣的面容安详宁静,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圣洁光芒,仿佛有股强大的向心力。人们纷纷顶礼膜拜,更有人激动得哭了。光芒渐渐散去,天空恢复阴沉。所有百姓都激动万分,不停嚷着“活佛显灵啦!”

  八思巴点头示意继续按计划游行。鼓乐齐鸣,仪仗队威武列阵,宝舆被驾驶出庆寿寺大门,继续向西门进发。八思巴朝人群中的我投来关切的目光。我微微点了点头,回他一个安心的笑,让他放心。

  八思巴走了,人群也跟着走。不一会儿工夫,庆寿寺门口便空空荡荡了。我一阵头晕目眩,急忙找棵树倚靠。我这些年虽然法术进步不少,可刚刚对着那么多人使幻术,实在消耗太大。但愿,我休息一会儿后还能剩点儿体力国师府再晕厥。

  正在抵抗不住涌来的睡意时,我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蛄娘,你怎么了?”

  我的体力果然下降得厉害,居然他到了我跟前都没有听出脚步声。不行,不能让他看到我。我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手脚却颤抖得厉害,虚弱地向前栽倒,还未倒地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拉住了。我的身子被他翻转过来,斗篷垂落,再也遮挡不住散落的蓝色长发。

  “是你!”一声惊呼,欣喜若狂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张方阔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弱弱地喊出:“真金……”

  再也支撑不住,我在晕厥前只来得及念最后一遍咒语固定住我的人身,免得昏死后现出原形来。“你之前说过,八思巴给你的感觉更像是政治家。”我下炕走向书架,边走边说,“的确,他的大部分精力是放在西藏政治上。但作为宗教首领,他也组织活动。除了在忽必烈的宫廷外,他还创立了一项人人皆可参与的佛教盛事——白伞盖佛事。”

  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元史》,翻到卷七十七,指给年轻人看元朝的国俗旧礼记栽:“白伞盖佛亊自八思巴倡导后,每年都要举行,当时的老百姓称为”游皇城“。这项佛事的规模之大,绝不亚于汉地的元宵社火。即便当年有要亊不能举办,也必在下一年恢复,一直到元朝灭亡。”

  年轻人翻看着《元史》,略有些费劲儿地读着那些文言文,感慨道:“记载得真详细,这样的规模,的确盛况空前。”

  我点。后来,他下令在每年六月中旬,依样在上都也举行一次。“

  第三十四章 灵力反嗤

  智者高尚的品德,靠贤者替他传颂;摩罗耶檀香气味,靠和风替它散布。

  —《萨运格言》

  似有人在我耳畔呢喃,声音缥缈辽远犹如发自另一个时空。我想睁眼,眼皮却如有千斤重,只依稀觉察出几丝幽微朦胧的光线,还有光影里氤氲的模糊身影。我想看清人影是谁,可明明那么近,抬手触碰时却如水中倒影一点即碎,片片碎影四散,风一吹,便化成灰烬,再也无处寻踪。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些许神志。头昏昏沉沉,眼皮快速线动着,却怎样都难以睁眼。听到窗外雨声潺潺,和着细细的微风,空气里一股浓部的春曰潮湿的泥土气息,掩盖了屋内极其微弱的一点檀香味。

  “还没醒吗?看来你真的消耗了不少。”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贴在我耳边轻叹,“罢了,我再做点好事吧。”

  眉间被指尖轻点住,一股暖流顺着她的指尖流入我的印堂,瞬间游走周身。靠着这股外来的真气,我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庄重美丽的中年女子坐在我身旁。

  “察必?”我惊叫,挣扎着撑起身子环顾四周,一个陌生的房间,没有任何陈设,只在我睡的榻上铺了简单的寝具。我干哑这嗓子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察必轻描淡写地拢了拢袖口,坐姿无比优雅端庄:“这是我临时买下的院落。你放心,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脑袋还是疼,如有把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我痛苦地捧着脑袋歪头问:“发生什么事了?”最后的记忆里只是真金抱起了我,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没看见真金,反而见到了察必?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哼了一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你不是保证再也不会让真金见到你吗?”

  我头疼欲裂,嘟哝着:“真的是纯属巧合。”若不是消耗了过多的灵力,我怎么可能被真金逮到?

  察必蹙起眉头,生气地说:“你说他像话吗?媳妇儿就要生了,可谁都找不到这个要当爹的人。我拷问他的侍从才知道,他在庆寿寺偶然遇见到个蓝发女子,就着了魔般抱了那女子跑到别院躲起来了。”

  “他把我带到他的别院?”我敲敲脑袋,却怎么都找不到相关记忆,不仅冷汗涔涔,“他没把我怎样吧?”

  察必在我脑袋上敲了个栗暴,睥睨着哼气:“你别把我儿子想得太不堪了。你看他平常从不拈花惹草,对阔阔真也是真心实意地好。阔阔真怀孕了,他也没去找其他女人,光这一点就比他亲爹好了不知多少倍。他怎么会对个昏倒的女子下手呢?他越是喜欢在意你,越不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

  那倒是的。忽必烈书衣真金继承大统,并非只是因为他是嫡长子,他的品性在诸皇子中最为刚正,温良恭让,又从小受儒家教育,不像其他蒙古贵族只识弯弓射大雕,极得忽必烈宫廷中的汉人拥护。

  察必长叹一声:“我隐身入他的房间,看见他一直傻傻地抱着你,眼晴—贬不眨地盯着你,眼里嘴角全是笑意。想不到他竟对你如此痴心,那种满心的幸福绝非伪装。那一刻,我还真想遂了他的心算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她的袖子:“你不是早说过,真金不是我的良人吗?”

  她皱皱眉,将我的手拂开,抚平袖口的皱褶:“我当然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既然从未对我儿子上过心,我自然不能让他再沉迷下去。”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把我从他的别院里劫了出来?”

  “我当然不能自己出面。否则你不见了,他岂不是要恨我一辈子?”察必瞪我一眼,纤纤玉指点在我额头的兰花形瘢痕上,娇嗔道,“我让他的贴身侍从去通知他:阔阔真马上要生了,皇上和皇后正在到处找他。他不是个不懂分寸的孩子,也就急忙回宫里去了。临走时他嘱咐手下一定要看好你。若你醒了就好言好语相劝,吃的用的都不能短了,但绝不能放你走。还说他很快就目来。”

  我轻轻哼了一声:“他这是想金屋藏娇,享齐人之福。”看察必又瞪我,我急忙掩住口。唉,就不能在察必面前说她的宝贝儿子一句坏话。

  “等他走了,我使个法术让屋子里的人都睡着了,然后带了你出来,临时找了这间四合院,把你安置在这里。我还以你的名义留了张字条给他,说齐大非偶,皇子莫要再寻。”她细说其中过程。以帕子掩嘴,有些得意,“这样,他会以为是你自己不肯留下,弄晕了屋子里的人,然后离开的。”

  好把,这也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我嘘了一口气,掀开被子打算下榻:“察必,谢谢你。我该回去了,失踪了一夜,八思巴肯定急死了。”

  岂料,她嘴角浮起一丝可疑的笑意,慢悠悠地说:“八思巴找到你在这里。”

  嗯?什么情况?我下榻,却是一阵头晕,急忙跌坐在榻上喘息。我看她笑得诡异,边喘气边用眼神探询。

  她看我一脸疑惑,却又话题一转,卖起了关子:“阔阔真又给真金生了个儿子,真金为他起名答剌麻八剌。阔阔真可真是好命,一年怀一个,还都是生儿子。忽必烈现在对这儿媳可喜欢得要命。”

  我看她东拉西扯又扯到儿媳身上去了,心急地打断她:“你快说呀,八思巴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做了什么? ”

  她禁不住又笑,眉眼间尽是得意:“昨晚上阔阔真生下孩子后,已经接近半夜。我去见了八思巴,将他带到这里。”

  我顾不得头晕,紧张地抓住她的袖子:“然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