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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立不住,退后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子。释迦桑布急的老泪纵横:“可是,从藏地到中原相隔万里,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找啊!”

  我仿佛溺水之人,急切想要抓住任何浮着的东西:“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医官也寄得满头大汗:“真的别无他法了呀!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暂缓症状的方子。”

  恰那突然出声,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王妃说。”

  恰那的话无人敢不从,释迦桑布即刻命众人出去找首乌,然后带着贡嘎桑布悄然离开卧房。我立刻恢复原样奔到恰那身边。

  他费力抬头,撑开肿胀的眼睛,手向我缓缓伸来,我急忙握住,他喘息着说道:“小蓝……如今只有你……能救大哥了。以你之力……跑到大哥那里……阻止他们过却乌山口。”

  我拼命摇头,泪流满面:“不,恰那,我要去中原找首乌。”

  “小蓝,如今,你只能选择救一人!”他大口喘息,皱眉强忍着痛楚,断断续续地说道,“却乌山口离此地只有五日马车的距离,你消耗灵力不会太大。可若是去中原,你要消耗多几十倍的灵力!何况,你马上出发去却乌山口就能救下大哥,可你如果去中原,却不一定能即刻找到首乌。”

  我心头绞痛难忍,泪水喷涌而出:“恰那,我不能让你死!”

  “两害相权取其轻。”豆大的泪聚积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本来无神的眼里突然闪烁出灼人的光,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放大了声音,“大哥的性命比我更重要!”

  我已哽咽得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可你是我丈夫,想想我们的孩子,你想让他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我也不愿意死,可我必须作出选择!”他脸上浮出异样的红晕,突然摔开我的手,扭头剧烈地咳嗽。我急忙将帕子接在他嘴边。他咳了一会儿,用尽全力大呼,“小蓝,你若不肯听我说的去救大哥,我宁愿现在就咬舌自尽!”

  看到帕子上染着触目惊心的猩红黑血,我肝胆俱裂:“恰那——”

  他猛地坐起,一手指着门,眼里是异乎寻常的决裂:“去,你现在就去!没时间了!”

  “恰那——”我哭着凑上他的唇,“好,我去。我再为你度些灵气去!”

  他将脸偏开,我的唇落在了他凹陷的脸颊上:“小蓝,别再把灵气耗费在我身上,你如今灵力大减,必须保存足够灵力才能救大哥!”

  我拉住他的手,想说话,却痛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满脸是泪,以微弱之力推我的手:“走啊!”

  我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我心如刀绞,呼吸困难。我知道自己不能在拖延下去,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发抖的身子,咬牙看相他:“恰那,你答应我,一定要支撑到我回来!”

  他剧烈抽搐这细长优雅的颈项,惨白的肌肤下青筋跳动,对着我流下一行清泪,却强行在嘴角挂上一抹凄艳的微笑,颤抖着伸出小拇指:“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要!”

  我也伸出小指与他拉钩,嘴角不住地哆嗦:“谁说的,一百年都要!”“天哪,恰那,恰那真的——”看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我,年轻人再难说下去。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叹息着递给我,他的嗓音起了哽咽,“为何让你来作如此残忍的选择?”

  “我知道恰那的选择没错。在那种情况下,我只能救一个。”我将头埋入肘弯,抽泣了很久方能说话,“可他的选择让我和八思巴此生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年轻人沉默了很久,皱起眉思索:“可是,表面看起来好像都是五姨娘做的,可这一切难道真的跟意希迥无关吗?”

  “那时,我跟八思巴都怀疑他必定也参与其中。可五姨娘死了,让我们再也找不到证据。”

  年轻人摇头:“这么周密的计划,我总觉得不会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年妇女所为,说不定,五姨娘只是替他顶罪,她当着你们的面自杀,就是为了不让你们拿到她儿子的罪证。”

  我抹去泪水,强忍住心中的痛楚,涩哑着声音说道:“我们也有异样的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

  第四十九章 白兰伤逝

  为贤者办事哪怕再小,也能得到优厚的报答;仅仅献上了一颗山楂,就获得太子般的赏赐。

  《萨迦格言》

  下曲布江咆哮穿行,磅礴的河水割出纵深的峡谷,自下往上叠着深深浅浅的绿。两侧山峰高耸入浓密的雨云,瓢泼大雨狠狠抽打在弯弯曲曲如蛇形的山间道路上。长长的队伍正在雨中艰难行进着,画有萨迦标志的旗子被风雨拧绞,时而展开,时而缠上旗杆。

  明明已见到八思巴的车队就在远方,可我却腹痛难忍,怎样都无法加快速度。大雨驱走夏日的燥热,豆大的雨滴坞地落在我皮毛上,直渗入肌肤,寒冷彻骨。平日只须念个避雨咒便可轻松避开,可今日我却怎样都无多余的力气念咒。

  无力地靠上一棵树大口喘息,雨水不停透过树叶打在身上。看着自己以小狐狸之身却拖了个与身体极不相称的大肚子,不由得悲从中来,肚子又是一阵绞痛,我疼得差点打滚,却是竭力忍往,抚着肚子哭道:“宝宝,对不起,要你受这样的苦楚。妈妈求你,别再闹了,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一定要帮妈妈救下伯父!”

  喘息了好一会儿,眼见得八思巴的车队即将从视线中消失,急忙咬牙提起剩余的一点灵力继续飞跑。这里离却乌山口只有几里路了,再走不到半个时辰便要经过最狭窄的那段峡谷。我撇下恰那,不顾肚子里的孩子强行变回原形,我不能功亏一篑,让恰那死不瞑目!

  一想起奄奄一息的恰那,心里又是一阵铁爪挠心的剧烈巨痛,腹部的痛又加剧几分。头一阵阵眩晕,可我不能倒下。我冲着无情的雨无情的天大声嘶叫,重重地一口咬在自己的前爪上。血流了出来,跟雨水混在一起滴在地上,脑子顿时清醒了一些。身体的痛暂时掩盖了心里的痛,我麻木地只顾向前冲去,任凭雨水将泪水与血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的脚步已经跟上了八思巴的马车,却已无力蹿上,只得咬紧牙关冲到马车前。马车在即将撞上我之前戛然而止,车上有人跳下来,将我举起查看:“咦,这是狐狸吗?怎么身子这么重,肚子那么大?是要产崽了吗?”我晕晕乎乎间听出这是胆巴的声音。

  桑哥的声音响起:“这狐狸怎么这么像法王的蓝狐?带给法王看看。”

  “发生什么事了?”八思巴掀开车帘,看到桑哥手中的我,大惊失色,“快,快给我!”

  我被转移入八思巴手中,他吃力地抱着我,小心翼翼地用僧袍将我裹起,放入自己暖暖的怀里,以体温为我暖身。我像个滚圆的球一般窝在他怀里,在他细心照拂下,终于缓和过来。他急忙问:“蓝迦,你怎么来了?萨迦出事了吗?”

  我费力地说出:“停下,立刻掉头,以最快速度回萨迦!”

  他大吃一惊,不及问我原委,先探头出去大叫:“掉头回萨迦!立即!

  马上!“车队混乱了一陈,交头接耳声不绝,却无人敢问八思巴缘由,队伍立刻回转疾驰。颠簸的马车内,八思巴沉着声音问:“你怀孕七个月,此时最不适宜变回原形。如果不是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恰那么绝不可能让你这般冒险。蓝迦,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喘息着快速说道:“止贡要杀你,派了五百位数兵埋伏在前方的却乌山口,侍你们经过时便会偷袭。”

  八思巴的脸色如果冰霜,一拳捶在车厢壁上:“止贡竟敢谋杀国师,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不怕被灭门吗?”

  我凄绝地苦笑:“他们两边同时出手,自以为胜券在握。你们死了,就无人知道他们的恶行,不会有人再追究!”

  “两边一起?”八思巴突然顿住,急切地看向我,声音起了颤音,“恰那也出事了?”

  心里的痛又开始疯狂地折磨我,仿佛一把铁锤在无情击打着浑身上下的骨节民,我挣扎着要脱出他的怀抱:“如今我信息带到,我要回去了。”

  “蓝迦,你疯了吗!”他一把将我抱回来,紧紧搂住,不让我挣扎,“你赶来通知我已是甘冒奇险,还要拖着这么大的肚子回去,你不要命了吗?这孩子可是比什么都宝贵,不能出一点差池!”

  “我知道,可我宁愿没了孩子,也要赶回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不停滚落,我用小鼻子拱了拱他的手,“你也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回萨迦吧。”

  他身子震颤:“是恰那!恰那到底怎么了?”

  “他……他中毒了,无药可救……”我的嗓子眼里如同有一把火在烧灼,费尽全力才能嘶哑着说出,“我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还在等着我。”

  “恰那,你,你是说恰那……”如五雷轰顶,他的身子筛糠一般抖着,眼里立刻涌出灼人的泪花,“不会的,不会的!恰那还那么年轻,三十岁都不到,他马上要做爸爸了,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再也无法忍住,我的嗓子已近全哑,嘶声喊出微弱的声音:“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只能救一个人。而他,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自己选择死亡……”

  极度痛苦让原本清俊的脸暗淡无光,八思巴支撑不住,身子往下滑倒,“咕咚”一声跪倒在车内的地板上。他嘴角哆嗦,却已说不出话来,只顾一下一下疯了一般捶打地板,手心很快便捶出一片血红。他捧着头,眼里是无尽的绝望,撕心裂肺地大喊:“啊——”

  惨绝的呼喊被暴雨割着断断续续,片断回声袅袅回荡在山谷间。山风呜咽,松涛哀鸣,昏暗的天与地融在一起,混沌得辨不清方向。不愿再看到他如此仡自残,我器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先回去了,如果你实在来不及,我会将他最后的话带给你……”说完纵身跃入无边的雨中。

  胆巴和桑哥站在车外,焦急地问:“师尊,您怎么了?”

  他状若癫狂,冲着马车外大喊:“不许停下,不许休息,不要打尖住宿,也不要下车吃饭!马若跑不动了就换一匹,你们若吃不消就让我一人先行。”他仍跪在地板上,双手抱肩,身子蜷缩,浑身打摆子一般颤抖着,“我要回萨迦,我要见他……”

  筋疲力尽地回到萨迦时,已是后半夜。雨势虽小了许多,夜半的气温却是骤降,冻得人嘴唇发紫。我头晕得厉害,胃里空空如也,却不停地反胃恶心。恢复成人身,尽最后一点灵力变成坎桌本的面容,我想要立刻跑进廊如书楼,却是力不从心。两手撑着肚子,我靠在廊如书楼院子外的墙上大口喘息。宝宝在肚子里不停踢我,一下一下让我痛着,搅得天翻地覆。咬起牙关拖着脚步踯躅,最后几步竟是佝偻着身子一点点往前挪,终于在浑身尽被阴雨浸湿之时,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是神情憔悴的贡嘎桑布,他大叫:“王妃,你去哪里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已使不出力气,手撑在他臂上,虚弱地吩咐:“带我去见王爷。”

  贡嘎桑布诧异地看我:“王妃,你的头发怎么变蓝了?”

  我心一惊,垂头时落下的凌乱发缕真的是蓝色的,我的灵力已连羞涩都没法维持了。我没有回答他,贡嘎桑布不敢再问,急忙搀扶着我走入卧房。房内还有释迦桑布和几名侍从,都围在恰那床前抽泣着,医官徒劳地在重复为恰那抹去额头的冷汗。我的心立刻紧了一下,急忙看贡嘎桑布。他知道我的意思,哭着回答:“王爷一直在等着王妃,他还没走,可是……”

  他已说不下去,扭头痛哭起来。我在他搀扶下走近恰那,在床边坐下,拿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哑着声音在他耳边呼唤:“恰那,我回来了。”

  他原本漂亮俊俏的双眼紧闭着,脸上蒙着暗淡的死灰色,纤长瘦削的身体里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生气,如离魂的游丝,只剩下极微弱的气息。听到我的呼唤,他突然睁开眼,露出欣慰的笑,微弱的声音响起,却是吩咐聚在床边的人:“都出去……留王妃一人在些。”

  我再也撑不住,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容,好在所有人都在哭着退出房间,无人看到我的真面目。门“吱呀”一声合上,屋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凄惨跳动的烛光下,他扭头看向我:“小蓝……我还以为……撑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刻了……”

  我急忙掩住他的口轻斥:“你别胡说,释迦桑布正叫人到处在寻首乌。你会没事的,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他期许地问:“大哥……大哥他……”

  我吸了吸鼻子,强行扯出一个笑意:“放心,他没事,无赶到时他还没过却乌山口。他现在已在回萨迦的路上,他要见你。”

  恰那欣慰地呼出一口气,又微微摇了摇头,死气弥漫的脸上是极度疲倦:“只怕……来不及了……”

  我失声尖叫:“不会的,你再等等,他很快就会到,他还有话要跟你说……”

  “告诉大哥,我没法再帮他了,我真的很想为他多背负一些肩上的重担,可我,没有时间了。”他猛地提了口气,急促地说道,“让他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席话消耗了他太多力气,额头又冒出了大滴汗水。我用帕子为他擦汗,哭着哀求他:“恰那,你歇一歇,不要再说了。”

  “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小蓝,我很后悔……”泪水从他眼中无声滑落,他颤抖着伸手要抚摩我的脸,我急忙凑近他,将他的手放在我脸上。他极慢地抚摩着我的脸,从眉到眼到嘴,一点点细细挪动,“你只能我过了一年半的时光,一半日子里还要冒充他人,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若我早知道会给你带来这么凄惨的命运,我绝不会娶你。”

  我泣不成声,嗓子痛得难以说话:“恰那,你别这么说。我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很开心。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我真的很满足。”

  他痴痴地看着我,满眼留恋与不舍:“小蓝,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他微微感喟一声:“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是我太自私,忍不住自己贪欲将你占为己有。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不要!”我急忙打断他,紧握他的手放在我心头,“你才是我丈夫,一辈子都是!”

  他费力地一上一下地呼吸着:“小蓝,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若是知道你过得不幸福,我在阴曹地府也不会安生。你答应我,我才能走得无牵无挂!”

  我思绪混乱地摇着头:“恰那,求你,别逼我!”

  他终于退让了一步,却还是坚持着:“好,但这是我的遗言,你不许向大哥隐瞒,必须一字不落告诉他。”

  我万般无奈,只能点头。

  他的眼神落在我头上那块玉上,那是婚礼时他送给我的灵魂玉。这玉和蓝丝带一起,我天天戴着。我急忙将璎珞解开,把玉摘下放入他的手里,他看着手里的玉低声叹气:“小蓝,你的性命比我们长久许多,日后每一年的孤独寂寞,你如何忍受?我死后,必要恳求佛祖,将的一半的灵魂化入这玉中,这样,每一次的轮回我就能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渐弱,眼神渐渐涣散,死灰色的脸上笼罩着最后一点生气,已是回光返照之时。我惊慌失措,不停摇晃着他的身子呼喊着:“恰那,你醒醒,醒醒啊!你还没为孩子取名字呢。”

  恰那的眼渐渐闭上,头慢慢往下滑。我急忙贴上他的唇,将自己仅余的一点灵力度给他。没想他刚恢复了一缕清明,便费力将头偏开:“别再为我耗费灵力……你今天去救大哥……已是尽到极限。接下来……你还要为我们的孩子……留存体力。”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柔情,嘴角噙上最后一抹美玉的微笑,“小蓝……答应我……我走后……不要太伤心……好好活着生下孩子。这是为我……为了萨迦……更是为了……大哥。”他慢慢合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微弱:“孩子就叫达玛巴拉……”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刮入屋中,将帷帐刮得四下噼啪乱卷。屋内惨白的烛光突被吹灭,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屋外呼啸的风声衬着凄厉的雨声,屋内却是寂静得可怕。我在恰那身边躺下,将头靠上他的肩,一如每个我们相拥而眠的夜晚。

  时间停止,心也麻木地停止跳动,周遭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全然没有意义。夜过了是日,日过了是夜,屋内的光线由暗转明,又同明转暗。我蜷缩在恰那身边睡得昏天黑地,可依稀总能听到屋外有人在吵吵嚷嚷。我将门窗都关死,却依旧有人不依不饶地试图进屋。是知道我已无灵力了,没奈何对付这群弱小的人类吗?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真的很困很困。靠上恰那的肩头想要继续睡,触手的却是冰霜般彻骨的冷寒,一下子将我从迷梦中冻醒。

  恰那如同睡着一般,紧闭着双眸,嘴角还带着一丝柔情的微笑,那么美,那么温柔。只是,他的手臂再也无法为了做枕头,他温热的呼吸再也不会在我耳边响起,他呢喃的情话已成追忆。唯有不再起伏的胸膛,没有一丝温度的身躯,在一遍遍告诉我一个我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恰那,是真的离开了我,永远!

  屋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释迦桑布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法王,法王您回来了!”

  八思巴焦急的声音传来:“白兰王呢?”

  释迦桑布哽咽了一下方才说出:“已经圆寂……”

  “咯啦啦”,是桌子移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八思巴沉寂了许久方才颤抖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颤昌巍巍地问出:“他在哪里?”

  “王妃将自己跟王爷关在卧房里,谁都不让进。我们怎么敲门都没有用。”是贡嘎桑布的声音。

  “多长时间了?”

  贡嘎桑布回答:“从前日半夜开始,到现在已有一天半了。”

  我呆了一下,竟然错睡了这么久吗?扭头看身边的恰那,麻木的心渐渐有了一点触动。恰那,你已经离开了我这么久了吗?

  八思巴低沉着声音吩咐:“你们都下去,我去劝王妃。”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蓝迦,是我,开门。”

  我呆呆坐着,没有反应。

  他悲恸地拍着门:“求你,让我见一见恰那。”

  心碎成了千万片,又被他的话残忍地一片片拼接在一起,我终于下床,脚步迈出去时仿佛踩在云朵里,强撑住柜子才没有软倒在地。挪动着麻木的脚步走到门前,憔悴的八思巴站在门外,满眼遍布红血丝。我刚找开门,他便疾步往里走,走到床边嘶声大喊:“恰那,大哥回来了。”

  他伏在恰那身上痛哭流涕,不停呼喊着恰那的名字,悲恸的声音响彻整座廊如书楼。恰那的离世对他来说仿佛失去了半边身子,从此他的残缺了一半。

  我失着肚子艰难地走到他身边,他抬眼看我,泪水已洒了一地:“他可有什么话留下来?”

  我啜泣着:“他让我告诉你,他真的很想为你多背负一些肩上的重担,可他,没法再帮你了。他让你不要为了萨迦,为了统一藏地太拼命,要好好想想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悲痛得差点晕厥,双手撑在地上苦苦仰起身子:“还有吗?”

  恰那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大哥是爱你的,他是为了成全我才放弃你,是我太自私,忍不住自己的贪欲将你占为己有。我死后,你跟他还可以再续前缘……”

  我却摇头首:“没有了。”

  他跪在恰那面前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充血的眼睛红得可怕:“恰那,你本不该早早逝去。大哥在你面前发誓,所有害你的人,大哥都会一一揪出来为你报仇!”

  公元1276年7月2日,白兰王恰那多吉卒于萨迦廊如书楼,年仅二十九岁。

  * * * *窗外的风雪已经停歇下来,屋内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火炉里柴火偶尔闷闷的噼啪声。年轻人走到我身边蹲下,凝视着我红肿的眼,哀伤地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先前只是以猎奇的心态听你的故事,没想到竟是如此悲痛如此惨烈,令人不忍再听下去。”

  我刚想说话,一开口却是哽咽的嘤咛声。他叹了一口气,想伸手轻拍我的肩,却又觉得唐突,缩了回去:“快十二点了,不如,你歇歇吧,明天再说?”

  “明天一早你就得走了,哪还有时间继续听我说?”我试探着看他,小心提议,“你若不困,我索性今晚就讲完,免得你明天再也找不到我了。”年轻人点头:“那好吧。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太伤神。”

  望着他关切的神色,我有一丝感动,继续说道:“虽然止贡伏击八思巴的阴谋没有成功,但除去了恰那,也是对八思巴极大的打击。他一蹶不振,从此人生在很长时间内陷入低谷。”想起他那段时间的憔悴不堪,我的心疼又加剧几分,“恰那的死,非但令八思巴拖延了回中都的时间,还改变了很多八思巴原先的计划。这些变更的计划,都对未来的萨迦产生了很大影响。”

  第五十章 遗腹子的诞生

  贤者暂时遇到困难,人们不必为他担忧;月亮若被天狗吃了,很快就会得到解脱。

  ——《萨迦格言》

  本波日山脚下的仲曲河边架起高高的木台子,下铺干草。全身素白的恰那,合眼静静平躺在木架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于他,隽永的容颜永远停留在二十九岁,再也不会老去。

  释迦桑布领着所有萨迦僧人排成几十列,盘坐在河滩的碎石上不停地念往生经。另—边是款氏家族中人,恰那的姐姐姐夫们,外甥外甥女们。神情最悲戚的是贲嘎桑布,他的毒尚未全解,可他不顾虚弱的身子,坚持来送恰那。

  藏地习俗大多是天葬,唯有各派髙僧圆寂后用火葬。恰那虽不是法王,地位却与法王不相上下,所以用最高规格的火葬,由八思巴亲自主持葬礼。

  我坐在轿子里,眼泪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一滴滴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我已无灵力变幻成他人模样,八思巴本不愿让我参加葬礼,可我无论如何坚持要来。他便让我坐在轿中,再三叮嘱不能出来。对外便说王妃胎象不好,不可受风不可见生人。

  所有人依次上前,手捧哈达对恰那鞠躬,然后将哈达进献在木架上。最后一人献毕,胆巴将一支火把递给八思巴。八思巴下巴一片靑色胡渣儿,两眼红肿如桃,憔悴零落。颤抖着手接过火把,他忍不住再次哭出声。—手执火把,一手按在胸口,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上前,深呼吸许多次,八思巴终将火把凑近木架上覆着的干草。

  干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冲起,恰那在跃动的火光中似又有了生气。我早已哭得肝肠寸断,一手死死拽着帷幔,一手将掌心那根蓝丝带抵在胸口,强压下想要冲到他身边的念头。昨夜八思巴允许我看恰那最后—眼,我将蓝丝带剪下一半,为他束好柔软如练的长发。最后一次亲吻上他冰凉的唇,他的温柔,他的痴恋,他的一切一切美好,竟这样短暂地在29岁戛然而止。

  全体跪下,哭声回荡在仲曲河两岸。八思巴双手拄地,头低垂着,肩膀不停耸动。三千萨迦僧人盘腿念经,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庄严肃穆。大火熊熊燃烧,瞬间吞没火堆上的恰那。想到再也见不到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温柔的话语,我真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松风呜咽,如泣如诉。葬礼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恰那从此灰飞烟灭,形散骸碎。。。。。。

  八思巴将化成灰烬的骨灰缓缓收入金瓶中。他手抚着金瓶痛哭,几次都因伤心过度无法继续下去。旁人要帮忙,他却坚决不肯,非得自己一点点将所有残灰收入瓶中。太阳渐斜,如啼血渲染暮色长空。缕缕光芒洒在本波日山上,与苍茫雷山融为一体。八思巴颤抖着将金瓶放入寺门前那座美轮美奂的黄金塔中。看到工匠封上塔身的那一刻,八思巴心疼难忍,数度晕厥。当初让阿尼哥造这座塔时,怎想到日后这就是恰那的葬塔?

  八思巴在释迦桑布焦急的呼唤声中清醒过来,眼神过了许久才慢慢聚焦。他勉力站起,对着萨迦众人嘶声宣布:“萨迦首邑不必迁往昔喀孜。”

  声音刚落,众人已是交头接耳。之前不顾众多反对之声坚持要搬迁首邑的正是八思巴,释迦桑布不解地看向他:“法王,那首邑——”

  “就在这里,萨迦首邑就建在仲曲河边这片谷地上。”八思巴指着脚下的土地,眼望山坡上那片连绵建筑,红白蓝被夕阳染得有些许变色,“山坡上的原萨迦寺庙可称为萨迦北寺,新建的首邑称为萨迦南寺。不日便动工。”

  我在轿内正按住又疼痛起来的肚子,听到此言,不由愣住,泪水滚落下来。他策划了那么久的首邑搬迁,却因为恰那的突然离世而改变。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离开恰那,他要守着弟弟。

  目光落到装有恰那骨灰的黄金塔上,他的声音颤抖着:“白兰王的灵塔外起一座佛殿,每日供奉。日后,所有萨迦法王的灵塔皆在此处,包括我。”

  夕阳沉入本波日山后,暮色笼罩着整片大地。风渐大,将他的褐红僧衣吹得鼓起,他与那座承载了无尽哀伤与悲凉的黄金塔,一起融入苍茫凄清的暮色中。

  “蓝迦,吃一点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小油鸡和牛奶。”八思巴将食盘端到我床边,柔声劝慰:“你已经许久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就算你有灵力在身,那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他自己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连续几日不吃不睡,却仍挣扎着来劝我。我看着面前香气扑鼻的食物,一点胃口也没有,萎靡地摇了摇头。

  他在我面前蹲下,忧心地看着我的眼睛:“求你,看在孩子的分儿上。”

  我手按肚子,痛得额头满是汗水:“我不是不肯吃,而是肚子真的很痛,痛得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我喘息着靠回枕上,“我恐怕,要提早生了。”

  他看到我身下有水流出,惊慌失措地站起:“我即刻去叫稳婆来为你接生,再让萨迦所有医官在外候命。”

  他欲走,我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袖子:“我自己生。我已变不成坎卓本面貌,不能让他人看到我的长相啊。”

  他跺脚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这些做什么?你才怀孕七个多月就早产,母子都很危险啊。”

  我痛苦地摇头:“扮了那么久坎卓本,这时若被识破,你和恰那的苦心都会白费。”

  他犹豫了一下,看我痛得蜷缩成一团,猛地站起身将床上多余的被单抖开。他迅速爬上床,把被单挂在床框上,用绳扎住两角,被单正垂在我胸口部位。加上四周的帷幔,刚好形成一圈封闭的空间。他看着我点头:“这样,稳婆就见不到你的容貌了。”

  我已无力回答他,咬着牙点了点头。

  稳婆迅速赶到,卓玛也跟了进来。一入卧房,几个稳婆便开始准备沸水煮过的干净巾子、细线、剪刀和小刀,还有烧开的水和高度白酒。卓玛打算掀开帷幔时,八思巴突然抓住她的手。我听见卓玛在帷幔外对八思巴说:“大哥,我来照顾弟妹,你就放心出去吧。”

  八思巴沉着声音回答:“不必,所有人都不许入帷幔,我来照顾她就可以。”

  稳婆们似乎倒吸了口气,其中一人迟疑道:“法王,您请出去,男人可是不能进产房的。”

  他沉默片刻,声音再度响起时却是异常坚定:“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帷幔内陪着她。你们做好你们的事情,务必要保母子平安。”

  卓玛大惊:“可是大哥,这于礼不合啊。你的身份可是——”

  八思巴打断她:“我是孩子的伯父,等同于他的父亲。其余身份,在这孩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卓玛还在尝试说服八思巴:“你就不怕人言可畏吗?”“我何必在意旁人说什么?”他顿了顿,声音起了哽咽,“我已经失去恰那,决不能再失去他们母子俩。”

  卓玛和稳婆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八思巴掀开帷幔走进来,在我身边半跪下,深邃的眸光里带着沉沉哀伤:“我会一直在这里,跟你一起渡过这一劫。”

  疼痛一重重袭来,仿佛永无休止。我已累得浑身脱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年察必所说的痛苦。与人相恋,承受的生育之苦更甚同族,而况提早了两个多月的早产。八思巴按照卓玛的指示,在我劲下垫了好几个枕头。我开口作短促呼吸,不能太用力,更不能屏住呼吸。

  八思巴一遍遍地用帕子为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我痛苦至极时再也顾不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颤,眉头随即皱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我无暇顾及,听得帐外卓玛在指导:“弟妹,千万保持镇静。来,跟着我数数。一,二,三……”

  身边的他反握住我的手。我睁开疲倦的眼扭头看,他浑身战栗着,粗浓的长眉皱了又皱,却将我的手越握越紧,坚忍的力量从他温暖的手心传导到我手上。他定定地凝视,漆黑的双瞳里映出大汗淋漓的我:“来,我跟你一起念,一,二,三……”

  泪眼中回望他,清癯的额上已有岁月刻下的痕迹,凹陷的脸颊上带着股无法折断的强韧。低沉的声音清朗温厚,仿佛一股宽慰人心的力量注入我的身体,我涩哑着嗓子跟着他的声音喃喃念出:“四,五,六……”

  不知念了多久,他的声音始终在我耳边回荡着,我跟着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数字对我来说只是机械的读音,用以麻木下腹如被车轮阵阵碾压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