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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思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浑身战栗着手指向他:“那你为什么要害恰那?”

  贡嗔桑布一边大哭一边疼疼地狠命磕头,额头上不一会儿便血流如注:“我也不想的啊。我怎么可能起心害少爷,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不想这么做!有那么好的妻子,还有了女儿,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可京俄和意希迥乃不停地逼我,我不答应,他们便会揭开我的身份,我将一无所有,我的女儿也会从小姐变成奴隶,我不能不为她们母女考虑。”

  我一直坐在床边扶着八思巴,此时再也忍不住:“所以你就背信弃义,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他眼神有些茫然,不敢与我顶嘴,低声为自己狡辩:“自少爷走后,我没有一天睡过踏实觉,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活着就是在赎罪,这些年做本钦,我真的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建造萨迦南寺,我每天都要去工地监工,不允许出一点差池,才能在六年里建成这么大的佛殿。我还为萨迦争夺下了阿里,萨迦管辖的范围比先前多了一倍,这些土地属民,我一点也没私吞,全部给了萨迦啊。”

  他说得动情,眼睛红肿如桃,叩头如捣蒜:“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少爷,这辈子我做什么都抵不了我的罪孽。世子由我和卓玛养大,这些年来,我将世子奉若珍宝,待他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不敢委屈他半点。他自幼身子便弱,常年生病。每次他病了我都是整夜看护在旁尽心脤侍。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世子的身体底子,若不是我与卓玛这般抚养,怕是逃不脱夭折的命。”

  他说的倒是旬句是实,可这些抵不了他的罪孽。八思巴苍白的脸仿若下了一层冰霜:“可你为了杀人灭口,竟将止贡灭门。”

  贡嘎桑布抬起头,眼里满是愤恨,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口:“我恨透了京饿,我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是他毁了我!那张卖身契在他手上,我就一辈子被他捏住。我带着萨迦僧兵去围攻止贡,原想是为少爷报仇,逼京俄交出卖身契。我本没想杀那么多人,可京俄非要与我顽抗到底,止贡僧兵死战不退,我便—不做二不休,索性火烧止贡寺,将我的卖身契一并烧了。可是事后搜不到京俄的尸体,后来又接到法王将我解职的信,我便知道事情怕是瞒不住了。”他悲恸地纵声大哭,“我是做了许多安排,带走萨迦不少人和财物,包括世子。可我做这些都只为自保,我从没想过要与萨迦为敌。法王因到萨迦后,我手上兵力其实足以围攻萨迦,可我从来没想过这么做。我这辈子欠萨迦的,都已经在想方设法偿还了呀。”

  真金在旁冷哼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啊,我们竟都要承你的情了。我刚抵达萨迦时,你的确有实力反过来围攻我们。可你真敢这么做?不说萨迦法王是当今帝师,我这堂堂太子也在,你真有胆子跟整个大元朝为敌玛?对你来说,等待法王圆寂,扶持达玛做你的傀儡,才是上上选择。”

  贡嘎桑布矮了矮身子,又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嚷道:“可我还为少爷除去了意希迥乃!”我跟八思巴都愣住了,我急忙问:“意希迥乃是你杀的?他不是死在王府叛乱中吗?”

  他得意地狞笑:“我早已派人去昆明,伺机杀掉意希迥乃。可他太狡猾谨慎,终日里深居简出,我的人难以找到机会。没想到老天帮忙,云南王府叛乱,这才伺机混入王府,趁乱杀了他。外人不知,只当他是被火烧死的。”

  我不为所动,恨恨地看着他:“意希迥乃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杀他更多是为了你自已吧?”

  八思巴倦极,倚上靠垫休息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为了一己之利,造下这么多杀业,死后自然有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你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

  贡嘎桑布浑身颤抖。低头苦苦哀求:“我可以为少爷偿命,死后入地狱也遍是我罪有应得,但请不要伤害我的妻女。卓玛是个好女人,她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情,是我对不起她……”

  八思巴颌首:“你放心,卓玛是我妹妹,萨迦会养活她们的。”

  桑哥将浑身瘫软如泥的贡嘎桑布押解下去。当晚,贡嘎桑布用三尺白绫自缢。

  “蓝夫人,谢谢你来看我这罪妇。”卓玛两眼红肿,无神地看向我。她面前摆放的食物纹丝未动。

  我有些不忍,低语宽慰她:“卓玛,贡嘎桑布的罪行不关你的事。无论如何,你仍是萨迦大小姐,你和觉莫达本都可以在萨迦待下去。”

  她坐在地上,身子软软地靠着墙壁,不停地抽泣:“他是我千挑万选的丈夫,我曾经为他自豪。他出身虽然不高,可真的很能干。不论他做了些什么,对我和女儿而言,他都是好丈夫,好爸爸。”

  我难以再说什么,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侍女传话,说一定要见我,不知有何事?”

  她突然跪在我面前放声大哭:“蓝夫人,求你照顾我女儿,父母的错不该由她来承当。”我急忙上前想要拉起她:“你的女儿自然由你照顾,娄吉并没有限制你们的自由啊。”

  “觉莫达本与达玛虽很要好,达玛经常念叨说日后长大了要娶她。可我知道,达玛不可能再娶她了。”她不肯起身,拉住我裙边哭着哀求,“她长大后,请蓝夫人帮她相看一户普通人家,品性好便可,不要有野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夫人成全!”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似乎在托付后事一般。我急忙宽慰她道:“你放心,你说的我都答应。赶紧起来吧,地上凉。”

  卓玛这才站了起来,躬身道:“谢谢你,我没有其他事了。”我向她点点[1]指僧人参加法会时所着之袈裟。

  头,转身欲出房间。可我一错眼,身后便传来一声闷晌。等我反应过来,卓玛已瘫软在地上,雪白的墙壁上多了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抱起卓玛的身子大声呼喊,她已没了鼻息。我心中凄然,为她擦去额头的血,轻轻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觉莫达本。若是达玛真的喜欢缝她,我会让两个孩子在一起的。”

  白布缠裹的贡嘎桑布和卓玛,被放入仲曲河中随波流逝,很快便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八恩巴身子极弱,达玛幼小,我坚持不让他们来目睹这伤神的一幕。前来送行的人为数不多,陆陆续续散去,只余我在碎石满地的河滩边踯躅感慨。已是初春,积雪在汩汩融化,不远处的本波日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天室湛蓝,壤鹰翱翔,我呼吸口凛冽的空气,仰头看向拉康拉章金顶上硕大的法轮,那是八恩巴的寝殿。

  “我让桑哥接手修建萨迦南寺一处殿堂,他们居然把门楼样式做出了汉地风格。”身后传来真金浑厚的嗓音,我扭头,他站在我身旁,正炯炯地望着我。

  我躲开他炽热的目光,继续向拉康拉章走去:“他们不知道藏式风格,做成汉式也不错啊。”

  “小蓝——”他在身后喊住我,叹了一口气,“我要回大都了。”

  我心跳了一下,怔怔地看向他。他缓缓说道:“我会为达玛留下一支蒙古军队做他的侍卫,谁都不敢动他。那些叛乱的人,我会把他们全部流放到江南,终身不得回故地”

  我低头踢着脚尖,轻轻嗯了一声:“真金,谢谢你。”他靠近我,坚毅英挺的眉宇间有一丝怅然:“从临洮一直到萨迦两年八个月,在萨迦又待了四个月,我守在你身边已有三年了。这三年里我带你的心意如何,你该清楚。”我扭开头,看向湍急的河水:“真金,我全都明白的。可我还有儿子……”

  他低头着脚下的雪:“小蓝,我想留下来一直陪着你。等帝师圆寂后,总有一天你会接受我。可我毕竟是一国太子,我有自己肩上的担子,我无法做到什么都不顾。”他猛地抬头,热切地看着我,眼神如夏日骄阳般灼人,“我回大都并不意味着放弃你,达玛继承帝师后,父皇肯定会让他去大都,我在大都等你。”

  我微吃惊:“那不知多少年后——”

  他打断我,说得斩钉截铁:“我对你的承诺绝不会改变,回大都我也不会再纳其他女子。”

  我又气又好笑:“你这样做,我也不会爱上你啊。”

  “爱不爱我,那是你的选择。”他口吐白气,幽幽叹息,却是异常坚定,“我也有权坚守自己的承诺。”

  我没有再说话。落日余晖洒在他高大魁梧的身上,将他浑身渲染出一圈金色光晕。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那依然卓然的声音,很多年后我依旧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公元1277年4月,真金与桑哥带着蒙古军离开萨迦回中原。萨迦内乱平息,藏地恢复秩序。八思巴在藏地的领导地位空前稳固之日,亦是他盛年即衰、风烛残年之时。生命对他来说,只余下倒计时了。

  “八思巴在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收集整理藏文古籍和佛教经典上。这些年他来往中原和藏地,每到一处便收集当地的古籍和经典,每得到一种新的图书,他总要命人抄写,保存在萨迦。一些重要的佛经,他甚至不惜成本,把黄金宝石研成粉末,和汁书写,这样便可长期保存。最多一次使用黄金四千多两,写就了大藏经的《甘珠尔》。连真金也投其所好,到了萨迦便立即出资抄写金汁写就的经文,让八思巴题写赞语。”年轻人大为感动:“呵呵,他是抓紧时间为这个世界留下文化遗产啊。”

  我点头:“八思巴如此重视抄写古籍和经文,又有着藏地其他教派难以匹敌的财力支持,萨迦寺成为规模宏大的藏书中心。寺中许多殿堂里都有经墙。那些靠墙的橱架上存放着整排整排的经书,一直摞到天花板,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年轻人探头问“现在还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经文吗?”

  我摇头,又点了点头:“可惜的是,萨迦北寺在浩劫中尽毁,北寺的藏书也随之毁于一旦。如今南寺大殿的经墙尚有藏经两万多函。许多学者认为萨迦藏书可与敦煌相媲美,萨迦被誉为第二敦煌。这些,都是八思巴为后世留下的宝贵财富。”

  第六十章 白莲逝去 不负如来不负卿第二部结局

  学问小的人自大傲慢,学者为人和蔼而自谦;小溪经常大声喧哗,大海往往静默无声。

  ——《萨迦格言》

  公元1280年——阳铁龙年(庚辰)——元至元十七年八思巴46岁达玛巴拉13岁真金37岁“

  扎巴俄色刚刚告诉我,达玛今天道果法学得非常好呢。”我撑着疲倦的身子将窗帘拉开,燃着藏香的室内顿时亮堂许多。冬日阳光透进,照射到床上那瘦弱干枯的身子,带入了一丝活气。我拿起他的手臂慢慢搓揉,为他活动一下肢体。他这几年消瘦得太厉害,为他搓揉时,只摸得到瘫软的皮肤与硌人的骨头,每每都让我禁不住落泪。

  其实,扎巴俄色来禀报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八思巴的二弟,留在大都继任帝师的仁钦坚赞,去年卒于大都。消息传到萨迦,可我不敢让八思巴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起亲人离世的伤痛了。

  我吸了吸鼻子,强撑出一丝笑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达玛和觉莫达本感情一直很好,如今达玛十三岁了,我看他对觉莫达本应该不仅是姐弟之情。你虽然解除了他们俩的婚约,可如果达玛真的喜欢,还是让这对孩子在一起吧。”我顿了顿,让胸口袭来的疼痛慢慢过去,方才涩着嗓子说出,“我不希望,恰那的悲剧再发生在儿子身上。”

  他呼吸微弱,喘息许久才哑着嗓子说出:“你是他母亲,达玛的事,就由你来安排吧。”他停下歇息片刻,挣扎着继续说道,“你让扎巴俄色去把达尼叫来,我要见他。还有,把尚尊也一起叫来。”

  我微觉诧异,为何他突然要见达尼?在萨迦的这三年里,他对达尼可是不闻不问的。蒙上头巾,将我的蓝眸蓝发遮住,出去找扎巴俄色和尚尊。就是这样走动一番,我已经头晕眼花,气力不支,在屋外歇息了许久,看到达尼进屋,才跟着进来。

  达尼已经十九岁了,高大结实,面阔耳大,活脱脱是年少时的意希迥乃。他走近床边,怯怯地喊了声伯父。八思巴示意要起身,我急忙扶起他,让他靠在我肩上。八思巴抬起瘦长的手臂,颤抖着指向达尼,声音虽弱,却是丝毫不容置疑:“跪下!”

  达尼吓了一跳,刚叫了声伯父,八思巴凌厉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吓得扑通跪下。八思巴厉声责问:“你昨日做了什么,可还记得?”

  “没做什么呀。”达尼一脸疑惑,跪在地上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伯父是说,达玛在跟我玩捉迷藏时,不小心磕碰到额头之事吗?”

  此事下人早已通报给我们。当时达玛蒙着脸,一不留神额头撞上了柱子,起了个大包。虽然当时疼得哭了,倒是没什么大碍。

  八思巴点点头:“达尼,你可知罪?”

  达尼急忙叩头称罪:“伯你,是我错了,我以后会小心的。昨日老师已经责罚过我,让我跪着念了两个时辰的经文。”

  八思巴扭头对尚尊说:“达玛是我萨迦继承人,不容有任何闪失。尚尊,我口述,你来写下萨迦法王口谕。”

  尚尊在书桌前摊开纸卷,握笔凝神细听。八思巴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达尼行为不检,冒犯尊上,自今日起,将达尼驱逐出萨迦派,流放至江南。”

  殿中之人皆是大惊,达尼悲愤地握拳击地,嘶声大喊:“伯父,我不服!我跟达玛一样是您侄子,一样无父无母,凭什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来萨迦后小心翼翼,不曾得罪过任何人,可我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您正眼瞧一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对我这么恨之入骨?”

  扎巴俄色小心进言:“师尊,达尼虽有错,但罪不至此。您把他流放到如此偏远之处,日后想再回家乡都不容易啊。”

  尚尊也抛笔跪下:“师尊,请三思。”

  我看向靠在肩头的八思巴,轻声道:“娄吉—”

  他打断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八思巴闭了闭眼,声音不起任何波澜,“尚尊,今日就挑几名弟子,将达尼押解至江南。”

  见八思巴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尚尊只能遵命。扎巴俄色还想再劝,我见八思巴气若游丝身体慢慢往下软倒,急忙以眼神制止。扎巴俄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请求:“既然师尊主意已定,请允许由我来押解达尼去江南。他年纪尚轻,从未去过汉地,一路上有我在一旁,诸事能更顺利一些。”

  八思巴力气用尽,闭上双眼,疲倦地点了点头。扎巴俄色将尚跪在地上的达尼拉起,达尼愤怒地想要挣脱,尚尊上前,与扎巴俄色一道挟住达尼往外拉。达尼满手是血,眼里充满了仇恨,一边挣扎一边怒吼:“我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我浑身一震,仿佛看见当年的意希迥乃,他也曾对着八思巴兄弟俩说过一样的话。十多年后,这句话再次从他儿子口中说出,仿佛恶咒一般飘荡在寝殿上空,久久无法散支,我咽了咽干哑的嗓子,苦涩地摇头:“你何苦对达尼如此狠心?他在萨迦这几年并无过错,他父亲所犯之过,不该由他来承担啊。”

  “以达尼的身份,他也有权继承萨迦,这始终是个隐患。我离世之前必须驱逐达尼,为达玛清理出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他痛苦地咳嗽几声,喘息着挤出最后一比力气说道,“此事需由我来做,否则世人的骂名便会落在达玛身上。”

  “所以,你宁愿自己来承担骂名。”我痛哭起来,抚摩着他清瘦的脸,“娄吉,你为何要将一切重担扛在自己的身上?你这一生,不该如此辛苦!”

  他眼睛紧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说话声。面颊与眼窝深深凹陷,更显得颧骨高耸。闭着眼时,呼吸微弱如蚊吟,若外界稍有其他声响,便无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我泪水滑落,滴在他瘦得能数出肋骨的胸膛上。我何尝不知道,他的生命已到尽头了,油枯灯尽,只余最后一点萤火。可我怎能忍受,眼睁睁看着生命从自己所爱的人身体里一丝丝消逝。

  我颤抖着靠近他毫无血色的唇,调集自己全身仅余的一点灵力。还未及贴上他,他突然睁眼望向我,深邃的眸子里是勘透人心的光芒,那是他身上唯一还有活力之处。他费力地摇了摇头,以手遮脸,挡住我的唇:“蓝迦,别再浪费灵力了。”

  我慌乱地摇头:“我没有—”

  “别瞒我了,你一直趁我昏迷时偷偷为我度灵力。如今你连黑眸黑发都维持不了,见他人时都得蒙着头脸。”他幽幽叹息一声,痛惜地看着我,嘴角停留着一抹柔情,“你看看你自己,头发干枯,面容憔悴,整日精神不济。再这般消耗下去,难道你想重新被打回原形吗?”

  我摇摇头,再次凑近他的唇:“只要能留住你,我不在乎。”

  他仍是以手遮唇,我抓住他的手想要瓣开,他自然比不过我的力气,却仍将头扭开,挣扎着说道:“蓝迦,若是没有你的灵力,这些年我怎能撑得下去?如今我诸事已了,可以没有遗憾地走了。”

  我泪流满面:“不要,你才四十六岁,我不能让你盛年逝去,我不要孤独面对未来数个日夜……”

  “你强行将我留下,可整日躺在床上做活死人,这不是我所愿。”他颤抖着手抚摩着我的脸庞,嘴角慢慢浮出—抹淡然的微笑,“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留住我了,放我走吧,我太累了……”

  我痛不欲生,伏在他胸膛上号陶大哭。我不愿意放手,可我真的没有力气,这三年,我每日苦修的灵力无法弥补损失,现在已到了极限,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我咬牙忍住哭,与他十指相扣,努力对他绽放最美的笑容:“好,我答应你,我放你走。”

  我不能在他走之前就被打回原形,他喜欢我的容颜,我要让他看着我的脸庞放心地走。我胡乱地用手抹眼,可泪水却如开闸的河水,怎么都止不住。他颤颤巍巍地抚摩上我的脸,低声感喟:“蓝迦,走之前,我想再亲亲你。”

  我急忙点头,刚凑近他,他又一本正经地嘱咐:“我只想亲亲你。答应我,不许度灵力给我。”

  我哭着点头,突然想到什么,急忙掏出帕子整理妆容,抹去脸上的泪痕,用手梳理干枯的蓝发,整了整头上那块璁玉,抚平衣裳的褶皱,强撑出笑容问:“怎么样,好看吗?”

  他痴痴地凝视我,认真点头,眼神透过我细细回味:“好看,你一直那么好看。那日恰那将你带到我面前,你仿若出水芙蓉,眼神剔透如玉,不染尘世一丝污垢,那日我便心中惊叹,这世间真有如此钝净美丽的女子场?”

  我俯身,轻轻吻上他已无血色的唇,不再带着挽留他生命的心思,不再趁着他昏迷和熟睡偷偷吻他,我流连辗转,细细亲吻,为我不知几何的未来生命,留下难以忘怀的念想。过了许久,他冰凉的唇渐渐有了一丝热意。离开他的唇时,他轻轻赞叹一声,眼里烟霞氤氲,将垂危的脸衬出一抹亮彩:“蓝迦,如今亲你,已经感觉不出任何疼痛,方才觉出亲吻是那么美好。”

  我再度泫然泪下,他爱了我那么久,却是在临终前才真正亲吻到我,这样的爱于他于我,太涩太苦。

  他的手轻轻抚摩着我手腕上那串莲花手链,眼睛盯着我头上的璁玉,慢慢合眼:“蓝迦,你还有很多很多年寿命,我与恰那一样,都不忍心让你独守日后的孤独寂寞。我圆寂后不愿成佛,宁愿再入六道轮回。每一次的轮回,我愿与恰那一起来找你,守护你。”

  他的声音渐弱,终至无声,手从手链上缓缓滑落,垂在床前。我紧贴在他胸膛,却再也听不到心跳的律动。他终于走完了光芒万丈却又背负沉重的一生。公元1280年11月22日,八思巴在萨迦南寺拉康拉章圆寂,终年46岁。达玛巴拉继任萨迦教主与大元帝师,并继嗣萨迦款氏家族。

  高高的木台子搭建在本波日山脚下的仲曲河边,身穿最隆重法衣的八思巴合着眼,静静地平躺在木架上。锦色法衣裹着他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看上去空空荡荡。

  所有萨迦僧人皆着红袍彩帽,排在河滩的碎石上念经。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不一会儿就在肩头积上一片白。褐红僧袍与白雪映衬,色彩异常绚烂。所有人哭着依次上前,手捧哈达对八思巴鞠躬,然后将哈达进献在木架上。最后一人献毕,尚尊将一支火把递给达玛,达玛点燃了木架上覆着的干草。火光熊熊蹿起,噼噼啪啪的火苗声仿若最后一曲冲天的生命之歌。

  漫天飞雪中,火光在跃动,八思巴祥和的面容很快被吞没不见。我坐在轿子中,一手握着帷幔无言哭泣,另一手紧紧握着那莲花手链。我已无力幻化出黑眸黑发,随时会灵力不济被打回原形,这与当年恰那离世时是那么相似。

  待到火光全然熄灭,达玛蹲在灰烬中收捡骨灰,一旁的尚尊为他打伞。达玛突然叫道:“舍利子!”

  纷纷落下的雪片里,我看到达玛手掌中托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光泽明亮,波光流转,仿佛注入了生命一般。全体萨迦僧人皆朝着舍利跪下,失声痛哭,大呼法王的名号。在众人的哭喊声中,舍利放出七彩光芒,萦绕着达玛久久不去。

  按照八思巴遗愿,他的舍利塔就安置在恰那身边。这座舍利塔早在三年前就已开工建造,与恰那的黄金塔建得一模一样。达玛将八思巴的骨灰封入塔腹,舍利子置在塔顶。之后为八思巴举行了七七四十九日的追荐法会。十三岁的达玛老成地处理这些事情,一日之间,他长大了许多。

  无人的夜晚,我来到灵塔殿,用上最后一丝灵力攀爬上八思巴的灵塔,将塔顶打开,取出那颗舍利。舍利握入手心,顿时七彩光芒四射,绚烂耀目。我带着这颗舍利,再攀爬上恰那的灵塔,按照八思巴先前所说,打开塔顶,里面有一颗略小一些的舍利珠。我用另一只手小心取出那颗舍利,白色光芒虽不如八思巴,却是极尽柔和,将我全身温柔包裹住。

  将两颗舍利摆放在一起,光芒竟是互相吸引,相互融合。美面的光彩下,两颗舍利聚合在一起,突然射出一道华彩,直指向我头顶的璁玉。光芒过后,两颗舍利皆荡然无存。我将璁玉取下,发觉这璁玉好似有了生命一般,蕴着流动的星芒,每一颗星芒中,都重叠着兄弟俩美丽的笑容。

  将璁玉贴在胸口,我忍不住落泪。那光芒温柔地萦绕在我身上,仿佛在轻语安慰,我轻轻吻上璁玉:“娄吉,恰那,我等你们,生生世世。”

  做完这一切,我在世间除了儿子别无牵挂,可我已无力再维持人形守护儿子了,思虑再三,我决定瞒着达玛。达玛从出生起,所有人都告诉他,他身份高贵,父亲是白兰王,母亲是夏鲁万户侯之女。他前途一片光明,怎能接受母亲是妖?就让一切过往,都随着八思巴的离世烟消云散了吧。

  我蒙起头脸将达玛叫到身边,忍痈吿诉他:“达玛,蓝姨要离开萨迦了。”

  达玛吃了一惊,急忙拉着我的手,用变声期的沙哑嗓音喊:“蓝姨,你要去哪里?”

  看着酷似恰那的小脸,我的心绞成一团,颤抖着手抚摩着他的头:“蓝姨有事去办,不能再照頋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遵照你伯父的遗愿,将萨迦派发扬光大。”

  “蓝姨,你别离开我。”他扑进我怀里用力箍着我的腰,哽咽着说道,“我一出生就没了爸爸妈妈,抚养我长大的姑姑和姑夫离开了我,连淳谆教导我的伯父也圆寂了。如果连你也走,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我抱着他瘦弱的身子,强行忍住眼泪,翕动着鼻子故作欢快:“不会啊,你还有跟你最亲的表姐。达玛,你伯父在中原为你定了一门亲事,是凉州蒙古亲王启必帖木儿的女儿,她叫贝丹。启必帖木儿在临去世之前将贝丹送到大都,等你去了大都,就可以跟她完婚了。”

  达玛有些尴尬,放开了我,低头嗫嚅:“蓝姨,我一定要娶她吗?我从来没见过她,她是蒙古人,我是藏人,我们怎能凑在一起生活?”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我都知道,可这门亲事是你伯父定的,娶蒙古公主对萨迦有益处,你无法拒绝。”看他噘着嘴一脸不情愿,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蓝姨知道你的心思,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将觉莫达本也娶了吧。”

  他惊喜地抬头:“蓝姨,真的吗?我真的能娶表姐?”

  看他那么高兴,我心里也甜甜的,就算他这辈子逃脱不了政治联絪的命运,毕竞能娶上自己心爱的人,总比恰那好一些。只是,两位妻子身份不同,一位是蒙古公主,一位是罪臣之女,只怕未来难免出些波澜。只是,这一切我都无法帮他了。

  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支,心中明白,时候快到了,急忙抓紧时间叮嘱:“还有一件事需要嘱托你。你伯父养过一只蓝色的小狐理,很漂亮也很聪明,但几年前这只狐狸不见了。你伯父很喜欢这只狐狸,却一直找不到它。你要是见到这只狐猜,就把它带到你身边,让它陪你去中原。”我顿一顿,让心口的痛慢慢缓过去,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只狐理的名字叫蓝迦梅朵,你可以叫它小蓝。”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一把将他搂进怀中,颤抖着声音亲吻他的头顶:“蓝姨会一直想着你,等蓝姨事情办完了,我一定来找你。”

  当天下午,我撑着油伞离开了萨迦。当晚,达玛在八思巴寝殿门口看到了一只蓝色的小狐狸,他将小狐狸举在胸前,欢快地喊:“呀,这不就是小蓝吗?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小狐狸点头,将脸贴在他胸口蹭了蹭。她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不能让他听出声音。

  八思巴圆寂的当日,尚尊便安排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递到大都。公元1281年11月,八思巴圆寂一年后,忽必烈的旨意到达萨迦。听闻国师盛年圆寂,忽必烈不胜震悼,异常哀恸。他命达玛护送八思巴的骨灰到大都安葬,并继任国师。

  圣旨中,忽必烈为八思巴赐号:“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班弥怛。”

  十四岁的达玛以新任萨迦法王身份上路,带着表姐和小狐狸,去往他从未到过的遥远中原。经过一整年艰苦旅行,至元十九年,公元1282年12月25日,十五岁的达玛巴拉到达繁华的大都,忽必烈以盛大的仪式迎接八思巴的骨灰,诏立帝师达玛巴拉掌玉印,统领诸国释教。

  我以手按住挂在心口的璁玉,深呼吸良久才能继续说下去:“八思巴的骨灰送到大都后,忽必烈让阿尼哥在大护国仁王寺为他建造一座无与伦比的舍利塔。达玛后来在舍利塔处又建了一座大佛殿。后来,历任帝师还为灵塔祀殿修了金顶。元仁宗下诏,令全国各地塑八思巴像祭祀。”

  “如果不是元朝寿命太短,八思巴应该为更多的人所知。”年轻人眼露憧憬,又叹息着摇了摇头,“要是八思巴的舍利塔保存下来就好了。可惜,中国历史上毎次改期换代,前代的古迹都很难完整保存下来。这座皇家大寺也不可能在后来明与元的战火中幸免。”

  嗓子干涩,我咳嗽几声,待声音平缓了才说道:“元末,大护国仁王寺在战火中尽数被毁,连同八思巴的舍利塔,和寺里另一座知名的舍利塔——胆巴的舍利塔。到了现代,只剩下八思巴舍利塔的金刚宝座,基座上用藏文雕刻着八思巴在1262致忽必烈的新年柷辞——《吉祥海祝辞》。后来,明代成化年间,在废弃的原址上又建了五塔寺,就是现在北京西直门外高梁河边的五塔寺。”

  第六十一章 绝嗣 不负如来不负卿第二部结局

  学者在学习的时候受苦,若处安乐哪能博古通今;贪图微小安乐享受之人,不可能获得大的幸福。

  ——《萨逛格言》

  公元1283年——元至元二十年真金40岁,达玛巴拉16岁“真金!”

  身材魁梧的男人猛地转身,先是欣喜的表情,却没搜索到人影,继而眼睛往下,看到伏在地上的小狐狸。他急忙将我抱进怀,紧紧搂住:“小蓝,是你!你明明跟着达玛一起来大都了,为何我刚刚问达玛,他却说你回了故乡?”

  他在欢迎达玛的仪式上不住地搜索,将达玛的随从—一看了个遍,晚宴时又按捺不住,几次开口向达玛询问。听到我没来大都,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太过明显,都引起了忽必烈的注意。我一直悄悄尾随着他,直到他一个人时方才开口唤他。

  我幽幽叹气:“那是我骗达玛的。我想跟着儿子,可我又不能让他知道小狐狸就是他的蓝姨。”

  “为何要这么做?”他将我举在眼前左右看,突然想到了什么,浓眉皱起,小心询问,“难道,你不能变幻出入身了?”

  我苦笑:"为了延长八思巴的性命,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吃惊:"你竟如此为他?这真让我又忌妒又羡慕。““我愿意。”我苦涩地摇头,“可即便灵力消耗殆尽,也只多挽留了他三年时光。" "小蓝,你怎么这么傻?”他眼眶有些红,轻柔地抚摩着我的皮毛,“那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人身?”

  “我不知道。”我惨淡地摇头。上一次被打回原形,是靠八思舍命再次得来人身。这一次,再无可能了。我望着他惨笑:“也许要再修行三百年吧。”

  他吓了一跳,急忙捂住我的小尖嘴:"小蓝,你,你别胡说!"我的声音异常冷静:“我没胡说。真金,这是真的,你在世之日怕是见不到我恢复人身了。”我知道他一直信守诺言,在大都苦等着我,长叹一声,“别再等了,你的情意我今生无法回报。”

  他拼命摇头,抱着我在室内毫无章法地乱转:“小蓝,你别那么快拒绝我。我会再想办法,我再想想办法……”

  我苦笑:“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你是人界帝王,你也有无能为力之事。我倒是无妨,反正我活了这么多年,大部分时候都是狐狸身子,没什么不便。”

  这次比上次被打回原形稍好一些,起码我还能说话,还保留了狐狸敏锐的听嗅味觉。只是,要靠一日日重新苦修,方能一点点弥补失去的灵力。心下侧然,修行的过程太过漫长,等我再度拥有人身时,别说真金,连达玛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恨恨地砸拳:“枉我太子身份,却无法为我心爱之人做任何事情。”

  我不愿意再提这个沉重的话题,对他正色说道:“真金,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他急忙道:“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会为你办到。”

  “今日在殿上,你父皇定下日子让达玛大婚,按八思巴生前所定,娶启必帖木儿的女儿贝丹。可达玛喜欢的是贡嘎桑布的女儿觉莫达本。达玛向你父皇提出,可他不同意,认为她的身份不够,父亲又有大罪,连做侍妾都不允许,更别说做正妻了。”想到达玛的伤心失落,我一阵不忍心,热切地看向真金,“达玛的个性像他爸爸,一旦爱上便死心塌地。我不想他走恰那的老路,娶自己不爱的女人。希望你能劝说你父皇,就说八思巴在萨迦时早已同意他俩的婚事了望陛下成全。”

  “你放心,这点事情我一定做到。我会代替上师好好照顾达玛。”他停顿一下,看着我小心说道,“还有,达玛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为夏鲁万户侯请求封赏建夏鲁寺之事,你别放在心上。”

  我愣了一下。今天忽必烈问达玛有何需求时,达玛开口为自己的舅舅——继任夏鲁万户侯的索朗杰,讨要封赏。达玛说,舅舅家一直对他关照有加。索朗杰打算建一座夏鲁寺,希望忽必烈能够支持。忽必烈高兴地挥手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建夏鲁寺的资金。

  我苦涩地笑了笑:“我怎会放在心上呢?达玛需要夏鲁的支持。”我转换话题,担忧地看着他,“真金,我来大都之时,听说了你这几年在朝中之事。”

  这些年来,真金的太子府里聚集了一大批有才学的汉人儒士,这些人都将真金视为未来的希望。可真金四十岁了还在太子之位,忽必烈老而弥坚,始终不肯向真金让出实权。有汉臣上表请求忽必烈让太子参政,忽必烈迫于无奈虽然同意,但心底里对最喜爱的儿子也存了猜忌之心。听说了这些,我颇为揪心,不由得为真金担心。

  真金眉宇间毫无惧色:“你是指处死阿合马之事吗?这奸佞之臣残害了多少忠良。那些汉臣虽然借着我的名义杀了阿合马,但这是民心所指,阿合马罪有应得!”

  真金一直跟忽必烈最重用的阿合马不对路。阿合马为了敛财,得罪了朝中大量汉人儒臣。于是有人趁真金陪同忽必烈北上上都避暑时,假传太子之命召唤留守大都的阿合马,设计刺杀了阿合马。忽必烈原本要追査此事为阿合马报仇,但朝中大臣纷纷上书痛陈阿合马的罪状。忽必烈调査后发现阿合马聚敛的财富比官库还多,不由大怒,不但没收了阿合马的家产,杀其党羽,还剖开阿合马的棺材,车裂其尸。

  此亊正是达玛到达大都的这一年发生的,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我们一到便听说了。真金方阔的脸上满是喜悦,豪迈大笑,震得络腮胡子微微颤抖:“小蓝,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你这可是第一次那么关心我啊。”他将我抛到空中又接住,吓了我一大跳,他哈哈大笑,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响,“你放心,这些奸佞臣子奈何不了我的!”

  可我总有些隐隐不安。真金太过乐观了,他虽不惧那些奸佞臣子,但他最大的阻碍却是站在奸佞臣子身后支撑他们为非作歹之人——忽必烈。可这牵涉到他父子之间的亊情,我不好置喙,只能叮嘱他:“总之,你一切小心。”

  当晚真金便去找忽必烈,果然说服了他。忽必烈下旨让达玛巴拉完婚,同时娶两位妻子,蒙古公主贝丹和藏女觉莫达本。达玛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帝师府前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王亲权贵都来祝贺,将装饰一新的帝师府挤得水泄不通。那一天,身穿新郎装的达玛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我躲在房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他出奇地英俊,身子骨却比恰那瘦弱,个头也矮小许多。贝丹身穿蒙古新娘妆,站在达玛身边个子比他还高一些,她已有二十岁,身形结实,圆脸小眼,竟极似年轻时的莫卡顿。直到大婚,贝丹与达玛才第一次见面。两人局促地对视一眼,又急忙转开头去,贝丹对达科的好感明显,时不时拿眼角瞥达玛。达玛与贝丹行蒙古礼仪,与觉达本行藏族礼仪,整个婚礼仪式中,虽然两位新娘的规格待遇不同,贝丹是长妻身份,但达玛的态度却吏倾向觉莫达本。新婚那一晚,达玛宿在觉莫达本的房中,贝丹守了一夜空房。

  连着好几个月,达玛始终没去贝丹房间,这自然令贝丹极不高兴。三番五次来请,却总是被觉莫达本挡了回去。达玛的两位妻子明争暗斗,在所难免,就在达玛为之头疼时,传出好消息:觉莫达本怀孕了我蹲在大树上,捻个诀,隐在身上的袋子显形,里面是我珍若生命的璁玉和莲花手链。将璁玉掏出,痴痴抚摩,面朝西南,怎样都忍不住笑意:“娄吉,恰那,萨迦有后了。”想到恰那竞然要做爷爷了,不由轻吻盈泽光满的璁玉,_达玛现在还年轻,日后必定能为萨迦开枝散叶。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虽然我为萨迦马上要添下一代离兴,可达玛的内宅不宁也着实让人心烦。贝丹以觉莫达本怀孕为由,要求达玛不可再亲近她。人类富贵男子家中的确有这规矩:丨一旦妻子怀孕,直到生产宪毕,丈夫都不得亲近她,做妻子的还得张罗着为丈夫安排侍妾。所以贝丹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可每次达玛去贝丹房间时,觉莫达本本总会很巧合地以身体不舒服、肚里的孩子想爸爸等诸多借口,让达玛在贝丹房间只待—小会儿便匆匆离开,贝丹气得经常指喿骂槐,于是觉莫达本的身子更娇弱,动不动就得求医问药,达玛也愈加不喜欢贝丹。

  我想劝,却不知该劝谁,又该怎么劝。我理解觉莫达本。她跟达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路相互扶持着长大,两人的心灵契合岂是一位外族的蒙古族公主能介入的?若我是她,我也绝对无法忍受深爱的丈夫去别的女人房间。她的一切的小心眼小手豌,都源于她深爱达玛。而贝丹,她比达玛年长四岁,她也迫切霱要生个孩子。而况达玛温柔俊雅,彬彬有礼,看得出来贝丹也是真心爱上了达玛。这三个人的结,就这样乱麻般缠绕在一处,无法解开。

  第二年春天,觉莫达本争气地诞下了一个儿子。年轻的帝师达玛巴拉高兴坏了,为孩子取名仁特那巴扎,小名仁特。

  此后两年,达玛在忽必烈朝廷里履行帝师责任,为元朝王室灌顶祈福,主持佛事。平日里,达玛还需要在大护国仁王寺里继续跟从胆巴学习佛法,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扎巴俄色从江南回到大都,向达玛禀报达尼的情况。达尼已经受戒,被安置在江南的一处喇嘛庙中,有几名萨迦弟子照顾他的起居。他生活简朴,深居简出,外人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而在朝中,自从忽必烈允许真金掌权,真金的影响力大大提高。阿合马死后,真金执政的欲望更加强烈。他一直向往儒治,安插自己的汉人近臣进入中书省,发展国子监,劝蒙古五公子弟学习汉文化。在他的努力下,忽必烈王朝里小范围出现了流人期盼的儒治。

  但是真金要行仁治,势必得轻徭役,薄赋税。这与忽必烈敛财的期望相距太远。真金的某些举措,让忽必烈越来越忌惮。忽必烈虽然喜爱这个儿子,但政见的分歧难靠亲情来弥补。达玛十八岁那一年,忽必烈不经真金同意便改组中书省,调离真金近臣,父子俩的分歧越来越大。对于没有实权的真金来说,他的处境更加不妙。

  达玛的内宅继续鸡犬不宁鸡飞狗跳。贝丹自恃身份比觉莫达本高,觉莫达本却是母凭子贵丈夫宠爱,行头仪仗越来越有超越长妻之嫌。于是每日争吵更甚,常惹得达玛心烦不已。

  我一直想劝,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大总分灵力丧失,又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任由达玛的内宅这般吵闹下去。我总觉得,妇人的忌妒也属正常,不伤根本就好。他们三个都还那么年轻,再过几年等他们更加成熟稳重了,这些争吵自然也就平息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内宅纷争竞酿成了末来的大祸,发至几百年间我每每思及此事,都是追悔莫及,痛心疾首。

  公园1285年初秋,忽必烈下令让十八岁的达玛回萨迦,进一步整合藏地统一事物,为将来设立乌斯藏宣慰司作准备。觉莫达本想跟着达玛一起走,贝单便也提出去婆家看看。为了息事宁人,且仁特又年幼,达玛索性两位妻子都不带,留她们在大都。

  离开之前我去见了真金。出乎我意料的是,真金竟是一脸憔悴。他消瘦了许多,再也不复往昔的豪迈英姿。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真金,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