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石小六,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听我爹说你又要下山。”石小六见他一脸恍惚地呆立路边,上来先拍一下胳膊,然后猛地想起已经划清界限,脸上便有些不自然:“韩老四的儿子也不好惹。”

“我不在的时候,照看一下小缠。还有我师兄,以后靠你辅佐了。”

“这不是…”不是废话吗?

这家伙今天怪模怪样,全无往日神气。

这是要出事啊。

只听他悠然道:“这仗打完,是得找个清净地方好好休养生息。不提心吊胆的日子,确实应该过一过吧。”

这是心生倦意归隐山林啊,也是,谁受得了整天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真把这仗打下来,你就不欠门主什么了。

最后去见门主。

叶从容好像也在等他。

“义父。”他说:“我走了。”

叶从容没有像从前一样说速战速决:“早去早回。”

小缠历经艰险地找对地方,战斗已经结束。

一条尚在流动的小溪,按理说流水淙淙,这里流势很缓。再往下游搜寻,方知尸体的堆积影响流速,一半溪水已被染红。

以女人的可怕直觉,自然不会被臭小子所谓的温情所蒙蔽。如有温情,纯属有诈。她一路尾随,不敢跟得太紧,轻功又实在不怎么样,待赶到时已是玉石俱焚的局面。

叶召远仰面而卧,静静地望着天空。不自主地放慢脚步,唯恐惊扰。

轻轻扶起,紧紧抱住,寒凉如水,冰冷如霜。

“臭小子,你慢点走。”握住他胸前的刀,一样的冰冷,她狠狠撞了上去:“等等我,我是小缠,做鬼也要缠着你呀。”

死讯传回总坛。

一个月后,何硕尝试着下地。

惊闻噩耗吐血三升,又没有死,还挣扎着想活下来,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他都鄙视自己。

多亏了长椿照顾,当然,余兆也出了些力。

“他是个十分聪明,但从不在信任的人身上使用这些聪明的人。他的嘴又损又毒,并不介意对亲近的人使用,虽然受伤的往往是自己。”她的力就是,不遗余力地怀念故人:“他父母双亡,自幼跟随叶门主,蒙其悉心教导,全力栽培。默许他的行事,容忍他的错误,只有叶门主懂他又给他施展才干的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认为自己是棋子。没人喜欢做棋子,哪怕是最重要的棋子。”

先是质问,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龌龊,他们师徒始终利用叶召远对于亲情的迷恋和向往,温情脉脉地送他入地狱。

因为从来没有爱,才会因为一点爱奋不顾身。

“小叶嘴狠,心里装着情义。你是公认的好人,心狠绝了。你不如他。”然后无能为力,只好祭出那无用的伤感:“明明那么强横的人,抓着手的时候却让人心碎。”

聪明吗?他试着回想,死讯传来的那天,他和师父一起回想。他说第一眼瞧见小叶,就觉得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师父说第一次与他对视,就发现是个极傻的孩子,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多傻。

这样说着像唠家常,曾把他们当做家人的人却不能复生。

“他是知道的吧,一定知道,那么聪慧的人,他什么不知道?”余兆喃喃。

何硕默然,他二十六岁,却像活了六十二年,可是还会继续,因为走得太久,反而不可能折返。他没有资格羡慕小叶,但他真的羡慕小叶,小叶有目标,而自己的目标不小心搞丢了。

没有目标,有点可耻。

非得显得自己有目标也很可耻,就像知道衣裳不合身还要硬套。人的迷茫是会把自己逼死的,继承师父的衣钵,带残破不堪的天残门走向正途也是目标,虽然现在,因为小叶的离去失去大部分意义,但那是小叶的目标,所以必须完成。

算是一种逃避吧,逃避是短暂的,可生命也不漫长。

活人信仰破灭,死人依然有梦。

李家的变故淹没在江湖的风风雨雨中,并不轰动。易主有和平血腥之分,既然和平易主,就更没热闹可看,余兆得知消息已是有一阵子了。

在天残门只有三个朋友,硕果仅存的一个还不太想见,这告别也就没了对象,总不能等待偶遇吧。

倒是何硕主动问她是不是要离开了。

“是的,大当家已是李仲,我得向他禀报这段时间的事务。”不等他问,主动说道:“今后也是听他派遣,或许回来,或许回来的不是我。”

“先恭喜你们喜结连理。”他沉默一会,颇为酸楚:“我为什么没在李仲之前认识你呢,就像小叶为什么没干脆一走了之呢,去他妈的恩重如山,那不过是利用。”

“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有的话,也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他呆了一呆,不住点头。从来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真心羡慕生来就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啊。

小叶会不会努力投个好胎呢,一定会吧,那么争强好胜,做个炮灰都那么积极。

她问长椿要不要跟她回去。

“我找到真爱了,真的找到了,他同样让人心碎。”

还能说什么呢,祝你好运?

长椿欲言又止,低声道:“你会和二爷成亲吗?”

不知道。以后的事谁知道,但是现在只想四处走走看看。从家里出来就没停下,或许回一趟家。谁知道呢,现在和以后,谁又能知道呢。

嫁人是路上一处风景,可那不是终点。

她的目标不是现成的,不像李仲那样出生即定,但那不要紧,会找到的。

再次回到庆州,这次是回娘家。屋子已经翻新,境况比从前大不相同,很难找到一丝旧日的影子。她的房间变成了小外甥的房间,奶妈带着小外甥在院子里晒太阳。

新活的生命,蓬勃生长欣欣向荣。

临走摸着小的脸说,但愿你将来爱护弟弟妹妹,我也想被哥哥爱护,可我是姐姐,只能爱护别人。

她没有见弟弟和弟媳,转身走了。

街景还保持了一定的原样,孙大牙的算命摊子变成旧书摊,老板咧嘴一笑,两颗大金牙闪闪发光。本想去问自己这辈子到底嫁几次,孙半仙不知所踪,现在只能问靠谱的算命先生了,而她只想要不靠谱的答案。

不长的街,不知不觉走到尽头。

这家胭脂铺子生意最好,连动静都比别家大。田妈遵照她的建议,在庆州把买卖做了起来,据说甚是红火。

小果穿梭其中,热火朝天地忙活。她终于过上想要的生活,将来无疑是个有钱的漂亮女人。想起初见的情景,三人一拍即合,挣钱以后笑得前仰后合。

衰老和年轻意外地和谐,朝阳和暮色交相辉映,无限延伸又生机盎然。她踏上台阶,又收回脚步。

走走看看,只是走走,只是看看。

季少秧又来了李家,这次是为拜会李园新主,顺便取走玉珠留这儿的东西,并向妹夫就妹妹离家出走一事赔罪。季家虽然偏宠玉珠,但若李家坚持要一个说法,逐出家门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李仲自不会与前妻为难,牵扯到两家的脸面和今后发展,身为大当家也不能凭个人好恶行事,季家既然开口,那就却之不恭。

女子的优势是嫁人之前只算半人,嫁人之后连半人都不是,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从此与李家再无瓜葛,与季家再无往来,没了身份,也就没了危险,对于一个已经私奔的世家女子不是件坏事。

“他们顺利到达。”左右退去,季少秧低声:“生了个女儿。”

“这么快?”

不能因为你自己慢,就说人家快,季少秧赔笑:“别太着急,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不还晃荡着么。”

李仲也觉得,怎么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在我这就千难万阻差点要了半条命,回头人家儿女成群,我搞不好还没拜上堂呢。

彻夜长谈,聊到天残门的内乱,叶从容壮士断腕,拼了一个义子,换回十年太平,于季李两家均有益处。将来的天残门十有八九是何硕的了,现在的李家已经是李仲的,只有季家还是一团糟乱,能人辈出有时不一定是好事。

说是叙旧,谈的都是将来。

季少秧说等着吧,我不会这样看着你们,我是要加入你们。

送走前二舅哥,回头见余荟聘婷而立。依旧那么美,他贪婪地欣赏,仅是欣赏。余荟说该叫你姐夫了,姐姐回来你们就会成亲吧。

“不知道,她那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无奈地望天:“她什么时候让我们猜对过?”

余荟板下脸,依旧好看:“我到底哪点不如她。”

“我只知道她哪点不如你。声音没你细,嘴巴没你小,下巴没你尖。”他顿了顿,思索道:“脸上有几粒小斑,而且,肉比你多。”

她愣了愣,下意识摸自己的脸,又看太阳下的影子,十分纤长柔美。

李仲苦笑:“你看,知道又怎样呢。”

余荟点头:“是的,知道又怎样呢。”

严家传信,李如烟重病不起,言辞颇为不祥,暗示时日无多。李仲大惊,速将一应事务交托老夏,慌忙启程。

王子兴一走,小夏接替他的位置,这边正打点行装,船已靠岸。

下船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还想突然出现吓唬一下子。”余兆望着小夏,又看着李仲,二人全无重逢的喜悦,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又出事了?”

李仲顾不上多说,拉她登船。

赶到严家,屋舍内外布置如常,下人穿戴并无缟素,两人先松一口气。李仲问严家父子何在,下人回禀:“老爷公干,少爷…很久没回家了。”

李如烟瘦成一把骨头,已经说不出话。

一直说忙完就来,想要看望的人却差点等不到了。一直为别人奔走操劳的大姐,临终前,别人却不见踪影。

李如烟突然有了力气,拉起余兆的手,又去拉弟弟的,颤巍巍地搁在一起,眼中闪过一丝歉意。

抖了几下,自己的手却落下了。

一直替别人忙活的大姐,到死都在替别人劳心劳力。

余兆拥过李仲,短时间内痛失两位亲人,不知何等悲痛,不能分担,那就只能将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胸膛,握住剧烈抖动中的手,十指紧扣。

两两相偎很久,久到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似的。

李仲无声地流泪,闷在她温软的胸膛里,一字字地:“她是余兆,带她过来是想让您知道,她是我很喜欢的人,也是将来想要一直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