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一段无趣的路两个人走,不至于变得有趣,也顿时不那么无聊。他们甚至抽空游览几天名山大川,因路上耽搁,到达庆州也就是寿宴当天。

拜寿这天十分热闹,父亲已经官复原职。她的兄弟中有一位见过李仲,认出是楚州临江阁有过一面之缘的李二爷,一家人顿时不敢怠慢。虽是和气,到底记得上次的仇怨,彼此又无话可说,坐在一张桌子上强颜欢笑。

好容易等到宾客散尽,她瞧了瞧他的脸,好在没红:“我爹像是很喜欢你,一个劲儿找你喝酒,也不看自己都醉成什么样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别介意。”

“老人家一口一个贤婿,我若介意,简直白叫了那么多声岳父大人。”他恨不得敲黑板划重点。

那是他偷叫的,爹也只是醉意袭来时私下表示一下,没想到俩人还对上暗号了。

“兆儿。”秋风送爽,余父酒也醒了几分,见他们廊下徘徊,正好喊住:“你跟我来。”

外头人声不止,书房难得安静。

拜寿是真,暗访也不假,这正是她想要一探究竟的地方。机不可失,趁此机会查清父亲与段崇寅之间有无勾连再好不过,父亲已留他们小住,必须趁机潜入书房,搜集证据排除怀疑。

这算提前勘察地形了。

“拿着这个,替那小子捐一个官。”父亲郑重而小心地取出一张银票,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狡黠:“收好了,这是我的私房钱,他们都不知道。”

她摇晃脑袋,怀疑听错:“什么?”

“以李家的财力,弄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不是难事,我想多半是他不愿这么做。可是古往今来,男子哪有不行正途,他不情愿,你也要劝,方是贤妻良母的本分。”

“…”

“爹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你带在身上。积谷防饥,养子防老,这两句话是特意嘱咐你的。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想好好看看你,这些年委屈你们姐弟,爹不是好爹,也只能给你这么多。”

她不习惯这么抒情,一下不知怎么办好:“我会常来看您。”

“好,好。”余父是真心喜爱这个女儿,她在一众子女中最为出色,一直是做父亲的骄傲,只是碍于正室和儿子们,不能有所表示:“你的婚事,我就做主了,到时候…”

没有到时候,她赶紧打断,顺便寻了个由头开溜。

李仲看着她做贼一样的表情:“这么心虚,看来说我不少坏话。”

说出银票的由来,就又哭笑不得。

哭笑不得,也感于舔犊之情,他便颇想念远嫁的大姐:“等忙完这些,去大姐家住上一阵如何?我也想让你被重要的人所知。”

“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那次是那次,被人知道和自己说出来让人知道,实则天差地别。”

商议妥当夜也深了,二人分开各自安歇。

余府不比李家,没那么多巡夜的人,加上闹了一天,静得跟旷野似的,压根连轻功都用不上,更无须飞檐走壁,她直接推门而入。

黑影一闪,刚一站稳脚跟就交上了手。

所幸长剑在身,拔剑相向的空档,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己人。”

该死的,不但是自己人,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李仲不住干咳,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保持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站姿。倒是余兆不忍见他咳死,冷冷地道:“我听你解释。”

“抱歉。”

“不用,我自己蠢。”

他向来不那么喜形于色,突然热情奔放殷勤相伴,俗话说的必有所图。那么擅长抓住机遇的人,岂会放过实现抱负的机会,查到父亲头上倒也不奇怪。

他们都一样,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过她是救人,所以理直气壮地甩了一巴掌。

“你别有用心。”

“是别有用心。”

“真不想说狠话,可你能狠心置他于死地。”她绝望地闭上眼睛,须臾,猛地睁开:“如果当真查到什么,你会不会如实汇报?”

“会。”说完偏过头,把另一边脸给她。

她却不打,如果刚才是气话,那现在就是真的。如果从前只是寻常的争执,现在连争执都不想,只想从未爱过这个人。

他们都有秘密,都有主见,都有永不妥协的事,爱是碰撞但也是迁就和妥协。想到这里也就出奇的冷静:“分开吧,我们不合适。”

“是不是又要像上次那样,把我送的东西都退回来。”他绝望于她的冷静。

开始冷静地脱衣裳和鞋子,一件一件地扔过来,扔得还准,每一件都让人顺手一接。他恼羞成怒,刚要发火,忽觉门外有异。

余家的长子酒席上见过,胖胖的身形很好辨认。他身后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直到掌了灯,借着烛光,终于看清是段崇寅。

就是因为段大人称病,不会在出现在寿宴中,他们才堂而皇之地出现。想找物证,结果人证自己上门,李仲一时无语,看向余兆,一不小心脸就红透。

挨得太近,藏身之处又不宽敞,慌忙中她未及穿衣,几乎肌肤相触。一向只觉她眼睛大而有神,这样只隔一件薄裳去看,大的就不只眼睛了,慌乱中匆忙瞥过,甚为可观。她绝不纤弱,算是骨肉匀称,这一看又添丰饶,显得腰格外细。非礼勿视绝对至理名言,绕是他意志再坚定也没了往日的定力,差点出了洋相。

从两人的对话来看,余父并不知情,都是儿子和姓段的一手操办。卜先生和账本的事毕竟已经翻篇了,这两人像是许久未见,说起来还心有余悸的样子。

说到底,他们都是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傀儡而已。

真相大白,两人脸上全无喜色。直到脚步声远去,书房的烛火亮了又灭,她也只是身着单衣,双臂环保,好给自己些许温暖。

衣裳还在手上,现在已经披在她的身上。他叹道:“那是句混账话。”

“承认做的也是混账事?”

“从未否认。”

不用照镜子就知道刚才一定羞到两耳绯红,这会子还烫得很:“都已经绝交了,该怎样怎样吧。”

听到绝交心头撕裂般的痛,比连捅几刀还致命。先爱上的永远卑微,那一瞬间他已知今后的命运:“我依旧会查,但不会伤害岳父大人。如果牵连到余家,都已是被叫了女婿的人,定护岳父大人周全。”

静静听完,破涕为笑。

二十岁的人了,谁还因为分个手寻死觅活,那么复合也是一句话的事,总之动辄轰轰烈烈这种戏码不太可能上演。

他接着道:“至于这位兄长,我想我实在…”

坦白的讲,她和他们并无亲情可言,没有那些博爱胸怀包容一切。人只想保护在意的人,也只能保护在意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呀,不要霸王了呀,要表白趁现在呀!

☆、第50章

笑着来笑着走,大概是游玩的最高境界。谁也不提那晚的事,就算提了也当没事。

他们以庆州为中心继续游历,大概许久没这么自在过,玩得颇为尽兴,直到余兆问他何时回去,才惊觉竟有些乐不思蜀。

“这次回去,一定向大哥摊牌,一定明媒正娶。”

她没那些幻想,但也不好打击,只好扯些成亲之外的事:“长相厮守未必好过现在,即便真的成亲,咱们孩子将来以何种身份立足。”

“你是我妻,我子当然是名正言顺的李园继承者。这也是我一定要名正言顺的原因,不然等孩子大了,你总不能说,娘一辈子只成过一次亲,不是跟你爹。”

“再这样我不喜欢你了。”嫌弃得连连摆手,沉默许久:“一出生就看见未来的命运太过悲哀,你自己就是这样,难道愿意你的孩子走上老路。”

他微微一笑:“那就多生几个,总有心甘情愿挑起担子的。”

她哑口无言,骂一句流氓。

又顿生感慨:“将来有孩子,一定告诉她天地广阔,你只属于自己,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孩子自打落地就不属于你了,拥有就意味着失去。作为父母,甚至不要求孩子身边尽孝。如果是个女儿,更该用自己的脚走出去,尽情欣赏一切真实与虚幻的美景。

“我也想要个女儿,荇儿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子就好。”

女孩子,想想就会让人带笑,这微笑不由自主挂在脸上,最好一挂一辈子。女孩子,她们不用寻求美好,她们就是美好本身。

她想要女儿多少也为弥补遗憾。成年人通常会用后代的幸福童年弥补自己,自幼连庆州都没出过,才如此渴望天大地大,唯恐孩子不知地阔天长。

郭大春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二位正眼神虚幻着憧憬未来,不知道的以为练功走火入魔了,沙漠中目睹海市蜃楼也不过如此。

“二爷,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李仲吓一跳,对方一脸火急火燎,随时可能断气一般,显然费了老大的劲:“说吧,这没外人。”

“大当家和夫人失踪数日,大小姐满世界找您,都急疯了!”

余兆奇道:“你出门的时候一切正常吗?”

李仲沉思片刻,点头。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大当家和夫人像往常一样出门,他们有沿江散步的习惯,谁知一去不回。”郭大春道:“当晚大小姐命我不要声张,制造一切如常的假象,我布置妥当才出来,所以知道整件事的目前只有四人。”

她点了点头:“我时间不够,不能陪着。路上机灵点,快到楚州地界的时候尤其小心。”

“您放心吧,拼了我这条命也…”

“那倒不用,你们二爷舍不得,王子兴这一走,如今亲近的弟兄越发少了。”

李仲匆匆上马,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告别才不显仓促,倒是余兆刚音刚落,突然往他的马股上抽一鞭子,倒退几步挥手作别。

李园平静如昔。

李荇儿又焦虑又无助又彷徨,灵动的眸子里满是憔悴,人前还得装没事儿人,饶是曾经指挥若定,终于在等来至亲之人后崩溃大哭。

泪眼婆娑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小叔…我不相信。”

信是夫人亲笔,字迹娟秀,看不出异常。信上说李元早在半年前便患不治之症,自知不久于人世,趁弟弟不在的日子召集李氏诸人,内定了继承人选。所有继任的准备已经做好,甚至可以说更早的时候道路就已铺好。

李荇儿取出所有地契和印鉴,带着如释重负的麻木:“完成使命。”

大哥不告而别,嫂子随他而去,没有说明去向。信不算短,再往下看,果然李夫人让女儿不必找她,不仅如此,还让女儿离开李家,忘记前半生的身份,像她一直跟娘亲说的那样,去想去的地方,结交值得结交的人,而不是顶着李家千金的身份,明明有腿有脚却未踏过值得踏上的土地。

“娘曾经说被爹宠了一辈子,戒不掉了,形影不离一辈子,难道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分开吗?我说你们怎么会分开,对别人来说不在一起是分开,对你们来说那叫失散。”李荇儿怔怔地说着,忽然将脸埋入手心,呼天怆地过,泣不成声过,当你开始接受现实,一切声息就都停止,只剩无声的悲伤和无穷无尽的空寂:“死亡不能让他们分开,那就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分开了。”

李仲拼命地想,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回忆这东西和爱情一样,只在不经意间冒出头来,勉强是没有用的。

能记起的只有出门前那场不算大的争执。

无非老生常谈,一个不遗余力地分析利害,一个持之以恒地视而不见。你自以为有先见之明,我自以为付得起这代价。你摔一跤,希望我不要摔跤,这是你的情份,然而不摔跤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走路,我不怕摔,却怕走上一条不想走的路。

“先见之明到底有限,在你没想好要不要付这么大的代价之前,我只是个不通情达理的大哥。”

终于想起来了。

大哥撒手人寰,再没人阻碍他和心爱的人堂堂正正在一起了。

郭大春只听见一声奇怪的响动,奔向内室,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滩鲜血,再看二爷已经面如死灰栽倒在地。

悲恸过度的人,要么吐血要么流泪,血已吐过,泪就多余。

他没有流泪,却呆坐了三天三夜,直到钟小刀提醒:“您现在是大当家,外面有一大堆人,一大堆事等着大当家处理。”

又回禀说,大小姐要了一匹快马,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只要李园在,我的房间就在,有朝一日混不下去还要回来。

临别的豪言壮语说的这么没底气,他不禁失笑,自己这里只有两个字:欢迎。

无论走了多远,欢迎回家。

“大当家。”钟小刀欲言又止,想劝又不便过多干预,虽不是家破人亡,到底骨肉兄弟生死未卜,萎靡不振个一年半载都算正常。

“走吧。”

“去哪。”

“不是有许多人和许多事等着我?”他长叹一声,喃喃道:“跑这么快,也不教会再走,大当家的滋味到底如何,非要上任之后自己体会?”

玩这手,厉害了哥,不怕我逃吗?

他没有逃避,而是走出房间,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第51章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韩老四死了,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本是死结,没指望迎刃而解,那就继续死着吧。不死干净,风波永不平息。

死士已经出动,领队的是自己。

对此,叶召远没有异议,因他也是这样想的,旁人看来匪夷所思,在他看来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总是嘲笑小缠愚忠,自己何尝不是,现在想想挺般配的。

小缠如约而至,对于约会这种事情从不奢望,所以惊多喜少。乍闻喜讯毫无准备,整个人晕晕乎乎,云里雾里地跟在后头。

他走得很慢,只有今天这么慢,似乎因她而慢,这就很让人忐忑了。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嗯。”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她突然止步,小心翼翼地抬眼:“你是…有心上人了?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人,你不是一直这么做的吗?”

“不是赶你走。没有心上人。确实一直这么做。没有当你不存在。”

她愣在原地。

“对不起。”

“你没事吧…”

“我想当你不存在,但做不到。试图当你不存在是不想违心,即使我现在不违心,也怕你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听不懂。自己的心意很重要?”

阅历并不丰富的人,以为眼前即是世界,刹那即是永恒,一年即是一生。谁能保证十几岁时做的决定英明睿智举世无双,多少人恨不得用鲜血在墙上写满悔字。

说对不起是因为无论出于何种好意,冷言冷语都是不对的,多少个夜晚避而不见就更不对。不能因为麻烦就不解释,解释不一定有用,但不解释一定更麻烦,也会伤了不该伤的人和不该伤的心。

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有点晚。

“我不是门主的义子,你也不是门主救下的孤儿。”他轻声:“如果是这样,你还会像今天这样吗?”

“会。”

这么不假思索,不再考虑一下?唔,我真羡慕你,羡慕所有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人,不过真的不用再考虑?

女人的选择一向没有男人那么多,所以男人善于发现,而女人善于抉择。

“为什么是我。”

“如果你认为除了身份,男人就无可取之处,那也太看不起男人也看不起女人。如果我说,希望你喜欢的是我的人,而不是我的脸,你也不会高兴。”

他扬了扬眉,若有所思。

“你一直拒绝,是因为爱吧。”她粲然一笑,眼波醉人:“不相干的人,谁还管那么多,送到嘴边的肉还能不吃?”

什么歪理邪说,而且听起来居然有点道理,他微微一窘,想说换成任何别的女人我也会这么做,那是我发过的誓。

不伤害女人,不欺骗女人,不强迫女人。

亲爹暴虐,亲妈惨死,不顿生保护之心那是禽兽。

“傻姑娘,等我回来。”

“傻小子。”她笑逐颜开,踮起脚拍他肩:“不许反悔。”

想说的说了,他就抵住她的额头,轻轻碰撞,目光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不由笑道:“真平啊。”

换来她的怒目,还有拳头。

他就让她打,一面告饶:“真坏啊,这是谁的嘴,真坏啊。”

下一站,余兆。

“对不起。”

“你还好吧…”她的反应跟小缠一样,有点惊到,但比小缠淡定,喜怒不怎么形于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叫你泼妇,是我不对。”

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这歉道的有点迂回。接受显得记仇,不接受更显记仇。关键是浑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细腻婉约了,据说在上次的内斗中死里逃生,这是伤重未愈,还是损伤了脑子?

看在如此真诚的份上:“比这难听的多了去了,我在李园天天受着呢,早就刀枪不入。这是又要出远门?”

他一愣,你咋知道。

“看你这满腹心事的样子,有点像…嘿嘿。”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自己也觉不对,竟不自知地开始交代后事了?虽是九死一生,好歹有那么一生,竟也自知有去无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