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老四目无尊上,屡次挑衅,对于这种跳梁小丑又何须理会。能拖则拖,拖不过再拖。一个喊打,一个要躲,这架就打不起来了。”他笑得越发阴险,不紧不慢地道:“大乱之后才是大治,没有永享太平这种事,可你跟这帮主和派说得通?他们永远在说跳梁小丑不足为患,真打起来又全是你我之过,照例还是要骂。你说那就和了,我敢打赌,他们必定说奸诈小人与敌串通,心怀叵测,罪该万死。”

“这话关起门来说说得了,师父问起之时,希望你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段崇寅,说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老人家亦是赞同,至少是默认,那太好了,可你为何没有马上行动?因为你也知道,此事若成,自是门主英明神武早有安排,若败则是被奸佞小人蒙蔽,除了咱们谁还是那小人,对于小人自是杀之后快以儆效尤。”

何硕咳了一声,颇为无奈,这是小宫女的身子宠妃的命:“你不去考秀才真是太可惜了,搞不好一路考取功名就是安邦治国之材。”

“不过被咬得太多,又不想咬来咬去,只好学躲。”

小缠长叹一声:“哔哔这一大堆,也不管读者爱不爱看…还是想想门主那儿怎么办吧,总不能一直不见面,说不上话可不成啊,宫斗到这里就要被坏人栽赃陷害了,小太监也会落井下石,宅斗这时就该被丫鬟婆子不拿正眼瞧了。你好歹是男配之一,虽然戏份不多,自己也要争气,别老摆出一张老子不同流合污的臭脸,再这么傲娇下去就要自生自灭了。”

大家又拿小叶打了一会岔,突然何硕的随从在外禀报:“门主急招。”

最近急招有点多啊。

余兆想走,好给他们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只听小叶道:“春姑娘呢,怎么不总跟着你。”

“她已水到渠成,不需我这幌子。”

“那你呢。”

“我在岸上。”余兆面有难色:“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哦不,你是不是对我和小何有什么误会。”

叶召远深吸口气,挠头:“太乱了。”

有人扣门。

小缠过去开门,半生的面孔:“门主急招。”

“何堂主已经去了。”

叶召远起身,他认识此人:“知道了,这就来。”

“门主要见你?”小缠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人往外推:“走啊,犹豫什么。”

他也不知道犹豫什么,那么相见又见不着,越见不着越想见,总之不是该犯嘀咕的时候。

人不多,只有十余铁杆亲信。何硕站得很远,离门很近,一进门就能看见他,他也在看进门的人。匆匆对视,对方虽纹丝不动,却看得出在摇头,那是制止闯祸的惯用表情。

都是明白人,也都明白到了不得不拍板的时候。

看得出已经商讨过了,这时被问你怎么看,就连从众的机会也无。无论你的看法重不重要,与上头保持一致很重要。

很多时候我们唯恐不能保持一致,于是热衷于保持一致。

四下寂静,所有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叶召远就是那个人,也是一个不知保持一致为何物的人:“不能打。”

叶从容的面色有所缓和,底下有人面露失望,显然运气好猜对了。

“不能打,但不能不打。”

何硕刚松了口气,一听便知无望,索性调头不看。

叶召远接着说:“两害相较取其轻,此时不动,就是坐等对方站稳脚跟,到时想动…”

没人再往这边看了,因为叶从容示意今天的议事结束。

众人退了个干净,比方才还要寂静,剩下的半截话也就没必要说。秋日骄阳仍似火,偶有一缕阳光穿透进来,人与物的影子被拽得老长。叶召远望着空荡荡的正厅,目光从未有过的空洞。

叶从容踱到他面前,离得很近。叶召远愣住,怔怔瞧着地上影子,因为听到对方说,继续。

“韩老四有苗寨支持,财大气粗,身边高手云集,我猜他睡着的时候都握着刀。他最怕什么,我们就动什么。”

“擒贼擒王。”

“可惜我们没有后手,所有人力在跟马老三的对峙中耗光了。”

“韩老四知道没有,才有恃无恐。”叶从容打量他,不仅是赞赏,更像感怀:“你又怎知没有。”

叶召远突然抬头,空洞与茫然一扫而光,如果它们曾经短暂的出现过,那么代替这一切的是重新燃起的希望。

脚步声急。

有人大步流星闯入,伴随一阵制止之声,制止一半安静下来,因为进来的是何硕。

门被霍然推开,发出突兀的声响,开就开了,也没想去关。

“小叶走了。”

墨迹已干,叶从容搁笔,凝视画上一处留白。

何硕站得笔直:“去送本不该去送的死,而且很高兴,可能比韩老四发现来了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还高兴。”

“不自量力。”叶从容仍然无动于衷:“那也太低估你师弟了。”

不是低估而是了解,他清楚叶召远为了什么高兴,就像了解师父一到紧要关头就摆弄琴棋书画,越到千钧一发之际就越悠闲。

生而为人,可以高高兴兴做任何事,就是不能高高兴兴去死。

先是冷落,失望继而绝望,忽又生出希望,人就晕晕乎乎奔着希望而去,包括去死。

“这计划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是吗?”一个时时刻刻不忘大局为重的实诚人,脸上很少出现这种激烈的神色:“看似不可能,剑走偏锋险中求胜,他有刺杀的念头我一点不奇怪。”

“这一百死士是你亲自挑选,还记得当时你说,但愿永远用不上。”叶从容一声轻叹,不是不感慨。

如今心想事成,果然没用上,至少是这次。

倘若你让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最好的办法是蒙住他的双眼,告诉他援兵在后,然后战鼓擂擂,催马上前。

“你可以让我去,为什么是他,就因为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去?”

“因为合适。”叶从容沉声。

何硕看着师父突然阴沉的神色,下意识噤声。

如果换成小叶就继续说下去,那家伙会敬重一个人,但永远不会敬畏,他会因被爱而心存感激,却不因感激而迎合。

真到据理力争的时候,才明白无所畏惧多么不易:“断掉一只胳膊很疼,但不会丧命,是吗?”

“两只手轻松做就的事,一只手到底不方便。”

一声冷笑,冷漠中透着凄凉,关键来自何硕,更显得突兀:“一刀能结果就不会用两刀。师父,我十二岁拜师,跟您十五年了。”

叶从容诧异地回头,何硕已经转身离开。

少倾,石老六进来。

这个年纪又做长辈的,对后辈的顶撞多多少少已经看淡,每天不被气出个跟头就算颐养天年:“这孩子不错,就是心事重。”

“看好他。”叶从容终于显出一丝疲惫:“盯死看牢。”

☆、第48章

有刺客。

贴身护卫闻风而动,黑灯瞎火之下踩到几具尸体。韩老四重金相聘的高手基本挂在这儿了,剩下的虾兵蟹将不想真变虾蟹,剥壳去肉被煮了吃。

“刺客已受重伤,还愣着干什么!”

老子死了还有儿子,韩老四的两个儿子闻讯而来,一看畏缩不前的手下怒不可遏。这时有人提议智取,刺客困于屋内,屋外围得铁桶一般,明显冲不出来,若老爷子活着,多半成了人质,死了也好知道啊,知道就能报仇啊。

韩大估摸活着的希望不大,这么僵持着不是办法,总不能等里面的人活活饿死,正左右为难,只听韩二斥道:“何人!”

剑气如虹,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韩大与敌交手,只来得及瞧清身形,直被逼到墙角,不料对方另有所图,一个闪身破窗而入。

那形同找死,一个不够,又来一个?

韩老四的尸体仰卧于榻,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月光如银,洒在死人和活人身上,居然很安详。

“你来干嘛。”

何硕看着他,又看自己,这种不要命的冲杀很难不挂彩,加上出逃时与石老六的人交手,现在的他并不比叶召远体面到哪去。

两人都是筋疲力尽。

“送你一程。”他坐在地上,靠在墙上,像平时练剑累了一起休息那样:“顺便问一句,就要死了,有什么要说的。”

叶召远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半晌道:“多烧点纸。”

“这可难办,临走也没托人…”

“你来干嘛。”这次纯粹抱怨。

大逆不道地与师父对峙,先是争执不下,然后愤然出走,这不是负气,这是叛逃。简而言之就是反了,还是彻彻底底,自绝后路的反。死一次和死十次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彻不彻底有什么区别。

千辛万苦地造反,总不能说为了和你一起死。太酸了,狂吃十斤梅子也没这么酸。

“回去!”叶召远突然狠狠踹了过来。死士没见到,蠢货倒有一个。管他有没有援兵,给我滚回去做你的继承人。

“咱们都是师父的传人,要继承衣钵也是公平竞争,没有道理一生一死。”

“一生一死好过都死。我死,你生,就这么简单。”

“如我对你说滚,你会滚吗?”

他没有说对师父非常失望,并不打算回去,小叶也没说,但也不想回去。那是他们曾视之为家的地方,地方永远不变,哪个地方会凭空消失?变的永远是人。一个变了一个没变,或者两个都变,结果总是一样,都是不知如何面对。

这种时候,还是想想美好的事物吧,比如眼前。

叶召远惊奇地发现他在笑,而且是对着一轮皓月痴痴地笑。

“很美,是吧。”伸出五指,五指上就挂满清辉,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再平常不过的月色,在他却是旷世奇景一般:“从前只知道月下练剑,还是趁别人睡着偷偷练,唯恐一个不小心被人赶上,尤其被你。有个聪明的师弟真是头疼。”

“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人生未了遗憾什么的。”

“嗯,老生常谈,大概将死之人,所谓遗憾不外乎对不对得起别人和被不被人对得起。”

“是不是又要怪我不该拒绝小缠?”

何硕笑而不语。

“管好你自己吧。”他闭上眼睛,开始盘算如何送死。送死的同时把笨蛋师兄送出去,看似难于登天。

不忠孝却仁义的家伙,真笨也是真棘手。没等琢磨出全套三十六计,何硕这边已经伸手入袖,默默掏出一物。

同归于尽必备法宝,不到万不得已同时自己也活腻歪,一般人根本不会去用,这玩意的威力大到足以玉石俱焚。

“你还有这种东西。”他怔怔地瞧着:“你还有什么东西。”

何硕握着暴雨梨花针惨笑:“藏了好多年,还是那句话,真希望用不上。师父背着你偷偷送给我的,还说不要告诉你,因为只有一个,不想被说偏心。”

果然还是偏心,到底是懂事又听话的孩子更得宠,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是哪个混蛋说的。

“何人!”韩二在外暴喝:“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聚歼!”

刀剑相向特有的清脆声,紧接着是惨叫。

过一会,门开了。

石小六半身皆被血染,看不出自己还是别人的,手下进来抬走韩老四的尸体。韩家两个儿子逃了,其他人等作鸟兽散一部分,大部分随旧主潜逃。对方元气大伤却不致命,自己人亦有折损。

何硕颔首,以示感谢。

人家本是奉命看守,看守的人跑了,一路捉拿至此,赶上一场大战。连带着出动本不该出动的死士,这账该怎么算。

“可以啊,我以为这次至少死伤过半,韩老四的精锐都被你们玩坏了。”都是九死一生,石小六倒看得开:“这下别说我不救朋友,讲义气的人不只一个。”

说着有意无意地看向叶召远,对方毫无例外地没有反应。

信任这东西比蛋壳易碎,完好如初是梦想,带着裂缝生活是现实。

“我不会追。”石小六忽而压低声音:“我对差点去见的阎王爷发誓,你们可以走出这间屋子,这里的人都不会追。出了这里就不是我的事了,不过我爹也欠你们的情,放不放水就是他的事了。”

何硕苦笑:“我们不逃。”

“既然叛逃就要有叛逃的样子!”

他曾以为是,现在又觉不是,一死一活那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妥,还指望一死了之解决问题?如果死亡能获得自由,那自由太廉价了。死就是死,不是解脱也不是救赎,不是安宁不是祥和,那是活人想出来的东西。

打打杀杀无穷尽也,他们除了打打杀杀还会什么,怪胎只好重新投胎。艰难地站起,痛可以忍,命只能认:“都强弩之末了,就不要绑了吧。”

手下拿来铁链。

“算了。”当我没说。

世界就这么奇妙,爱可瞬间成恨,功臣也能变逆臣。好在叶召远至少亲手诛杀韩老四,换了个功过相抵。门主有令:不必来见,自去疗伤。

果然连袒护包庇的权利也剥夺,谁要欣赏你们兄友弟恭啊。

何硕孤零零跪在地上,铁链已经去除,人还保持一个垂头丧气的姿势,并非故意气人,主要是累的。

“团结和懂事一样。总是希望孩子懂事,又不希望他太懂事。”叶从容放下伤亡名单:“段崇寅之事有何进展。”

“没有进展就是最好的进展,涂老八和余兆明为协助,实则盯梢,都怕对方有过激行动弄巧成拙。”

“我问召远,得到相同的答案。”

那大概就对了,那家伙的脑子一向靠得住。他突然松了口气,呼吸前所未有的轻快,想到一向靠得住的脑子还在那颗脑袋里鲜活着,很难怨天尤人。

对了,自己还叛逃过,作为叛徒要有叛徒的自觉:“您也知道小叶并不知情,石小六赶到的时候,他正在赶我走。”

“但你正打算自尽。”

他彻底僵住,半晌低头:“是。”

“我说召远也这么说,你就不再问了,是相信他的聪明,还是不相信自己。你有你的长处,他有他的,怎么倒把自己的命活在别人身上。你为他死,他为你死,来来去去就这么两招。”叶从容走过去,蹲了下来,为的是与他平视:“你跟我十五年,知道我是个信奉强权的人,这种人很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他就不怕割舍,懂得权衡,善于笼络人心更会杀人诛心。”

“身居高位…在所难免。”一切计划因他的出走彻底打乱,千刀万剐都是正常的,这么和蔼可亲实在比剐了还难受。

“你觉得召远也是这种人?”

这种问题真心不好应答,既为亲信,有些地方必是相像,而不像也是必然,谁规定太子爷必须跟老皇帝一个脾气秉性。

今天师父怪怪的,这么推心置腹平易近人,哪怕孩提时代也无此待遇。那时师父从不废话,教授武功无非是你给老子学,受得住继续,受不住说一声,从哪来回哪去。

就算谆谆教导,也是在老子教导之前把你该想的都想明白了,老子只负责恍然大悟之前点拨那么一下。

恩重如山不是无微不至,山从来都是沉甸甸的,无微不至那是亲妈。后来长大一些,变成你别给老子死,没两下就被人弄死这种事,最好不要发生在我的弟子身上,如不幸发生,临死前也不要自报师门,真心丢不起那人。

他之所以没像小叶那样常常挨打是因为一向自觉,加上天生乖巧,温良恭谦。背叛师门这种事只发生了一次,这种事也只能发生一次,任你再怎么温良也没用。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拖出去杖责吗?

“父母双亡自幼离家的人更懂适者生存的道理,适者生存,这句话你不陌生吧,自幼长在一处,应该时常入耳。”

嗯,一度成为那家伙的口头禅,这点父子俩倒挺接近。

叶从容冷笑一声:“心里不信才挂嘴上,他信奉强权吗?你这样的人,会和信奉强权的人生死与共?他用专横压制强权,用铁腕击破陈规。不打破如何重建,他替你清路,不管用刀剑还是肉身,不管是否被你我利用。”

这么说有点那啥了吧,利用就利用,适者生存没啥可耻,拉上别人就多余了。

他想反驳,却见叶从容坐了下来。

就这么坐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师徒俩促膝谈心呢。这姿势比俯身对视还要尴尬,满脸的不自在已经无处遁行。

叶从容很自在,从被清的路说到强敌环伺,不免对虎视眈眈的强敌逐一点评:“李元有手段,但缺魄力。季少穆野心太大,他的才干不及野心,落了个志大才疏。我们手里攥着黑道,还想传之后代,一直攥下去,这是我们的死穴,也是他们的死穴。那两位也很清楚,时移世易,到了该洗牌的时候。”

也到了摊牌的时候,因为他听到师父说,召远并不适合统领一方,他的缺点与优点同样闪耀,这对任何一个人多势众的帮派来说都是无法估量的隐患。以后的天残门无需开疆拓土,只需休养生息。

师父又说,留召远在,是为给你挡住明枪暗箭。

“那么小叶又算什么,靶子吗?”说完自己先愣,哪有这么跟师父说话的,拖出去打死一百次也不够。

“你说是,那就是。”叶从容握住他的肩,那是真正的握住,手上十分有力,然而脸上一片凄然:“自从有了你们,我只怕两件事。怕的是终有一天寒了你心,怕的是终有一天护不住他。”

☆、第49章

掐指一算,还有半月就是父亲大寿之日。

余兆想趁拜寿之时将李仲引见给父亲认识,虽然不热衷于成亲,但也是未来生命中较重要的人,不想被同样重要的人所不知。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信,也没指望对方一定随行,他有他的考量,也有他的安排,自己这边因天残门内斗而多出空闲,随时可以成行,大不了独来独往。

没想到李仲接到她的信,立即回了一个不胜荣幸,还喜不自胜地出现在面前,把天残门的人都吓一跳。

“岳父大人六十大寿,应该备份厚礼。”

美滋滋地以余家未来女婿自居,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她羞也不是,恼也不是,半晌板着脸道:“自封太早了吧,难道你大哥有过半分松口?”

一盆冷水浇下,他表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生在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