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这个拿手,从哪里开始呢:“小缠到底哪里不好?”

叶召远就绝望了,还能不能有个清净。

“人家还奇怪你这层窗户纸怎么比铁还硬,愣戳不破。”

哪里都好,可他怎么觉得,跟她在一起就等于被监视了?他知道这么一说,会被立即反问你有什么好监视的,然后连一个冠冕堂皇的拒绝理由也失去。

他今年二十岁,情窦未开,没那么多风花雪月的绵长心思,但不妨碍瞧得清楚,小缠不是因为喜欢才投怀送抱,那么他也不能因为怕被说傻而来者不拒,虽然有个说法叫作不玩白不玩。有些东西可以玩弄,有些不能。

榆木脑袋碰上铁石心肠,也是前生欠下的债,今生是福是祸就不得而知了。何硕浮想联翩,挑灯夜读的兴致终被搅和。

床被霸占得死死的,他一脚飞了过去,马上夺回半边。

“有时真不知道你是太不为别人考虑,还是太为别人考虑。”感慨万千地躺了上去,自顾自道:“你有本事永远不要长大,眼里永远不容沙子,也不容虚情假意。”

小叶没说话,他已入梦。

该说的没说,还想问他有没有觉得石小六有点怪,且自打回来心里总是一阵阵发毛,总觉山雨欲来。

有些预感宁愿不曾应验,因为通常也叫乌鸦嘴。

门主急召。

半路碰见石老六,老家伙走得飞快,脸色越发阴沉。没人喜欢靠蜈蚣太近,点头示意正要走开,石老六突然开口:“小六是你朋友。”

叶召远站住,没指名道姓但这话只可能是对他说。他也是小六的朋友,唯一一个,或因人们认定老蜈蚣的儿子就是小蜈蚣,没人喜欢靠近那玩意。

“昨晚韩老四亲自抓人。”

他愣了一下:“只要没做不该做的。”

“没做。”石老六顿了顿:“就用不着求你了。”

说话间到了地方,石老六率先进门,他又变回了老蜈蚣,只是看上去有点佝偻,走起路来有点打晃。

何硕站定,叶召远站定,石老六坐在长老席上,一切重要和不重要的人都到齐了。

叶从容接着道:“七月十六,八月初一。”

石小六跪在当中,此时垂目不语,甚至没发现老爹来了。

何硕突然想起卜先生事发恰是八月初一,那么第一个日子是什么呢。事发之时石小六当机立断,并向叶召远求援,所以他看向叶召远,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石老六起身,走得很慢,缓缓绕到儿子身后,然后一脚把人踹地上。

“爹…”石小六回头,鼻血糊了一脸,不是不狼狈,更多的是委屈:“我也不想这样。”

又是一脚,这下彻底没声。

石老六与儿子并肩而跪,他这身份其实很久没行此大礼:“犬子失察,先是铸下大错,而后隐瞒不报顿失先机,同我这老不死的一样罪该万死!”

“孩子糊涂,好在有咱们几个老不死的。”叶从容示意何硕扶起他来:“糊涂孩子不止你家一个,教出糊涂孩子,我也百死莫属。”

叶召远死死盯着石小六,浑身僵硬。

太过信赖一个人,往往也会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他信任小石,信到从未查他的账,也信了他的八月初一。义父说的没错,他不轻信,一旦深信必定不疑,致命缺点无疑也要了很多人的命。

所以废话少说,同责。

“聪明人不等于只做聪明事,难得愚笨一回算不上错。”

“错就是错。”帮不上忙陪着一起死也算舒坦,叶召远没有跪,不是不知错,只是觉得多余:“没什么好说的。”

叶从容也就不说了。

按门规是杖责,再不求情就晚了,何硕上前一步,又被不知什么人拉了回来。定睛一看是石老六,这家伙自己儿子还泥菩萨过江,倒关心起别人来啦?

“没用。”

“不试怎么知道。”

“你多大脸,我多大脸,脸面舍尽可曾顶用?不求还好,求了更坏。信我一次,一来我不赌犬子的命,二来不赌犬子朋友的命。”石老六坐下了,显得平静:“转告召远,我与犬子各欠一命,来日方长。”

门主自然不会要了义子的命,石老六也就能保住儿子的命。

他无意评价叶召远赌上自己的命是否值得,聪明和愚蠢不过一念之间。这种坑死朋友的事都做了,还谈什么来日方长。聪明如小叶,此举无非是变相的绝交,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愚蠢如小叶,赌的不但是自己的命,也是门主的纵容。

希望这纵容多多少少剩下一点,够那闯祸精下次用。

杖责之声,声声入耳。石老六比任何人都淡定,儿子那两条腿他已做好不要的准备了。何硕很不淡定,他又要上前。

突然安静,行刑的人进来报告:“晕了。”

叶从容面无表情:“打完。”

于是继续。

“叶召远于赤松坪重创马老三有功,又在鄱湖成功制止与李家的冲突。”一个没拉住,何硕又去找死了,而且找得很成功:“恳请师父从轻发落。”

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徒劳,石老六几乎能猜到门主的反应。

更令他错愕不已的是叶从容居然走了,临走挥了挥手。何硕如获至宝,箭一般冲出去,击打之声终于停下。

“老石呐,论心肠还是你硬。”叶从容带着苦笑离开。

石老六僵坐当场,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一个“操”。

☆、第46章

余兆穿戴整齐正要出门,门被人踹开了,何硕扛着鲜血淋漓的叶召远旋风一般刮进来:“药!”

“这怎么了…”

“我给你的药,上次给你的药!”他把小叶放床上,这才抽空一探鼻息。

很好,还差一口气。

余兆恍然大悟,哆哆嗦嗦去找。饶是见过不少惨烈画面,也被眼前这幅震撼,这厮像血湖里捞出来的。何硕一把夺了过来,神奇伤药的神奇疗效自不比说,血马上止住了。

麻烦的是棒疮。伤口最难处理,好起来也慢,这天生好动的家伙得有一个月下不了床。

“出什么事了。”余兆背过身去,那是下意识的避嫌,见他忙得满头大汗也就顾不得旁的,让长椿去抓副散瘀止痛的汤药。

何硕接过她递来的手巾,本想给小叶擦汗,发现自己脸上的汗更多:“好事。”

能活着就是好事。

傍晚时分,天生好动的家伙动弹不得,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梦呓。起初未曾留意,颠三倒四没个消停,闲着也是闲着,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倾听。

模模糊糊听了一段,不免恻然:“他跟你说过父母吗?”

“没有。”何硕专心滤药。

小叶胡乱抓着什么,昏迷中什么也没抓住,不像说胡话,倒像在背书:“娘亲不要走…娘亲快走…爹爹别打了娘亲快死了…狗官不要抓我娘亲。”

看来平时没少做噩梦,梦话说的一字不差,来来回回都不带错。

“师父说他双亲都不在了。”何硕显然习以为常,缓缓地道:“一个人命案子,男人打老婆,一次打得太狠,女人忍无可忍,还手时失手把丈夫杀了。官府拿人,女人在狱中自尽了。”

年幼的小叶从后面扑住娘亲,哭叫声撕心裂肺。女人停下脚步,抱住孩子痛哭。男人挥舞着木棍,女人爬进厨房,抄起菜刀一通乱劈。年幼的小叶吓得忘记哭泣,直嚷娘亲快跑,女人双脚一软,丧魂失魄跌倒在地。

“我恨你们!”少年小叶从噩梦中惊醒,少年何硕看着他扭曲的脸。

然后就是习以为常,次数不能用多来形容,太多的有数就意味着没数,这段往事也是数都数不过来之后,凭借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片段。

余兆喟然而叹,从来觉得自己有个不幸的童年,成年之后又是命途多舛孤苦无依的势头,原来总还有更惨的。

那么凌厉的人,如果不是不小心撞到,真心看不出来这么可怜,那么凌厉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可怜人。

“他一定不想做他爹那样的人,只是你们还包括谁,狗官?”

“包括自己吧,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私心害死母亲。”

余兆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反驳,那明明不能算私心。内疚是善良之人的专属,自私的人即使内疚也很有限。也许实在无人可怪,总不能怪老天。

天地不仁。

小叶终于抓到什么了,那是余兆的衣角,他不懈努力,尽可能多抓。她想松开这只手,手却被一把抓住。她不再躲。

不算软也不能算小,乍看不像女人的手,尤其掌心和指腹的薄茧,至少还算温热,还会用微力来回应他的紧握。

温热使人安宁,人却再次昏厥。

很难给昏迷中的人喂药,何硕尝试失败,把碗放回桌上。一只手伸过来,长椿端起碗,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她比划一下,何硕心领神会地将人扶起,两个人做起来轻松顺利得多,不厌其烦地将汤药一点点灌了下去。

余兆有点惊呆。从未见过如此柔美可亲细腻娴静散发母性光辉的长椿,做着如此违和之事,却没半点生硬,仿佛这么贤良淑德了小半辈子。

大概又找到真爱了。

叶召远一表人才,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年轻的脸上俊秀与干练并存,很令人瞩目。不过各为其主,他终究是叶从容的心腹爱将,不过也没事,谁知道长椿姑娘什么时候又找到别的真爱。

当初通情达理地释放自己,余兆很领何硕的情,替他守了一半的夜。突然觉得刺眼,半睡半醒地揉着脖子,发现天已大亮。

觉得刺眼还有另一个原因,叶召远醒了。

“你师兄回去歇息,我让他回去的。”没了半条命的家伙目光仍然锐利,被这么无声地盯了半晌,犹如芒刺在背,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反倒像个客人:“我去倒水。”

即使背过身水,他的目光还是不依不饶,弄得她像犯了什么事一样,屏息凝神地喂了一大碗水。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身子极为结实,加上年轻人血气盛,愣生生挺一晚上,也就挺了过来。

“谢天谢地你醒啦!”小缠端粥进来,惊喜之余差点吧碗扔了。

在叶召远看来好比扑过来一个妈,带着关切与热切,同情与深情,被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更像一种折磨。

小妈百忙之中没有忘记用泪水打湿一切,凄苦悲情轮番上演。

“谁告诉她的。”

余兆不及回答,小缠呜咽着道:“整个天残门都知道你被打得屁股开花…”

“谁上的药。”

“小何。”余兆不得不答,因为他直直地瞅着自己:“当然是小何,那么多血,又和衣裳粘一块了,除了他没人敢下手…”

一脸庆幸瞬间转为羞恼,他于是不再提问,直勾勾望着屋顶,目光深邃。

但是小缠又怎会轻易放过了他,打击接踵而至:“你该好好谢谢余姐,占了她的屋子又睡了她的床,你看你不爱自己的床就总爱占别人的。深更半夜闹个不休,你还把她当成了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扯都扯不开,后来还哭上了,哭得可伤心,我只好拉着你的手一起哭。”

吸气的声音。

这样的伤一定不好受,他的样子比痛还痛,余兆唯恐他说出感谢的话来,那要比不说还尴尬,连忙遁出。

被小叶搅的,差点耽误正事。

虽然账本已被一分为二,天残门李家各自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与其说正事,不如说是心事。

经过不懈的回想,终于忆起与李元见面的段大人为何许人也。那日同李仲小别重逢,心无旁骛,匆匆一瞥只觉眼熟,静下心来一想,居然就是父亲的同窗兼同僚。二人关系匪浅,小时候父母关系尚好,父亲有时住在外宅,段叔叔常与他往来。

至今没有向任何人透漏,只想不动声色地观察留意,确定这件事是否与父亲有关。

李家暂时回不去,指望便落在这里,但愿离开之前有所突破。

假公济私的机会很多,甚至不用特意制造。据她观察,叶从容平时极少露面,大事小情几乎被何叶二人瓜分包办,故而寻了个空闲时候,假借商讨公事之名登门拜访,却不曾想有人已经拜访过了。

“换得够快。”

当场抓包已经不能对长椿构成伤害,依然秀外慧中的样子:“一直是他。”

方知自己搞错,隔山打牛也是情场高手惯用手段,相比之下简直无地自容,当下虚心求教:“如何迅速接近一个男人。”

“是迅速接近而不被察觉吧。”

她立即称是,前辈果然看穿一切。

长椿却没有马上传授秘籍,一向果敢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愧疚:“二爷对我也算有知遇之恩…”

“公事。”她沉下脸:“我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吗?”

接近男人无需害怕察觉,长椿莞尔一笑,什么不着痕迹呀,欲情故纵呀,水到渠成呀,都是女人自己的想法,其实不管怎样的开始,在男人看来都是自身魅力所致,只要让他们觉得自己魅力无边。

“然后呢?”

长椿顿了顿,干笑:“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关键要看对手是谁,比如叶召远那样不近女色又精明似鬼的就无处下嘴。”

“叶召远是精明,让他言听计从的人又是什么。”她想了想,暗道还是要慢慢筹划,一味的套近乎反而令人起疑。

真是□□倒不怕了,却也自知没那么下作。

“这次不同,我想认真对待。”长椿仿佛还在回味:“这次真的不同,我能预感出来,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第47章

入秋伤口好得快,皮肉愈合,别的什么却裂了,他说不出是什么,越是说不上来越无法视如无睹,硬说又不免流于矫情,不过是一应诸事奉命移交何硕而已。

他们都不是热衷独揽大权的人,一个马上交了,一个顺便接了。奉命行事,也是因为养伤。

养伤期间不便走动,每日所见最多除了小缠就是何硕,前者热情无限,后者温文如初,有人或许觉得岁月静好,于他而言无疑就是枯燥。

枯燥和乏味是孪生兄弟,无聊和无趣又是近亲,嘴里淡出鸟可以打牙祭,眼里淡出鸟让人想见从前并不待见的人。

当发现余兆的到来让自己心头一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见到其他活人。

“今天精神不错,下地指日可待。”余兆早已和他们混熟,说话间带了几分调侃:“热切期盼叶堂主早日康复,我等还指望您主持大局呢。”

“刚才我们还说,没了这条混天龙,好好一滩死水怎么也搅不浑。”何硕推他:“你不会已经好了,在这儿躲清闲吧。”

“我看也是。前些天碰见小缠,说你已经行动自如,还去见了叶门主。别这么吃惊好吗?又不是花前月下私定终身,撞见就撞见,大惊小怪不是叶堂主的风格。”

何硕转过脸,倒比他平静多了:“师父怎么说。”

“没见。”

“…”

“不是没见。”

何硕先是不解,随即了然:“最近韩老四那边闹得凶,师父不常在此。”

“在的。”

何硕就不平静了,看他的眼神有些犹疑不定。

“一直在的,但没见我。”

“…韩老四那边闹得凶,咱们又刚回来,想来有意让你清静几天。”

叶召远点头:“一番苦心。”

“可是今天也没见。”小缠将信将疑:“而且你已痊愈了。”

突然安静下来,长久的沉默。

谁都知道这一个月以来发生什么,一个从不得过且过的人没有自欺欺人的爱好,叶召远突然笑出声来。

“哎呀,失宠了。”余兆是唯一的局外人,自知乃圆场最佳人选,拍完小叶的肩,又拍小何:“这是要上位呀。”

小缠捂嘴偷笑,实在忍不住,只好把脸别过去。

有人失势就有人得势,他宁愿得势的是自己人,没啥好惆怅,也不是为这个惆怅:“我这种人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义父容忍至今也属不易。”

“用人无非是权衡利弊,你就是个利大于弊,所以活到今天。”何硕语重心长地:“账本一事确有失职,你又一向被指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这段时间一来让你自己想一想,二来也算顺势而为,平一平四面八方的非议。”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余兆几乎要为他鼓掌。

“救石小六已是逾矩,师父最不喜欢咱们搞这套把戏,你见他纵容过谁?除了你,有谁这么明目张胆的唱反调。”说着也就不像夸奖,尽管仍是胸有成竹:“我想软乎点,你偏硬着来,当日简直替你捏把汗,好在命大…现在后悔是否太晚,噢,我忘了叶堂主或许会认错,但从不后悔,就是眼看父子之间生了嫌隙,略显愁闷,把你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愁死了。”

叶召远何曾不知是他绞尽脑汁的宽慰,如果石小六在这,一定会说硕哥画大饼呢,也一定似笑非笑地说,他画张饼你还真啃上了。

这饼味道真就不错。

“韩老四发什么疯,这节骨眼上添堵。”他忽然想起一事:“这厮和马老三穿一条裤子,别是想会师。”

“唯恐咱们不理,还昭告武林自立门户了。”

“这都不打?”

“正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咱们这时候回来也算赶上了。我是没看出师父的意思,对了,你什么意思?”

“我失宠了。”叶召远笑得阴险:“文武百官才有能决定是战是和,皇上用不着听一个小宫女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