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生气。”她霍然拍案,气得本就苍白的面色蒙上一层虚青:“可是又能怎样,撒泼打滚抵死不从吗?大当家当然会这么做,其一我确实与何叶二人打过交道,今后行事更为方便,其二把我支开,使你不至于沉迷女色不可自拔。”

饭送来了,几样小菜都是河鲜,色相颇佳,她也就没事人一样吃了起来。

李仲吃不下,看她倒看得津津有味。

“咱们成亲吧。别做什么总管,也去它的北堂,从此做我夫人如何。”

她停下筷子,随即恢复如常:“不嫁。”

“我又说胡话了。”尤其是眼下的情势,别说是她,他自己都不大抱有希望。

“我不想活成那个样子。”她放下碗,深吸一口气,似乎专注地想着一件事情,又像跳出这些想着许多熟悉的人:“该拼的时候不拼,活得不如意,然后怪天底下没有好男人。本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可是她们…好像混为一谈。”

李仲已经坐在床上,大家今天都很累了,这个话题明显让人累上加累。他们只有这一晚上,明天就得和大哥回去,而她要去的方向完全相反。

“让我猜猜大当家和叶从容如何商议的。”她也换了个话题,兴致勃勃地:“段崇寅这个□□烦,所制造的麻烦远远大过带来的利益。两方碰头,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做掉他,结束黑道与官场见不得人的生意。段的后台虽硬,眼下正在权势斗争中自顾不暇,正是洗白的好时机。”

“大哥有些犹豫,我看叶从容也是,反而我们这帮小的…姓何的小子为什么老是瞄你。”他猛地想起什么,身子都坐直了:“搞得我都没法偷看你了,动不动就与他目光相接,不知道的以为我俩对上眼了。”

这醋吃得毫不掩饰,很中余兆的下怀,她就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表白。

人生本已曲折,吃醋还绕弯子很没必要。

“虽说没见过几个天残门的人,没有比较,但他确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

李仲蔑笑:“都说没有比较还这么肯定。”

“那你说。”

想了半天,的确没想出几个看得过眼的,他不得不承认:“位高却不专权,外圆内方,难得一个青年才俊。”

她倒了两杯凉茶,递一杯给他,自己捧着杯子坐在床边,不时拿额头去贴冰凉的瓷面,以此降温:“说来邪门,总是因为何硕倒霉,也多亏了他没有倒霉到底。至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欣赏他。”

“叶召远呢,我看他倒是难得清醒的人,比何抢眼。”

那厮在她眼里只是孩子,过个三年五载或许前途无量,现在的他太过耀眼,倒也不是浮夸,怎么说呢,你能看出他没玩够,所以是小孩子。说起来也是个对事不对人的,不因个人好恶而影响判断,这点令她佩服。

“刚在心里夸你,这会儿又拐弯抹角不成?”她坏笑道:“在我没有玩腻之前,暂时不用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哭笑不得,一面极力否认,一面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口干了茶水,仰面倒在床上。

这个姿势看起来很舒服,她的脚踝一荡一荡,连带着童心大起时搁在额头上的茶杯一抖一抖,眼看就要掉落,偏偏不落。

他犯了难,如坐针毡:“这是我的床。”

“又不是没躺过。”

也是,不是第一次就不该大惊小怪。上回还是在家里,也是这么毫无征兆,大大方方理所应当。

“明天就要各奔东西,我实在想不出两个人待在两间屋里傻成什么样子。”她义正言辞。

“你存心的。”他哀嚎一声:“几天没见,你看你都坏成什么样了。”

这就冤枉,她根本没有捉弄的意思,只想高高兴兴说会儿话,然后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当然是和让她高兴且舒服的人。

就像上次那样啊。

但她显然忘记,上次身边躺着的人有心无力,和这次的大不一样。

“呸,到底谁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心里想啥眼里是啥。”

连想都不让想啦?他绝望地瘫倒,望着帐顶,眼中是无尽的沮丧:“我突然想做一件禽兽的事情,做完再想应不应该。”

☆、第44章

“说得好像身不由己似的,知道不应该就不要做啊。”

如果真有掰着指头数数那样简单就好了,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想好好说话就乖乖躺着,别嬉皮笑脸的。”

“嘿嘿,难不成这身子不是你的,根本不受你的控制?”她偏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不然你以为…”说着就愣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真相浮出水面,让你不敢相信又必须相信,让你知道自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笑一定会伤害到某些纯洁人士,仍然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

很久没有这样肆意玩闹,这一折腾还真倦了,也就老老实实地静卧。

“以为什么。”她莫名其妙:“我怎么觉得你别有用心呢。”

什么叫别有用心,他一手支起身子,一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住她的下巴,手指顺势往鼻尖一刮,伴随一声邪恶的口哨,这就叫别有用心。

她刚要发火,却见他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躺了回去,枕着胳膊闭目养神,很快呼吸均匀进入梦乡。

古人云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人在最清醒的时候才悟出自己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大梦。后一句很有无一幸免的意思,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傻瓜自以为清醒,因早已看穿一切而沾沾自喜。

这样美好的早晨,加上一夜安眠,导致他的头脑出奇清醒,不免滋生看穿一切的窃喜。很快想起后话来,端详余兆恬静的面容,暗自摇头,告诉自己不要沾沾自喜。

这女人远比想象复杂,所见不过是一种虚幻。

“告诉我,我越来越美了。”

“你越来越美了。”

她噗嗤一声,睁开眼睛:“厚颜无耻。我厚颜,你无耻。”

孤男寡女同床共枕,确实称不上有耻,他笑了笑,算是接受这项殊荣。

“想什么呢。”

不过是看不够而已,且真的很耐看,他翻身坐起:“现在才知道,最快活的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晨起即见心爱之人的睡颜。”

“那你野心没我大。”她不怀好意地斜眖一眼:“我认为最快活的是每个被心爱之人吻醒的清晨。”

他面色骤地一红,她已经穿上了鞋,若无其事地跑开。

已经开始燥热。

犹如炉中燃起的头一束焰光,不过辰时,漫步大街已然见汗。余兆懵懵懂懂地跟在李仲身后,手被拉得酸痛,对方却没停下的意思。

说好从头到脚,那就一样不少,一件一件购置,不消一会,原本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变得琳琅满目丰富多彩。

“不是早上出发吗?那么多人,等太久不好。”

“等着。”

“太多,穿得完吗?”

进了一家鞋店,大手一挥,伙计忙着打包,此时他终于回望一眼,顺便挤眼:“说好从头到脚,必须齐全。”

从未如此张扬,一路被路人侧目,被顾客伙计注目,她恨不能把脸挡上。各色穿戴之物,一天一身都不重样,从首饰衣裳再到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真正焕然一新,不,焕然几新:“这让我以后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他立即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不是为你,是为李家的脸面,咱们李家出去的人不能破破烂烂,甚至不能平平常常。

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说:“从头到脚是真的,我倒想从里到外来着,你也不答应不是。”

这次轮到她两耳飞红。

“好久没为你花钱了。”他吁了一口长气,实话实说。

不曾拥有就不会患得患失,或许一个慷慨付出,一个欣然接受,才能抚平心中一点焦虑。

他拉过她的手,几乎同时被甩开。她也愣了,甚至没工夫想这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亲昵,松开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本还后悔昨晚做了君子,此刻此刻,倒真庆幸没有唐突佳人,否则佳人一旦翻起脸来毫不客气,不是母老虎胜似母老虎。正自恍神,一只手从后至前伸了进来,穿过胳膊,也握住了胳膊。

这是她第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的亲昵,带着些许歉意与讨好。

挽手在她所有出其不意的举动中不算稀奇,这感动来得莫名其妙,自己都吓着了。两个人就这么步调不一致地走了一段,好不容易调整一致,也走到长街的尽头。

“这条巷子,就是这条,叫鱼羊巷。”他指点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当地人叫它鲜,到此一游叫做尝鲜。”

烟花柳巷,声色犬马之所在,经过一夜喧嚣现已寂静。

她很配合地笑了笑,也很配合地审视:“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帮小子说的,我没来过,心里有鬼就不会提了。”

“谁知是不是贼喊捉贼。”

“天地良心,我固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断不至此,否则昨晚跟那帮小子出来尝鲜,好过面对山珍海味饿着肚子。”

她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受了多大的恩惠欠了多大的恩情似的,不过是个什么也没发生的夜晚而已。

是他自己说要堂堂正正,不做让她觉得委屈的事。

现在倒比谁都委屈,又像受了多大的欺负,她扭过脸:“真搞不懂你们男人,天经地义的事到了你们这儿,都变得弥足珍贵。”

哑然失笑,他作势要揉脑袋,被她灵巧地躲开。

分别在即的两人,有意无意用腻歪掩饰伤感。欲哭不哭的时候不能憋住,这一忍眼圈分外的红,直到余兆跺了跺脚:“又不是生离死别。”

李仲也干笑:“多大事啊。”

但是确实不能耽搁,总不能等到吃午饭。

这时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扑将过来,不算熟悉也绝不陌生,至少对于余兆来说,凌虚道人是仅次于凌大实的麻烦角色。

“贱人,为何这般阴魂不散!”老头暴喝一声,正气凛然:“你究竟何时放过我那苦命的侄儿!”

若非清楚那侄儿什么货色,真要羞愧难当蒙头自省。她一百个不乐意地翻了白眼,不仅不乐意搭理,也懒得好奇那侄儿又捅什么娄子,使老道认定是自己所为。

街尾是县衙,他像刚从里面出来,难道老天开眼终于恶有恶报。

“大实只是个孩子,何以这等心胸狭隘,一定置他于死地,这比直接杀了他还…”凌虚说不下去了,他老泪纵横。

虽是喜闻乐见,也不能抢了别人的功劳,正要分辨几句,只觉手腕被人牢牢抓住,李仲挺身上前。看他波澜不惊意料之中的神色,也就猜个□□分,只是心中纳罕,凌大实何时得罪过李二爷?

“罪证是我举报,将他绳之以法的是朝廷,我就在这,朝廷法度也在这,欢迎报仇雪恨。”李二爷压根没给正眼,目光直接越了过去。

余兆被他拉走,拉出好远,凌虚的咒骂声不绝于耳。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之人绝不可怜,她从未同情过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想倾听混蛋背后的故事。好人会变坏,坏人会变好吗?她不知道。

只知坏人就该去他该去的地方,为做过的坏事付出代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凌虚仍在叫嚣,现在的他除了叫嚣别无他法,那都是不敢惹的人不敢报的仇。余兆忍无可忍,骤然回身:“你难道至今不知是你杀了自己的侄子吗?”

“别跟他废话。”李仲揽过她的肩,加快脚步,仿佛避开一滩秽物:“是非不分最要不得。”

凌大实那种人,杀了都嫌脏手,他该是捏着鼻子忍着恶心替她出气,想想也是不易。

“对不起。”她诚心地:“没告诉你。”

“该杀的是他,为什么怪你?”

“谢谢。”

“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真希望今后不要听到这两个字。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无奈地:“你可以告诉长椿,连小夏也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我诉苦,难道我不还不如一个草包?”

因为始终相信没人真正同情别人的苦难,换言之,牵挂你的人更加放心不下,不在意的倒不至于幸灾乐祸,没人那么坏,他们只会默默记下,与自己现在或以后所倒的霉分析比对。至于不在意的人口中的安慰,一定比真正爱你的人更多更贴心,多半是你想听到的所有好话。

苦难不能分享,好比饭只能亲自吃,茅坑只能亲自蹲。

她不过想要不在意的安慰,而不是在意的牵挂,如果你真的在意一个人,绝不想被这样牵挂。

甚至是牵连,李仲已经被牵扯进来,惹上那么一个小人。他不喜滥杀,讲究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更添麻烦。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生的恶人。”

“你相信有天生的好人吗?”

“当然。”她十分肯定:“教化之功暂且不论,随处可见天性淳朴善良之人。”

“你相信有天生的好人,为什么没有天生的坏人?有一尘不染就有一片漆黑,与阴阳相对一个道理。”他也十分肯定:“我想大好人就是知道人活于世该做什么,普通人无谓好坏,他们只知道不该做什么。”

至于大恶人,谁管他们怎么想呢,上有阎王中有判官下有小鬼,何须世人宣判,至于押送恶人去阴曹地府,那是黑白无常的活计,世人只需收起圣母光辉,别闪了黑白无常的眼。

☆、第45章

石小六在等。

子时早过了,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蛐蛐的叫声渐渐微弱,直至悄无声息,等的人回来了。

叶召远下马,还有一段长路往里延伸,可他更愿意与朋友步行:“算得够准!”

“没什么,一直等。”

动身的时候没通知总坛,叶召远以为他胡猜的,谁知冒出这么一句。端详片刻,咧嘴一笑,往他肩上一通拍打:“完事啦,至于么。”

石小六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他跑得快,何硕从来被甩在后头。一年没回家,称得上归心似箭,真归了也就踏实了。

星夜兼程,累过头也就不累。他让石小六备酒,叫上那几个家伙,喝醉正好一觉到天亮。

石小六站住,那几个名字让他浑身一震,迟疑和惘然并现:“没了。”

“不在啊。”叶召远随之停步,也迟疑着:“那下次。”

“都没了。”

他不迟钝,不过一时没转过弯来,看着朋友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怎么会没了…怎么没的…都没了?”

陆陆续续没的,石小六说。卜先生那边一出事,他所有的事务被人接管,手下被划分到七金堂,包括自己。七金堂最近伤亡惨重,这些人不过塞了牙缝。

最后变成了长久的沉默。

年长者的沉默源于感慨,年轻人的沉默大多因为迷茫。

“那你就这么…”这么坐以待毙,这么眼睁睁地看,这么听话这么任凭摆弄,想到这么摆弄的不是别人正是门主,后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太憋屈。”

石小六冷笑,气质如斯明朗的人,平时不说话时都像带笑,冰冷的轻蔑出现在脸上,像换了张脸甚至换了个人:“更憋气的也有,你这几年在外头,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一见面就发现不对劲,还是突然发现朋友变得陌生。不是犯错之后的恐惧,不是旧友惨死的伤怀,而是失望。

一个没了希望,又不敢露出彷徨的人,没了怨恨的力气,有的只是失望和因失望而生的麻木。

从小住到大的房间灯火通明。

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意料之内永远恭候大驾的小禅带着永远不变的笑容,还有温柔,还有多情,以及体贴入微。

大到做羹汤,小到洗澡水,无不满怀热情预备妥当,无论是否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叶召远看着澡盆,又看澡盆旁边的人,再看澡盆,最后像是对着洗澡水说:“出去。”

“我得伺候…”

“想让我走么,立刻?”

小禅像被烫了一下,不是因为这份冷淡,作为一个永远被拒绝的女人,她早已习以为常,乖乖出去只是不想少主刚一回来就玩失踪。

尴尬仍在继续,洗完澡的叶召远并未获得解脱。和这间屋子一样,从小睡到大的床榻虽还是他的,上面却多了一个小禅。

“看来真想赶我走。”几乎调头就走。

“不是,你明明知道。”她坐了起来,被子划到胸前,露出光滑的肩:“…就只会欺负我。”

“一年没见,你倒别来无恙。”

“…就是欺负我了。”

他索性闭嘴,再说下去很容易变成调情。

这个百依百顺到让人手足无措,貌美如花千娇百媚,被视若无睹不生气,被改成小缠这么个缺德名字也不生气,不是童养媳但与童养媳无异的女人。此时甚至不敢回头,薄薄的锦被之下一定根丝未挂,她的惯用伎俩,除了躲闪别无他法。

“这话从小说到大,说的我都不想说了。”一面说着不想,一面对地上的影子尽量耐心地:“我不需要你的服侍,不需要你做不情愿的事。门主对你恩重如山,他让你伺候我,你就伺候我?报恩没错,忠心也没错…”

“门主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无以为报。”这次是她愤然打断:“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情愿。”。

“你要知道,一个人只有在真心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称得上情愿。”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

他霍然转身,正视着她:“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但不等于不会后悔。”

也是作孽,自己家待不下去,只好蹭进别人家。何硕还没睡,端坐案前,手不释卷温文尔雅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他偏要打扰,而且很不客气。

看着被师弟霸占的床,硕哥显得淡定:“又被赶出来啦。”

“我们聊聊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