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忆起,邢达在交给她信函时,听到书房外林雅的脚步声时,脸色微变,并且交给她的动作略有仓促,如此回想起来,既然林雅是他的妻子,何至于,信函一事要瞒住她呢?

倘若说,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譬如,林雅和洛家诚——

这个念头萌出时,她能觉到,在打着空调的室内都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冷汗未干之际,窗外,另一侧的房门打开,是墨太太朝林雅的那间房奔去。

未假思索,她起身直往院内走。

一些本来隐蔽在暗处的事被人察觉,后果怎样,她很清楚。

洛家诚的歹毒,她也见识过。

而林雅表面看上去温柔,可,说出的话,以及真实的本质,该是与表面大相径庭的。

所以,此刻,在她仅是猜测的此刻,只能用这种法子,护全墨太太。

“他的胃从小一直都不是很好,怎么能捱饿呢。”墨太太神思恍惚,执拗的劲也缓了下来。

墨沧的胃也不好么?

虽然幸好是这个原因,让墨太太不再坚持,

“嗯,所以,我们赶紧回去用早餐吧。”

好不容易将墨太太拉到自己的房内,使了眼色让护士去前面叫墨沧过来时,才发现,不止是身上,连手心都满满全是汗水。

门内,林雅略侧身,从毛花玻璃上,看到外面,那俩人终是走远了。

幸好是门上镶嵌的是毛花玻璃,也幸好,外面的日光远比屋内要亮堂,是以,应该是瞧不真切的。

只是,瞧不真切,就万无一失了么?

她移转眸子,凝向洛家诚:

“看来,她倒是很聪明。”

“怎么,现在就想把她对付了?”洛家诚微皱了一下眉,“每次这样,不好,凭着猜测,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真的不好。”

“怎么,心软了?还是,你没真正得到过她,舍不得?”顿了一顿,只换了一种冷漠的语声,“我从来不凭任何猜测,谁刺激我母亲发疯的,别人不清楚,我确是清楚的。”

他的眉不再皱起,伸手撑在门的毛花玻璃上,因为凑得近,他身上雪茄的味道,终是让她有些难耐起来,她虽然抽烟,可从不像洛家诚一样,每日都抽得那么凶:

“赶紧走,免得,被人撞到。”

“好,今晚,我在小白楼等你。”

“这几天不行,头七前都要守灵。”

“那下午呢?”

“今天下午要去律师行,还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安排的呢。”

“呵呵,怎么安排的,不就是你的安排?”洛家诚径直点出这句话。

“好了,不废话,我先出去,你等会也赶紧走,记着,现在,别去招惹她。过些日子,我会安排。等你尝了鲜,这女人,最好,还是——”她没有说下,只是做了一个手势。

洛家诚嘿嘿一笑,他又不是傻子,明知道,对方生了疑,还去找她,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落个把柄。

“对了,莫晚决定购买那批建材了么?”林雅甫要转身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这批建材,是见不得光的来源,可,正是因为这个来源,倒倒手就能赚两倍的价格,短期内若要实现资本最大化,只能走这种途径。

一如当年的邢达,也是靠这些起来的。

至于墨沧的五年神话,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复制的。

这,她清楚。

她没有墨沧的头脑和手段,她有的,只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去做这条捷径。

“这丫头精明得很,还在犹豫,不过马上原材料市场涨价,她是一定会吸购的。放心,这笔钱,短不了你的。”

她自然知道钱是短不了得,可她想要赚得更多,唯有这些钱,才能给带来安慰,以及倚赖。

其余,真的都是空的。

她点了一下头,确定了院子中没有人,方打开门,走下台阶,打开门的刹那,洛家诚识趣地闪到窗帘后。

太阳从门外照了进来,空气里,仔细看,便能发现一些尘埃的漂浮,她用手遮了一下眼睛,真刺眼啊。

转进稍暗点的地方,放下手时,看到,灵堂的后门,墨沧正驻着拐杖走了出来,险些地,她是要撞到他。

只是,终究止了步子,他却是稍欠身行了一个对长辈惯有的礼,便朝着西汐的那间房走去,或者该说,本来属于他的那间房走去。

是的,由于这一进院子只有四间房,这四间房,分别份给了她,墨沧,邢家姐妹和墨太太各占了一间,权作这几日所用。

如今,他的那间,却是和西汐共用了。

不过,人家已经是公开承认的夫妻,她计较什么呢?

虽然,她从来不磊落,可,没必要在暗地里多想了。

再多想,只添了自己的堵。

她要的,从来,就是自己的舒坦,自己舒坦了,再狠的事,都是做得出来的。

譬如,腾远赌场那一次,她不是也狠得下心,最终决定,试探一下邢达,是不是会因为她生了儿子,而对墨沧真的断了父子情分么?

纵然,这样的代价,是万一邢达心狠,墨沧的腿就废了,可为了她的孩子,她还是提供给了别有用心的洛家诚这个计划。

计划的中心,就是那名女子,西汐。

本来,她不知道他在这五年内,真会对一个女子有所不同,看到慕歆雪被他一手捧起时,她甚至只认为,在他心里,记得最深的还是她。

包括,天雅湾的投资建成,她也认为,他对她是放在心头的。

直到,墨沧竞价拍得流星城堡,并且在装潢一新后,用私人飞机运送了一幅画过去时,她才发现,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并非是不可动摇的。

那幅画,很简单的构图,一个女孩站在清澈的自来水旁,水滴纷纷间,灿烂的小脸上,是同样清澈坚毅的眸子。

她意识到这名女孩对他的重要性,却在他身旁并没有发现这名女孩的踪影,直到由银讯冠名投资的寰亚小姐选美大赛时,她才知道,这个女子,叫作西汐。

所以西汐得到冠军,她并没有多大的意外。

意外的,只是,他动了心。

因为他的动心,让她终是狠下心。

然而,腾远的那一幕,除了证实,邢达终究还是认他这个儿子,其余的,只见证了,他对那个女子的感情。

于是,在他把那女子救回来,并让家庭医生进行三次验血,结果都是没有身孕,墨沧在瞬间有失落的表情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丝的转机。

所以,她会带西汐去墨沧的房中,让这个假冒有孕的谎言在墨沧的愠怒当口,爆发得更猛烈一些。

可,最终的发展,还是没有如她所愿。

或者该说,接下来的发展,都没能和她想得那般继续下去。

一直到邢达病重,让她措手不及,也在那几日,她突然停下了所有谋算,想着邢达是否能撑过去。

或许,那样想,也仅是由于,她还没有来得及转移出更多的财产到她的名下吧?

邢达若死,对于她来说,一定是会被邢家的人所挤兑,这,是她最担心的事实。

然,还是如期的发生了。

唯一一件在预期中发生的事。

思及此,她的步子已跨进了灵堂,在经过停灵间时,她终究走了进去,邢达本来高达轩昂的身躯,在棺枢中,突然显得缩小了很多,干巴巴地罩在寿衣下面,就如唱大戏一般的可笑。

这,就是她曾经一心想嫁的男人啊。

她走了过去,将兜脸布揭开,邢达的面色早就僵化成死人特有的颜色,死气沉沉的泛着铁青,面颊都好似凹了下去,再不复昔日的神采。

一瞬间,她是有些恍惚的,这分明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她就这么陪着这个老头,过了五年?

呵呵,还是一个,根本生不出孩子,在那方面,每次都要靠药维系,才能勉强和她进行夫妻之事的老头。

她到底做了什么,偏是当初死不悔改地想嫁这样一个男人呢?

她突然想笑,不过,唇边的弧度没有勾起时,邢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笑意:

“雅姨,看来真是不太懂规矩哦。”

她的手缓缓将兜脸布复盖上,回转身,平静地瞧向邢念:

“只是,放不下老爷,想再多看他几眼。”

“是么?”邢念走近她几步,复道,“是放不下老爷呢?还是放不下邢家的家业?你自个心里清楚,雅姨。”

“二小姐如果没有什么其他要指教的,我去前面灵堂了。”林雅迈步,欲待向前面行去。

“我倒还真有事找你,这几日,人来人往,少不得雅姨也要多陪着点,我们家大人多,凡事都得当好几个心,雅姨如今连阿海都顾不上照顾,我想其他的事,若再要分心来做,一来费了雅姨的心,又不见得能面面俱到,眼见小弟总算娶了妻子,我和大姐商量了一下,要不,还请雅姨,把家里库房钥匙取出来,这些琐碎的事,就交给弟妹去做吧。”

“但,西小姐并不熟悉Macau的采办,加上,转交钥匙可以,相关的额账本移交却是需要时间的,眼下,我恐怕,没有时间做这个移交。”

“那简单啊,采办的事,大部分都是刘妈负责,顶多你以前也是记个账,至于账本,等忙过这段时间再交都不迟,暂时记在小本子上,定是不会有多少差错的,反而方便核查。雅姨,你说是不是?”邢念不仅丝毫不松口,更是直接挑明了意图——待到丧礼结束,这账房还是交由西汐掌管。

邢念这么做,明里,自然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可却是等于卖了一个面子给墨沧,亦等于在接近五年没有音讯往来后,主动对墨沧的一次示好。

父亲走了,虽然墨沧是二太太所生,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感情算是融洽的,先不管邢达的遗嘱是怎样的,单是要找一个将来的靠山,显而易见,墨沧比林雅可靠多了。

林雅,自从嫁进邢家,她就是看不惯的,起初,本以为是墨沧的女友,最终,不知为什么,却是嫁给了邢达,更在今年,生下一个儿子。

她们邢家素来子息单薄,邢达的老来添子,她是有疑惑的,并且亦和邢达提过,可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些话,对邢达来说,终是过耳风。

现在,邢念瞧了一眼,棺枢内的邢达,说出这番话,逼林雅不得不交出邢家账房的钥匙。

虽然,这些钱的调用,对邢家的产业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却是明显的下马威。

“既然二小姐这么说,这,是钥匙,烦请转交给西小姐。”林雅不再坚持,只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大串的钥匙,递了过去。

“好,不过,雅姨,不知是不是父亲去世对雅姨影响太大,今天,你可是连续两次说错了称谓。若人前也这么说,保不住又给媒体记者逮到说什么呢。”

她提醒出这一句话,语音甫落,满意地看到林雅平静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接着,是淡淡一笑:

“请二小姐放心,人前,我自会知道该怎么称呼。”

她只是叫不惯罢了,让她称她墨太太,还是邢少奶奶,都不习惯,也永远不会习惯。

邢念拿着钥匙往灵堂后走去时,墨沧果然是在房内,所不同的是,除了夫妻二人外,二太太也在。

“香姨。”邢念上前,热络地喊了一声。

五年前,二太太墨香突然不见,接着,是墨沧与邢达脱离父子关系,然后,就是邢达娶进了林雅。

事情接踵而至,快到,早嫁出去的她和姐姐都来不及窥得究竟,就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她们猜出,和林雅是脱不开关系的,也因此,这五年间,她们对林雅始终保持着戒心。

现在,二太太的再次出现,是否代表邢家,将正式由墨沧掌权呢?

这,对她们来说,才是重点,至于二太太为什么会消失这么久,早就不再是她们,乃至邢家其他人关注的核心。

“小念啊。”墨太太自是认得出邢念,并且这一声唤,带了几分的亲切。

虽是大房太太所生,但,彼时,她进门的那几年,大房太太对她始终还算是不错的,并没有多加刁难。

“是我,好久不见了,香姨的气色真好呢。”邢念说出这句话,对于这位二太太,她知道的不多,仅知道,名唤墨香,最早是在赌场做侍应生的,似乎,家世也不太好,嫁进邢家没几年,唯一的奶奶就去了。

邢念并不准备多做敷衍,直接拿出钥匙,递给西汐:

“弟妹,这是账房的钥匙,眼下家里事多,人少,这账房的事,我和大姐商议了一下,就暂交由你来主持吧。”

她并没有提林雅,在墨香跟前,再提那一人,显然是不明智的做法。

“二姐,她身体不太好,这账房你和大姐来管就可以了。”墨沧没有等西汐开口就替她挡了回去。

还真是心疼自个的老婆呢。

邢念微微一笑,涉及到钱财的事,无论是她或者大姐,目前都是不方便的:

“弟妹,你的意思呢?不会很累的,采办之类的由刘妈负责去安排,你只需对个账就行。”邢念不收钥匙,也不回墨沧的话,只要西汐一个说法。

“什么?你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墨香在旁边仿佛听出些端倪来,刚刚墨沧安抚她,一会等用完早餐就带她去灵堂拜祭邢达,她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如今,听着这些话,却是又有些激越了起来。

“香姨,这是你媳妇啊,你不知道?”邢念有些奇怪,还是答道。

“小沧,你娶媳妇了?”墨香这么说时,手用力的一拽住西汐的,西汐手背上的伤被这一拽,立刻觉到很疼,可她仍是带着笑,连眉都没皱一下。

倒是墨沧,急着用手将西汐的手从墨香的手中抽出,墨香意识到自己手重了,又瞧到西汐手背上的伤,知道是自个昨晚不小心弄的,忙松了手,言语里也带了笑: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她当然没有错过西汐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鸽子蛋,即便在墨沧相握的指缝间,都熠熠生辉。

怎么不好呢,总算,她的儿子,没有继续陷进去,娶了另外一个女孩。

看上去,还是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

墨沧的手轻柔地抚着西汐的手背,此时,他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抓疼她的伤口,只能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一刻都不再放。

她的手安然地蜷缩在他的手心,因着墨香那三个好字,脸颊有些晕红,一旁,邢念早趁势,继续问:

“既然香姨都说好,那么这钥匙,交给长房媳妇保管,是不是更好呢?”

“是,是,是!”墨香仍是只说了三个字,伸手接过钥匙,将西汐另外一只手拉起,亲自,不容拒绝地放到西汐的手里。

那是一大串的钥匙,沉甸甸的,有些钥匙甚至年代悠久到发了些许的铜绿。

西汐握住这些钥匙,有些,不知所以然,因为,她从来没使过管账,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管好。

她稍稍用余光瞧了一眼墨沧,墨沧恰也睨向了她,二人的目光不期而然地在空中对接,她只有些羞涩的低下脸去。

因为,那目光对接的刹那,有着情愫的涌现,让她,又觉得心跳加快。

“香姨用完早餐了吗?若用完,我陪香姨先到前面去祭拜一下父亲。”邢念瞧得清楚,小夫妻的样子,这种时候,尤其在下午即将宣读遗嘱的时候,她不介意给他们制造一点独处的时间。

墨香对于能祭拜邢达当然是迫切的,不管怎样,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毕竟曾是她生命的全部,也在知道无望后,她才会一时大意服下那么多的安眠药。

是的,一时大意。

她并没有想死,只是,想让自己睡得时间长一点,长到,能忘记邢达在她生命中的份量,可,孰料,这一睡,就是五年多的时间,醒来后,物是人非,邢达在她心底的份量丝毫没有减轻,并且,终将永远无法减轻。

源于,死别比生离更会让人牵念、凭吊。

她随着邢念走出房去,房内,只剩下,墨沧和西汐。

气氛,在如今却并不会十分尴尬。

他的手在此刻,松开她的,仔细瞧了一下,绷带下,幸好,并没有血色的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