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看着庭琇,低声道:“三婶还在哭?”

庭琇点头。不哭还能做什么呢?昨夜一场事故,跟丈夫离了心没什么好说,横竖也没同心过。跟亲姐姐闹成那样,便是同娘家人也没法子交代。

庭芳道:“还哭什么?赶紧写悔过书,再抄《女戒》。三婶做错了事,自是要罚的。是等着老太太腾出手来罚呢?还是先服软认错?要紧先把态度摆好,老太太心里好受些,或就罚的不那么狠了。罚跪罚禁足都好说,妹妹别怪姐姐说话不好听,你外祖家是那个样子,倘或老太太喊休妻,竟是三婶姐妹两个都没落脚地儿了。你细想想。”

庭琇惊的一声冷汗,冲庭芳福了福:“谢四姐姐。”说完跑进屋内,在秦氏耳边如是这般说了一回。

庭芳看着庭琇急忙忙冲进屋内的背影心乱如麻。她骗人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她不能告诉三房任何人——叶俊民带秦氏很可能都没有好下场。直接说老太太不罚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相信做错了那么大的事可以逃过惩罚。但罚多重呢?底线便是不休妻。只要不休妻,秦氏就有活路,她就得为自己争取更宽的活路。庭芳给她指了一条道儿,蠢笨如她,就好似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只会稳稳当当的沿着庭芳设定的路往前走,以为披荆斩棘走到尽头就可以逃出生天。可是没有生天,叶俊民固然有错,但把叶家埋沟里的是秦氏。秦氏这样心如蛇蝎自私自利的蠢东西,在万恶的封建时代不扑才奇怪,只可怜三房的孩子们。

兵分两路,庭芳去三房,庭瑶便把大房二房所有的孩子全送到康先生的院里关着看书,尽管大家都心神不宁,也必须不能踏出院子。康先生本就依附叶家过活,此刻更是当仁不让的接过管教大任。安顿好弟妹们,庭瑶巡查了一圈,确保家里没什么疏漏后才回到东院。庭芳更是跑到厨房盘点了存货,又预备上今晚的晚饭。已是申时,估摸着家里长辈们快回来了。哭灵那么累的活计,顶好吃些好消化的,吃完赶紧睡觉,明天继续。

看着注满滚水的食盒送到各房,庭芳又捋了一遍家里。走到后门处,隐约听到隔壁房阁老家的动静。心里不安,便往自家大门走去。大门关着,内外都守着小厮。里头的小厮们见到庭芳纷纷见礼。庭芳不与他们为难,不说要出门,退到二门处立定,等着家人回来。跟早起进宫一样,回来都是差不多的点儿,难免堵车。堵车便有吵闹,原本安静的高档住宅区变的喧嚣。庭芳怔怔的看着太阳的影子缓缓移动,可是直到外头都没了声响,叶家也没有一辆马车回来。最后一丝金光消失在天际,庭芳的心渐渐沉了。

第173章 喵喵喵

天黑了。

庭瑶带着人打着灯笼再次巡视了一圈,走到庭芳边上,望着禁闭的大门,好似对庭芳说,又好似对自己说:“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么?”

庭芳面沉如水:“出事了!”

庭瑶闭了闭眼:“有那么快么?”皇后新丧,朝堂近日无事,便是有,也不该连女眷都没回来。而叶家最新的把柄,只有昨夜…带出门的人固然有跟外人接触的机会,可是非心腹不可能带进宫。留在家里的,则是一个也没放出去。连两位幕僚都不敢出门,余者小幕僚却又不是住在家里。理应不会有外人知道。

“有。”庭芳深吸一口气,“我方才站在这里,外头的吵嘴声听的一清二楚。夜里本来就静,有个把听墙角的不奇怪。也无需听真了,一言半语的足以…”叶家四面八方都是人,木结构房子隔音本来就差,如果有人拿耳朵贴着后门的话,只怕对话都听的一清二楚。尤其是秦氏对丈夫与姐姐尖叫的话。坏就坏在这里,跟丫头通奸,与跟寡妇小姨子通奸,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可如果没有听完全场的,只怕会认定了是后者。

半晌,庭瑶说出了姐妹两个最担心的话:“千万别牵连老太爷…”三房是可以抛出去的,谁家没有几个不争气的?至现在圣上正难过,他们家就撞上了。

庭芳苦笑。叶阁老若无事,何以什么动静都没有。已是宵禁,还不敢放人出去打探消息。又等了许久,大门被轻扣了两下。里头的人开条门缝,却是隔壁房阁老的小儿子房知德。两家子政见不和不大来往,可毕竟住隔壁,人还是认得的。门房哪里敢拦,忙放了进来。

房知德进了门后才悄悄问:“你们家今日谁在当家,快引我见见。”

门房本能的指着庭芳:“四姑娘…”

房知德顺着门房的视线看去,正见到两个小姑娘,登时羞的满脸通红。庭芳心中着急,走上两步福了福,忙问:“房公子此来何事?”房家是连叶家做寿摆酒都不来人的,房阁老顶顶的直臣,几乎不与任何人有私交。尤其讨厌叶家这样的权臣。此刻莫名其妙的派了小儿子过来,必有要事。

房知德醒过神来,急急道:“姑娘快告诉你们家大人,即刻请大夫,叶阁老被圣上廷杖了。”

庭瑶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煞白,追问道:“何以至此?”廷杖…居然用廷杖…宁可降职罚俸,横竖朝堂上见多了。不过是儿子犯了事,连康先生的也不过是被迫辞官而已。跟了一辈子的老臣了,竟连半点情面都不留。

庭芳心如擂鼓,圣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单单因情绪不稳?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罚的如此重。叶阁老五十多的人了,在古代妥妥的是老人家。一顿板子敲下去,还有命在么?何况廷杖乃太监行刑,意在以宦官辱臣子,何其歹毒。堂堂天子,竟自个儿动了私刑。承袭了明朝的官制,还要承袭明朝的变态么!?

房知德挠挠头:“我也不知道,我爹回来就不高兴,在家跳着脚骂圣上糊涂,又赞太子有储君之风,骂完使我来报信。”觑着两个小姑娘,只能说到这里了,又问,“你们家的大人呢?我要见见。”

庭瑶道:“都没回来呢,什么话请直说。”

房知德踟蹰不已。

庭芳道:“可是为了昨夜之事?”

房知德依旧不言语。

庭芳又道:“不瞒公子说,咱们家统共没几个人。长辈们尽数在外头,倒是有个长辈在家,却是昨夜那位…”

房知德同情的看了庭芳一眼:“你大哥哥呢?”

庭瑶与庭芳齐齐沉默了。

门房见识多广,急的不行。跺着脚道:“公子知道什么便说吧,我们四姑娘真个是当家的!”

房知德没跟叶家打过交道,叶四姑娘的名声还是如雷贯耳的。此刻见门房如此说,心一横道:“赶紧叫你们家师爷代笔写请罪折子,分辩明白,到底是同…”房知德好悬说不下去,硬着头皮道,“总之说清楚就好。我爹的意思是,别捂着,捂不住了,圣上恼的很。帝后和睦,你们家也是!!尽赶上寸劲儿添堵了。”

庭瑶道:“我去找钱先生。”说完提着裙子飞奔而去。

庭芳对房知德深深一礼:“多谢阁老与公子高义。”

房知德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叹了口气:“你们家只怕要受一阵子委屈了。”

庭芳点头:“我知道了。奴年纪小,又是姑娘家,不好出门。待家父回来禀报于他,明日上门拜谢。”

房知德摆手:“可别!你爹是叶郎中吧?”

庭芳问道:“有何不妥?”

房知德不好意思的道:“你们非要谢,请叶编修上门吧。我爹那脾气…见笑了。”

庭芳有些尴尬,摆明了人家看不上她爹呗。还摸不准房阁老为什么使人报信,这里头又有什么讲究?庭芳脑子转的飞快,却实不好问。

房知德倒是解释了一句:“我爹最崇尚君子之风。”言外之意,你们别想多。他老人家纯粹看不惯圣上抽风,并且一点小事,一大群人当场求情都不管用。深深觉得圣上不再是那个圣上,心里怄了气,回家关着门骂的唾沫横飞,又觉着物伤其类,才觉得要让叶家做点准备。同朝为官,看不惯归看不惯,香火情还是有些的。

庭芳感动不已,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房知德行了一礼:“阁老大恩,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房知德拱拱手,回去了。

庭芳目送房知德出了门,对门房吩咐了一句请大夫,掉头就往苗家院子冲。

苗家正惶恐,见到庭芳冲进来,全都吓了一跳。庭芳顾不得那么许多,对苗秦氏道:“事发了。圣上已知,老太爷被打了板子。只怕是有人状告你与三叔,真要有人来审,你可千万别屈打成招。招了必死,哥儿姐儿也没了下场!”

苗秦氏吓的眼泪直飚,全身抖糠一般。苗文林和苗惜惜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苗秦氏跪伏在地:“姑娘救我!”

庭芳蹦了三尺远:“好婶婶,您别闹。我们且自身难保,必当竭尽全力。只您别犯糊涂。”

苗秦氏强行镇定下来,道:“姑娘不用担心。不为着叶家,我还有一双儿女,还有娘家。有些事,便是死也不能认,何况我本是冤枉。只是自家亲妹子作的孽,我当亲姐姐的…”苗秦氏又哭了出来,“是命啊!!”

苗文林扑到苗秦氏的怀里:“娘,是我连累了你。”母子三个哭做一团。

苗秦氏抹了把脸:“姑娘,倘或我死了,还请姑娘照拂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给口饭吃就成。”

庭芳的心情几乎跟苗秦氏是一模一样的,好端端的被猪队友闹出一场无妄之灾。干涩的道:“叶家若在,他们便在;叶家若…只怕咱们得一处作伴了。”

苗秦氏咬着嘴唇道:“是我们家,连累了阁老。”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庭芳道:“嫣红可是处子?”

苗秦氏茫然点头:“应该…应该…是…”

庭芳道:“从今日起,咬死是嫣红与叶俊民调情。”

苗秦氏问:“有用么?”

庭芳道:“至少能赖账。”能赖多少是多少吧,又没有捉奸在床,难道还能玩证据确凿不成?

哪知嫣红登时哭道:“我们这样的来路,哪里还有清白人…”

苗秦氏的神色更惊恐了。

庭芳暗骂一句倒霉,头也不回的跑了。留下苗秦氏差点撅了过去。

跑到钱先生处,庭芳气喘吁吁的道:“先生,只得照实说了。”

钱先生满脑门都是汗,没好气的道:“不照实说,还能怎么说?你当那些审案的人是吃素的?两板子下去叶俊民什么都招了。别耍花招,原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赶上圣上心情不好罢了。”心道好险,还好偷的不是寡妇小姨子,不然叶家怎么死都不知道。

正说话,家门口终于有了动静。钱先生忙带着两个女孩儿往外跑,庭瑶庭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抵达门口,灯笼的惨白照耀下,众人的脸色好似鬼魅一般。老太太还算稳的住,喝道:“别堵着,快进门!”

庭芳才看清楚,竟是叶俊文和叶俊德并杨安庆与越氏合力抬着块板子,叶阁老趴在板子上,昏迷不醒。不知是灯笼的光晕还是别的缘故,叶阁老的脸色几乎是青的。牙关紧咬,竟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老太太一手拉着陈氏,一边骂门房:“愣着干什么!还不换手!”

门房一拥而上,把叶俊文等人替换了下来。两个文弱书生,两个女眷,累的齐齐跌倒在地。越氏从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放松下来,全身都在发颤。本朝已好久没用廷仗,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马还叫惊了,乱成一团。他们只得主子带仆妇接力把叶阁老抬回家。路上倒有人生出援手,只老太太拒绝了。就是让世人看看叶家的惨状,或还有一线生机。

正在此时,庭芳先前吩咐请的郎中飞奔而至。一同进门的,还有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

第174章 喵喵喵

朱元璋是屌丝逆袭的典范,以至于他没有受过系统的国家管理教育,登基后制定制度全凭直觉。他当然是个牛人,但他创造的明朝有太多后世觉得不好的地方。例如官员的俸禄,例如锦衣卫。

本朝亦有锦衣卫,但远不如明朝风光。然而毕竟承明制,锦衣卫进家门总归不是好事。叶阁老还在昏迷,大老爷与二老爷的临场反应不提也罢。还是老太太道:“大人请明示。”

锦衣卫还算客气,为首的拱拱手:“来请叶典仪去问话。”话毕,好似来过千百回一般,熟门熟路的往西次院去了。

老太太暂无力管叶俊民,只叫下人把叶阁老抬回房中,而后一叠声的叫请太医。话音未落,安儿带着常来的刘太医冲了进来。

刘太医二话不说打开药箱捏着银针上前检视,三部九侯,脸色大变。来不及脱衣裳,直接拿剪子剪烂了后背的布料,赶紧在要紧的穴位上接连扎针。扎针毕,刘太医又拿出一把小刀来,按着穴位,放出好些黑紫的血液来。上房里的众人皆屏息凝气,不敢动弹。隐约的从西边传来哭喊声,但谁都当做没听见。

好半晌,刘太医才退出幔帐。

老太太忙问:“要紧么?”

刘太医道:“我明日再来瞧,阁老平素还算健朗,夫人无需太忧心。待我开张药方,速去煎来。”又补充了一句,“是太子殿下吩咐我来的,外头之事,无需太忧心。”

又有先前自家去请的医生进来,见太医瞧过了,讪讪的跟在太医屁股后面伸着脖子瞧,只不敢说话。

等药煎好,用灌药器喂下去,刘太医又看过一回,觉得今日只能到此,便走了。老太太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了一丝丝。问安儿道:“怎地是你跟着太医回来?”

安儿福了福:“回老太太话,我们姑娘使我去找徐世子,好容易等到了他,恰好他带着太医,我就跟着太医一起来了。”

老太太左右看看没有外人,又问:“徐世子说什么了没有?”

安儿道:“徐世子说:上覆老太太,不用慌。圣上痛失娘娘,肝肠寸断,太子殿下并诸位阁老都已求情。待圣上缓过来就好了。”

庭芳忙道:“先前房阁老家的公子还特特来报信,可见大伙儿都觉得爷爷冤枉。”

老太太疲倦的说:“拦着苗太太,别叫她寻死觅活。还有你们三太太,此事是她作孽,却是不好罚她。老三做错的事,她不过嚷出来。明日起把西次院封了,不叫人进出。三房的孩子们…孩子们照原样上学,只不许乱逛,下了课就回家。不消他们晨昏定省,好好上学吧。”说毕,想了想,又道,“把庭琇挪出来,同我住。好好的姐们,别带坏了。”

庭芳有些不忍,道:“庭苗呢?”

老太太苦笑:“我哪里还顾的了那么许多。苗太太愿家去就家去,她也是命苦,我们不为难她。倘或还想蹭着住,叫她搬去西次院,同她妹妹作伴去。三房的那些个丫头姬妾,尽数打发了。老三就是个祸害,还不能把他们两口子放庄子上被人利用,只好关在家里。收拾间屋子,待老三回来,关进去便是。”

叶俊德怒道:“还关什么关,有命回来即刻打死!不忠不孝没廉耻的东西!打死了他,侄儿侄女归我养!”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全家就他姬妾多,还不知足,看到个平头正脸的就要往屋里拉。还有那什么,桃红?淫娃荡妇,一并送了官,打了板子浸猪笼!凡是奸夫淫妇,法理上家里就可以打杀的,不现处置了,留着过年?叶家的脸都叫他们丢尽了不说,连累爹爹挨了圣上的处置!便是爹爹无事,咱们家还怎么直起腰杆在朝堂上立足!”不是他只贪念权势,慢慢败落的人家,还能活个体面。这样直跌地底的,当了一辈子官,仇敌何止百千!非得落井下石不可。

“还有三弟妹!”叶俊德继续骂道,“不守妇道的东西,有什么不好罚的?全家就见她磨牙,打发了家去,聘礼不要了嫁妆不要了,滚滚滚!”

“行了!”老太太道,“休她回去没得叫人说我们闲话。此刻当以不变应万变才是。”

叶俊德气呼呼的坐下,连灌了好几杯冷茶,依旧喘着粗气冷静不下来。

大老爷又道:“今日家里谁出了门?不到一天的功夫,圣上怎地就知道了?”

庭瑶回道:“没人出门,想是昨晚有人贴着门听了去。”

庭芳也道:“隔壁的房阁老家都一清二楚,实没有人出门报信。”

大老爷不言语了,他此刻只盼着锦衣卫把叶俊民活活打死。家里出了这样的龌龊事,庭瑶的太孙妃彻底飞了。不独庭瑶的婚事,原是有谱儿的庭芳的婚事,八成也做了废。心已痛的麻木,逼着自己思考。庭瑶还好说,各色都拿的出手,许个好点的人家或能补救一二。庭芳本就名声不好,如今失了门好夫婿,难道要在家里养一世不成?原本,她们姐妹两个都是助力,如今全被坑沟里了。恨的咬牙切齿,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看他不把三房的崽子们扫地出门,叫他三弟尝尝报应!

陈氏身体并没有彻底康复,一日惊吓,她就有些绷不住。庭芳见她都坐不稳了,忙伸手托住:“娘,你先去歇歇。”

陈氏哪里睡的着,不独陈氏,家里现下就没有能睡着的。不提外头,倘或叶阁老撑不下去,叶家哪里还有翻身的本钱?三年丁忧后,朝堂又哪里还有位置。每个人都惶惶不安,盼着叶阁老醒转。

三更的梆子敲过,老太太道:“都去睡吧,天亮了还得去宫里哭灵。”

越氏夫妻已有一天一夜不曾安歇,事情比想象中的还严重。原想着不过训斥两句丢个面子,如今竟是里子面子全无。想着前路,睡意全无。

今晚叶家自是不眠夜,然而京城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的晚。叶阁老挨廷仗,把整个朝堂都打的散了魂。便是圣上正在气头上,该打死的不也应该是叶典仪么?怎么打起阁老来了?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一个问题——圣上老了。能混到权力中枢的人,就没有不精通历史的。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篇章,老皇帝的种种猜疑与疯狂,所有人都觉得日子将要难熬。房阁老也没有睡着,他是忠臣,可他亦懂君则敬臣则忠。最让他失望的是,圣上竟然不听劝了。

皇后死了,皇帝辍朝,辍的是大朝会。本来大朝会就是庆典性质的,合该取消。但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么多国家要事要商议。圣上没有告病,内阁众臣就要去南书房办事。先前还好好的,太监进来耳语一番,就发作起来。便是叶阁老办错了事,堂堂阁老,也得让人家先写折子自辩,何况是叶阁老之子。除了告病已久的首辅,其余的阁老连同太子跪了一排的求情,通不管用。说打就打。怎么连半点道理都不讲了嘛!房阁老回到家中,气的摔杯子摔碗,关门骂了一通,又打发小儿子去叶家报信。自己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自来就没有年轻的阁老,房阁老亦是有年纪的人了,平日里又在女色上有些个…故,到了半夜,就痰迷了心窍,把房家唬的半死,满京城上蹿下跳找太医。到天明才抢救了过来,却是病的无法上朝了。

统共五个大学士,一伤两重病。圣上白日里动了怒,晚上也蔫蔫的。内阁登时就运转不开,把剩下的两位阁老,愁的政见不合都抛开,恨不能替三位阁老求神拜佛。

太子更是急的冒火,四五月间最易发洪灾。才接到奏报,黄河有一处决堤,灾民四处逃逸。此刻圣上不大舒服,内阁里最能干的叶阁老躺下了,他接到恳请救灾的折子都没处问人,只好直直冲到户部,亲干起阁臣干的事情来。他还得办皇后的丧事,跟礼部不停的磨牙。忙完朝政,还得去当孝子。他娘死了,原该所有人都来安慰他的,偏大伙儿都给他添堵。一时想起都是秦家闺女作死,登时恼火的道:“兵科给事中的女儿是那个样子,他又好到哪里去?赶紧罢免了他!废物!都是废物!”

太子一系把叶典仪两口子恼的半死,恨不能生啖其肉。好端端的,你闹屁啊!一个没见过女人,一个没见过男人偷腥,都什么玩意儿!叶阁老死了倒不怕没人可用,可就这么嘎嘣一下,连个交接都没有,后面的人怎么干活?内阁里,首辅就是个占位置的,谁知道哪天咽气,早不指望他了。房阁老是个君子,虽然看不惯叶阁老弄权,但他是绝对站在嫡长这一边的。到了史阁老就微妙了,他不反对太子,但他只做“直臣”,竟是圣上那一头的。钱阁老更不知道想什么,城府极深的人。这也是自然,内阁多重要的地界儿,圣上岂能让某人一家独大?几十年的皇帝,制衡是基本功。本来好好的,跟叶阁老搭上了线。熬几年皆大欢喜,哪里知道在这个点上捅个篓子!太子都差点气的吐血,别说一系的其它人了。

忙乱了一夜,第二日依旧是哭灵,叶家看死了门,只放心腹之人进出。庭瑶守在上房,观察叶阁老的身体状况。陈谦则是呆在二门处,预备有人来好接待,总不能再让姑娘家进进出出,他托庭玬管着弟弟,自家在叶家管起了外物。庭芳带着一大串子,在家中不停巡逻。走到西次院,只听里头哭声震天,沉着脸进去问:“什么事?”

庭琇迎了出来,红肿的双眼,低声道:“方才门房送进来一个白条。”

庭芳皱眉,她都不许家里人跟外界联系了。正要说话,就听庭琇抽噎着道:“秦家老姨娘,吊死了。”

第175章 喵喵喵

庭芳眼皮一跳,忙问:“怎么那么想不开?”

庭琇道:“外祖被罢官了。”

庭芳静默了好久,仰头望天。这就是魔幻现实主义么?原本是极小的一件事,谁也没想到会闹到现在的地步。秦氏哭成那样,死的肯定是生母。隐私之事本不好说,圣上着锦衣卫查了后,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秦家老姨娘统共生了两个女儿,都深陷其中,女儿还连累了丈夫,更连累了秦家所有的女眷。除了去死,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庭芳觉得自己又一次幼稚了。之前还鄙视古人对女孩儿的限制,一个出事连累全家。可现在想想,换成她儿子要找媳妇,敢找秦家的么?再好也不敢!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秦家叶家各有一颗老鼠屎,现在两家都被抽了。因那两口子倒下一片,偏秦氏还活蹦乱跳的,真是祸害遗千年!

秦家的房子是租的,京城不易居,被罢了官又跟亲家交恶,已是打算回川中。秦氏倒好说,随夫家爱打死就打死、爱活埋就活埋。只苗秦氏为难。秦给事中还算心疼苗秦氏,又不是她惹的事,可苗秦氏打死不愿回川中,那恶霸还在川中盯着她的孩子呢。先前她爹当着官都敢明目张胆的抢,如今灰溜溜的回去,竟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女儿就罢了,真无法了,再心疼也得舍了。苗家他们一支,通只有苗文林一根独苗,连他都毁了,将来如何去见丈夫?可是京城已无落脚之处,难道现在还能依附叶家么?故苗秦氏跑来同秦氏哭,一半是哭生母,还有一半是自家的绝望。似乎无路可走。原想着投奔亲妹妹,能得几年好日子过。哪知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就能问都不问的疑上她。先前听姨娘说妹妹不遭夫家待见,还当是高门大户难做人,现想来,她妹妹那样子,嫁到谁家不嫌呢?连她这个亲姐姐都想把她掐死,就别提婆家了。如今只盼着叶家叶阁老无事,他若有事,姐两个只好带着孩子一起抹脖子上吊同姨娘团聚去了。

庭芳暂不知苗秦氏哭什么,但她知道苗秦氏不能死。本来就是丫头不对,她要跟着去死,有心人的编排就能坑死叶家。抬脚进入室内,姐妹两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庭芳厌恶的看了秦氏一眼,拍拍苗秦氏,而后把苗秦氏拖了出来。

苗秦氏哭的嗓子都哑了,又不敢得罪庭芳,抽噎着问道:“四姑娘有什么吩咐?”

庭芳劝道:“婶婶想开点,原不是你的错,我们家也无人怪你。看着孩子们来。如今家里乱糟糟的,倘或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苗秦氏摸不准庭芳的想法,不敢乱说话。她当然想留在叶家,不留下,她能去哪里?见庭芳的态度不是很冷淡,忙问:“姑娘,我想去给老太太磕个头。”

庭芳摇头:“待三七后,皇后娘娘出殡,得闲了再说话吧。我问婶婶一句实话,婶婶是想家去,还是想留下?”

苗秦氏怔了怔,而后问:“我留下的话,要我作甚?”

庭芳道:“实话说与婶婶知道,叶家上下也不是菩萨。你要留我们不赶你,却只好同三婶做伴儿,在家里猫着了。哥哥姐姐倒是能出门上学。”

苗秦氏毫不犹豫的道:“行!我不出门,我就在屋里请个菩萨来,替你们吃长斋,保佑叶阁老老太太长命百岁。”

庭芳道:“很不用,都是没法子。”若她家三婶有这么明白就好了,叶家也是合该遭劫。当初给庶子娶妻就没想太多,哪知报到了今日。可这又能怪老太太么?大老爷蠢成那样,老太太都没法子,个庶子,老太太又能如何?什么鬼嫡嫡庶庶的,叶阁老不偷腥,就没有叶俊民个极品了。叶俊民不偷腥,更不会有今日之祸。庭芳暗道,都是那二两肉闹的,割掉算完!

苗秦氏认真的道:“叶家大恩,我不敢忘的。说出的话、许出的愿,必得做到。姑娘别嫌我啰嗦,从今儿起,我就吃长斋。”说着喊苗文林与苗惜惜,“给妹妹磕头!”

庭芳忙避开:“婶婶休折煞了我。”叶家至少要监视苗秦氏到风平浪静,能把人安抚下来是最好的。又对庭琇道,“五妹妹,你们家里你多看顾些。不是我做晚辈的无礼,三叔三婶都是不着调儿的,有什么事你赶紧使人来告诉我们一声儿。如今家里可是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庭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嘴唇应了。庭芳看的心疼不已,庭琇比她还小,连半大的孩子都算不上。哪怕平日里聪慧些,现在的情况也太虐了。接她去上房过活是可行,可家里乱成一团,将来秦氏关禁闭,这个月是她们母女两个见面的最后机会了。张嘴想安慰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苗秦氏忙道:“姑娘放心,这个院里有我。我虽不中用,照看孩子们总是行的。”

庭芳长长叹口气,对苗秦氏行了个礼:“我们五妹妹六妹妹并几个哥儿,就劳婶婶看顾了。”

庭芳还要巡视别处,嘱咐了庭琇几句,又匆匆走了。她的巡视是不定时的,有时候一刻钟就转一圈儿,有时候半个时辰转一圈儿,有时候则是兵分两路。家下人根本不知道庭芳什么时候出现,全都紧绷着弦。庭芳走到厨房,满屋子药味。正是刘太医替叶家上下开的药膳。庭芳想起陈氏的身体,比仆妇们还紧张。估摸着都要回来了,亲自看了一回,吩咐道:“回头一齐送到上房去,把小几都摆开。老太太并太太们熬的太厉害,不宜吃太多,先送清粥小菜,晚点倘或有人饿了再分别送。”

高妈妈走来道:“太太身子虚,虚不受补,只怕更要清淡些。我熬了些许淡鱼汤,姑娘好赖劝着太太多喝些。”

庭芳又问:“明日的羊奶备好了没?”

高妈妈跺脚道:“姑娘快别提羊奶,命妇们哭灵,见着咱们家备的是羊奶,都跑去买。价格涨了十倍,还买不着。”

庭芳一噎:“那奶豆腐呢?跟蒙古不是打完了么?市面上有没有?”

“有,就是贵。”

庭芳道:“有就买,能带进宫的东西统共就那么多,只怕差不多的都贵,也不能叫老太太在宫里头干饿着。”

高妈妈应了,就有人来报,老太太等回来了。庭芳忙指挥着仆妇们往上房送吃的,自己也跟着往上房去。这么个折腾法,家里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回来累的话都不想说,都默默喝粥。庭芳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道:“刘太医又来过一回,换了药,又扎了针放了些血。并没说什么,余者家里没其他事。”三房的小插曲,就别拿来添堵了。

陈氏累的两眼冒金星,在回来的马车上直打盹儿。此刻吃着粥,没半碗就歪过去睡着了。杨安琴身体好些,再说到底心理压力没那么大,反应还算灵敏,眼疾手快的把陈氏捞住。庭芳忙唤安儿:“你快把我娘抱回房。”

安儿立刻就伸手把陈氏抱起,往东院走了。老太太累的胸中翻滚,似是想吐,又吐不出来。勉强吃了一碗粥,道:“快都去睡。家里有两个丫头,乱不了。”

几个主子站起来都打晃,各自叫丫头小厮搀着回房歇息不提。

庭芳与庭瑶交班,庭瑶巡夜,庭芳在上房照看祖父顺道眯一会子。庭珮又跑了来,道:“夜里天黑,我来管晚上。”

庭瑶道:“你管弟妹们。”

庭珮道:“大哥哥管着呢,都在康先生家睡着。康先生并大哥哥两个,不至于管不住。我才去三房看了五妹妹和四弟,他们家都在哭,好容易劝住了。大姐姐同四妹妹先去睡吧,一家子的事,没得叫你们两个姑娘家干熬着,我们倒蒙头睡觉。”

庭瑶确实累的很,把巡夜的事交代给了庭珮,自去睡了。庭芳照顾病人有经验,拖了张塌在叶阁老的床跟前,卷了被子就睡。要紧时刻,就得瞅着有空档便睡。否则人没两天就趴下了,事情必定更糟。见众人都睡了,庭珮打叠起精神,一边默背着课本,一边带了人满府窜。时不时进到上房,看看叶阁老烧的如何,是否还有鼻息,是否卡了痰什么的,又看看庭芳有没有踢被子,有没有生病。守到寅时,吩咐跟着的人各房通知叫起床,自己抱着几床大被子,把马车铺的严严实实。待长辈们洗漱过后,都安顿到马车里补眠。幸而哭丧越邋遢越显诚心,叶家女眷们也不管形象不形象了,从马车上醒来,胡乱梳了个发髻,又进宫去了。

陈谦早管了白日的外头,庭珮接过了夜里。庭树只管盯着弟妹们不调皮,庭琇与苗秦氏镇在三房。庭瑶与庭芳机动行事,长辈们只管哭灵和睡觉,孩子们既然管的好,就各自把得力的人带在身边照应。家里事情多且杂,每个人都不得闲儿。这么一晃神,就没顾上小八。

这一日下午,奶子忽然大哭着抱着小八找到庭瑶:“姑娘!!小八他!!!”

庭瑶顺着奶子的手一看,只见小八全身浮肿到变形、呼吸短促,混身上下都是皮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176章 喵喵喵

在花园里巡逻的庭芳接到消息狂奔至上房,小八已经是呕吐不止了。庭瑶被丫头死命掐醒,整个人都木了。庭芳抓住安儿的手:“你脚程快,去请郎中!”又冲出上房,随手从腰带里抽了个玉佩,找到叶阁老的长随:“小八不好了,快请太医,快!”

长随吓的跳起,同安儿一前一后的跑出门外。庭芳折回上房,不住的问:“这是怎么了?早起我瞧了还好好的,你有没有胡乱喂东西?”

奶子吓的声调儿都变了,抖抖索索的道:“还不到五个月的人儿,喂什么呢?我我我就喂了点子水。我的奶没问题啊,日日吃我的奶。我吃的东西也都是厨房里送的。”奶子满头大汗,“我喂了水就跟着一齐睡了一觉,半道上小八哼哼唧唧,我醒来就瞧见这副模样了。姑娘…姑娘…”奶子说着就呜呜哭了。

庭瑶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道:“派人,先告诉娘,说小八病重。”

庭芳一层层的冷汗往外冒,不独小八,陈氏只怕都撑不过去。偏此刻叶阁老醒了,听到外头的动静,哑着嗓子喊:“怎么了?小八怎么了?抱来我瞧瞧!”

庭瑶哪里敢抱去给叶阁老瞧,慌忙道:“有些吐,已请太医了。”

叶阁老坚持道:“抱来我瞧。你们好歹要我有点心理准备。”

奶子无法,只得抱着凑过去给叶阁老看。叶阁老只消看一眼,心里就凉了半截。颜色都变了,吐的直抽搐,哪里还救的活。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差点缓不过来。被圣上打板子只在外伤,他混了几十年朝堂,只要圣上不杀不流放,还叫他当阁臣,连从一品的虚职都没夺了,他就有的是翻身的机会。所以身上虽痛,人却冷静。哪知兜头一盆冷水,痛的他浑身都抽痛了一下,登时老泪众横,哽咽着道:“放我边上。”

奶子把小八放在叶阁老的床头,小八却是抽搐着差点掉下床。庭瑶和庭芳伸手拦着,叶阁老摸着小八头上的绒毛,泣不成声。小八难受的伸手乱抓,终于抓到了庭芳的一根手指,用尽全力的抓着。庭芳平素的冷静强大,全化成了碎片。平时抱在怀里咯咯笑的奶娃娃,此刻尖利的叫着、不停的吐着。身体好似越胀越大,呼吸越来越乱。

“小八…”庭芳哭的肝肠寸断,只不住的念小八的名字。

庭瑶早就哭的不能自已,连滚带爬的跑去佛堂,不住的冲佛像磕头。

陈氏本来就因劳累过度不舒服,从宫里出来刚上了马车,猛的听到说小八不行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越氏吓的半死,忙喊老太太跟杨安琴。马车不算小,勉强挤的下四个人。可马车不好走,硬生生的停在当口。

宫门口哪日都乱糟糟的,皇家哭灵,每日都有规矩。福王平日都出啦的晚,今天却是早了一刻钟恰好被堵的动不得。众人想让他,一时半会又哪里让的开。越氏一声尖叫,引的众人去瞧,福王正好看见,索性跳下车,硬挤到跟前问:“什么事?”

杨安琴看到福王,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殿下!!我妹妹她晕过去了!”

福王哪里搞的清楚女眷里头谁是谁,可皇后生前最怜人命,倘或为了给她哭灵,闹的别家不好,皇后在天之灵必不安的。忙冲后头吼了一声:“别挡道!叫太医!”

一群命妇的马车纷纷停下,徐景昌也听到动静赶过来,见众人堵着全不是一回事,只得又跑到前头,不拘品级文武,一辆辆的引着马车往外驾。宫门口腾出一条路来,太医也从宫里奔道外头,老太太带着越氏与杨安琴下了马车,掀着帘子叫太医进去瞧。

也是陈氏命大,太医都是圣手,紧急时刻不管男女大防,无法隔着衣料扎针,便用手指点穴。又揉又挫,硬把陈氏弄醒了。杨安琴立刻道:“阿满,大姐儿在家等着你呢!小八也只是病了,他们小姑娘家家的,没经见过事,一惊一乍的,你快回去瞧瞧。”

老太太强忍着没哭,庭芳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不到了万分危急,是绝不可能特特报信来吓陈氏的。小八此刻只怕是凶多吉少。

福王刚死了娘,对亲人病危之事十分感同身受。对身边的太医道:“你跟着去叶家走一趟,小八我见过,挺可爱的。长的挺像叶庭芳那祸害,没那么容易有事。”

徐景昌道:“我送老太太回去。”

官员和诰命分两边,交通通畅了,叶俊文也发现自家马车停在宫门口,边上还站着福王与徐景昌。急忙连同叶俊德赶过来,一叠声的问情况。

老太太怕唬着陈氏,勉强道:“小八病了,几个孩子不懂事,来报我们知道。大太太便惊着了。”

叶俊德忙道:“那咱们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