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差点恶心的隔夜饭都吐了出来。正欲说话,却听定国公道:“你什么态度?你母亲那样劝你,你还无动于衷!成天价的抬出福王来压老子。你是福王的儿子还是老子的儿子?啊?扒上个闲王,连老子都抛到脑后头了。你要去便去,横竖你不拿我当爹,你去了就再别回来!”格老子的,老子忍你很久了。认了皇家人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于是又补了一句,“你要那么嫌弃国公府,就给我滚出去。”

徐景昌:“…”特么的这都哪跟哪?跟一对疯子没法交流,抬脚就出门去了。离了这对穷鬼,他还置不起行李了怎地。

定国公见徐景昌走的利落,几乎怒发冲冠:“你给我站住!你敢走!你敢走就别怪我不客气!”

徐景昌顿了顿,头也不回的走了。

定国公气的倒仰,偏定国公夫人还在边上大哭:“福王不是好东西,福王离间了你们父子情啊!国公爷!咱们要找圣上评评理!”

定国公气的满面通红,长子打进宫伴读,就再没把他放在眼里。老婆一句话提醒了他,腾的站起来,一叠声的喊文书:“评什么理!看我不废了他!”

定国公夫人眼里闪过一阵狂喜,硬生生的忍住,眼泪却是再也出不来。索性拿帕子捂着脸假哭:“国公爷你可不能冲动,邱家打上门来可怎么是好?”

定国公最恨邱家,不提还好,一提非要灭一灭徐景昌的威风。立逼着府里白养着的专在过年过节给圣上写贺词的文书写奏章,要废徐景昌。

文书想了半日,也觉不出徐景昌非要报国有什么好骂的,还要闹到圣上跟前。他本是京里秀才,京城里什么人都不缺,找个轻巧的工作不容易。文书想着还是别闹的圣上不高兴,叫他丢了差使。于是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实际一句实话都没有。

定国公立等在边上,待文书写完,拿在手里细看,只见上书:“臣徐永胜顿首。臣出身事君,忝备近询。夙有志愿,铭之在心。然近迟暮,或今日之际,是臣死之秋。将死之言,庶裨万一,特乞陛下,少垂听览,则甘就鼎镬。

伏念臣受皇恩,虽有子不孝,家事区区,有辱君听。盖人有感一餐之惠,殒七尺之身;况臣为陛下官,受陛下禄,有见而不言者,是负恩矣。国公是朝廷之爵,食陛下之俸,当有敬事后食之心。臣子景昌,无孝悌友恭之心,惟肆恶暴戾,难出诸口。恣行乖觉,无所不至。种种恶端,不可枚举。其之少年,喜谤前辈。不敬其母,不体臣心。穷凶极欲,出口不逊。不孝不悌,为人忤逆。国公之位,朝廷之爵,孺子难教,不堪大任。臣之爵位,承祖上而沐皇恩。先人幸苦,缔造勤劳。皇恩浩荡,没齿难忘。朝廷之爵断不可付此人矣。伏请陛下圣明,废臣子景昌世子之位,不使孺子立于朝堂,为天下人笑。此则臣之万幸矣。

臣闻:虎毒不食子。天下父母皆爱其子,其言善矣。景昌为长,臣岂不重之。幼时谆谆教训,尚不能改。盖因天性顽劣,不堪教养。稍加其责,反忿然怒。不遵臣言,另更滋甚。种种恶端不可枚举,臣私心尚冀其悔过,故隐忍至于今日。然今观其行,暴戾依旧。故不令其立朝堂而祸天下。伏愿陛下察之,臣再拜顿首。 ”

定国公是个半文盲,文书生怕他看不懂,写的特别浅显。定国公看着满意,就递了上去。定国公就是个打酱油的,他的折子还没法直接到圣上跟前,而是到了通政司手里。通政使是个略有些迂腐的读书人,看到折子的当时就:“…”

待到晚点,得知徐景昌是想去大同戍边,而定国公却是不肯,更加无语。你拦着儿子给朝廷尽忠,还要圣上替你评理。定国公你脑子里全是水吧?顺手就把折子往上递了,还习惯性的阴了从来看不顺眼的勋贵定国公一把。就跑回通政使衙门四处传笑话儿。不一会儿接到副本的内阁也笑成一团。近来天灾人祸不断,大伙儿好似白捡了个相声似的,都捧着茶杯,暗戳戳的全等着看定国公府如何倒霉。

出乎众人意料的,定国公府确实倒霉了,但不是定国公。

不到下午,圣上在定国公的折子上,用鲜红的朱砂写了血淋淋几排御批:“可,废徐景昌世子位,着定国公幼子徐景林为定国公世子。”

京城,炸锅了!

第201章 喵喵喵

通政使的茶杯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泼在他的脚上,似毫无所觉。他脸色苍白,嘴唇发抖。好半晌才用恐惧之极的声音道:“我跟圣上…说了前因后果…”他五十岁中的进士,正儿八经三十几年八股练习,说旁的不论,告状的本事是吃饭的家伙,再不落的。何况定国公本就是个丑角儿,谁也没拿他当回事。此刻心中悔的不行,早知道就把折子扣下了!现如今,至少福王要恨他个死。再想想朝堂局势,连脚都开始抖,倒宁愿只被福王恨个死了。

自家上峰是什么德性,通政司衙门的人哪个不知?见他吓成那样,整个通政司衙门的人顿时汗如雨下。国公之世子,再几乎没有错的情况下,说废就废。大家都是在朝堂上混的,响鼓还用重锤敲么?

左通政抖着声音道:“圣上是想…”废太子三个字硬是不敢出口。圣上对太子不满,已是有些表征,却是没有一次如此直白。徐景昌在宫里长大,便是真犯了错,通常都会从轻发落。不过为了戍边的事,与父亲顶了两句嘴,说白了还是为了朝廷,竟就无端端的废了他。要说不是圣上别有用心,谁敢信?联系前儿工部郎中叶俊文被派遣大同之事,所有的得了信儿的文官都疯了!

没有人对太子不满!文臣本就讲究嫡长,太子既嫡又长,执政偶出小错在所难免,但一点都没有昏庸的潜质。至少对文臣而言,和气的太子与跋扈的平王,哪怕用脚趾头都知道该选谁。尤其是平王跟文臣关系极不好,他喜欢勋贵。作为一个藩王,文臣管他去死,爱跟谁搅和就跟谁搅和。可是如果作为太子呢?文臣们想死的心都有。朝堂派系林立,打本朝太祖起,就没有这么齐心过。可看着内阁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冒头。

就在此时,有个小官匆匆赶来,在内阁里低声丢下一句:“王阁老殁了。”

史阁老沉默了好久,才冲叶阁老拱拱手,却是什么都没说。

钱阁老道:“内阁,要添人了。”

叶阁老沉默了好久,才道:“是要添了。”占位置的王阁老去了,按顺位他该升首辅,可是一点也没法子高兴起来。太子危矣,旁人或可倒戈,他们家却是与平郡王有仇。庭芳与福王交好,更是加深了矛盾。毕竟福王与平郡王之间,都只差互砍了。圣上是想把太子硬逼到对立面么?而他又该何去何从呢?辅助太子上位,与谋反是全然不同的概念。辅助太子上位,失败了,至多罢官滚回老家。谋反,可是诛九族。可现在的形势,竟是进退维谷。长子正在准备远赴边疆,他辞职都来不及了吧!

各路消息在京城里疯狂流动,而实际上触动圣上的话不过一句——“然近迟暮,或今日之际,是臣死之秋。”旁的什么都不用说了,有这一句尽够了。圣上心中清楚,朝臣是不可能不分派系的,也不可能不对着太子溜须拍马的。圣上并不想废太子,他就是想敲打敲打。前儿他是病的要死了,又没有真死了,你们上蹿下跳的讨好太子,当他瞎吗?便是没有徐景昌之事,他也要寻个由头告诉世人,太子是他封的,他能给,就能收!徐景昌挺冤枉的,可他不是想去大同么?他那小舅舅定照拂他。到时候再封便是。心里更是有些阴暗的想法不愿提起:什么都叫你们猜到,我还做什么圣上?听着回报,他很满意各房的回应。现在没空吵吵了吧?内忧外患了都,全给我老老实实干活!

可是满朝没有人会这么想,没有人猜得到圣上千回百转的心思,大伙儿只看到徐景昌被用莫须有的罪名废了。而徐景昌,是太子的人。就好像圣上发作只需一句话一样,朝臣看事也只需要一件。关键的事,一件足以。

定国公夫人怔怔的看着圣旨,觉得幸福来的格外突然。都说要废徐景昌多么不容易,可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封奏折,就废了?原来他那个嫡长子那样好对付,如果早撺掇着上书,是不是早就废了?何必等到今天!定国公夫人定了定神,从箱子底翻出一块染了香料的帕子,往自己眼睛上擦了擦,就红着眼睛跑去找定国公了。

定国公亦是懵的,他没想废了徐景昌,就是跟圣上吐吐苦水。他们这些勋贵,一年到头少说有百八十件鸡毛蒜皮的事要圣上裁定。通政司少有截下他们的帖子,只要不是政务缠身,他们才懒的管皇帝亲家们三姑六婆。数代联姻,错综复杂,通政使能弄的明白也懒的去弄。要求废世子的不稀奇,还有要求要杀儿子的呢。横竖勋贵上的折子圣上全当逗乐子,就从来没有人当真过,连定国公都没有。

通政使递折子上去的时候,连瓜子茶水小板凳都准备好了,万万没想到,落下的不是好戏,而是惊雷。定国公真傻了,幼子才七岁,全看不出好歹。可徐景昌是太子的人啊!太子也就罢了,他与福王殿下一块儿长大,福王焉能不替他出气?想起福王的蛮横,定国公差点就吓尿了。偏偏奏折是他亲自提的,竟是不好反口。嘴里好似含了黄连,苦的他几欲作呕。

定国公夫人找到定国公时,见他神色仓皇,诚心吓他一吓,好把定国公尽囊入手中。先哭了几声儿,再故作惊恐的道:“昌哥儿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该不会是得罪了圣上吧?”

定国公眼皮一跳,用自己都不信的语调说道:“他一个孩子,只怕见都见不到圣上。”是了,该不是那孩子犯了哪处忌讳吧?莫不是想去大同的事?不像啊!要疑赵总兵,何必派叶俊文去。派个不对付的才合理。可定国公久不理朝政,一时哪里想的分明。

定国公夫人胡诌道:“听说圣上厌弃了叶家,偏他总跟叶家的孩子耍,难道是碍了圣上的眼?”

在定国公世子被废之前,朝上最离谱的八卦就是叶俊文被派去大同修城墙。定国公就是个废物,正抓耳挠腮的想徐景昌到底哪处踩雷,就听得老婆说是被叶家连累,全忘了当初是自己硬把孩子塞到叶家去的,只管跺着脚问:“那怎么办?怎么办?”

定国公夫人见丈夫脸色都发青了,知道她可以出剑了。先是大哭一场,而后,用极为难的语气道:“只怕得委屈了昌哥儿了,还得问问邱家…”

定国公没听明白,条件反射的跳起来道:“问邱家干屁!关他们屁事!你倒是说怎么委屈他!咱们不能一家子都掉沟里!”

定国公夫人犹疑着说:“要不…暂时除名,将来太子登了基,咱再写回来?”果然邱家就是定国公的脉门,凡是不好的事,提起邱家,就能更不好了。要说也怪不得定国公,先定国公邱夫人实在太厉害了。管的后宅水泼不进,逼的定国公只好向外发展,结果闹的自家早产,生的姐儿没养活去了,还怨恨定国公不懂事。叫上娘家人把定国公打的半死。两下里从此结了仇,再没来往过。每每想到此处,定国公夫人就忍不住嗤笑先夫人之愚蠢。男人么,哪个不好色?你管死了家里还有外头呢。光厉害在面上有何用,看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定国公早慌的六神无主,见夫人陷入沉思,慌的立刻就道:“好!我去开祠堂!”

定国公夫人好悬没忍住笑出声来,用力攥了攥拳头,才把喜意压下。赶紧拿帕子再擦眼睛,擦的泪如泉涌,就快步跟着定国公跑去了祠堂。

接到消息的徐景昌游魂似的往家走,他倒不是觉得他爹干了什么,只是局势变化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不由想到,如果太子真的被废了,该当如何?太子,要反么?不反做不到了吧?他必须去大同,必须当面告诉赵总兵京城的事。赵总兵手握军权,是太子一系最有力的保障。军权、军权!没有军权,便是圣上亲册封的太子,也是枉然。心中有事,就没留意周遭,直到走到家门口,差点撞了墙才停下。可是他被拦在了外头,门房为难的说:“世…公子…呃…”

徐景昌没好气的道:“都什么时候了,我进去收拾东西,立等去大同。”

门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公子…国公…国公把您的名字,从族谱里删了…”

徐景昌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门房忙忙的扶了一把,哭着道:“夫人吩咐不让您进门,我们都道您委屈,只没法子。”

徐景昌愣了好久,久到门房的站的腿都有些发酸,才道:“行,我不进门,你去告诉那老虔婆,把我的书都拿出来。总不至于我被除名了,他们就连殿下的书都敢昧了吧?”

门房听了点点头,飞奔往里头报信,老虔婆三个字自是不敢说的,只说要搬书。定国公夫人最不想的便是徐景昌父子见面,生怕徐景昌一哭,又把名字哭回族谱了。现还来不及去衙门备案,倘或定国公心软了,她不是白忙活一场么?直接就把门房打发了。

不一会儿,门房满头大汗的跑出来道:“夫人说,书太多,没法子搬动。明儿一早就把您的书都理好,用车拉去福王府…”

徐景昌都被打击的麻木了,扔了块银子给门房,嘱咐道:“劳你替我看着点儿,一本都别落。也帮忙劝着定国公,节骨眼上,休节外生枝。我那些书他们拿着没用,别叫殿下找着了借口朝他们撒性子。”

语气虽不好,倒是实在的叮咛。门房在定国公家做了一辈子,与徐景昌多少有些香火情,听得他的话,心中一酸:“世子…”

徐景昌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是世子了。”说毕,退后三步,对着正门跪下,磕了三个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202章 喵喵喵

定国公夫人听说徐景昌回来了一趟,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的催着定国公去衙门改户籍,说辞还特别好听,只听她道:“你想啊,咱们当天处置了,才显的诚心。如今正是向圣上表忠心的时候。只要公府在,什么时候不能照看昌哥儿呢?圣上…”说着压低声音道,“年纪大啦!昌哥儿跟福王殿下交好,福王殿下又跟太子殿下好。到时候咱们略求一求,不过就是个圣旨的事儿。忍得一时气,保得一生安。你若怕昌哥儿怨你,只管推到我身上。横竖做父母的都这样。”

定国公被夫人催的头昏脑胀,牵着马晕晕乎乎的出门了。他身边的长随正是定国公夫人的心腹,二话不说就领着定国公办好了手续,又引着定国公回来。公府里头什么都准备好了,定国公夫人母子三个,摆了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素菜,假惺惺的哭的肝肠寸断。定国公郁闷的道:“行了,是他自己不懂事,你别哭了。哭瞎了他也看不见。”

定国公夫人哭道:“谁哭给他看了!”说着又给定国公倒酒。到底是亲生儿子,定国公再不喜欢他,就这么舍出去,总是不高兴的。酒入愁肠愁更愁,定国公夫人母子三个还借着由头可劲儿灌,没多久,定国公就醉死过去了。

不过短短的一天,京城风云突变。到了下衙的点儿,谁都不敢走,全坐在衙门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在此时,翰林院的人接到一条消息:“定国公把长子撵出家门了!”

就有人撇嘴:“他撇清的倒快。”

“做个样子罢了,赶出去,过了风头接回去就是。可惜了了的,好好一个世子呢。”

传消息的那人道:“正紧去衙门里备了案,逐出家门,断了宗了!”

叶俊德惊的跳起:“此话当真?”

那人点头:“才管户籍那边的人当新闻传来的。都说定国公好狠的心。真个怕圣上着恼,做个样子也罢了。竟动真格的。如今迁出来容易,想要回去可就难了。徐公子那样大的人,焉能不恨?”

“有后娘就有后爹呀!”有人笑道,“嘿!后娘的儿子得了好,不撵他撵谁?”

叶俊德好悬骂娘,火烧眉毛似的收拾东西,与同僚们道:“好赖是我学生,他爹犯糊涂,我却不能不管。我先走了,去把人领回家。有什么事儿明儿同我说。告辞!”

就有人抓着叶俊德不肯放:“叶编修别忙着走,领人派个小厮去就行。你同我们说说,你那学生到底怎么样?坊间说的很是不堪,瞧着你竟有些不舍得?”

叶俊德没好气的道:“还用我说多明白?倘或是那等不忠不孝的,我管他去死,接他作甚?嫌家里太大啊?不爱读书是有一点,人还算老实。往常他是世子,心思不在读书上,喜欢玩些奇技淫巧,我没怎么管过他。横竖不考科举,做世子的不祸害百姓就成。如今可得从头学!哎哟,都十六了!嗳你别拉着我,今晚上起就得把字儿捡起来,你们是没看过他那字儿。”叶俊德硬掰开同僚的手,飞奔往外头去了。

叶俊德出了宫,先往福王府去。徐景昌果然在福王府,叶俊德二话不说,拉着徐景昌就往回走:“快跟我家去,从明儿起,你跟着姊妹们上学。我告诉你,你再同往日一样吊儿郎当,我可请家法了!”

福王忙笑道:“叶编修别急。”

叶俊德看了看天色:“就要宵禁了,能不急么?”

福王道:“原先就说好的,徐景昌要去大同。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他都十六了,现学四书五经是没戏的,还不如去大同挣军功。他祖宗本就是马背上得来的威名,他去大同,倒不坠祖先声望。”

叶俊德想了想,还是觉得可惜。徐景昌挺聪明的一孩子,从武远不如从文划算。只是毕竟是勋贵之后,人家要选做武将,似也没有反对的余地。自嘲一笑:“我想岔了。”

徐景昌感激一笑:“老师可别不要我了。诗书还是要学的,正说要好好练字呢。只是如今大同事急,先去了那头。大伯也要去大同,还烦老师替我说个情儿,看在大同能不能教我写写字。我不大擅长那个,千万千万要大伯耐烦些。”徐景昌有些诧异,叶家内宅长辈都喜欢他,但他老师平素不很表露出来,今儿这是…被同情了?

叶俊德喜欢一切上进的好孩子,听闻徐景昌要请叶俊文教写字就笑开了:“他的字凑活吧,教你却是足够了。待你们爷俩从大同回来,再去请教康先生。康先生的字才好呢。我们通不如他的,只怕就你爷爷能跟他比一比。”

听到“你爷爷”三个字,徐景昌心里酸酸的,要他管叶阁老叫爷爷,是认了他这个“儿子”了。尽管不是很讨他喜欢,跟他不是一路人,关键时候却依旧当自己人去维护。徐景昌感动非常,听着他老师的絮叨,犹如天籁。

叶俊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练字的法门,实在不早了,万不可在此风声鹤唳之时违了宵禁,急急忙忙的道:“有什么事儿别自己一个人瞎想,有我呢!”说毕,整了整衣裳,回家了。

福王:“…”你不是来接人的么?说了一大堆就把接人的事儿给忘了!?如今朝堂上混的都是些神马人啊!?扭头一看徐景昌眼睛有些发红,没好气的道:“嗳你怎么还哭上了?哭个屁啊!那俩王八蛋,我真谢谢他们了!早先就怕你被连累,你要是喜极而泣我就不揍你。”

徐景昌调节了一下呼吸,才道:“还不如一个外人。”

福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手掏着耳朵:“谁是外人?嗯?叶小四的亲叔叔,你的老师,是外人吗?娘的那对王八蛋才是外人。还有邱家!嘿!全特娘的给爷等着!不让进门是吧?啊,对了,我说你怎么先跑去邱家的?”

徐景昌木着脸道:“我去试试。”

福王嗤笑:“死心了吧?”

徐景昌道:“原本也没什么心,倒是我表弟哭的跟什么似的,拍胸脯跟我说有事只管找他。”

福王暴躁的道:“那你哭什么?”

徐景昌理直气壮的道:“我没想到老师是那样的人,感动的不行啊?”

福王呵呵,一脸鄙视的说:“哭包!”

徐景昌脸都绿了,炸毛道:“我今儿够烦的了!”

福王嗤笑:“爷还烦呢。你小时候就爱哭,没想到长大了还哭。嗳我就不该改了你的小名儿,咱接着叫哭包。”

徐景昌:“…”好想以下犯上!

福王掏完耳朵,把脚从凳子上挪下来,又一屁股坐回方才自己踩的凳子,拍拍边上的座位道:“别伤春悲秋了,咱没空!我先前没告诉你,大同才战败了。”

“什么!?”徐景昌急道,“那小舅呢?”

福王沉声道:“小舅没事,各处损失严重。西边剩下的半拉墙也没了。蒙古军直接一杀到底,大同被洗劫一空。兵丁死了一多半,粮草也不够了。几个亲兵护着小舅舅才挣命逃出来。此事不要外传,圣上不欲外人知道。”

徐景昌道:“都这样了还派叶郎中去?”

福王道:“看他不顺眼,叫他吃个教训。”

徐景昌几乎厉声道:“那是朝臣!不是我这样吃白食的世子!”

“问题就在于你们俩一个要去送死,一个直接废了!”福王道,“你们两个,全特么算太子哥哥的人。我敢打赌,外头全乱了。”

徐景昌道:“太子殿下呢?”

“除了圣上,谁也不肯见。”福王低头道,“太子妃嫂嫂病了,气急攻心。还不敢叫圣上知道。太子哥哥连病都病不起。至少太子妃病了,圣上问起来还能糊弄过去。太子若病了,圣上问为何气急攻心,太子又如何答呢?”

徐景昌忍不住用力踹了下凳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当爹的了不起啊?当爹的就能把儿子当猴耍啊?有什么不满意的能好好说话吗?背后使绊子算什么?后爹呐?

要说徐景昌有多伤心倒没有,从小到大早习惯了。但愤怒是必然的。被圣上摆了一道没什么,满朝谁不被耍的团团转,可当天就把他扫地出门就太过了。最恨是府里收服的那些人,好几个都经手了他的生意,现在看来是难保了。本来摊子就小,多事之秋,他不能拿小事去烦福王。好端端的居然变成了个吃软饭的,能忍?他又不是没钱!又不是没赚过钱!想着外头那起子黑心人编排的他与福王的谣言,更加肝疼。顺了好半天气,才道:“我还是搬去叶家住吧。”

福王斜着眼问:“干嘛?爷家庙小,住不下你个大佛?”

徐景昌无力的道:“我要是平郡王,这会儿该出幺蛾子了。他就那点子道行,旁的不能,恶心人的事儿一干一个准。我还想出门见人,暂不想做你侧妃。我跟我家不想做你侧妃的师妹作伴去。”

福王的脸顿时黑了:“还说你师妹!全都是你七师妹那一嗓子喊的!爷哪里像个断袖了!”

徐景昌道:“咱乌鸦别说锅底黑,是七师妹喊的,也是你二哥传的。算了,怪我长的好行了吧。横竖我不在京里呆几天了。此去大同,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好交代的。看在邱世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份上,将来你照看照看他吧。”

福王艰难的应了个好字。良久,又低低的道:“等你回来,我送个大作坊给你。”

徐景昌点头:“好!”

第203章 喵喵猫

叶俊德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才记起把徐景昌落福王府了。想想他横竖住惯了福王府,便不急着折回去,只等明天清早使人去接。叶俊德是个不大管闲事的穷翰林,翰林么,聊个天看个书掐个架刺个人一天也就过了。清闲自在名声还好,不缺钱的人家疼孩子的话,极希望做翰林的。可再清闲,也是在朝廷里打滚。近来的朝中风云之猛,再不管事的都知道了。何况叶家不止有他当官,还有个在风暴眼中的阁老。节骨眼上,首辅还死了,连个名义上顶缸的人都没有。

卜一进门,门房就急道:“二老爷你去哪里了?老太爷立等你在书房说话呢!”

叶俊德猛的一惊,快步往叶阁老的外书房而去。外书房里很多人,叶阁老在上位坐着自不消说,往下有大哥叶俊文、二太太越氏、庭瑶、庭芳、庭珮以及幕僚钱良功与杨志初。全家的精英都在此了,叶俊德疑惑了一声儿:“老太太呢?”

叶阁老指了指空着的那个位置道:“她头晕旧疾犯了,起不来床。”

“要不要紧?”

叶阁老眼皮都没抬:“不稀奇,她才犯个旧疾,王阁老直接就吓死了。”天子一怒,伏尸遍野。同样,天子要诚心使性子,胆小的可不得吓出一身病来么?谁后头都是一大家子,尤其是叶家这样儿子弟子都陷进去的。不知道的以为圣上对付叶阁老,还能看个戏;知道的以为圣上想废太子,又从来不把平郡王放在眼里,家家户户正开会呢。

叶俊文不耐烦的道:“老二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叶俊德道:“去接学生了,看他在福王府,叫他们两个先耍一夜,明日早起使个人去接。”又扭头对越氏道,“收拾间屋子,他只怕要常住了。”

叶阁老道:“正经收拾些骑装兵器马匹与他,他不在咱们家常住,他得去寻赵总兵。现蒙古常犯边,赵总兵又是一员猛将,护的住他。”

叶俊文不想聊徐景昌的话题,插话道:“如今我怎么去大同?”

越氏心中大恚,事儿都是你惹出来的,你不耐烦个什么劲儿!

庭芳沉吟:“最新军报是什么?”

叶阁老道:“大同战败,秘而不发。其余的地方有城墙,倒是险险守住了。眼看就要入冬,蒙古人没吃的,只怕更厉害。再则,蒙古的可汗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牧民负担极重,那些个散碎牧民到了冬天饿狠了就来打劫。可巧了,大同城墙又被砸了个大口子。纯靠人力守着,顶什么用?朝廷紧急调配军火粮草过去了。福王殿下捐了自己的私库,圣上也知道没法子省钱,已是下令开内库了。只不过,”叶阁老的嘴抿的紧紧的,好半晌才道,“圣上还是恼了,叫赵总兵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叶俊德腾的站起,鼓着眼睛道:“昏君!”

叶俊文喝道:“闭嘴!”

叶俊德白了哥哥一眼:“君王有错,臣当谏之!”

叶阁老道:“没用。”

叶俊德:“…”

钱良功不想废话,直接道:“当务之急,得想想咱们的处境。二老爷今日做的好,不管怎样,徐公子都是咱们家的人,倘或咱们家都不搭理,更加叫外人看着没底气。立刻就墙倒众人推了。”

杨志初也道:“顶好明日接过来,外头的话传的不像,他不要在福王殿下家住多了为上。福王殿下亦是咱们一伙儿的,他名声不好更糟。我才从外头回来,街头巷尾就都在说闲话了,不是人刻意放出去的消息都不信。”

叶阁老忙问:“什么闲话?”

杨志初道:“徐公子为何莫名其妙被削了世子呢?大伙儿都在猜。就有人神神秘秘的说,是因为跟福王殿下事发了。圣上也是下的一手好棋!”把亲儿子坑进去了吧?这事儿都没法说清楚。

更苦的是严家,女儿当了王妃,喜上眉梢的事儿。哪知才订婚,传福王与庭芳的八卦,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好似他们家女儿是个顶缸的。好容易谣言过了,大伙儿都觉得不像了,正预备结婚,皇后死了,皇子们全守孝,不能结婚。严家院子浅,住着个王妃带几个宫里来教规矩的嬷嬷,挤的动弹不得。勉勉强强螺蛳壳里做道场,安顿齐备,得,徐景昌被革了世子,谣言又炸了锅!江淑人嘴里发苦,还得瞒着严春文,心里越发疑惑福王到底是不是断袖,她女儿怎么办!早知道就告病不带女儿去选妃了,都是什么事儿啊!

消息传的太快了,叶俊德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来报福王。福王气的半死,咬牙切齿的道:“平!郡!王!”

徐景昌弑君的心都有,要拿他做筏子他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就收了一个叫着好听的世子。委屈是有,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好男不吃分家田,只要没有人专祸害他,就活不下去了不成?但圣上你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儿子?他招谁惹谁了?世家公子养尊处优的,长的好的多了!就平郡王这样一个整人都只会姨娘风的主儿,你抬着他跟太子斗个屁啊?能不能换个人啊?你怀疑太子,抬福王也好啊。想逼人造反是不是?他现在就想造反,就想把圣上带平郡王一块儿掐死!

福王站起来道:“不行!我得进宫一趟。”说着就往外头冲。

徐景昌死命拦住:“别冲动!没人会信,现在你撒娇没用。”

福王怒吼:“怎么就没用了?我不是他儿子啊?”

徐景昌道:“他要给你留脸废我干什么?我是你的伴读,还是你表弟!”

福王顿住。

徐景昌喘着气道:“圣上疑上我们了。”

“疑我…作甚?”福王像是问徐景昌,又像是问自己。

徐景昌平静的道:“我不是一般的世子,我是娘娘照看大的。我是个女孩儿,就是皇家人。倘或你有妹妹,我就是你妹夫。你分府之前,我连过年都住宫里。圣上还抱过我呢。记得那年过年,我们一左一右跟着圣上坐么?皇后娘娘的身边就不提了,小时候是咱们俩的专座。后来大了你搬出坤宁宫,我才再没去过后宫。”

徐景昌顿了顿,道:“就这样,圣上连个上折自辩的机会都不给我。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给没了的娘娘留点脸。说我不忠不孝,我是谁看大的?”说着嘲讽一笑,“我小时候还住过坤宁宫呢!”

福王沉默了。

“没有人傻,”徐景昌道,“先前似有似无的谣言,恐怕还有人信。这会儿该明白的都明白了。无非是圣上敲打我们,平郡王趁机作乱。事关殿下,没人敢去圣上跟前嚼舌。”

“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

福王自嘲:“嘿!长到二十岁,爷竟开始受起委屈来!这没娘的孩子啊,啧啧!怪道儿叶小四那鬼精灵儿,一听她娘不好了,吓的跟要散魂似的!”

徐景昌想了好久,才道:“我要去叶家,宵禁了,给我个批条儿。”

福王道:“你现跑也来不及。人家当你心虚。”

“不是跑,跑有个鸟用。”徐景昌道,“我要见阁老,事儿不对。谣言随他去吧,不伤筋不动骨的。”说完忍不住鄙视了下平郡王,“就那种缺心眼儿才觉得谣言能伤人。太平盛世的时候,说几句我还伤春悲秋一下。生死关头了,谁管那些玩意儿。”

福王知道自己对局势的判断能力几乎没有,他就一个闲王,阁老且没认全呢。只得写了个批条盖了印,使了两个侍卫把徐景昌送出门去了。

徐景昌来到叶家时,外书房的会还在胶着。现在几乎是个死局,讨论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徐景昌进门,叶阁老倒不意外,只问:“有急事?”

徐景昌道:“回老太爷话,心里慌,只怕有事。”

叶俊德已听了谣言,安抚了一句:“清者自清。”

徐景昌道:“不是为了那个,我就想,怎样才能叫圣上别胡闹了。再逼下去,太子殿下可是要疯了。往下数的皇子,就真个没有一个能顶用的!现扶起打擂台都不够使的。”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太子一步没走错,错的是圣上发癫。除了一杯毒酒弄死了圣上,似乎也没别的路。

庭芳几乎沉默了一晚上,此刻才道:“太子暂时不会疯,但赵总兵要是死了呢?”

叶阁老皱眉。

庭芳继续道:“边境九镇,摆明车马是太子系的只有赵总兵,这是出身使然。其它的都不好说。太子之稳,不单于礼法,而是跟所有的皇子相比,他在军队有自己人。事实上太子系是两个皇子,两个最得宠的皇子。所以平郡王根本就上不了桌。圣上想制衡是没办法的,不能抬举哪一个,就只好削弱太强势的太子。问题在于,太子真被削弱了,先不提他如何接任这个国家,他自己得先没命。野心都是养出来的,现在中间的皇子没野心,但一旦太子弱了,凭什么垃圾一样的平郡王能上?别的就不能上?尤其是大伙儿都不喜欢平郡王。倘或太子没了军权,所有的皇子都一个样了。太子被圣上压着打,平郡王上蹿下跳,其余人怎么选?十一个皇子,刨开太子、平郡王与福王,还剩八个。大伙儿分分,如何?”

叶俊德想着史书上诸子争权的惨状,整个人都软在了椅子里。叶阁老的脸色晦涩不明,庭芳说的,他自然想的到。问题就在于,赵总兵怎么才能在蒙古人的铁骑下活着。

庭芳闭上眼,想了好久,才轻轻道:“爹,带我去大同。”

第204章 喵喵猫

叶俊文条件反射的道:“胡闹!你给我闭嘴!”

叶阁老阴冷的说了一句:“再废话扔你出去!”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叶俊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叶俊德踹了一脚,闭嘴了。

叶阁老问庭芳:“理由?”

庭芳坚定的道:“修城墙。只要有城墙在,赵总兵就不会那么被动。现如今是没了城墙,靠他们修到猴年马月去。老太爷您速速替我准备东西,出门一趟,还是苦寒之地,要的东西多了。”

叶阁老瞥了庭芳一眼:“东西好说。你觉得你去能力挽狂澜?你修过城墙吗?”

庭芳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别人家还可以调转马头,换个皇子搞拥立之功,咱们家掉不了头。不博一把,怎么死都不知道。我固然可以不去,但我绝不想过在教坊司里迎来送往的日子!”在古代,出了事没有单扑哪一个的,一旦出事,就是男丁犯事者杀,不犯事者流,女眷要么长流要么官卖。这也是为什么古代宗法强盛,因为即便你家族内不团结,犯事了一样捆做一堆。本朝根本没有理科,朝堂上那帮已是高手。边疆不可能有,想也知道他们修城墙的方法还是傻乎乎的磊石头。你磊到猴年马月去!

叶俊文忍不住道:“你一个姑娘家,去什么军营?你当是出城玩?”

庭芳炸毛了:“你给我闭嘴!你再说一句,我回去就把周姨娘就地打死!见天儿跟个姨娘混的不知东南西北了,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啊?姑娘家姑娘家!你别遇事就记得男女行!不!行!你特么生一个会算学的儿子出来啊?你生的出来吗?生不出来就给我一边猫着去,没你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