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故作不满的添了把柴:“你若说他家,我尽知的。我才来南昌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姑娘,说是君家人。细细问过才知道,竟是族中为着夺她家产,故意不给她吃饭,想要活活饿死她去。”此乃收留君子墨的官方说辞,庭芳放下茶盅,接着道,“我见她可怜便带在身边。哪知过了不多久,她家堂妹又晕倒在我家门口。又是寡妇带着女儿过活的。我登时就开了眼,往年在京里,都听说世家大族如何惜老怜贫,哪知道他们自家就耍起了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招数来。”

沈康顺之妻先念了一句佛,才道:“此事都在南昌城里传遍了,都说郡主宅心仁厚呢。”说着撇嘴,“君家虽是豪族,在本地名声极差。郡主可仔细着,别着了他们家的道儿。”

庭芳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果真?我来了南昌只管算账,竟是不知道。”

众人又七嘴八舌说起君和豫的不好来,其中最要紧的便是他只管讨好文官,不曾搭理武将。再有些诸如小气黑心的话,八成都是陈凤宁弄的鬼。庭芳做洗耳恭听状,装出好一副年纪幼小不谙世事的模样。她在算学上有大才人尽皆知,又才十七八岁,众人难去防她。这样的年纪能有一门本事修到了头都算百年难见,有不足之处就不奇怪了。一帮子武官太太凑做一处闲话了半晌南昌几大家族的奇闻异事,倒也热闹。下午时分,有耳尖的听到幼儿哭闹之声,彼此使了个眼色,纷纷告辞。

庭芳送走了武官家眷,接着又去外祖母姜夫人处与文官一系的吃酒看戏。看在场的人数便知武不如文,至少官职数量上,文臣比武将机会大的多。见过了人吃过了饭,按“规矩”庭芳便在江西站住了脚跟。庭芳最不守规矩,心知若非顶着个郡主的名头,只怕现在愁怎么拿捏。有了郡主的名头,也只是面上好看些。内里不服的人有许多,只不好当面冲撞了福王的宠臣罢了。

庭芳才懒的管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力降十会,此次房知德除了运铁轨,还运了两船火枪。待徐景昌的火器营见了成效,他们自然就服帖了。幼时在家中仅仗着陈氏宠爱就走彪悍路子,如今到了外头,再带了小儿女情态才是徒惹人笑话。

南昌城内的房子紧缺,有了住所的尚可享受天伦,没房子的都心急火燎的冒着雨雪做活。再不济出来做一日活,就管一日的饭,好过耗着家里为数不多的存粮。现如今众人心里只有一件事,众志成城,将那房子盖好。工人们手脚越发熟练,想出了好些改良的方式。木工厂也随着工人的提议,细微的调整产线流程。全城不单徐景昌用水力驱动,还有许多工匠从徐景昌处接了活儿,按着规格制作零件。徐景昌一样管饭,还给少量的钱财。城中原先看徐景昌盖屋方式不顺眼的老木匠们,见徒子徒孙都有了营生,眼红不已。幸而几个大族修缮房屋且找他们,彼此落了个自在。

全城齐心协力忙到二月间,庶民的房屋大功告成。放眼整个南昌,一片齐齐整整的建筑。家家有水户户有沟,庭芳效仿门前三包政策,规定了多少户为一里,均摊维护饮用水的竹管与排水沟的清洁。远离江边的地方,还有一大片规划好的空地,将来预备炒地产。庭芳勾起嘴角,从古至今,哪座繁华的城池没有地产商人?叫她也从中捞一回金吧。

就在百姓们兴高采烈的住进难得的房屋时,一股不安在此间生长。绝大多数人入住都是欠着债的,十数两的银钱不是小数。普通农户一年到头结余有三五两都算好人家。十两的欠账不知还到何时,更不知利息几何。惶恐的人,就如惊弓之鸟,一点动静即可刺激的他们没了理智。君和豫对工人的刻薄,渐渐形成了憎恨。过年就想去君家讨债而被家丁阻拦的人,更愤怒的煽动着群众。

能活着入住新房的虽是多数,可入住之前,不知眼睁睁看着多少人埋尸于此。君和豫若能给口饱饭,或许有些人就能活着一齐做街坊。活下来的人是团圆的,也是残缺的。不可憎恨发洪水的老天,还不能把妻离子散的仇记在君和豫头上?

陈凤宁冷眼看着,理事多年,他比谁都知道百姓是极好糊弄的。他们懦弱又暴躁,脑子简单又四肢有力。几个月润物细无声的引导,所有人有理或无理的无处宣泄的愤怒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二月十七日,久未闻肉味的百信,在一个汉子振臂一呼之下,蜂拥入君家聚族而居的地界。一时间惨叫声四起,有君家人的,也有百姓的。

富户聚集的区域,登时陷入了恐慌。

第364章 汪汪汪

君和豫不知被谁一砖头砸在头上,一脑门的血,几个女眷当下就晕了。惨叫在今日的君家庄园内不稀奇,到处都是响动,哪里听得见这犄角旮旯里的声音?君和豫被砖头砸出了几分清明,今日显然有预谋,否则何以有人跑到茅房来围追堵截?便是有人要算计他,也犯不着拉上整个君家。到底是阁老之后,如此劫掠,陈凤宁岂敢不上报?自问与陈凤宁十年交情,连他都见死不救,再想起君子墨如今的去处,自问心里明白了八分——新来的都指挥使盯上他们家了!

君和豫所料也不差,只没想到新来的都指挥使盯的不止君家。来不及想出应对之法,腹部又中一脚,登时觉得一股血气直往喉咙冲,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君二老爷也好不到哪里去,被揍的鼻青脸肿,百般想不明白他们怎地为了打人,连钱财都不要了?不用去库房搬东西么?

这几十个人原就是没抢着好地方空手乱窜,见了当家人,只好胡乱打着出气。打完开始剥身上的装饰。丝绸的衣裳也是钱财,何况还有首饰。君家两房被剥的只剩中衣。人有手脚快慢,有些人抢的多,有些人抢的少。为首的人怒喝道:“都是兄弟!总要公道均匀才好!”

就有人心里想:撸下的两个金镯子怕有四两重,就当四十两银子,还了住房的欠款不算,竟还有二十两的本钱,谁还要兄弟?

分的少的又是一般想头,一块儿来的,凭什么别人发财?

想叫多的吐出来,是再不能够的。带头的老大想了想道:“你们都把抢的拿出来,我不用你们分,好叫我心里有个数。”

几个人相识颇久,彼此都知道底细,老大自是公道才坐的稳第一把交椅。几十个人纷纷掏出自家所得,当真还有十几个人一毛没捞着,怪道脸色黑如锅底。

老大把得了钱财的与没得钱财的分作两拨,而后指着地上的二十几口子人道:“你们先挑!”

有伶俐的立刻扑上去,抓住了大姐儿。大姐儿才吓的静若寒蝉,此刻又大声尖叫。大哥儿见妹子被掳,忍着身上的伤痛就要起来打人,被不知哪里飞出来的一脚踹翻在地,捂着腰子痛的蜷缩成一团。劫匪们都反应过来,纷纷朝着自己看上眼的下手。如此细皮嫩肉的奶奶小姐,便不是自家享用,买出去都值几十两银子。

把顶尖的一拨儿挑走了,那抢的少的再挑余下的。男孩儿只要长的好,一样能卖个好价钱。有些达官贵人喜好异常,只怕买男孩儿还肯花钱些。不到一盏茶功夫,君家两房人在哭喊中被瓜分殆尽,只余几个老的没人要,连君大爷都被绑了,预备卖去矿上淘腾几个钱财。几十个人的团队,人人得了好,都说老大不愧是老大,将来还跟着他混。

各路劫匪喜笑颜开,君家众人却哭的声嘶力竭。不过一日,被打死的、被绑走的、不堪受辱一头碰死的、儿孙皆丢受不住跳井的,好好一个几百口子的君家,待到日暮时分,活着的竟不足百人,皆为老弱病残。

赣江已恢复些营生,江上船舶纵横,抢了人的二话不说就寻了船家,旁的劫匪有样学样,跟着顺水而下,直往松江。昔年庭芳在京杭大运河上都寻不着,如今这一帮子沿着滚滚赣江长江而去的,又哪里截的住?何况陈凤宁根本就是主谋。

此事乃陈凤宁一手操办,庭芳不曾插足。因不肯住富户提供的庄园,离君家倒有一段距离。期间听得都指挥使司的人来报有乱象,她知道是陈凤宁动手,只按兵不动。直到一切归于寂静,庭芳才知道全部细节。君子墨立在一旁,脸色煞白。再恨族人谋夺家产,再恨族长见死不救,也从没想过全族覆灭的结果。寒意从脚底爬上脊背。垂死挣扎过的人,知道同族人的下场,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

庭芳坐在椅子上,怔了许久许久。幕后主使为陈凤宁,挑头的则是君家旁支。与有大庄园栖身的本家不同,君家旁支多半已搬入新生活区,住上了楼房。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丰而知荣辱。虽不到此境界,至少有了居所,就有了根基。庭芳万没想到,有了根基的君家旁支,对本支能下这样的狠手。再瞥一眼默默流泪的君子墨,也不禁打了个寒战,昔日对君子墨,不也是赶尽杀绝?

挥退了左右,独自在灯下沉思。领头的人未必想的到结果,就如新中国那不堪回首的十年,不过一件小事,谁曾想余波荡漾到八十年代?陈凤宁之计,利用的是人性,是贪欲。就如她当初在会芳楼利用的一样。可刘永年的贪欲达到了庭芳的目的,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然上万人的贪欲,放纵起来竟是这般结果。豪强都不无辜,但除却几个手染鲜血的,绝大部分罪不至死。残酷的现实是,死了的,或生不如死的,恰恰就是罪不至死的那一群。

庭芳又一次深刻的感受到,乱世之中,最容易受伤害的不是坏人,亦不是好人,而是弱者。庭芳能接受把豪强统统撵去种地,把数代积累的财产毫不留情的抢去充公。为了实现土地国有,很多牺牲都无可避免。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坦然接受连坐,更不能接受还未成年的孩子们流落烟花巷的结局。没有人比她更懂什么是皮肉生意,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群孩子落入青楼是什么下场。若非她两世为人,若非前世老板与今生叶阁老的细致教导,若非徐景昌孜孜不倦的找她的同时发展实力,她都不知道能否全身而退,甚至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

我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庭芳的胸中如堵着棉絮,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徐景昌掀帘而入,看到了灯下脸色发白的庭芳,静静的挨着她坐下,良久,才道:“我今日才知道,阴谋比战场还能杀人。”

庭芳幽幽的道:“看是什么战场。”

徐景昌低声道:“竟比蒙古铁骑下的大同了。”还不如明火执仗的抢!又过了好一会儿,徐景昌低落的道,“我没拦住那些被运走的孩子。”

庭芳苦笑:“我们本来就没做准备,而他们则有详细的计划。”玩政治的就是这么龌龊,以庭芳的阅历,当然知道有无辜会被卷入。想不出如此惨状是一回事,想不想的到是另一回事。可她依旧装作不知道,因为不想干涉陈凤宁的决定,她用“实际行动”对陈凤宁表示敬意,来为将来双方合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天下将乱未乱,盛世最后的余晖照耀着这片土地。所以庭瑶选择辅佐福王,而非挑唆徐景昌造反。陈兵百万的九边,数不清的忠于朝廷的义士,会在皇权旁落的时候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庭芳亦是不想将来按下葫芦浮起瓢,才做了与庭瑶同样的选择。否则从后世穿过来的庭芳,有什么不能想?又有什么不敢想?那时候皇帝都没了一百多年了,篡位又算得了什么!?

可福王的实力太弱了,四年的积累,仅仅够他在中枢给太子添堵,甚至连逼宫都做不到。九边互相牵制,京城虽添了大同出来的兵马,禁军与五城兵马指挥司却牢牢握在圣上手中。如此孱弱的局面,落到庭芳当下,则是陈凤宁只肯站队,不肯付出全力。江西因陈凤宁的存在,比别处阻力小,却也仅仅只是小,而不是无。

庭芳不得已向陈凤宁妥协,甚至为了将来的谋划,替陈凤宁隐瞒了他首鼠两端的行为。如果世界已成漩涡,没几个人能独善其身。

灯花爆了爆,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徐景昌抿了抿嘴:“姥爷不该使如此手段。”

庭芳道:“不过是久居官场之人惯用伎俩。”

“四妹妹…”徐景昌声音晦涩的道,“天下就得靠如此伎俩来夺么?”

庭芳坚定的摇头:“不!我从来能用阳谋、不使阴招!”

徐景昌道:“南昌境内还有别的豪强,江西境内更多,放眼天下,那便是不计其数。今日领头之人,想的或只是钱财,待到了那处杀红了眼,便又想着旁的了。你说我们要行天下王田,我怎么制的住兵丁不去滥杀无辜?岳家军的军纪,又是如何做到?你知道么?”

庭芳点头。

徐景昌握住庭芳的手:“你教我,四妹妹,我不愿滥杀无辜。”

徐景昌从来心软如棉,不惹急了他,什么事都能善罢甘休。今日君家的惨状刺痛了他。庭芳心痛的抚着他的脸,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让徐景昌来面对乱世争伐。他应该属于法制健全的太平盛世,风流倜傥的走完人生,而不是此时此刻备受煎熬。

“史书上有许多记载,首要是当地经济。”庭芳慢慢的说着,“岳飞控制了五郡田产,出息可养活兵士。你不能指望饿疯了的人还有理智。那种人便是有,也是极少数。普通人生存才是第一位。”

徐景昌点头。

“然而最重要的…”庭芳顿了好久,才一字一句的道,“是让所有的士兵都明白,他在为何而战!”

第365章 汪汪汪

军人为何而战,在庭芳的前世,是不需要刻意问的。百年屈辱离殇,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选择了从军这条路就是选择了保家卫国。这份选择无比崇高,哪怕入伍的时候是个杀马特,新兵三个月,就差不多重新做人了。庭芳始终信任军人,就因为无论网上爆了多少乌七八糟的事,真到她命悬一线时,对她伸出援手的永远是子弟兵。这一份理所当然,是几十年的淬炼,是建党之初就有的方针。所以可以期待,可以托付。

可如今的时代不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凡有条活路的,都不会选择当兵一途。宋朝兵丁脸上要刺青,那不是荣耀,而是耻辱。当然宋朝为了维稳,把流浪汉都收拢做了工程兵,在宋初的经济环境下做了流民,的确算不得什么光荣。然所有的人,即便当初好吃懒做,走错了小小的一步,便再无翻身之日。那么必然是稍微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去错那一步,哪怕尝试都不会。其兵士的素质可想而知,因此坐拥天下财的宋朝,才会被称之为弱宋,最后才会被打的那么惨。那是落后文明对古代华夏巅峰文明的袭击,按道理来说,胜负连悬念都不应该有。

说什么蒙古铁骑踩遍所有文明,可同时代的欧洲与印度,又岂敢与占世界80%GDP的宋朝相提并论?结果还是没有悬念,只不过不是华夏人所愿意看到的。

而燕朝承明制,实行兵囤。庭芳的前世不懂,以为兵囤就似努尔哈赤的政策,无非是出则为兵入则为民。到了本地才知,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军户,世代为军户,分你到哪儿就到哪儿。一人入伍,世代为兵。明朝甚至不允许军、工、民互为婚姻。本朝亦是不许,侥天之幸,没几个能提溜出来见人的皇帝,诏令成了废纸,挣得了些许自由。

了解此制度后,庭芳差点气乐了。嘿!合着当兵跟她当时做鸡是没区别的!说的好听叫军爷,说的难听这特么不就是妓女么?更不消说军户的土地还经常被达官贵人侵占,就如周毅,当兵当不下去了,当良民又没资格,简直比伎女从良还艰难。不遇着徐景昌,他就去当朝不保夕的货郎了,哪日饿死在路上,都无人收尸。

固然军户屯田不上税,可子孙繁茂的家族也没别的选择,几代下来,个个精穷,逃兵无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一群人,你指望他能明白为何而战是不可能的。他们来参军,为的就是吃饱饭。再说的难听点儿,那便是为着有仗可打的时候,顺便劫掠百姓,自家发点小财。毕竟绝大多数军户,是做不到军官的。军纪那种浮云般的玩意儿,能当饭吃么?甘肃不就叛乱了么?大同军纪好,那是赵总兵太能捞钱,不然他照样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饭都吃不饱,谁给你卖命?

如今徐景昌的兵,也只知道跟着他有饭吃。这是南涝北旱的灾年,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这些人会维护徐景昌,可未必就能听从徐景昌不扰民的禁令。过分严苛的军纪会让兵丁们流失,不远处的刘永年,正等着修整兵马,好趁乱成就大业。如何治军,是横在徐景昌眼前的首要难题。

庭芳想了许久,才慢慢道:“咱们不能再用军户制了。每个人都会问为什么?凭什么?当兵的或问不出,可心里怨愤积累的多了,难免失了良善。他们生来就是军籍,或有一二愿读书考功名的,却无资格,连田间老农都不如。奴籍还有放良的指望,军户贱如教坊,怎怪的人心生怨?如今也无甚规矩不规矩了,便从你开始,咱们的兵,到了年纪就回家。民人可分田地,军人便谢他保家卫国,多分送些便是。不幸战死的人,有父母家眷的,都要照应到。前头有人为你送命,你不能不管他的身后事。原先这个有定例,层层克扣下,却也形同虚设。故咱们还得设立监察。得让当兵的能发出声音,他才会心心念念的呆在军营。”

徐景昌道:“立了大功的,也似考了科举那般,许他立牌坊。于天下,文臣武将都不可或缺,怎地只有文状元能炫耀于乡里?”

庭芳微笑:“便是我说的那‘为什么’‘凭什么’了。老祖宗拼死挣下的基业,不若文官得脸,你心中也是不服的。”

徐景昌爽快的道:“是。”

庭芳又道:“汉朝重武,非功不得封侯;唐朝也重武,连个写诗的都恨不能纵剑江湖。可那些朝代的末期,无不是军阀混战。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夺的不止是兵权,从此天下当兵吃的粮晌再不自地方,而是中央。譬如本朝,七成以上的税负都用来养兵。不得已,又想出了军屯。不是不承认武将功勋,打压武将,防的是军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文人。”庭芳讽刺一笑,“先太子若不是满脑子仁义道德,命归黄泉的可不会是他。我爷爷若有兵权,天下也早姓了叶。”

徐景昌道:“得在其中找到一条均衡之道。”

庭芳点头:“可细论起来,我也不知什么是均衡知道。”

徐景昌愕然:“你不知道?”

庭芳苦笑:“师兄,你家四妹妹又不是全知全能。打小儿就没碰过,除了史书上点评的几句,我连军屯都不曾细瞧过。真做起来,两眼一抹黑。道理是那个道理,可道理与实际之间…犹如天壤。”所以办实事的人厌恶空谈。不说治国练兵,当年庭芳想到一个创意,要在系统中实现,都非朝夕之功。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如何建设解放军那样的钢铁之师,她一点头绪都没有。打回京城是有信心的,比烂的时节,自家不太烂就可以了。可在生产力弱小的皇权农业的环境下成就奇迹,连想一想都觉得艰辛。

徐景昌见庭芳满面愁容,不由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道:“是我太急,且容我思虑一二。在东湖时,军纪也算不错。无非是赏罚分明。再则,我想要什么样的兵,见着了,就大肆表彰提拔,大伙儿自然就跟着学了。聪明人哪儿都有,咱们才开始呢。”

庭芳强调了一句:“得让他们有指望。保家卫国之后,是安居乐业。”说着从徐景昌怀里挣脱出来道,“前因后果都得分说明白,含混那是文官官场的习惯,不能带去军营。”庭芳一瞬间明白了政委存在的意义。口号喊出的激情,只是一时。若想让他们退役后还以共产党人自居,还以曾经为傲,就得真正明白他们的血液流入何方,他们的汗水创造了什么样的辉煌。“得有那么一个人,每个百户所,就得有个能讲明白话的人。军营里是要赏罚分明,可为何赏为何罚?能打仗的百户,可未必分说的清楚。上头的政令,也得巧舌如簧的他们用通俗易懂的话告诉目不识丁的兵士。”

徐景昌瞠目结舌:“这样的人才,上哪里寻去?”

庭芳道:“叫钱先生选了伶俐的培训!再则许他们好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干的是幕僚师爷的活儿,却一样能升官。咱们单劈出一个官职,可与将领为一个系统。做的好了,还能领兵打仗,成就万世伟业。还有,文臣武将无需泾渭分明,这些退下来的将领或还年轻,无可去处,就让他们去做主政官。哪个领兵打仗之人不用算钱粮?不用统管后勤?只怕做了县太爷,比才考成进士的县令还强些。只要当兵的有奔头,不怕勾不着人才。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来的人多了,便是咱们思虑不周之处,也有的是人弥补!”

徐景昌抚掌:“妙!我常苦恼无将才,你的法子好。”

庭芳立刻泼了盆冷水道:“想要得用之人,从来不易。便是咱们做大了,你的眼界也上去了。现在觉得得用的,将来就觉得不好了。人才不必操心,咱们还得想如何使好庸才,那才是本事。”此话乃庭芳做主管时的血泪经验。先前公司才创业,招的尽数是妖魔鬼怪,好容易带出个得用的,一转眼人辞职了,又得重新带。矮子里头拔将军,拔来拔去满意的都极少。待到公司发展出了规模,以为可以好好选选人、当当大爷。谁料盘子大了要求更复杂,不中用的还是不中用。故庭芳先前带着振羽,虽觉得她苯,忍了那么许久,就是前世磨出的性子。他们征的兵,大字不识一箩筐,比前世遇着的混世魔王们还令人头痛,所以能把他们调度起来,才算的上是高手。

夫妻两个太年轻,所学到的东西都太少。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徐景昌把今夜的谈话,拿张纸写了。写的当口,又有新思路,不免涂涂抹抹。庭芳见状,不去搅他思路,悄悄退出房间,寻君子墨去了。

第366章 汪汪汪

君子墨来了兴致,忙问:“另起炉灶?”

庭芳道:“原男耕女织十分合理。吃饭穿衣乃人生大事,缺一不可。没了房子还能搭个窝棚凑活,没了饭,撑不过三五天;没了御寒之物,入冬即冻死;男人力气大去种地,女人力气小却灵巧便在家纺织,没有好歹之分。何以分出了尊卑?无非人们总是好拉帮结派,又或要抵御外敌。女人纺织能赚钱都不顶用,有命赚,还得有命花不是?一旦要保命了,便有了男尊女卑。到底能打的比能赚的更值钱。”后世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歧视,是上位者的纵容。因为上位者想要某些人效命,所以鼓励他们去掠夺,来达成观念上的统一,以便更好控制。

哪怕是儒家,君臣父子,也是环环相扣。一层层剥削,直到碰到那最无力反抗的。夫为妻纲之下,还有奴婢。贱籍不算人,连交人头税的资格都没有,尽可给“妻”欺压打骂。哪怕后世都还有女人怀念“随意处置小妾”的制度,可见恃强凌弱实乃避无可避的人之本性。若想解决,不是消灭强者,而是“消亡”弱者。当人人都自强,天朝就不再有土壤。

君子墨心有所悟,道:“郡主可是想同商帮一般,做那女子行会?”

庭芳笑道:“行会不中用,恕我直言,你们君家宗族,与行会无异,后来呢?人心多变,靠着行会,到底是要废止的。”民间组织,尤其在华夏,能撑三四代已是不错。到后来几乎全被脑残浸染,早丧失了初衷,只剩另一种形式的恃强凌弱而已。

君子墨想不出个所以然,忙问:“那还有旁的解决之道?”

庭芳道:“行会再往前多想一步便是。妇女纺纱所得,终不如种田所获。不是纱不值钱,而是叫中人赚了大头。再则纺纱谁都能做,家家户户自给自足。若说有产出,那是瞧不见的,若非要分辨,到底一年有能赚几两?故我要行王田制,地非私有、山亦国有。雇了人来种桑养蚕,统一收在大厂子里,按月发工钱,省却了中人的利,女工有了真金白银,朝廷亦收了丝绸贩运得利,岂不两厢便宜?再在厂里成立行会,譬如张三打老婆,他老婆是厂里的女工,咱们团结一致,叫上二三十个妇女替张三老婆出头,还有什么不成的?男人力气大,却是一盘散沙,奈何不得成千上百的女工。厂里还搞托儿所,专请人来看孩子,不拘男女,都读书识字。第一代方做女工,第二代已识文断字。到了此时,女孩儿要说去科举,才有了本钱。”

君子墨垂下眼睑:“男人不许,也是无法。朝廷还是男人说了算的。”

庭芳促狭一笑:“我若能让朝廷不单男人说了算呢?”

君子墨望向庭芳。

庭芳道:“不然我上蹿下跳做甚?你在我家住了好有小半年,我家师兄是什么脾性你尽知。我便甚都不做,只靠着他,他也不会负我。可话又说回来,我倘或只做闺秀,也未必让他动心至此。我小时候在闺中,便是顶顶调皮捣蛋的那个。可我们家学里,兄弟姐妹们加起来都不如我的成绩好。那八股文章我同兄弟们一处学,做的比他们还强,偏不能下场。次后我出了好多书,众人都道我有才,那又有何用?文人雅客的随笔里写上两句,徒增几句叹息,还得被他们意淫个遍。每每想到此处,我就寻思,有什么法子能真正出头?”

君子墨却直指核心:“你帮了福王殿下,待福王殿下登基后,翻脸不认人又能如何?”

“他不会的。”庭芳心道,有的是方法叫他就范!光武帝且能被豪强扼住咽喉,福王那废柴,放眼望去,满朝堂不是他爹的人就是他哥的人,为了稳固江山,自是逮着谁用谁。庭芳不厚道的笑,废柴有废柴的好啊!

庭芳又道:“想要男女平等,我此生或不能见了。”几百年后绝大多数国家都不能实现,现在就想逆天而行,是再不能够的,“但是,我可以试着点一把火,翌日这把火呈燎原之势也未可知。”

君子墨不是闺中的天真少女,她实实在在的垂死挣扎过,知道以女人的娇弱对抗男人的强壮有多么困难。她跑去深山里打猎,为的便是避开树林边上成群结队的男人。宁可直面虎狼,也不想与人周旋。休说势单力薄,便是她也三五成群,终是弱势。庭芳之前所述之美景,心向往之,却仅心里想想便罢;最后一句,才是打动她的所在。想了一回,道:“天下的女人,都叫关傻了、打怕了、教木了。便是手里有了田,有了银钱,没有男人护着,心里空落落的。耳根子又软,心里有想头,旁人说几句都妥协了。”

庭芳道:“打小儿教她们听话,不拘听谁的,总之要听话。长大后就难有主意。我今日来寻你,便为此事。先前忙乱,一直不曾好好谈。我想做一番事业,却是独木不成林,总要有几个帮手。翠荣她们很不错,与你相比,差了点火候。”

君子墨笑道:“是差了点野性吧。”

庭芳抚掌大笑:“野性大妙!”

话到这个地步,君子墨心里已是肯了。便问:“郡主要我做什么?”

庭芳道:“我有两件事。头一件,便是办那缫丝厂。如今朝廷从海运里赚钱,立刻有无数百姓纺织。咱们一步一步来,先产丝卖与他们,以后再做纺织厂。除了丝纺织厂,还得有棉纺织厂。棉布西洋已用机器生产,故我留了个传教士,将来做翻译也好,做中人也罢。先头得吃点子亏,搞个合营,待把他们技术学了,再做打算。”

君子墨见庭芳停住,才问:“第二件呢?”

庭芳道:“妇女聚集之处,少不得有闲汉窥视。就如你所言,女孩儿打小往乖了养。待到吃了亏,少不得就有注重名声的不欲女儿来厂里上工。我们自是不缺人手,可是子墨,我们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赚钱,还有…放火!”

庭芳继续道:“前一桩,我看翠荣就能办。你们族里还有好些女孩儿,若是聪明的,不妨往我跟前送。实话告诉你,给我做丫头,好多着呢。”

君子墨就是丫头们的先生,还有什么不懂的,忙道:“我且去问一圈儿。”

庭芳又道:“第二桩,只能你来办了。”

君子墨点头:“我知道了,郡主可是想选上一群悍妇看家巡夜?”

“正是,”庭芳笑眯眯的道,“火枪那么精贵的东西,给你随便玩。无商不奸,不收回点子好处,岂不亏死?”十几岁的小姑娘,如此敏锐,当真天生的管理者!总有成大事者,后人牵强附会说他幼年如何如何。现想来,杜撰难免,但幼年必有不凡,才能脱颖而出。大器晚成者,多半差的是运气,而非天资。

君子墨嗔道:“郡主不早说,我又玩的兴头,又心中惴惴。早知道您打坏主意,我可劲儿拿枪打猎去。只那火枪后坐力极大,不是我这般打小练着的,只怕使不上。”

庭芳哀怨的道:“别说她们了,连我都不够力。”

君子墨忍不住噗嗤一笑。

庭芳道:“但我练的好火枪,旁人也能。乡下能抗木头下田地的壮妇不是没有。我头一条给你的任务,便是带人往乡下走一圈,将那壮妇都给我收拢了来,我要建女子巡防队。先操练熟了,省的临时抱佛脚。”其实庭芳更想要娘子军,只是太惹眼,先曲线救国。待练了出来,不是娘子军也是娘子军了。创业总是艰辛,阻力能小一些是一些,非原则问题,她一贯是毫无节操的。

君子墨调侃道:“有了壮妇,南昌再无人敢打老婆啦。”

庭芳忽然正色道:“子墨,唐有平阳公主、以军礼葬之;明有秦良玉,位列朝堂。其实前人已经点火,你亦可以把火烧旺些。说到底,人都有私心。女人们再乖巧,手里拿了钱财田土,便不一样了。钱是人的胆,是人的脊梁。或不能燎原,咱们也混个女将军当当如何?”

君子墨一笑:“有何不可?”

庭芳挑眉:“这才是我愿交往的君子墨,往后在我跟前,不必再装鹌鹑。”

“今夜与郡主交谈,才知我不是独自行走。”君子墨起身,对庭芳郑重一礼,“士为知己者死。我君子墨无牵无挂,将来唯郡主是从!”

庭芳一把将君子墨扶起:“我无须你死,咱们都要活着。活着见证历史,活着教化世人。我们要看着女人走出家门,要看着女人崭露头角,要看着腐儒们跳脚怒骂却无可奈何。”庭芳神色傲然的道,“更要亲手把将要覆灭的王朝,推回正轨,再创那太平盛世,镌刻在史书上,万世敬仰!”

君子墨听的热血沸腾,但凡读书识字的,谁不想青史留名?眼前有个机会,让她可避免庸碌一生,自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这条路艰难险阻,步步危机。”君子墨坚定的道,“但,重如泰山。”

“刀山火海我不惧,因为我是君子墨。”

第367章 汪汪汪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初见时那桀骜不驯的眼神相撞,庭芳就知道君子墨跟自己实乃一路货色。心意相通,君子墨不再端着,反而调侃道:“郡主曾说出了月子咱们俩来一场的,可是忘了?”遇着个习武的女人不易,忍不住想切磋一二。

庭芳:“…”就君子墨能玩长枪的怪力!好像有点难对付啊!武学上力气大占的便宜可就多了。不过庭芳从来不是个怂的,爽快笑道,“且过二日,我把你住的屋腾出来做场馆。”

君子墨一惊:“这就把我扔过墙了?”

庭芳道:“你跟我住着不嫌挤?钱先生与周毅都挪到后头去了,我寻思着再盖几套房,连着丫头们上学都往你屋里去。再则你将来有事要做,访客颇多,住在我家倒座里,便是你放的开,来客又有几个敢高声说笑?我虽不爱摆郡主的谱儿,不熟的人却不知道。你还装鹌鹑呢。”

君子墨很不客气的道:“那我要个大的,不要钱先生那种小小巧巧的。”

庭芳笑道:“大屋子没有,给你圈个小院,你爱种种花草也成。再有你那处或有婆子,或有丫头,不然还得自己洗衣洒扫,太浪费功夫。”后世的高管,那都是公司解决住宅,报销的士费,有些还配有钟点工的。一方面体现公司人性的关怀,另一方面则是希望高管别把时间浪费在家务上。如今人力不值钱,该配齐的全都到位,方显得主家体贴。

君子墨打小就少有做家务,听得这话,便道:“既如此,我还请伯母照看。省的她给郡主添麻烦。”

庭芳道:“随你高兴,我家人口多,她夹在里头不显。”

君子墨点点头,很久以前她母亲在世时,邹氏就来帮工。母亲喜她安静勤快,不拿家里的事四处传闲言碎语。待母亲离世后,君子墨接着使。既是亲戚,只做帮手,并不分主奴。相处时间长了,又没什么矛盾,感情自然沉淀的深。再请个人来,哪怕是买断的小丫头,都得重新磨合。君子墨懒怠麻烦,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江西治下有许多府,首府便是南昌。南昌府辖七县,离首府最近的便是南昌县与新建县。君和豫的田地也多属于两县。君家的遭遇,百姓或有不知,官场却都变了颜色。如此套路,实在熟悉不过。南昌知府赵鹏池左右观察了两日,自觉心中已猜着了大半。立即唤来南昌县令康盛与新建县令袁正业过府议事。

常言道:“三生不幸,附郭省城。”知县知府布政使同住一城,府衙相聚一处,时时在上官眼皮子底下,好处沾不着,坏事儿一准背锅。半丝地方官的威风实惠都无,又没有京官的体面,当真是个倒霉透顶的位置。但若是会来事的,也易得出彩。事件万物皆有利弊,不可一概而论。

新建与南昌挨着,后世都已归在南昌市区,可见其距离。两位县令已知君家大乱,心中惴惴,又被知府喊去说话,吓的腿肚子直抖。到了地头,彼此对望,满面皆是苦色。

二位等了不到半盏茶功夫,赵鹏池就出来了。康盛与袁正业忙起身见礼。三人分宾主、举业年份排了秩序坐下,赵鹏池端起茶盅,开门见山的道:“君家如何了?”

南昌县令康盛忙回道:“昨日下官去瞧了一回,见了他们的族长。族长与宗子都伤的极重,大夫瞧了都说叫预备后世。好些孩子都丢了,一族里家家遭灾,户户哭泣。次后还有抢掠之人因分赃不均大打出手。都指挥使不曾调兵,光县城的衙役全然弹压不住。才抓着几个人,还得继续追查。”

赵鹏池摆摆手,压低声音道:“追查什么?把城里的壮丁拉出来,砍了一半都没几个冤枉的。”

康盛为难的道:“法不责众。”

赵鹏池怒道:“你个棒槌!”说毕又再次压低声音,“那样大的动静,劫掠了整一日,都指挥使司毫无动静!又不是那些个与布政使不合专等着看笑话的,那可是嫡嫡亲的外孙女婿!原这样的亲戚关系,都不能到一处的。如今天下不好了,异姓郡主也有了,二十来岁当都指挥使的也有了!我看不懂圣上的意思,却是知道,此回君家是叫人坑了!”

袁正业惊道:“徐仪宾那样大的胆儿?他想做甚?”

赵鹏池道:“想养兵!再看不出来我眼瞎。君家…多少田来着?”

康盛忙道:“光君和豫名下就有十倾。”

赵鹏池道:“看看,看看,十倾!十倾田,一年一万多两的出息,比公侯府邸还强。才一房一户,二房也有,在他们园子里住着的谁家没有几百亩田?便是挨着墙住的,少说都有百来亩。败落的不提,加起来二十顷是有的。二十顷地,能养活多少人?啊?那位郡主,可是没庄子的。皇家吃穿用度,一年没有几万两,哪里供的起!”

康盛与袁正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难以置信。如此行事,与明抢何异?

赵鹏池不去猜两个下属的心思,直接道:“请你们来,就是要你们赶紧造册,把君家的田土都算出来。恭恭敬敬的往上头递。”

康盛在南昌县混了一任半,被君和豫喂的饱饱的,心中不落忍,道:“就这么献上去了?那君家怎么办?”

赵鹏池瞥了康盛一眼,知道他替君和豫说话是假,肉疼到手的好处是真。君和豫无官无爵,自是要讨好县令,省的县令使绊子。徐景昌背景雄厚,一个县令都入不了他的眼,一年上千两的好处没了,休说康盛,连他都痛的直哆嗦。然形势比人强,徐景昌在南昌呆了小半年,暗示没少做,现今南昌地界上没几个人不知道他在替福王干活。福王已是亲王,他再上进,那便是奔着皇位去的。赵鹏池哪里敢招惹徐景昌,万一福王真的做了天子,他怎么死都不知道。圣上年老了啊…

袁正业忽道:“大人,徐仪宾盯上了君家,那旁的人家呢?”顿了顿,才道,“去岁大水,淹的边界线都瞧不见了,几大家族都悄悄占了好些军屯。这…”

赵鹏池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听命行事即可。”话虽如此说,做下属的自是要想在前头。就如今日,不待徐景昌发话,他得先齐齐整整的把地契做好,才能凑到徐景昌跟前。要等着徐景昌亲自开口,在官场上,便是得罪了人,至少都得按个不识抬举不会办事的考评。都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精,话无需说太透,两位县令麻溜的滚回去翻档案去了。

君家的田产,请了无数长工佃农。威风赫赫的君家,不是各家各户都有田土,没有的做好与本家做佃农。还有些只得三五亩地的,土地又散,索性一并佃给了人,自家在城里或开杂货铺,或去店铺里寻一门营生度日。那些个房屋叫水冲走,只得搭窝棚凑活的,便是此类。带头摸进君家大院的,亦是他们。

现君家几近覆灭,消息传到庄上,正做春耕预备的佃农都傻了眼,不知该如何行事。更让他们惊异的是,君子墨直接就把自家土地当礼物送与庭芳了。赵鹏池越发觉得自己猜的准确,立逼着几个县令把田产清理出来。

不过三五日,一叠厚厚的地契送进了都指挥使衙门。徐景昌接过一瞧,亦是震惊万分:“君氏竟有两万三千亩土地之多!”相当于定国公府全盛时期的规模了!

钱良功悠哉的道:“他们家在城中还有无数的铺面,幸而咱们另寻了地方盖房,不然且有的磨牙。”

徐景昌道:“兼并太重了!”

钱良功笑道:“否则朝廷何以收不上税?您再查查历年档案,保管君家交不了几个钱。耕者有其田,朝廷十税一即可富足。现如今都到了六七成的税…”钱良功摇摇头,“郡主敢想王田制,只怕也是看到了弊端。不改不行了。”

徐景昌嘲讽道:“姥爷一动手,都当是我想发财。就没几个往正道儿寻思的。”

钱良功道:“若是郡主,最喜欢此等官僚。”

“为何?”

钱良功摸着胡子道:“随他们想去,只要田产抓在了手里,为公为私还不是她说了算?有了本钱,才能坐实王田制。故,郡主前儿还说,她最怕的便是南昌住几个清官,梗着脖子为民请命,真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还不如贪官,揣摩着上意,顺顺当当把事儿办了。事后再宰了他们,一举多得。”

徐景昌笑道:“偏你们弯弯绕绕多。”

钱良功道:“已是直道而行了,真绕起来,便只得做官僚,不得做大事。小人是极佩服郡主之魄力的。”

“接下来几家,快刀斩乱麻吧。”说毕,徐景昌望向窗外,细雨纷纷,浸的新芽嫩黄油亮。一年之计在于春,他们又向前迈了一步,但他已经不想再用如此损招了。

第368章 汪汪汪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南昌知府拿着君家拍马屁做人情,徐景昌并不否认。他不怕此刻众人的误会,到底做了多年实事,不爱使花招是一回事,心机总是有的。如今的世道,他谈理想,世人只当他伪善,所图甚大,还得防着他;他爽爽快快的做个贪官,世人倒都能接受。

由陈凤宁把持着江西,朝中对江西近况只得只言片语,见徐景昌抢了君家的田产,圣上比先前更放心些。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上下“一条心”,没几个人想着点好,怎能不妖孽横出?反而是福王不曾经过朝堂浸润,拿到徐景昌的来信,上头描述着王田制的景象,兴奋的手舞足蹈:那方是盛世!那方是天子气度!

想法是好的,要实现起来很是不易。君和豫听闻举族田产被夺,气的呕血,没几日便去了。百姓与官员的立场不同,先前感念徐景昌盖房子的人,纷纷变了颜色,又不敢乱传闲话,南昌城内颇有几分道路以目的意思。城内弥漫着惶恐的气息,都看着上头行事。

众人观望中,徐景昌头一招却是修缮水利。君家的田产值钱,不单面积大,且有完备的水利设施。华夏的水利建设一直不弱,哪怕自然科学颓的惨不忍睹,有些大族的灌溉都是做的极好的。工匠地位不高,但文人若有此才,莫不喜出上几册治河大计。另一世的清朝,大名鼎鼎的武器名家戴梓,最引以为傲的可不是武器改良,而是《治河十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里,水利很占了个席位。大抵是因上古大禹始终被儒家推崇,加之民以食为天,才造就的如此地位。庭芳幼时出《立体几何》时,大量的例题涉及水利。然而圣上全没当回事,搁个正常的皇帝,那时便把庭芳供养起来了,偏偏当今拿人刷着玩,果然要完!

因水利之重,不差钱的君家修的极完善的灌溉沟渠,大水虽损毁一部分,为了来年收益,退水后君和豫主持了重修。至今只剩个尾巴,若无陈凤宁算计,赶在春耕前,恰好能投入使用。徐景昌接手了如此好地,先组织当地佃农继续修缮。什么好处不提,什么话也没承诺。应对百姓,须得恩威并施,且威在前、恩在后,否则他们只当你好说话,再想行令,是再不能的。

佃农们一面惴惴不安,一面使劲力气兴修水利,还得分出心神来育秧。生怕一个不恭敬,就把他们同君家一样打的翻不了身。徐景昌又调了府兵去帮手。府兵当惯了大爷,自是怨声载道。周毅全记在心里,把那些个偷奸耍滑、造谣生事的统统撵出队伍。更是抓了几个闹事的直接砍了。不过三五天,南昌的驻军叫裁减了一半,军纪为之一肃。毕竟灾年才过,没那么容易缓过神,被扫地出门后,生计都是问题。做工就做工,比饿死强。

周毅想的很明白,将来的战场属于火器。或是小巧灵便的火炮,或是日新月异的火枪,弓箭大刀渐渐被取代。尤其是按庭芳的想法,根本不想养那么多兵。人少,就得精。以少胜多的战役,不单装备要好,士气更得充足。乌七八糟的士兵,清了也就清了。贫者无立锥之地的今日,从不怕没人来投。何况将来还许将兵们升官,而非局限于军户,只怕消息一漏出去,想当兵的都得挤破了脑袋。周毅便大刀阔斧的行事。其毫无畏惧的模样,反进一步震慑了众人。

农业时代,农时最为紧要。水利是长远之计,却也不能耽误插秧。幸而君家的水利设施本就齐备,兵丁带佃农长工们没日没夜的赶了半个月,就完工了。距离插秧还有二十来天,趁此机会,分田!

新中国建立后,田产分配经历了好几次尝试,在庭芳穿越时,农村实行的是分田到户三十年不变。可在此之前,有三年一分、五年一分的,各地政策不尽相同。那简直出尽了幺蛾子。最常见的便是到了即将分田的前一年,肥也不攒了,地也不好生种了,美其名曰不想便宜了别人,结果老实人遭了殃,少不得犯了口舌;再有每人田产数额一样,可田又不是工厂里批量生产的,自然有好有歹。简而言之靠水源不远不近的最好,灌溉便宜又不怕遭水患;河边次之,最次在山上或远离沟渠。为了占块好地,送礼的、使绊子的、告黑状的、暗地里砸板砖的、站在人家家门口骂街的不一而足。庭芳最佩服的便是回回闹的血海深仇一般,转脸又好似一家人般的亲近了。也有世仇,可大部分竟都是不知不觉和好了。一点也不用理性思维,全凭心意行事,好几十岁的人了,跟孩子也差不离。

为了避免昨日重现,常规会议时,庭芳便道:“依我说先别说分田,只说按着人口佃出去。成人一日算他吃一斤粮,一年便是三百六十五斤。约两石有余。今平均亩产两石左右,即一亩田所出便能养活一丁口。我瞧笔记上说,一农夫可耕田五十到一百亩。故汉初分田,是按百亩一丁口来分。然汉初毕竟地广人稀,咱们且得考虑以后,不宜分多了。先少分,次后可补。多分了便不可减了。”

钱良功笑道:“郡主竟是按着日日有饱饭吃的算法,日常百姓哪里舍得一日就吃一斤米。一斤米煮成饭可得两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