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丰不耐烦的道:“知道,知道。你不愧是知事的头儿,大道理一串串的,烦死!”

任邵英冷笑:“知事的头儿是杨先生,同我不相干。但我告诉你,你知道军营里犯了事儿的兵都是怎么罚的么?”

刘永丰道:“行了,我真犯事儿,你只管打,总行了吧?”

任邵英呵呵:“打?那是犯了小错的。犯了大错的,除了非得杀头的不算,全都拉到没有光的小隔间里,点上油灯,听知事们轮番上阵,说个三天三夜。既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睡觉加听课。尝过此等滋味的,再不敢犯,比打骂还有效。你不怕的话,可以试试。”

刘永丰一个寒颤,差点吓尿了。他被知事招呼过一天一夜后就永生难忘,三天三夜还不如让他去死。东湖郡主的手段太特么恐怖!不就是善待人命么?他刘永丰决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没准老天一开眼,新讨的小老婆就能给他生个带把儿的呢?想到此处,又觉得庭芳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刘永丰换成了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对任邵英挥手告别道:“我去买点子红薯压船舱,回淮扬过年去。”

任邵英奇道:“你用什么压船不好,红薯在淮扬可不好卖。”

“谁要卖了?大过年的,我煮红薯粥赈灾去。”

任邵英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在地。稀奇了耶?这货真的改写归正了耶?

预备回京,终归是好事。庭芳心中再有万分坎坷,临近抉择时,反而平静。那么多惊涛骇浪都过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翠荣几人久离京都,嘻嘻哈哈的打着包,同豆子三个丫头描述着京中风景。她们几个关在内宅的丫头能看过什么风景?说来说去都是福王府的物事。豆子三人也听的津津有味。

翠荣已成亲,前日查出了身孕,很是荣光满面,一面点着庭芳的箱笼,一面笑道:“没准儿咱们能进京过年呢!”

豆芽兴奋的道:“能看元宵放灯吗?”

翠华斜了豆芽一眼:“每年也不知拍花子拍了多少女眷去,我才不敢放你出门。”

豆芽道:“我喊人陪我去!”说着道,“我想看灯啊!先生上课的时候叫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样美景,不亲眼看着,你们甘愿?”

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闹做一团,一片祥和宁静。皇宫内却是乱成一锅粥。册封皇后乃大事,偏偏宫内无人主事,准皇后赵贵妃四六不着调儿,面对着宫人回事,手足无措。她就没管过事!往日管事的阮皇贵妃随着太子自尽,也没了声息。整个后宫群龙无首,把内务府折腾的醉仙欲死。

比起册封皇后,册封太子更是愁人。幸而内务府老练,早按着福王尺寸,把那太子服饰悄悄备了,否则太子大礼服,没有一个月功夫哪里能赶得出来。偏偏此刻圣上病了,国事全压在了福王身上,致使福王分身乏术,焦头烂额。

往日已参与议事,到底不曾做那多决断。此时方知一封封的奏折有多么沉手。福王显然不惯如此重压,袁首辅耐心的教着。朝代更迭步步惊心,他想退了,把位置让给蠢蠢欲动的功臣们。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非福王嫡系,占着位置不是作死么?不若混点子情面,大伙儿好聚好散吧。

福王曾与袁首辅不对付,也仅是因政见与利益,二者倒没有什么私仇。此刻袁首辅的倾囊相授,似一座稳健的大山,镇住了福王的慌乱。尽管内心依旧惶恐,但至少敢试着伸手去碰触那随便就可决策万千人性命的国事了。袁首辅看着福王的谨慎,反而生出了一丝安慰。大权在握时,首先先的是畏惧,仅此一点就胜过二皇子多矣。

圣上不知何时仙去,朝臣进一步倒戈。袁首辅想退休,自是不多言语。旁的还想混朝堂的,嘴里就不定跑出什么话来。严鸿信不动声色的暗中发力,一面使人往福王耳边大赞庭芳对江西的建设,实乃千古难能一见之才,只怕是诸葛孔明都要拜服;一面布置人手成群结队的寻福王议事,用满堂的男人把庭瑶彻底逼退开来;最后要妻子恐吓严春文:若想保住皇后位,唯请庭瑶稳定后院。

严春文与庭瑶二人的尊卑数次颠来倒去,至此时尘埃落定,作为亲王妃的庭瑶,必须受皇后的管束,不好太不给严春文面子。两厢夹击下,庭瑶彻底被拖在了后院,阻隔了前方所有的信息。她再无法探寻到严鸿信与陈凤宁对庭芳的捧杀,更没想到陈凤宁竟彻底倒向了对立面。庭瑶毕竟太年轻,就如庭芜再是天资聪颖,经验不足到了关键时候,实在致命。

京城权力的漩涡越卷越烈,文武百官尽数落入其中,不可自拔。为了拱福王上位,宁王冒头几次催促钦天监算日子。这也是所有人的意思,册封礼仪什么的,不过是个过场,要紧的是册封本身。

京城各部门在连轴转动,徐景昌顺利的从东湖出发,抵达了天津口岸。他的兵马激增,去江苏时不过八千,离境已有三万。路上奔波,对白娘子教情况掌握不利,还想着顺手解决了邪教,还京畿一片朗朗乾坤。才上岸就被迎接的官员告之:“白娘子教内讧,已经覆灭了。”

徐景昌有一瞬间的恍惚,一辈子打仗都没有此回顺过,是天命?亦或是陷阱?然在形势一片大好时,他压下心中那一丝疑窦,带着兵马往京中奔去,多年未见福王,久别重逢的喜悦渐渐爬上心尖。十一哥,你还好么?

圣上一病不起,福王站在乾清宫,再往前一点点,就是龙椅。他很多次站在这个位置,大朝会的时候,冲着椅子上的人行礼。很快,他就得转身,成为被行礼的那位。

身后传来响动,福王知道是徐景昌来了。乾清宫里瞬间笼罩了令人窒息的恐怖。他僵硬的转身,面向背光而来的男人。几年不见,不复年少的青涩模样。穿着轻甲,身形魁梧,哪怕隔的那么远,依然清晰的感觉到那股属于将领的煞气。

徐景昌的步伐一下一下的踩在福王心尖。这一刻,他六百人的亲兵,而对面的男人身后,则是三万大军;这一刻他只有一个篡位亲王的身份,而对面的男人拥有全天下最富饶的地方。他们的实力犹如天壤。换做自己,会怎么做?

福王的冷汗,一层层的掉。你是来帮我,还是来杀我?

徐景昌走近了,十步、九步、八步…第五步,停住,跪下厚重低沉的声线响起:“见过殿下。”

福王全身登时放松,好像溺水的人忽然回到了岸边。随即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又淹没了他。跪伏在地上的徐景昌,三万大军的首领徐景昌,再也不会是那个踹他家门,掐他脖子的好兄弟了。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几乎所有。就在这一瞬间,他深刻理解了母后昔日的教导。为君者,并不是不想再讲感情,而是恐惧。是的,恐惧。

福王的恐惧深入骨髓,见到了徐景昌,他想起了叶庭芳。他一点也不想见叶庭芳。混泥土、定装弹药、导火索…根据地、巨大的经济繁荣。犹如岳家军再降的军纪,犹如文景再现的盛世。

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统治天下,叶庭芳比他强。无数次后悔没娶叶庭芳,也无数次后悔幸好没娶叶庭芳。她或能助他,却也可能效仿武后。

福王看向徐景昌。娶了叶庭芳的男人,真的甘于臣服他么?

他们夫妻,对问鼎天下,真的毫无兴趣么?

强行镇定的挤出一个笑容,福王急行到徐景昌面前,扶起。

徐景昌笑的很开心:“殿下,好久不见,臣很想你。”

福王抓着徐景昌的手,也笑的很开心:“我也想你。”自称为臣么?徐景昌,我真的还能一如往昔的信你么?

徐景昌时隔多年,终于回到了京城。六年前庭芳被拐,他狼狈离开,试图截下船只,把庭芳救回来。哪知一去六年,中途只进京见了一回福王,与旁人再无联系。宫中内侍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纤细美貌的少年模样。猛的见到一个威猛挺拔的将领,好悬没反应过来。内侍们心中叹道:完全不一样了啊!那种逼人的气度,比久居京中的太子更甚!外放果然历练人。

福王,现在应该叫太子了。他回过神来,切换到了笑脸,拍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徐景昌的肩膀,固然难免防备,亦有欣喜:“回来就好,我们三人已别整整六年,四丫头可长高了?”

徐景昌轻松的叙着旧,促狭一笑:“跟殿下差不多高。”庭芳也不知怎么长的,比寻常女眷都高出半截,若非女性特征明显,必叫人认作男人。

太子又放松了些许,徐景昌愿同他开玩笑,更表明了他的反心不重。这等将领,若想反,要么俯首帖耳,要么张扬跋扈。如此…甚好!也对着徐景昌促狭一笑:“定国公府许多年没住人,我已叫人修缮好了,只等着你回来,还放了几个伶俐貌美的丫头,趁着母老虎未归,你且回家住几日。”

徐景昌的脸登时黑了:“殿下,你坑我呢?”

太子笑个不住:“哥哥疼你呢!”

徐景昌道:“求殿下哥哥换个法儿疼,弟弟我现膝盖疼。”

太子爆笑:“哈哈哈哈,徐景昌,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徐景昌道:“仪宾要甚出息?殿下别净整虚的,说好的作坊呢?若是没有,我就去福王府拆了你的搬回家去。”

太子摆摆手:“你拆吧,你是没瞧见那成堆的奏折,我再没空摆弄那些。你可别坠了我的威名,那多好匠人,你必要带着做出点功绩来。闻的你火炮改的好,还不够,得比洋人的强。不然我就踢你回去做仪宾,国公府收回!”

徐景昌笑道:“那殿下得把四妹妹召回,改良火炮时,算的我两眼发晕,没得她指点,算到猴年马月去。”

太子却不答话,岔过话题道:“你爹妈可恨!我原想另给你个封号,索性与他们撇开了去。但想想你祖宗的勇猛,我却是希望你能似他一般,替我定住宵小,天下太平。”

徐景昌心中微颤,他本就是定国公世子,圣上无故废了他,定国公的爵位理应归还。太子能走到今日,他们夫妇功不可没,最先站队的,最先奋斗的,也仅仅只还给他一个理所应当么?一同长大的兄弟,终究疑上了他。徐景昌已练就两军对峙都面不改色的本事,心中却是被尖刀扎的鲜血淋漓。再是猜测过如此结局,也没有此刻直面来的惨烈。徐景昌扯出一个笑容,语气淡了下来:“听殿下的。”

太子敏锐的感觉到了徐景昌一瞬间的疏离,他们太熟,太了解彼此。徐景昌生气了,太子知道,可他无从解释。国公已是最高封爵,难道要他封异姓王么?不是他小气,而是…害怕养出了徐景昌的野心。他还想做个好哥哥,而不仅仅是帝王。那个位置那样孤独,自幼娇宠的他如何习惯?他想让人陪伴,可没有人能陪伴。满脑子浆糊的严春文不行,满朝文武不行,还有谁能行?除了徐景昌…除了徐景昌…再无旁人!他不想徐景昌远离,便只能压制。他希望徐景昌能理解,又觉得真委屈了他。他的内心亦是踟蹰,只得先做权宜之计。

见面不到一刻钟,袁首辅就寻了来,后面跟着一大串文官,都是要同太子议事的。徐景昌早不是那单纯的小白兔,刻意对着太子道:“殿下,我家里真的有美人?”

太子的鄙视之情溢于言表:“看把你吓的,打我眼前过的哪个不好看?放心吧,你大姨子挑的人,四妹妹回来了要河东狮吼,你推给她姐姐去。”

徐景昌不过在朝臣面前表示一下与太子的亲密,只消两句话就做完了。拱手行礼:“不敢烦扰太子,臣告退。”

太子装作不耐烦的模样:“滚吧滚吧,那样怕老婆,丢我的脸!”太子亦需要武将的绝对支持,以镇文臣。

徐景昌退出宫廷,吐出一口浊气。带着人策马回到定国公府,门房一应俱全。也是,修缮布置一家公府,对于堂堂太子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定国公府架子还在,破旧之处内务府顺点边角料便够补的了。不弄鬼的话,银子都花不了几个。一家公府的底蕴,房子是不值多少钱的,内里的库房与古董,以及园中的名贵花木比房子本身还贵。古董早入了圣上内库,想是讨不回来。徐景昌也不在意,在门口下马,门房不认得他,怔怔的打量。

“我是徐景昌。”徐景昌抛出一句自我介绍。

门房迷糊的脑子登时清明,四个人齐齐下拜:“奴才拜见仪宾。”徐景昌的定国公还未正式册封,叫仪宾更贴切。

眼生的门房,如此的伶俐。徐景昌眼皮一跳,希望不是他多想。把缰绳与随从都扔给门房,抬脚进门。穿过二门时顿了顿,往正院走去。他父亲扇过太子的脸,是决计不敢住正房的。何况京中习俗,倘或儿子袭爵,长辈自搬出正房,去西院颐养天年。父亲没死儿子就袭爵的少见,也不是没有。徐景昌眼看着要封赏,先定国公还不至于没眼色到那个地步。

徐景昌大步流星的穿过厅堂,进入正院。门口坐着几个小丫头在嗑瓜子儿,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笑做了一团。徐景昌一晃神,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样的门廊,一样的丫头们,他的母亲还活着,会将他搂在怀中说话,就像庭芳抱着徐清一样。门前的桃树不知不觉长的那样高,徐景昌抬头看了一眼冬日里光秃秃的枝干,叹了一句,人不在物亦非啊。

丫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院子,有些猜测,又有些不敢认。徐景昌直直往里走,丫头慌忙的打起帘子。踏入屋内,坐在里间的大丫头也忙忙起身,不确定的问:“仪宾?”

徐景昌点头,一群丫头过来见礼。四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鲜嫩嫩水灵灵的跪了两排,端的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徐景昌顿时好想以下犯上,殿下你想啥呢?求给个顺手的小厮啊!这可真要罚跪搓衣板的节奏啊!徐景昌深吸一口气,问领头的那个道:“我…先定国公呢?”

那丫头也生出几分尴尬来,定国公府的下人,有些是太子原先的庄子里选上来的,有些则是外头买来。入府之前总归在福王府教导规矩,因备的急,规矩只能等庭芳带人回来慢慢调教,但有些事总得先知道。譬如定国公父子的狗血恩怨,就是重中之重。被迫被架空的庭瑶,管回了擅长的内宅,头一件就是弄了个小院子,把先定国公现勉强能称一句徐老太爷的龌龊两口子扔了进去。徐景昌荣归故里,不能做的太过。但断宗是徐老太爷亲自办的,世人也无法苛责徐景昌。那丫头想了半日,用了个最安全的称呼,道:“老太爷在外头的宅子里住,奴婢们只伺候老爷与夫人。”

徐景昌觉得心好累,听听这称呼!庭芳还没回来,这丫头就站准了方向。他是仪宾好不好!虽然还没封国公,但你叫老爷真的合适吗?丫头也如此伶俐,徐景昌郁闷的半死,家里没有女主人,当真是任人宰割!都不知道在东湖的几年,自己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默默卸下盔甲,丫头们一拥而上,把徐景昌团团围住。幸而他也算见识多广,除了担心庭芳炸毛之外,还不至于被丫头们吓着。洗漱过后,使丫头将管家唤来,闻得随从亲兵被安顿在了外院,披上袍子,跑去外院歇息了。夫人不在家,他跑正房睡个毛?睡丫头么?

躺到床上,徐景昌暗骂发小,跟我多大仇!心里盼着庭芳早日回归,这人生地不熟的,真怕遭了算计。他摸不准太子对庭芳的态度,万一他老人家一时小心眼发作想替怕老婆的发小出个头,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毕竟太子出手算计,他双拳难敌四手,在自己家里,还是很容易中招的。徐景昌阵阵肝疼,翻身起来对亲兵道:“你们排出班次来轮番当值,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也不许进外书房!记住了,任!何!人!”

亲兵们傻傻的答应着,还以为自己跟着徐景昌从东湖而来,备受重用,顿时抬头挺胸,觉得体面无比。

徐景昌倒回床上,心里无比想念庭芳,四妹妹,你什么时候回来?

收拾好行李的庭芳却没有动弹,她在等,等改朝换代,等太子登基,等新皇的封赏。

想要改革的庭芳,如果不能风光回京,影响力将被削弱到最低。那么她的一切付出,都化作泡影;几年辛劳,不过为人做嫁衣。她争夺的并非单纯的权力,而是话语。

走到今日的庭芳,早已不是初穿过来时的庭芳。她要成为传奇,而现在,仅仅是开始!

徐景昌回京,陈兵三万于京郊。加之勇国公对京城的控制,圣上已然无力回天。太子不想再等,册封太子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尤其是本朝已册封了三回,听着就不值钱。顶着个太子的名头,有功之臣都不好封赏。尤其是徐景昌,必然得留到登基时才好看。严鸿信等人也眼巴巴的等着,虽然有三年不改父道之语,但内阁的排位应该给了。眼瞅着要过年,当然皆大欢喜更好。

于是,太子的新衣裳还没穿热乎,内务府已在赶制龙袍。太子身后一大群人拱着他上位,唯有他当了皇帝,大家的好处才能砸的瓷实。老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大家对他很是防备,毕竟手段老辣,冷不丁出手,不定折了哪一个。还是把他弄走好,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老头儿,真是满朝文武没有不怵他的。众人欢天喜地的等着换老板,京城陷入了和谐的忙碌。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太子即将登基,徐景昌强势回归,既得利益集团自是欢欣鼓舞,与之不对付的日子便没那么美妙了。叶家实在太能起落,镇国公杨家跟着悬心。庭兰至今没有身孕,镇国公夫人急的镇日里求神拜佛。她管了一世的家,什么人没见过?若说庭瑶之前还隐在幕后,这么多年下来,风言风语也把她暴露了。镇国公夫人对着庭兰的一对姐妹真是服的五体投地,然而这么一对姐妹花,定是泼辣无比。大势已定,就该收拾内宅了。很不幸的,镇国公杨家就扇过她们的脸。

最郁闷的是镇国公先前站的是圣上,还与二皇子交好,到了现任太子准备上位的当口,那叫一个痛苦无比。没有哪个朝臣想被边缘化,镇国公情知自己最好别冒头碍人眼,把长子顶上去,熬熬资历,再接班。可要顶也得有机缘有人脉,之前的人脉不遭清洗就不错了,全都似他一般夹着尾巴做人,满世界的寻契机,谁顾得上他来?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作为连襟的杨怡科去蹭徐景昌的光。镇国公还没老糊涂,杨怡科倘或只对庭兰不好,还能推到夫妻不睦上。可杨怡科那蠢蛋讽刺过庭芳,这就很尴尬了。又想借光,又得罪过人家,唯有撺掇着庭兰去说情,方能成事。可镇国公实在怕了那姐俩,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庭兰给扣家里,逼迫和离呢?镇国公府可是写过休书的。为此,老两口天天盼着庭兰的肚子有动静,把杨怡科的姬妾看的死死的,谁敢靠近杨怡科,就地打死!

偏偏天不如人愿,自打满朝堂都动了心思,杨怡科就在父母的胁迫下加油造人。不知是不是夫妻两个都太紧张的缘故,就是死活怀不上胎!杨怡科都快生出心里阴影了,深恨庭兰肚子不争气。偏偏此话再不敢说,他的姬妾没一个怀上的,现成的把柄,人家娘家现在又起来了,岂肯善罢甘休。夫妻两个行房好似泡在苦汁子里头,越急越没有,越没有越急,现连太夫人都去佛前吃长斋了,依旧毫无动静。

风向变的如此之快,京中想寻门路上窜下跳的找关系,以期在接下来的大封赏中捞到一星半点的好处。于是扒拉一下在京的叶家诸人,登时心凉了半截。大房就没人了,房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戳在杨家的二姑娘。杨家自家且寻门路,轮不到旁人;二房远在海南,指望他们不知猴年马月爬回来,还不如指望庭芳;三房更好,叶俊民夫妻人间蒸发,也不知死活,最大的孩子是个腼腆姑娘,下面三个男孩儿还没长成,跟着守寡的姨母过活,看着都觉得凄惨。

也有往日同叶家交好的,都心有戚戚焉。就这么几年功夫,人口死了多半。可念完叶家,再想想自己,更是悲从中来。京城几度遇袭,谁家没死过孩子?兵荒马乱、瘟疫肆虐,便是官宦人家,不拘大人孩子得了病只能硬抗。短短几年,京中人口少了一半,叶家那幅模样,看着惨烈,实则为京中日常。

萧条的京城,也就是那帮即将得势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百姓一脸木然。原先的太子亡故时,百姓还觉得惶恐,待到死到第二个太子,众人已没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家家守着雪洞一般的房屋,谁还有空管谁当皇帝太子?

百姓的漠然与百官的狂欢形成鲜明对比。就在诡异的氛围中,太子终是被拥上了皇位。老皇帝下了退位的诏书,成为了本朝第一个禅位的太上皇。孔子嘴里三皇五帝都是好话,故后来着无不装模作样的效仿先贤。史上为数不多的几次禅让皆是轰轰烈烈。但在此刻,大家已经被天佑皇帝折腾的太久太累,虽改朝换代,空虚的国库依然空虚,飘摇的江山依旧不稳。大伙儿迫切希望抛开那丧心病狂的老皇帝,让老天开开眼,再来几年风调雨顺,予以喘息。

面对着国土上如蝗虫般迁移的流民,太子也不装了,他打小儿就不要脸,也不明白他父皇为什么有那么多古怪的坚持。禅让大典并登基大典很是简陋,甚至比他结婚的时候还寒碜。但不管怎样,他总算可以称帝了。

草台班子搭建好,新皇开始调整官吏。第一道圣旨,是册封严春文。紧接着徐景昌为定国公,其排位升至众国公之首。这是新皇能给徐景昌最大的封赏了。随之便是严鸿信调入内阁为次辅,同时他上书推荐陈凤宁入阁,新皇都一一答应。因未改元,调度规模便不显宏大,只求关键人物快捷。归属吏部管理的官员封赏完毕,便是对家人的册封。

秦王妃赐府、享双俸,并许诺秦王妃可在族中择一中意嗣子承亲王爵位。已故太子长子李兴怀封郡王,次子庶子分别册封镇国将军与辅国将军,不让去封地,尽数留在京中。李兴怀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招人待见,乖乖的带着弟妹迁出东宫,回到了幼时的住所。先太子妃请求跟随儿子过活,也被批准。百官冷眼看着,都觉得新皇性格着实不坏。说是不迁怒,真能做到的没几人。政治斗争失败的,还安安生生的做着郡王,不过日后低调些,荣华富贵都是不少的。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厚道了。

没几个人知道,新皇只是在履行承诺。他与他二哥隔空喊话的承诺。以前恨二哥恨的牙痒痒,到了最后一刻,谁都知道,昔日的平郡王固然不算无辜,却也不过是太上皇的一颗棋子。傲娇的恨不能孔雀开屏的二皇子,在最后的关头为了自己的孩子,朝胜利者福王低了头。没有哪个儿子没被太上皇伤害过,新皇觉得人死如灯灭,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吧。若是大哥健在,恐怕也只不过是圈禁的惩罚。毕竟,始作俑者从不是他。

在新皇心里,旧历揭过,最不可原谅的唯有亲父。其余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挫骨扬灰之事他实在做不出来。太上皇迁入离宫,新皇根本不履行儿子的义务,不独没有晨昏定省,连面都懒见。最后的关头还要把堂堂一个太子折辱致死的帝王,倒是活的健朗。兔死狐悲,新皇不敢想,如果失败者是自己,即便自己不如二哥之罪孽,又有什么下场?

不管怎样,噩梦般的时代终于过去。从上到下都松了气,将来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新皇年号虽还不用改,但可议了。他力排众议要求年号为昭宁。先皇嫡长子名讳李明昭,若要尊敬,自要避讳。可年号就是让在众人嘴里念的!众人对才登基就出幺蛾子的皇帝也是不知作何描述。然而皇长子生来就是嫡长子,他从未做过亲王,亦从未有过封号。刚改了年号的昭宁帝想要的无非是他的年号里带上大哥的印记,表示这个皇帝,属于他们兄弟,而不是他自己。

因太上皇尚在人世,又定了年号,众人背地里就开始管新皇叫昭宁帝了。众人对身份习惯的挺快,昭宁帝却是死活不不能适应称呼。太上皇亦可称之为圣上,昭宁帝听到这两个字就说不出来的别扭。文臣自是察言观色一流,吏部尚书嘴里猛的改了称呼,口称陛下。昭宁帝的神色微微缓和,就那么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即被文臣捕捉,不到两日,全京城都改了口。

昭宁帝惊的浑身冷汗,他自问表现的不是很明显,朝臣们的眼睛竟是如此毒辣。很棘手啊!他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面对此情此景,想去问人,又不知问哪一个。庭瑶不是傻子,先前被架空时不知道,待过了一阵,终究是有反应的。关门闭户一心守寡,昭宁帝翻墙都没见着人,他总不能闯寡妇的卧房,只得作罢。太上皇面都不想见,更别提请教。他也只能抓着徐景昌吐槽,并表示:“若你四妹妹回来就好了。对了,她怎么还在南昌不动身?”

徐景昌沉默,从册封太子到登基改元,半个月之内完成,虽很仓促,该有的封赏已一一颁发。昭宁帝却从未提及如何对待庭芳。徐景昌很想问昭宁帝,陈凤宁和颜飞白都明发圣旨去江西升了官,钱良功等人亦按功绩给了官职,那庭芳呢?你就打算这么晾着她到死么?

出乎徐景昌意料的,昭宁帝不过在封了陈凤宁后一日,就下了诏书,仅仅一句话:“着东湖郡主择日进京。”

圣旨抵达南昌的那一刻,庭芳的脸色阴沉如水,将圣旨揉成团扔进了纸篓,一声冷笑:“李明轩,你想死?”

第403章 汪汪汪

庭芳的愤怒都快具象化了,她之所以帮福王,不是她礼义仁智信,被儒家的三纲五常冲昏了头脑。无非是面对英国奔腾的工业革命,她与福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还真当她是个任由皇家揉搓的抖M!?去他妈的!她叶庭芳纵横江湖,数次玩弄人心于骨掌,最大的投资竟是看走眼!庭芳怒不可遏的盯着被她扔出去的圣旨!连庭芜都知道,为了家国天下,她可以冒险杀人。李十一脑子是烧成了哪副模样,才觉得她贱的一道圣旨就可召回?

徐景昌虽带走了大半兵马,但湖广如此苍凉,只管破坏性的造反,聚集十万之众何其简单?更别提她掌握着天下最富庶的江南!驻军已入城池,想把她连根拔起才是天真。别以为她不知道朝廷之乏力!

传旨的太监见庭芳如此大逆不道,都快吓疯了。传令官因有皇命,是无需对官员跪拜的。然而传旨太监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生怕庭芳盛怒之下先拿他开了刀。太监嘴里好似含着黄连,传旨有专门的官员,圣上派他一个太监来作甚?郡主不可擅杀文臣,打死个太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谁好意思跟自家人计较打杀了奴才的小事!太监越想越怕,身为皇族,就可草菅人命而不受处罚,他所面对的,恰恰是皇族中最难缠的几位之一!

庭芳无意与太监为难,只淡淡的说了四个字:“恕不奉诏!”

说毕,也不搭理太监,径自回房。太监连滚带爬的奔出都指挥使司,玩命的跳上船,往京中而去。

庭芳回到房中,第一件事提笔写信给徐景昌,要他想法子撤离京城。信件发出,才召集人手开会。南昌根据地从陈凤宁开始,皆有进益。只圣旨发的太急,临近年关得了官职的几人将来放的天南海北,一时生了离愁,便约定好出了正月再各自赴任。昭宁帝单撇下庭芳,多半人都不以为意,最大的奖项最后开,也是有的。众人八成都在猜要封公主了,万没想到轻飘飘的一句召唤,就没了!

陈凤宁不曾与会,他接到消息,听着老妻的数落,微微勾起了嘴角。随意安抚了姜夫人两句,走出门外,把心腹唤至跟前,如是这般说了一回,才换了另一副面孔回到房中,泼茶摔碗,破口大骂!

任邵英盯着捡回来的圣旨来回看了几遍,眼珠子都要凸出来。钱良功也是差点掀桌,你麻痹的,要只当个官太太,庭芳一个阁老之孙,她要奋斗吗?她不识字都行好吗!诚然,庭芳确实很难封,毕竟她封爵够高,又是女眷,想怎么办呢?可是郡主没到顶啊!郡主之上还有公主!徐景昌数年经营,囿于国家法度,只能封到国公大家可以理解,但庭芳既然已经是郡主,把她搞成公主很难吗?公主的儿子,至多也就是个轻车都尉的封爵,徐景昌如此功绩,让他个个儿子端个铁饭碗很过分吗?

在南昌的诸人出离的愤怒了!尤其任邵英,整整六年,他与徐景昌,把一个渔村建成东湖港,把毫无寸铁的小皇子包装成了手握兵权的太子对头。回想起六年来的点点滴滴,竟是全剁了喂狗!他们几人因无进士名分,多是六七品的小官。可是刚入仕途的人,如此已算厚道,大家都想着京中有人,早晚要升。可照庭芳的下场,还升个屁!六七品就把功臣尽数打发,唯有陈凤宁混成了阁老。钱良功等人心里万匹草泥马奔腾!论付出,十个陈凤宁捆起来也不如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凭什么?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周毅一拍桌子:“还做甚劳什子官,反了他!”

任邵英也道:“气量太小,公然又是一个太上皇,跟着他继续颠沛流离么?”

钱良功咬牙切齿的道:“百姓俗话道:有种像种,没有种不乱生种。昭宁帝果真是上皇亲生!好!甚好!”操你大爷!一家子好端端的在叶府享福,却被逼回家乡,被邪教撵的鸡飞狗跳,好容易盼来了馅饼,里头包了一口屎!这特么能忍?钱良功对着皇家,当真是新仇旧恨!叶阁老对他有再造之恩,兢兢业业一辈子,姓李父子就如此欺辱叶家子孙,欺人太甚!

杨志初想说的话被同僚抢完,索性不说了,只道:“此事仪宾知道么?”

庭芳道:“我已去信与仪宾,叫他想法子离开京城。余下的事,再做打算。”

说毕,钱良功等人都沉默了。徐景昌揣着热炭般的心思北上,一群人里,若说赤胆忠心,只怕唯有徐景昌长了那么点子。其余的人各有私心,这也没什么,力气往一处使,固然心事繁杂,到头来不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么?然到此时,就陷入了两难。

钱良功等读书人忠的是儒家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孟子就曾说过失道帝王同贼子无异,人人得以诛之的话,读书人对一家一姓的忠诚实在少的太可疑。这还是心怀理想的,没理想的更是只忠于自己的官职与利益,天下姓了那赵钱孙李,又与他们何干?但徐景昌不一样,他忠的就是昭宁帝。亦非李家江山,却比那更麻烦,因为他只忠于昭宁帝!

所有人心里都闪过了同一个念头,如若徐景昌不肯离京,又当如何?

昭宁帝亦知亏待了庭芳,可他也了解庭芳。公主,不是她所期,她想做的是男人能做的事。昭宁帝实无可奈何,想的是把人召回京中,再做商议。可他没想到,他已不是福王,而是九五至尊,如此黏腻,时非幸事。他低调的使了太监传旨,就似儿时,不过是个口信,都算不得正经圣旨。谁家传旨用太监啊!故也瞒着徐景昌,他怕徐景昌的质问,反倒想先说动庭芳,曲线救国。但他没有想到庭芳的反应这么大,恕不奉诏四个字,砸的他两眼发黑。登基之前文臣劝说谨防武后之事的话语刺进了他的脑膜,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是畏惧庭芳的,比起带兵打仗的徐景昌,他更害怕庭芳。全能的如同神邸一般的存在,政治、经济、军事、工程、火器,乃至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有她不会的么?那如神来的电烛棒,是寻常人能发现的了的么?她没动静时,昭宁帝可以嘻嘻哈哈,但她冷酷的说出“恕不奉诏”四个字时,昭宁帝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此等私密,昭宁帝不敢同朝臣说,一旦说了,他就不得不杀徐景昌夫妻。条件反射的想寻庭瑶,又想起庭瑶正在病中。几年的殚精竭虑耗干了她的神思,才放松下来,便一病不起。涉及庭芳,昭宁帝不好拿去烦他,终是垂问严鸿信。

严鸿信自是不会做出头鸟,不过含混其词,不肯说出结果,但言语中还是带了几分庭芳狂妄之语,至于昭宁帝能否理解,就不得而知了。

新回京的徐景昌更无根基,他的消息渠道只有昭宁帝,若昭宁帝不想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新的炉灶正在建立,与勇国公才刚到彼此试探的境地。按道理,庭芳发给他的信件,理应比太监的回信更快。然而,他们夫妻都没有发现暂未离开的陈凤宁,早已投了敌。信件被紧盯着庭芳的陈凤宁截住。因此,徐景昌发向南昌的家信里,只字不提昭宁帝的昏招,谈的皆是家常。

庭芳摸不住徐景昌是被控制,还是委婉的劝他屈服。南昌的兵马在调动,颜飞白只觉时来运转,登时兴奋的手舞足蹈,积极加入队列,帮忙配置着江西的资源。徐景昌手下的将领,最得力的周毅留在了南昌,余者带入了京城,驻守江南各个城池的,都是非最亲密的心腹,即,他们既能听从徐景昌,亦会听命于庭芳。

庭芳的眼前,是粗制的沙盘。只看的了天下大致的走势。她并不想反,打起来太耗国力,即便赢了也是生灵涂炭。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对皇位没有兴趣。横竖工业革命后,皇族就不复存在。如果她做了女皇,后代运气足够好,可以成为立宪制的君主;运气稍微差点,被屠尽满门都不稀奇。作为母亲,她不愿看到如此结果,还不如做那流芳百世的一代大家,更容易保留自身血脉。虽然日常忙于工作,可徐清是她的宝贝,毋庸置疑。她和全天下的父母没有区别,不过想以一己之力,给自己的孩子打造牢不可摧的幸福的世界。

可形式到了现在,已超出了她的控制。她气的不仅仅是付出没有回报,不到二十岁,谈创业成功不是笑话么?最令他愤怒的是昭宁帝对百官的投降!开天辟地封她做文官,代表着帝王改革的决心!退一万步,学秦良玉,也表示着帝王不沿袭旧俗!帝王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满朝文武、天下苍生!昭宁帝竟是半分不争取,就屈服在了传统面前。

国内外的景况,庭芳整理出来的资料摞起来有半人高。幕僚自是看过,亦分批送给了昔日的福王。可到了今日,他还是沉醉在了名为帝王的美酒中,给她搞投降主义!

你以为你脆弱的城防,能抵御外族的入侵?你以为你糜烂的朝野,能保你不被异族践踏?

庭芳在沙盘中插着小旗,每一处都是重要的城池。她眼神如冰,如果昭宁帝执迷不悟,也就别怪她不客气。因为,明知鸦片战争的她,若同文臣妥协,等着他们的只有万劫不复!她绝不能容忍继承她漂亮基因的孩子,沦为他人的禁脔!

最后一面小旗,插在了京城。我的心胸比昭宁帝广阔太多,师兄,你休让我,两面为难!

翻年过去,1797年,距离鸦片战争43年。但国运不是从鸦片战争腰斩,在鸦片战争之前,这片土地上的农民起义已是不断。天佑皇帝对国力的折腾,比乾隆狠太多,燕朝实力甚至不如清朝,昭宁帝此刻向文官低了头,不出十年,这群腐败的官僚能榨干土地上最后的财富,星星之火彻底燎原!到那时,跟着妥协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庭芳盯着沙盘,不提夫妻情谊在国运面前如何微不足道,哪怕从小家庭算,她也必须在徐景昌与徐清之间做出抉择。失势的、漂亮的、贵族家的小孩,庭芳在淮扬时见的太多了!她永远不会忘记楚岫云初遇她时的欣喜,也永远不会忘记史书上血淋淋的记载着方孝孺家中女眷落入教坊后,人们争相来嫖的记录。

古代,是纯粹的丛林社会,法律在强权面前屁都不是。所以刘永年才敢把思思凌迟,刘永丰才能践踏妓女的人命。漂亮的孩子,没有权势加成,只好去红颜薄命了。庭芳分明能看到结局,连万一的概率都没有,她怎可任由朝廷恣意妄为而不去改变?改了,无力回天,至少可以说自己尽力了。什么都不做,安享眼前荣华,她就不配做一个母亲。

南昌距离京城三千余里,八百里加急四个日夜消息便可传递。昭宁帝被庭芳吓的一身冷汗,却是只得硬着头皮再发消息,此次语气和缓的多,似如家常信件一般:“四丫头,你要怎样才回京?要不然,你先回来,有事咱们再商议。”

庭芳对昭宁帝的装傻充愣都懒的搭理,此回送信的倒是个锦衣卫,瞥了那人一眼,只回了一句:“圣上说呢?”

锦衣卫也是听惯了戏本子的人,知道如此景况,必不单纯。得了回音,麻溜跑了。到驿站,写成文字,叫二十里一个的驿站层层传递回京。

庭芳的嚣张,挑动着昭宁帝脆弱的神经。江西隔壁的安徽尚在朝廷控制之下,锦衣卫所例行回报的消息中,就有江西兵力调动之事。对省级资源的整合,庭芳并没有瞒着任何人,因为动辄几万人的调度,很难瞒过具有完备锦衣卫系统的朝廷,庭芳也就不去做那无用功。

江西各地的锦衣卫所被抽调,各县同时征调民夫组成临时城管,维持基本的治安与防御。各级卫所的兵丁,皆为南昌原有的驻军,战斗力完全无法跟徐景昌带走的精锐相提并论,但防守绰绰有余。一省首府就似一朝国都一样,只要守住了,就证明不曾覆灭,其余的地方丢了还可再打,不过是此消彼长,看谁耗的过谁。

大量的知事因上任不久,不具备骑马打仗的能力,便都留守在南昌,并未随徐景昌北上。若说将兵还有听从徐景昌调度的,知事全因庭芳提议而设,便只对庭芳唯命是从了。尤其是知事乃新政,庭芳得势,他们跟着走南闯北做官去;庭芳失势,好容易得到的地位尽失。能被庭芳挑中当知事的,首要就是知变通,略想上一想,就明白自己安生立命的基石到底是哪个。与兵丁调动的动静不同,不起眼的知事们悄悄离开了南昌,火速控制了江苏。

就在昭宁帝第三封诏书还未抵达之时,庭芳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派水军顺流而下,一口气攻下了安庆与池州两地!房知德同时调动手里兵力,趁着夜色里应外合拿下了松江,瞬间控制了长江中下游。

陈凤宁面对风云突变,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背地里的小动作庭芳确实没发现,但庭芳也未曾全然信任过他。调兵之事他知道,但出兵就真的不知道了。更没想到,攻打安庆这样的大城,仅仅只用了一天,固然买通守军,着实太夸张了些!池州更是面对敌袭毫无反应!卫所居然糜烂至此!那庭芳手里的兵是否可以横扫天下?

陈凤宁此刻是真急了,他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在抖。与严鸿信合作,切断徐景昌与庭芳的通信渠道,迫使他们夫妻无法沟通,是为了排挤他们二人出中枢,半点不想庭芳造反,他是庭芳的外祖,绝不信严鸿信关键时刻能保如何保他!庭芳若反,偌大的陈家只能陪葬!庭芳最初来江西,他是疑惑过的,可后来的桩桩件件,无不表明着庭芳夫妻的决心。哪里知道,她一个女人竟有如此气性。与徐景昌的夫妻情深,都不要了么?控制长江,根本就是正儿八经造反的架势!陈凤宁眼前阵阵发晕,咬着牙关硬撑着,绞尽脑汁的想怎么阻止庭芳。

安庆被夺,安徽都指挥使火速报信回京。孤立无援的徐景昌才知道庭芳与昭宁帝已隔空掐三个回合。严鸿信不待徐景昌反应,密奏于太上皇,轻轻巧巧的就用锦衣卫将徐景昌堵在了定国公府,不得出门。

昭宁帝接到奏报,面色阴晴不定。前日才和颜悦色之人,今朝就翻脸无情。袁首辅亦被同僚气的半死,做官做老了的人,猜测帝王心思,都是绝活。见昭宁帝犹豫,一个两个的都以为昭宁帝想卸磨杀驴,竟是上窜下跳的说出无数不好的来。然东湖郡主的赫赫功绩,是你们能掩盖的么?真当年仅十二岁陷入青楼,还能全须全尾爬出来的女人好惹?袁首辅再也忍受不了严鸿信等人的短视,直接找了昭宁帝道:“陛下,你待东湖郡主不公,她拿陛下当亲人,才会朝陛下发脾气。陛下与东湖郡主青梅竹马,与兄妹无二,陛下为兄长,就是纵容她些又如何?”

昭宁帝咬牙切齿的道:“她控制了长江!”

袁首辅劝道:“东湖郡主还不到二十岁,女人家哪个不是这般任性不讲理?陛下九五至尊,何必跟个女人计较?”

昭宁帝十分不满的道:“她就不能回京再商议?可知我如今多么为难?”

袁首辅差点要罢工,偏偏老家落在庭芳手里,最怕就是庭芳真的反。本来淮扬袁家就受重创,哪里经得起折腾?袁首辅算是看出来了,昭宁帝身边倒也不是没人劝他息事宁人,却是严鸿信不愿有人分宠。国事百废待兴,你们内斗个毛!他一个要告老的人,竟也不让安生,简直岂有此理。最后那么多文臣倒戈昭宁帝,无非因为他好骗!一群文臣齐上阵,昭宁帝现绷着对徐景昌冷处理,已是仗着幼年情谊了。袁首辅忍着怒意,理了理思绪,道:“臣知陛下之心,但郡主知道么?”

昭宁帝愣了愣。

袁首辅语重心长的道:“摸着良心问,东湖郡主为了陛下,怀胎八个月奔赴江西,船舱内产子,没出月子就劳心劳力,致使身受重创,难以成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陛下就不怜惜一二么?一介妇人,豁出命去为了朝廷,朝廷却是不闻不问,不封不赏,恕臣直言,陛下难道不觉得凉薄么?”

昭宁帝一阵沉默。

袁首辅又道:“臣,与东湖郡主不曾见过。可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有才之人没有傲骨。”

昭宁帝苦笑:“她有不满,也不好好同我说,发那样大的脾气作甚?她想要什么报偿,她不说我怎么知道?”

袁首辅道:“何不垂询仪宾?陛下不知,仪宾定是知道的。”

昭宁帝登时有些尴尬,锦衣卫围了定国公府的事他是知道的,一面是自幼情谊生出的信任,一面是庭芳异动他不得不委屈徐景昌。故太上皇下令,他也没有反对。此刻却是没脸去见人。

半晌,昭宁帝才低声道:“我知道一些。”

袁首辅头痛的道:“陛下…”你知道不给,作死呢?不知道她手里有兵?她老人家控制着江南啊!那是江南!偏安一隅的南宋,尚且能抵御蒙古十数年,可见江南之底蕴。庭芳若不冲动,只管割据,耗也耗死朝廷了!旁人不知朝廷的底子,他一个首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袁首辅都快急出眼泪来了,江南不能丢!丢了只有死!

昭宁帝道:“东湖郡主,其实想做官。”

袁首辅怔了下。

昭宁帝苦笑:“我却是如何才能让她满意?她真放赖要做公主,倒容易许多了。”

袁首辅一时也没了话说,若东湖郡主是男人,如此从龙之功,做多大的官儿,旁人都难有话说。斗争免不了,端看个人本事了。一个女人家,朝廷六部,搁哪儿啊?部里塞个女人,还要不要干活?想了半日,袁首辅提议道:“给个虚职?”

昭宁帝道:“给什么?我原想从钦天监弄个职位,才问了钦天监一声儿,监正差点就同我抹脖子上吊。再是虚职,也得受吏部管辖。吏部尚书…是个端方的人。”

袁首辅无言以对,吏部尚书是昭宁帝的亲外祖,旁人也就罢了,亲外祖的面子不能不给。若不安抚庭芳,她便是没野心,都叫逼出来了。满朝堂谁没听过陈硕贞的大名?若要安抚庭芳,又如何向朝臣交代?想了半日,袁首辅还是道:“此事,得同仪宾谈。”

昭宁帝郁闷的道:“行,我去趟定国公府。”

袁首辅忙道:“哪有天子无故降臣下门的?且召仪宾进宫回话。”

昭宁帝道:“已经有两个赌气的了,再添一个,我竟是众叛亲离!”说毕,也不要御辇仪仗,换上寻常衣裳,骑马往定国公府去。

徐景昌的礼仪在宫中浸润十几年,学的只怕比昭宁帝还好些。昭宁帝见前日还同他说笑的徐景昌摆出一副恪守臣节的模样,彻底怒了,冲徐景昌吼道:“这种时候了,连你都不帮我!”

徐景昌一言不发,不过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昭宁帝使性子。跟着一同来的袁首辅阵阵儿肝疼,这两人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徐景昌更有气势些。如此武将,昭宁帝那单纯的性子,怎生压的住!?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并不想管年轻的皇帝与年轻的将领是否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可为了族人,又不得不管。庭芳大旗一举,袁家不抵抗,他就是死罪好么!早知道昭宁帝封太子时就告老了,他招谁惹谁了真是!

君臣二人对峙,徐景昌脾气再好,那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儿。良久,昭宁帝妥协了,正欲开口,身边的太监急急递了封信过来,昭宁帝打开一看,信上白纸黑字写了一行字:东湖郡主令船尽数回港,京城军需断绝!

昭宁帝的心,彻底慌了!

庭芳一记狠拳,打的昭宁帝措手不及。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上的信纸,又看向徐景昌。徐景昌也呆了。京城所有的粮食,皆靠外省供给,其中泰半来自京杭大运河。原有的存粮养着京中对抗邪教的将兵们都勉强,何况凭空多出来的三万人。庭芳切断了补给线,就代表不独徐景昌所领的三万人没了嚼用,连带京中其余的将兵都没了指望。

昭宁帝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帝王,他第一反应竟是想问徐景昌该怎么办?庭芳手起刀落的切断补给,相当于直接同徐景昌决裂。他一直认为庭芳只是闹脾气,因为徐景昌在京城,庭芳再怎么样也就是跟他对掐而已。讨价还价的官僚手段,京中长大的人人会用,庭芳用了不稀奇。

徐景昌双拳紧握,他不再理人,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方才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四妹妹,你就弃我于不顾了么?

理智上知道,此事实怨不得庭芳。昭宁帝身旁什么妖魔鬼怪没有?太上皇任性多年,二皇子又是个不着调的,太子做的民怨沸腾,朝中早不剩几个忠臣。新帝登基,是抢肥肉的好时候,被人拱上位的昭宁帝自然是要拿出好处来分润。可是他的内心,难忍的怨愤!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因为同样的选择,他亦会毫不犹豫,只是方向截然不同。政治的漩涡中,他最亲的两个人,各有立场,彼此寸土不让,没有一个人考虑了他的感受,因为他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徐景昌看着地面上一小团一小团的水渍,对昭宁帝的抉择,他有所准备,固然失落,却也有应对之法。文臣闹哄哄的抢夺,终是会惹恼皇帝,离开京城六年,他不可能一开始就能得到权力。熙熙攘攘中,他做“纯臣”,才会取得信任。但庭芳的果决,就太出乎他意料。徐景昌想质问庭芳,你有没有过哪怕一瞬间的犹豫?

你知不知道,你的决定,会让我…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