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首辅道:“臣之见,还是招安。”

昭宁帝黑着脸道:“她的条件,我是无所谓,你们同意,我即刻发圣旨。”

严鸿信忙问:“竟是提过条件了?怎么说来?”

昭宁帝道:“她要做官,文官!”

此事赵尚书与袁首辅都知道,剩下的人齐齐一怔。韦鹏云一甩袖子道:“荒唐!简直大逆不道!”

严鸿信惊愕的问道:“什么时候说的?”

昭宁帝道:“还是之前,也不记得是哪次通信时讲的,她说她不容易,不给她个官做,可是不依的。”

严鸿信神色变幻莫定,心中赞叹果然女中豪杰。却道:“或是戏言,陛下问明为要。”

赵尚书道:“此事还须问?自古就没女子为官的道理!她不守妇道!”

袁首辅凉凉的说了八个字:“政启开元,治宏贞观。”

众人皆是一凛,此言说的是武后。自古也没有女子做皇帝的,偏武后做了,不独做了,还为开元盛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写史的人再是看不惯,也只得从私德上做文章,论执政手段,想下黑手都不能。有武后在前,后人有样学样,有什么稀奇的?

袁首辅又道:“既有秦良玉,多个东湖郡主也不算什么。论起来,东湖郡主若非女眷,单会水利一项,足以去工部了吧?”

赵尚书怒道:“岂有此理!她算学上有才,辅助夫君便是了,史书也不会忘了她。想牝鸡司晨,却是不能!开了这个口子,将来女子要不要举业?女子要不要出门交际访友?还要不要男女之大防?”

袁首辅暗道:你老家被他占了就知道了!又看向严鸿信,心里奇怪他怎地不着急?东湖郡主对江西的控制可比江苏深入多了。

严鸿信怎地不急?先前是不急的,他以为庭芳只是矫情,心里还高兴来着。越矫情越不招待见,谁家帝王能被臣妻胁迫?更不好挡他的路了。此刻方知庭芳的野心竟是这样大,自古以来造反的,从朝廷拿到了想要的便罢,拿不到可都是死磕到底。他上千的族人困在江西,想到此处,登时就有些慌神,只没表现出来。

袁首辅不好说太过,省的叫人疑上他来。只闭嘴不言,听着赵尚书与韦鹏云一人一句引经据典的痛骂胆敢肖想圣殿的庭芳。昭宁帝听的火起,怒道:“闭嘴!叫你们议事,不是叫你们骂人。要骂回家骂去,你们骂一骂,她便退兵了?”

严鸿信道:“还是写信问上一问吧…”

昭宁帝道:“问屁!我才问了徐景昌!”

韦鹏云有些牙酸的道:“定国公就不曾教导一二?也太纵容了。”

昭宁帝没好气的道:“他不纵容,叶庭芳肯嫁他?”

韦鹏云登时被昭宁帝逆夫纲的话气的差点撅过去:“陛下,您怎能说这样…的话!”

昭宁帝道:“我也是不明白,女子也有能干的,你们干嘛那样反对?”

赵尚书道:“不合规矩。”

昭宁帝道:“规矩不规矩我不关心,谁能解决了此事!你们听见了,勇国公说没钱打仗。”说着又看向勇国公,“你也觉得女子当官大逆不道?”

勇国公道:“武将是有的,臣大字不识几个,文臣之事不明白,不敢胡乱说话。”

韦鹏云梗着脖子道:“陛下,恕臣直言,您如此想法,着实不妥。”

昭宁帝木着脸道:“你别冲我喊,你冲江西那位喊。是她要当官,又不是我要她当官。”说着,心里对韦鹏云大大的打了个叉,这阁臣进来混日子的?能不能抓下重点?

几人被昭宁帝瞪着想法子,勇国公张嘴否定了围剿,几个文臣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扯淡。就在此时,军报又至。昭宁帝拿起一看,眼前一黑——安徽两万驻军,全军覆没!

严鸿信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叶庭芳,竟是如此厉害!

昭宁帝一拍桌子:“她竟真的会打仗!”去他妈的,你全能啊!靠!

赵尚书道:“她手里有大将,会打不稀奇。”

昭宁帝怒道:“全军覆没!她才打下安庆,徐景昌才带走了大半的兵丁!她以少胜多打的咱们全没了!两万人!安徽卫所的精壮尽在此间,死绝了等同于她拿下了安徽!江南四省尽数落入手中,过个年,是不是湖南湖北也能拿下?”昭宁帝绝不信那是周毅或王虎的本事,周毅他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王虎却是大同的低级军官。真有那等绝世之才,根本不会被派去东湖!赵总兵又没眼瞎!只能是庭芳…妈的你会打仗就算了,还能以少胜多!你是不是人啊?

南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四个省,几乎占据了税收的全部。该庆幸岁入已运入京城后,庭芳才起的反心么?堂堂京都,将来就靠广东一个省供养么?不提广东是否能供养,漕运截断,海运远不如人,广东也被占了,又当如何?

勇国公也是震惊万分,叶庭芳一介女流,居然如此善于军事!简直颠覆他多年来的认知。诚然,戏上常演的女中豪杰们亦是非凡,然能几日之间屠尽两万正规军,实在太耸人听闻!咽了咽口水,干涩的问道:“陛下,有无详情?军报不止一句话吧?”

昭宁帝把军报扔给勇国公:“你自己看吧。”

勇国公拿着军报快速扫过,细节不多,无非说的是火炮如何厉害,援军如何狠戾。此等军报,勇国公是写顺手的人,打了败仗,自是要把一分艰难夸张十倍,否则何以跟朝廷解释?只是两万人全军覆没,到底怎么打的?军报里只字未提,恨的勇国公想打死安徽都指挥使的心都有,会不会当军官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不把对方的情况写下来,朝廷支援都不知怎么办好么!废物!

昭宁帝发过脾气后的脸色有些灰败,有气无力的道:“你们还等么?”

众人无人敢答话。

小太监匆匆进来回报道:“陛下,赵总兵从大同赶来,在宫门外请求陛见。”

昭宁帝心中没来由的一喜,也不计较赵总兵为何擅自离开大同,忙道:“快宣!”

甥舅两个多年未见,彼此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昭宁帝眼眶一热,站起身迎上前,扶住未拜下的赵总兵:“小舅舅…”

赵总兵站直,退后一步,还是拜了下去:“臣,赵嘉实,叩见陛下。”

昭宁帝赶紧扶起:“小舅舅不用客气。”

时间紧迫,赵总兵也不废话,直到:“臣听闻江西异动,想问问陛下有何想法。”

昭宁帝正愁此事,拉住赵总兵的手,一五一十的把近况说了一番。理国公世子业已成年,京中之事能探知的皆写信报与父亲。赵总兵两厢印证,便心中有数。

昭宁帝说完便问:“小舅舅,你说该如何是好?”

第405章 汪汪汪

赵总兵沉吟片刻,问:“卫所已糜烂到此地步了么?”

昭宁帝没来由的觉得脸颊有些发烧。勇国公道:“赵总兵认为东湖郡主并无此实力?”

赵总兵道:“她自幼在军事上并无长才,论起来还不如她师兄。”

昭宁帝暗自松了口气,道:“小舅舅能把她打下来么?”

赵总兵道:“陛下有钱么?”

昭宁帝:“…”

赵尚书有些生气,对着勇国公不好发作,对着自家侄儿,脸就挂了下来:“张嘴闭嘴就是钱,斯文扫地!”

袁首辅道:“赵总兵神勇,曾逼退蒙古上百里,若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又如何?”

赵总兵却是问:“那丫头就想做个文官?”

昭宁帝点头。

赵总兵又问:“不挑官职?”

昭宁帝犹豫了一下,道:“她只说过想做官,不曾提过要做什么官。”

赵总兵奇道:“如此一本万利的事,为何不做?”

赵尚书道:“你胡噌什么?”

赵总兵道:“臣忙赶回京城,怕的是东湖郡主生了异心,想着与之有半师之谊,或能劝解。如今看来,却是朝廷对不住她。一个官职换四个省,还不挑品级,这点子要求都不给,恕臣直言,换谁不恼?”

韦鹏云冷笑:“做臣子的亦敢跟陛下恼么?”

赵总兵亦冷笑:“你不恼,江西正巧少了布政使,你现就去江西做布政使可好?”说毕,瞪了昭宁帝一眼,“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肯听臣下劝解是好事,然天下毕竟是陛下的天下,万事还请陛下自行决断。”

昭宁帝三观都差点裂了,不是说好的要纳谏么?他到底该听谁的啊?

韦鹏云怒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例一开,封疆大吏个个动了心思,朝廷难道疲于奔命?”

赵总兵嘲讽道:“尔等文臣,给我打下四个省来瞧瞧!”

韦鹏云一噎。

阁臣曹俊朗更实在些,即刻问道:“若是郡主做了官…”顿了顿,“陛下,宗室不得为官…”

昭宁帝:“…”

曹俊朗试探道:“收回郡主,封她做个官?”

严鸿信抽抽嘴角:“郡主位比郡王…拿阁臣去换么?”

赵尚书厌恶的道:“朝廷官职岂能上称称了讨价还价?”

曹俊朗默默道:本来就是上称称了的好不好…

袁首辅叹道:“天下都这副模样了,祖宗家法略改改也无甚要紧。何况东湖郡主又不是宗室,她且没上玉碟呢!”

也算能糊弄过去,曹俊朗又道:“嘶,做了文官,就得办公,她上哪儿坐呢?六部屋子都小,跟男人挤挤挨挨的不大好吧?”此话,就表明了他支持给官,想的是具体方案了。

严鸿信道:“不若给个虚职?也有勋贵子弟为了婚事好看,肯捐个官的。”

曹俊朗弱弱的道:“捐官…肯干么?”

韦鹏云道:“你们竟是都同意要她做官不成?”

曹俊朗道:“不然呢?”尼玛你有钱打吗?勇国公不肯打,赵总兵也不肯打。他才不信九边正经能打蒙古人的兵丁当真打不过,无非不想打罢了。

韦鹏云道:“此例一开,恐成千古笑谈!”

赵总兵十分不客气的道:“过河拆桥,才是千古笑谈!”又对严鸿信道,“救江西于水火之中,你就不谢她一谢?”有功不赏,纯找哗变!文臣就是奇烦!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砍了几个人头拿几等赏银。正经按规矩来,早没今日之事。妈的!闹半天合着是扣着人家该得的不给,怨人家要造反?休说为了家国天下,这么欺负他家娃,当他死了吗?

严鸿信家里被王田了…此刻真是有苦说不出,干笑道:“不敢拿朝廷官职做人情。”

赵总兵道:“你们无非说她是女子,我们先算功绩。先前的算学与城墙,上皇已册封郡主,揭过不提。打从郡主起,江西灾后重建,兴修水利,剿匪安民,进京勤王。是个男人,此刻该给什么?给国公够了吗?”

赵尚书咳了一声:“定国公已封。”

赵总兵很不给叔父面子的道:“定国公是定国公,没有她管民政,定国公的兵吃什么?后勤亦是功绩!没得算了前头的,就不算后头的了。他们不是两口子,叔赵尚书只怕也没脸提封了定国公几个字!”

赵总兵虽是侄子,却是本家嫡系,乃赵家族长,官阶是超品,赵尚书倒不好很摆长辈的款儿。被顶了一句,赵尚书也只得道:“她不是男人。”

昭宁帝打圆场道:“就事论事!若是个男人,如此擅民政,调走了陈凤宁,倒可做布政使了。”

赵尚书气不打一处来:“十几岁的布政使?”

昭宁帝笑道:“甘罗十二为相嘛!谁让她能干!”

赵尚书哼了一声,不肯说话了。

赵总兵道:“圣上说二品布政使可当,臣便因其是女子,不合规矩,砍一半的功绩。放她去工部做个屯田清吏司或都水清吏司做个正六品主事,或是户部算账也使得。便是把她在江西所为全算给了徐景昌,算学一道,谁能与之争锋?你们文臣不是讲究唯才是举,怎地到了地头,又改口了?若说她不曾经过科举,那便放出话去,来一场算学大比,她若输了,再敢同朝廷使性子,我便亲去收拾了她!如何?”言外之意,那是他赵总兵的孩儿,由不得外人作践!

众文臣默默道:唯才是举是曹操那奸臣提的!你个文盲!

昭宁帝本就不打算卡着庭芳,只朝臣不许,眼见朝臣要松口的模样,笑道:“她必肯比的。”

众文臣心道:谁特么跟她比算学,作死啊?

文臣武将就没有和气的时候,勇国公见文臣被堵的无话可说,顿时对庭芳心生无限好感,跳出来道:“臣以为,郡主去户部甚好。天下钱粮要紧,陛下人尽其才嘛。”

户部紧排吏部之后,同样是主事,比工部体面多了。韦鹏云气呼呼的瞪着勇国公,瞎捣乱啊不是?

昭宁帝吵了半日,也是有些累了,一锤定音的道:“那便户部吧。”

袁首辅不得不站出来道:“陛下,那是郡主之前的要求…”

韦鹏云道:“她还敢胡乱提要求不成?”

袁首辅道:“为何不敢?她漕运都敢截,正六品就想把人打发了?”下了赌场,三巡过后,谁还跟你压第一轮筹码?当人家这么些天的殚精竭虑不值钱?

赵尚书还想说什么,赵总兵点头道:“袁阁老说的有理。陛下觉得呢?”

昭宁帝沉默了许久,道:“我且想想。”

也不差这一日,袁首辅等人亦要思量,还得同各自幕僚商议一二。看昭宁帝的态度,还是惦念幼年情谊的,说实话,若非庭芳是女眷,大伙儿早想的是如何溜须拍马了。然事到如今,人家用拳头证明自己比男人强,入主朝堂已是铁板钉钉,如何拿捏态度就是重中之重。是男子,谄媚点无妨,是女子分寸就难把握。偏偏天子心腹,不讨好是不成的。能做到阁臣尚书,都不是傻子,所谓实心眼直肠子,多半只是表象罢了。局面已定,见昭宁帝似想留赵总兵叙话,都趁机告辞。

待人走尽后,昭宁帝才委屈的喊:“小舅舅…”

赵总兵认真的道:“臣下无事掀起三分浪,陛下该制止才是,怎地跟着混闹起来?四丫头的脾气旁人不知,陛下竟也不知?她若是个柔顺的,就不敢跟着父亲去大同厮混了。兔子急了还咬人,陛下如此戏弄,她不发飙才怪!”

昭宁帝沉默不语。

赵总兵又道:“不过一个职位,也闹的这样难看,何苦来?安徽卫所兵丁再糜烂,也是两万男丁。活着种田不好么?白白送去死了。”说着叹道,“陛下,您算学不差,怎地就算不清账来?”

良久,昭宁帝才道:“舅舅,你不觉得她太厉害了些么?什么都会,比我还强…”

赵总兵道:“陛下想听实话么?”

昭宁帝道:“舅舅要骂便骂,此话我再不敢同别个说的。原先就被母后骂过了,说她再多智近妖,不也得为我所用。可是舅舅,我真怵她!她真不会挑唆着徐景昌造反么?她那样厉害,就真不愿君临天下么?”

赵总兵道:“那你还惹她?”

“我不知怎么对她!”

赵总兵道:“先把她弄回京吧。臣与她谈谈,望她给臣留二分颜面。”

昭宁帝道:“若她…不肯呢?”

赵总兵斩钉截铁的道:“杀了她!”

昭宁帝苦笑:“派谁去打啊?舅舅真打不过么?”

赵总兵道:“不想平白消耗国力,还有旁的地方要剿呢。国力衰微,招安之事以后会更多。能用官职换的,就别犹豫。好不好,稳住局面再说。譬如此事,臣等当兵的,最是知道当兵的心思。前线挣命,不就是想着按功封赏么?强夺了人家的功绩,那是结仇。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都是不共戴天之仇。现便是臣去围剿四丫头,那也是朝廷背叛,师出无名。她自家提出来的要做官,又不说品级,胡乱许一个,她再反,那便是她不厚道,天下人唾弃之。臣说句托大的话,也算看着陛下长大。奉劝陛下一句,凡事先考虑了利弊,再想旁的。朝臣不过为陛下所用,陛下切莫颠倒了伦常。”

昭宁帝茫然道:“乾纲独断,不就是昏君了么?弄坏了天下,我翌日到了地底下,怎么同大哥交代?”

赵总兵酝酿了好久,终是吐出了一句:“陛下,您是真不如庭芳。”

昭宁帝:“…”

赵总兵道:“臣实话实说。”

昭宁帝:“…”求别强调…

赵总兵突然笑出声来:“就那样怕她?”

昭宁帝郁闷的道:“我怂,行了吧。”

“陛下颁旨吧,臣亲去一趟江西。她若从便罢,不从,”赵总兵眼神一凝,“不过顷刻间,就可令她人头落地!”

二百多匹骏马在官道上飞驰!沿途官员一看旗帜,纷纷避让,正是赵总兵一行。已是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南昌之事不宜再拖,海运虽稳,却是不如陆路换马不换人的速度。只赵总兵毕竟不如年轻时候,中途有所休息,抵达南昌时,已是年二十九,即将除夕了。

临近城门,赵总兵收起旗帜。轻甲掩盖在冬日厚重的披风之下,一行人在城外略作修整,才放缓速度往城门去。冬日的城外寻常,入得城内,先是一阵喧嚣的市井之声迎面袭来,接着一股甜香入鼻,城门内的沿街处齐齐整整的两溜小商贩一字排开,卖什么的都有。

蒸锅上冒着腾腾热气,路过的孩童缠着母亲,买了只香甜的大红薯,喜笑颜开的撕开皮,一口咬下!穿着整齐棉衣的妇女,再跟卖胭脂的杀价。隆隆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沿着铁轨前行。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片安宁繁华景象。赵总兵足足怔了半刻钟,才道:“确有造反之本钱!”比现在的京城,强太多了!

赵总兵从京畿入河南,过湖北至江西。一路破败颓废景象自不必提,江西驿站比别处好些,因是冬日,再看不出旁的。进了南昌城后才知什么是眼花缭乱,一式的店铺分了类别,同类买卖集中在一处。行人尽数靠右边最里侧行走,往外是铁轨,爬满了马车。铁轨外依然是马车道,却是青石板的平地。中间用白石灰画了两条线,分割了两部分,乃是骑马之人行走在其间。

中间没有路人,年节时候竟可骑马飞奔。赵总兵正欲策马,一个腰身笔挺带着木棍的人走来过来,打量了赵总兵几眼:“外地来的吧?”

赵总兵点头。

那人又问:“头一回来南昌?”

赵总兵再点头。

那人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扔给赵总兵:“交通规则!违背了要罚款!不肯罚的杖一百!不懂的可咨询路边的交警。”

赵总兵忍不住问:“什么是交警?”

那人指着不远处一个拿着小旗子的人道:“穿那样衣裳的就是交警。交通警察。”

赵总兵又问:“那你呢?”

那人道:“我城管啊!不然那些小商小贩们肯那样老实,不敢过线?”

赵总兵看了看他的身形:“我以为你当兵的。”

那城管顿时垮了脸:“我没选上才做了城管。当兵的饷银比我们多一倍,还有知事教识字。有了军功再考过了文化,就可以当官了。”

赵总兵笑问:“当军官?”

城管道:“看情况吧,也有受伤退役,考过了文化、算术、策论等几科的,去做县令了。”

赵总兵皱眉道:“退役的兵丁当县令?”

“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你是不知道想当县令得考多少回。多半就是去当胥吏了。唉,那题目难的,上考天文下考地理,还有那什么鬼逻辑题,看得人头皮发麻。整个江西的秀才都哭爹喊娘,我们郡主啊…”城管痛苦的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横竖我这种学渣是考不上的,死心了。”

赵总兵今日尽听新词,又问:“学渣是什么?”

城管撇嘴道:“学渣就是没文化呗!学霸就是学习好呗!学霸能当官,学渣只能当城管!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说话间,城管突然跳起,大喝一声,“卖烧饼的,你过线了!我警告你,再过一次我要你上黑名单,三日不得出摊!听见没有!”

卖烧饼的小贩陪笑道:“换煤,挪一下推车,不是故意的。”

城管怒道:“过线被马车撞死不管赔,若有损失,还要你一力承担!我嘴巴都喊干了,你特么少给我裹乱!我要被扣了年终奖,我跟你没完!”说着挥着棍子,大步流星的巡视地盘去了。

赵总兵见城管跑远,便信马由缰,学着骑毛驴的女眷往右边靠行,将路中间留给跑马之人。二百个亲兵默默的排着队,一个跟一个,慢悠悠的走着。沿路交警站的笔直,赵总兵心道:虽不是兵丁,却可做预备,如此素质,若有人进攻南昌,这些什么城管交警即刻进入巷战。暗赞一句:好手段!

再仔细看去,比城管交警更强悍的,是整个城池的条理。大路上数条白线,无人敢越雷池;路旁的房屋皆一模一样,比军营还规整。如此潜移默化,稍加训练,便可全民皆兵。赵总兵的眼神复杂,他以为庭芳并无军事长才,看来是他想错了。庭芳比他想的还要强的多的多。怪道昭宁帝那熊孩子怕成那副模样。

一匹马从身边掠过,赵总兵本能的用眼光一扫,那马已绝尘而去。却是在前一个路口,等过了奇怪的灯,又掉头回来,跑了一圈,再从他身边跑过。这回赵总兵听见了一声清亮的口哨,登时反应过来,他居然被调戏了!

南昌的女眷都如此大胆吗?赵总兵深吸一口气,装作没看见,女子一声轻笑:“好俊的儿郎,你打何处来?”

赵总兵目不斜视,直接当其不存在。

女子死皮赖脸的道:“嘿,别害臊啊。在南昌城里看到比我们仪宾还俊的不容易。你叫什么名字?家乡在何处?家里有无妻儿?”

赵总兵唰的一下抽出马刀,抵在女子额头正中:“滚!”

女子控马后退了几步,悻悻然的道:“小气!”见人不好惹,骑马跑了。

亲兵迎上前,低声道:“总兵,这城里很是古怪,莫不是撞客着了?”

赵总兵道:“你想多了。”说毕,不再看城中风景,一拉缰绳,马立刻小跑起来,并入中间跑马的队伍。随众人停在奇怪的灯钱,赵总兵随便抓了个路人问了都指挥使衙门在何处,直奔目的而去。

都指挥使司的牌匾与别处无二,前头却截然不同。巨大的广场,错落有致的种植着树木、装点着山石,其间散落着石头做的桌椅。不远处有个小戏班唱着曲子,周围稀稀拉拉的围着一圈人看戏;孩子们尖叫着疯跑,老人们怡然自得的说着闲话;亦有小摊小贩,圈在白线里卖东西。冬日的阳光温暖着大地,赵总兵停在广场上许久,心念一动:天下何时能皆如此地般安详?

亲兵们跟随一路,不比赵总兵之沉稳,心中都已是惊涛骇浪!他们或是军户,或因生活艰辛从军,在苦寒的大同滚到今日,从不曾见过此间景象。若真有天宫,莫不就是眼前的模样?阳光下的玻璃灯罩反射着剔透的光芒,城内各处活泼的模样,哪里像战乱频发的中原华夏?有一瞬间,亲兵就想留在南昌,生生世世留在南昌,再也不走了!

赵总兵终于走到大门前,一个身着盔甲的兵丁小跑过来问道:“来做什么的?此地乃都指挥使司,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赵总兵下得马来,淡淡的道:“我来传旨。”

兵丁目光锐利的看向赵总兵,此回传旨的同以往不同。浑身气势逼人,似是武将!身后所带领的人亦身强体壮,兵丁低下头,拱手道:“官爷稍等,待小的进去禀告郡主。”

赵总兵点点头。

兵丁又行一礼,小跑往门口去。突然,赵总兵眼睛一眯,城墙上有动静!几个亲兵迅速围城一圈,领头的人道:“总兵!有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