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风拽起一块湿布,轻轻覆盖侍卫的脑门。他两指搭住那人的手腕,只消片刻,便说:“一息之间,脉搏不足二至……元气将脱。”

许兴修断定道:“对啊,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双手扶额,头疼得眼皮直跳:“要是三日之后,沈尧也变成这样,我们该怎么办?我哪有脸面回去见师父?”

卫凌风点燃火烛,以药水浸泡银针。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他说:“莫急莫慌,只有我们能救师弟。”

许兴修静坐在侧,旁观卫凌风挑开侍卫背后的脓疮,挤出一滴浓稠的黑血。许兴修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忽听有人急促地敲门。

许兴修责问道:“谁?”

他拉开门缝,只见楚开容一身锦衣华裳,照例带了两位剑客,翩然如遗世独立般站在门口。

许兴修皮笑肉不笑。哪怕他一贯精明圆滑,世故老练,今天也忍不住讥讽道:“楚公子,劳您大驾,有失远迎。”

楚开容折扇一挥:“我知你心里怨我。沈尧这件事,确实与我脱不了干系。但我已经在查证,今早城门开放,我找段无痕帮忙,总共派遣二十七位剑客把守城墙……”

许兴修呼吸一顿:“找到人了?”

楚开容眸色晦暗,嗓音不辩高低喜怒:“我和段无痕联手,断没有找不到人的道理。”

*

安江城毗邻凉州,常与凉州商户来往。段无痕昨夜飞鸽传书,调遣了二十名一等剑客,外加楚开容麾下的顶级高手,轻松凑成一支二十七人的阵队。

他们身着便装,扮成农夫或小贩,潜藏在城门的内外两侧,盯紧了所有出城的人。

世人都觉得五毒派十分可怕,但在段无痕的眼中,五毒派只会一些雕虫小技。正是因为他们不懂刀剑功夫,才会在阴损毒.药上做文章,钻研各类凶险的蛊毒。

段无痕没有猜错。那位下毒的凶手,轻功绝尘,内功浅薄,出城的瞬息便被剑客们识破,一举将他抓住,带回了楚开容下榻的客栈。

许兴修听说此事,大怒道:“哪个混账东西,是五毒派的门徒吗?”

“不是,”楚开容合上折扇,走在前方,“他是五毒派的叛徒。”

这位叛徒名叫苏红叶。

苏红叶年纪轻轻,武功低微,在江湖上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不过楚开容交际广泛,曾听五毒派的长老们抱怨,五毒派有个小兔崽子,偷盗了掌门的绝学宝典,连夜出逃。

五毒派之内,掌门再三号令,倘若有人在江湖上碰到了苏红叶,定要杀了他祭天,再割下他的脑袋,返回五毒派领赏。

是以,楚开容准备了一把生锈的斧头。

宽敞奢华的客栈房间里,楚开容、段无痕、许兴修、卫凌风分别坐在四个方位,环绕着苏红叶一人。两大顶尖高手坐镇,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房门。

苏红叶衣襟散乱,被铁链绑得严严实实,却透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

他五官秀致,肤色雪白,男生女相,如果换个装扮,扔进热闹的花街柳巷,保不齐名声比头牌更响。

旁人还没问他,他自己就开了口:“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杀的。怎样?”

许兴修怒极反笑:“了不起啊了不起,你作践人命还有理?”

楚开容拎起斧头,行步向前:“我们都不想跟你废话。你的项上头颅,价值五十两纹银,我用斧头割下你的脑袋瓜,送给五毒派的长老们,还能与他们交好,我何乐而不为呢?”

苏红叶瞥见斧头上的铁锈,脸色泛白。

楚开容平静地迫近,笑说:“嘶,这么死了,便宜你这厮了。你加害我的侍卫和朋友,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我用你练练刀法如何?”

段无痕难得捧场:“怎么练?”

楚开容反手一转斧头。沉重的铁斧拎在他掌中,似乎比一根鸿毛更轻:“九百九十刀凌迟。他这等毒物,留在世上,只会残害无辜百姓。”

段无痕觉得麻烦。他走到了苏红叶的面前,只问了一句话:“你拿走了沈尧的什么东西?”

楚开容面不改色:“你问这小子,他肯定没实话。”

却不料苏红叶仰脖一笑:“怕我说实话?”

楚开容叹气:“苏红叶,你还想泼我脏水?”

话音未落,楚开容后退一步,左手虚握一把折扇,言行举止仍是一副风雅贵公子的模样:“你盗取五毒派掌门的宝典,嫁祸同门师兄,引人走火入魔,肆意下毒,轻贱人命……”

苏红叶一时激动,往前挣扎,铁链被牵出“哗啦”的响声。

“你放屁!”苏红叶骂道。

他满脸通红,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前几天听了一些新闻,最近一直在修文。这两天我会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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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段无痕对左护法是什么感情

大概是兄弟之间,血脉相连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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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进入凉州副本!

☆、清算

眼见苏红叶勃然大怒,楚开容放下心来。

初听苏红叶的离经叛道,楚开容还顾忌这小子是个城府深厚的奸猾之徒。而今,楚开容仔细打量他 ,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他认定苏红叶胸无点墨,粗陋肤浅。

这就好办了。

楚开容扇柄一挑,强迫苏红叶抬头。

苏红叶的眼神如同毒箭,喷扎在楚开容的脸上。

楚开容与他调笑:“我要是冤枉了你,你为何脱离五毒派?为何五毒派的掌门要追杀你?你的两位师兄又为什么剃度出家了?他们可都是江湖的血性男儿,到底遭了哪门子的罪孽,这一生只能清心寡欲,斋戒打坐,常伴青灯古佛?”

楚开容的一连串抛问,让苏红叶的面皮僵硬。

苏红叶以为,他们五毒派自从改邪归正,便很注重名声。五毒派内部的丑事,绝不会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那么,楚开容的小道消息,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苏红叶咬牙道:“你是何方神圣?你的江湖名号是什么?”

楚开容稍微转身,面朝着段无痕与卫凌风:“你们觉得,我接着问下去,能不能问出花蕾散的配方?”

卫凌风取出一盒银针,对光一照,安然道:“姑且让他说几句话。”

他手中的银针很长,稍微显粗,针头黑血凝固,包在透光的蜜蜡中。

这不是卫凌风用来治病的银针。

段无痕试探地问:“毒针?”

卫凌风承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根本不问苏红叶作恶的原因,左手按准了苏红叶的任督二脉,右手捏着银针,嘴上还问:“你亲身试过花蕾散吗?”

苏红叶呼吸急促,双眼圆睁,如同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可惜,卫凌风毫无迟疑,像个杀伐果断的死士。他教导沈尧的时候,楚开容偶尔也会旁听。楚开容记得,卫凌风推崇礼教,信奉“善因善果”,满口的“仁义道德”,怎么今日一见,竟像是换了个人。

卫凌风捏着针头,又握住苏红叶的腕骨。

万籁俱静之时,苏红叶听见有人问:“你拿走了《天霄金刚诀》?”

谁在说话?

苏红叶环视四周,谁都没动嘴皮子。而那声音贴近他的耳廓,仿佛冥冥之中冒出一个人,牵扯了他的七魂六魄。他蓦然胆寒,吞咽一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卫凌风。

半晌后,苏红叶点头。

针尖扎破他的皮肉,卫凌风开口道:“得罪了,我必须拿你试药。”

苏红叶或许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他先被楚开容用斧头恐吓,又被卫凌风用毒针扎破了皮肤,没过一会儿,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楚开容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评价道:“胆小如鼠,还敢作恶多端。”

卫凌风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最歹毒的人,并非胆小如鼠,多半是胆大包天。”

*

这日晌午,楚开容的母亲派人来传话。城门已开,事不宜迟,他们应当重新启程。

沈尧倒是没什么意见。他虽然身中奇毒,仍然能乘车驾马。况且因为那一场瘟疫,黄家药铺几乎被掏空,而安江城刚刚解封,外面的药商还来不及运货。

等他们到了凉州,就能买更多的药……天冷了,也能添置些新衣服。

“新衣服可能没机会穿,”沈尧告诉黄半夏,“我这个病,奇怪得很。要是七天后,你收不到我的书信,我大概已经上路了吧。”

黄半夏狐疑:“什么路?”

沈尧潇洒一笑:“黄泉路。”

彼时正当晌午,阳光明媚如春。药铺门前,青松绿柏的树影摇曳,沈尧穿一袭粗布长衫,戴着一顶纯棉毡帽,肩上没有一个行囊——全在他的两位师兄手中。

他朝着黄半夏挥手:“再会了,小老弟。”

由于救治瘟疫有功,朝廷送给黄家一块牌匾,另外赏赐一百两纹银。知县大人瞒报了沈尧等人的功绩,因为事态涉及闲散的江湖中人,难免牵扯不清。

不过黄家兄弟心中有愧,便将一百两纹银转送给卫凌风。

卫凌风却说:“你们的药库见空了。这钱你们拿去买药,查漏补缺。”

黄半夏的哥哥们看他这般坚定,更是觉得不妥。解决瘟疫原本不是他们的功劳,到头来,名也占了,利也占了,心里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双方僵持一段时间之后,卫凌风采取了中庸之道,带走了五十两纹银。

他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尧。

沈尧心道:五十两!五十两是多少钱——足够在他老家买一座宅子,两匹马,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沈尧承认自己是个贪财的人。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之一,便是挣出一座金山银山,让自己和同门派的师兄们都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但他投身于瘟疫时,并未想过能有回报。

长路漫漫,街角喧闹。沈尧理了理衣襟,跟上师兄的脚步,忽听黄半夏喊住他:“喂!”

沈尧没转头,黄半夏又喊:“大哥!”

沈尧笑道:“行了,你回家吧。”

黄半夏不知从哪儿拽出一个包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追随沈尧的身影。他起初是有些别扭的,羞涩局促造作不安,忐忑了好一阵子,活像私奔的小姑娘。

直到沈尧问他:“你要跟我走吗?”

黄半夏方才回答:“是的。”

沈尧并不惊讶:“你和哥哥们打过招呼了?”

“我都讲好了……”黄半夏脑袋垂低了些,“哥哥们教我,闲来无事时,要多向你请教,向你学医。等到我将来学成,再回到安江城,替乡亲们治病。”

瘟疫爆发之初,黄半夏对着沈尧恶语相向。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盛气凌人,也不晓得沈尧记不记仇,心里还有没有疙瘩。

沈尧抬头望天,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我算是你的半个师父?”

黄半夏应道:“是啊,大哥。”

沈尧“嘶”了一声:“我们丹医派有丹医派的规矩。我们只对本门弟子倾囊相授,你要是想学东西,就先加入我们丹医派吧。”

黄半夏迟迟没应声。

沈尧已经走到了卫凌风的身侧。卫凌风停步于马车前,拉开车门,催促沈尧赶快进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风。

沈尧依言照做。他精力不济,时困时晕,歪倒在铺着一张狐皮的软塌上,也就忘了自己对黄半夏说过的话。

他在马车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境错综复杂,涵盖楚开容、段无痕、以及程雪落等人,待到他悠悠转醒,正好瞥见楚开容坐在他对面。

他浑身一震,喊道:“楚一斩?”

楚开容端着一杯茶,反问:“怎的,你是第一天见我?用得着这般惊讶?”

沈尧在软榻上东倒西歪,斜着栽倒在卫凌风的背部。放在往常,卫凌风一定会责令他“挺胸抬头,坐有坐相”。但是今日,看在“花蕾散”的面子上,卫凌风只是温声道:“头晕不晕?可要进食?”

沈尧抬手支着额头,叹气道:“我倦怠神疲,心烦口渴,背部瘙痒,四肢发寒……脉象无浮无沉,诡异得很。”

楚开容将他的玉骨折扇插.在卷帘的一侧,感慨一句:“听你描述自己的病情,倒是比普通人确切得多了。你师兄治你的病,会更容易一些吧?”

沈尧嗤笑道:“哪里的话。这是花蕾散,五毒教至宝,不可小觑。”接着又问:“哎?你们给我讲讲,那个苏红叶是哪来的人啊?平白无故的给我下药,我何时得罪了他?”

楚开容讳莫如深:“在江湖上,一个人想不想害你,和你有没有得罪他……”

卫凌风接话:“是两件不同的事。”

楚开容微微颔首:“正是如此。”

沈尧拧眉,略感躁怒:“楚开容,你看我都快死了,没几天日子能过,没空揣摩你的弯弯绕绕。你跟我讲话,能不能讲得明白点儿?”

楚开容尚未出声,卫凌风便打断道:“谁说你快死了?”

沈尧默然不语。

卫凌风发了好大的火:“花蕾散这种毒.药,被五毒教吹嘘得厉害,也不见得多有能耐。”

他轻拍沈尧的额头:“我让你等我几天。”

他低声若喃喃自语:“你死不了的,阿尧。”

沈尧换了个姿势侧躺。他衣衫半解,像极了街头混子:“先不提这些事。到了段无痕家里,他答应老子,要送我们几坛凉州纯酿……”

卫凌风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许沾。”

沈尧正要反对,又见卫凌风眼神迫人,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那是当然。我自己就是个大夫,自然晓得轻重利害。”

话虽这么说,当他真正见到凉州纯酿,可望而不可即,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绞痛了一下。

*

傍晚时分,楚开容一行人受邀,住进了凉州段家的宅邸。

凉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誉。街巷繁华,人声鼎沸。乍一远望,更是烟柳画桥,锦灯高挂,船只来往成梭,车如流水马如龙。

行至段家的门口,沈尧跳下马车,一时精神抖擞,连喊带跑道:“这就是凉州?哇,满大街都是有钱人!”

楚开容赞同道:“每年的盛夏时节,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们,常来凉州避暑纳凉。他们在城中都有一两座别院……”

沈尧正视他:“你也有吗?”

楚开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诚心相邀,我一定会带着你们……”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远处的段无痕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段无痕左手握剑,侧身对楚开容说:“你若是不想来,现在离开也不迟。”

他衣袍随风,背影笔直:“恕不远送。”

楚开容被段无痕噎住。他有些没面子,下不来台。

沈尧看热闹不嫌事大,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跑在前头,紧跟着段无痕。

段无痕在安江城时,似乎只是一个爱武成痴、无牵无挂的剑客。当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场全都显现出来了。

美貌的丫鬟们恭迎他,接连喊道:“少爷。”

佩剑的侍卫们站成两排,雄赳赳气昂昂,剑风凛凛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梁画栋,极尽豪奢。

沈尧从侧门进入,途径三座刀剑阁、广阔的练武场、又绕过花园的水榭楼亭和章台云柳,横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阵,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厅。

沈尧几乎脱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黄半夏担忧地问:“大哥,你没事吧?”

沈尧摆摆手:“无妨无妨……我只是没想到,有钱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们的宅子这么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这就是有钱的负担。”

黄半夏虽然生长在安江城,距离凉州很近。但他也从未踏入过段家的大门,现下心情十分激动,更觉得自己应该跟着沈尧一行人,求学求医,结交江湖英雄,增长眼界和阅历。

沈尧还在碎碎念:“楚夫人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他看向了门外,瞧不见一个人影。

段无痕落座在他旁边,解释道:“他们都在桃花阵里。”

沈尧讶然道:“那个桃花阵不难吧,直接跟着你走不就行了?”

“楚开容不会跟着我,”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他要看段家宅邸的风水和陈设。”

沈尧双手抱臂:“段无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看向了别处,应道:“略通一二。”

沈尧又问:“楚开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布阵列法?”

段无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话音落后,两位云鬓花颜的侍女走近,自带一阵浅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们给沈尧倒茶,递上点心,沈尧笑说:“点心就不吃了。你们瞧,我的双手沾了泥巴,好脏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盘子,另一位侍女执起银筷,夹着点心,温柔地送到了沈尧的嘴边。

沈尧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谢谢两位姐姐。”

侍女脸红,轻声娇笑。

沈尧品尝着点心,并不适应被人伺候。他暗叹:穷人有穷命,旋即往后躲了躲。

段无痕的目光淡淡扫过来,那两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时候,过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尧调侃道。

段无痕却说:“段家家规,严禁骄奢淫逸。”

沈尧指了指侍女离去的方向,段无痕随意解释:“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尧忽然好奇:“楚开容经常跟我讲,京城的公子哥们都有通房丫头,凉州的风俗也是如此吗?”

“没有,”段无痕如实道,“我没有。”

段无痕刚讲完,侧门便走进一个男人。

那人身量颇高,眉目英挺,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走路时同样脚不沾地。他出现的那一瞬,段无痕立刻离开了椅子,站在前厅中央,念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