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风抬手按住了沈尧的头。沈尧从小被他摸头摸惯了,还当他要好言相劝,谁知卫凌风忽然一用力,沈尧差点摔下椅子。

沈尧扶着桌子,问道:“生什么气啊?”

卫凌风反问:“很想去秦淮楼么?”

沈尧百口莫辩:“没有啊。”

卫凌风道:“我见你的神色,似乎是很想去。”

沈尧立刻做出严肃的表情:“不会的,我洁身自好,从不狎妓。”

他拢紧衣裳,振振有词:“像楚开容那种风流公子,才喜欢去秦淮楼。我这种良家男人,踏进秦淮楼的大门都会腿软。”

卫凌风重提旧事:“我记得,你和楚开容去过安江城的秦楼。”

凉州的秦淮楼被称为“江南烟花之地”,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安江城毗邻凉州,有样学样,弄了一个“秦楼”,吸引了不少外来客。

沈尧没想到卫凌风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解释道:“那天除了吃东西,什么都没做。”

他一脸担忧地说:“寻欢作乐,最容易染上花柳病。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命丧黄泉,我是个大夫,哪里敢放肆。”

言罢,沈尧握住卫凌风的肩膀:“你没听九师兄讲过,九师兄曾经收治过那种,下面全部烂掉的病人……”

卫凌风面不改色:“我知道。”

沈尧凑近他:“呦,你连这个都知道?”

卫凌风熄灭蜡烛:“那人被我治好了。”

四处沉寂的黑暗中,沈尧拍了下大腿:“九师兄没提。”而后,沈尧又问:“九师兄喜欢荤段子,专攻花柳病,最后还要找你帮忙吗?可是,我见你似乎不怎么看那方面的典籍啊。”

卫凌风解开外衣,走到了床侧:“三师叔留下了几本书……你没见过。明年我们回丹医派,你找师父借书吧。”

卫凌风提到了“三师叔”,沈尧颇有感慨:“也不知道师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句话,卫凌风没有接。此刻将近丑时,卫凌风催沈尧上床睡觉。

沈尧应道:“来了来了。”

乌云遮挡月光,室内又没点灯,沈尧看不太清楚。他直接往床上一躺,正好撞进卫凌风怀中,两人俱是一愣。

卫凌风的背后是一堵砖墙。而他一动不动,又想起沈尧小时候,也不是没带他睡过觉。如今,师弟长大了,并不怕黑怕鬼,他们二人并肩睡觉还说得过去,挤在一起搂抱一团……

他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沈尧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失体统。”

床铺被收拾得干净齐整,被褥十分柔软。沈尧往旁边一滚,问道:“屋子里太黑,我刚才没看清,这才砸到你身上,没砸伤你吧?”

说完,沈尧拉住卫凌风的左手。

卫凌风的语气湛定而平静:“你应当好好睡觉了,师弟。”

沈尧却道:“我摸摸你的脉。”

卫凌风的脉象跳得有一点快。

沈尧心生玩闹之意:“好脉!”

在他们丹医派,摸到妇人有喜,胎儿平安,才会说“好脉”两个字。

卫凌风便也抓住沈尧的左手,直接说:“不错,是喜脉……”

沈尧入戏道:“啊,是吗?难怪我这几日食不下咽,干呕反胃,欲啖咸酸果实,多卧少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卫凌风觉得好笑,沈尧还念念有词:“大夫,你说,我们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沈尧曾被几位孕妇追问过此类问题。于是,他活学活用,自认惟妙惟肖,可是卫凌风蓦地抬头,视线迫紧了门口。

沈尧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灯光渐盛,房门被人撞开。

沈尧披衣而起,只见扶华教的右护法带领一帮侍卫,声势浩大地提着灯笼,立在门口。交错的灯光流泻一地,右护法面色苍白,如丧考妣。

“二位大夫,可否随我来?”右护法问道。

沈尧巡视一圈,没见到程雪落的影子。他第一反应是程雪落出了事,赶忙道:“走走走!去哪儿?”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卫凌风,但是卫凌风走得比他还快。

两人跨出门槛,听闻隔壁一阵响动。

随后,澹台彻也出来了。

澹台彻瘦骨嶙峋,提着一把剑,似乎风一吹就能倒下。

右护法冲他行礼,依旧很尊崇的模样,敬称他为:“澹台先生。”

澹台彻虚弱地理了下袖子:“我只是一介废人罢了。”

又来了!沈尧腹诽。

他摇头叹息,紧跟右护法的脚步。他们一行人兜兜转转,打开宅邸的机关,穿过一条密道,竟然走进了隐蔽在地下的一间房。

此处阴沉寒冷,略微潮湿,灯光昏暗,石砖被雕砌成诡异形状。澹台彻走了几步,愈发摇摇晃晃,沈尧连忙扶住他,奉劝道:“你回房休息吧,千万不能硬撑。”

澹台彻附耳问他:“那个人是谁?”

澹台彻抬起左手,指尖朝向了卫凌风。

沈尧介绍道:“他是我的师兄。”

澹台彻声音更轻:“比你……早几年进丹医派?”

沈尧道:“对啊,早好多年。”

澹台彻没再开口。他气息凝滞,呼吸不畅,还认为是地下室过于幽暗晦涩,如同森严不可破的段家地牢。

沈尧站在澹台彻的前方。右护法打开一扇门,沈尧随之入内,只见程雪落站在床边,身体应该是没有任何大碍。不过他的脸色十分冰冷,仿佛下一刻就能拔剑砍人。

沈尧正想劝他冷静,右护法就拱手抱拳道:“我家主人……”

卫凌风接话:“走火入魔了吗?”

沈尧望着他们二人,右护法的脑袋垂得更低,态度更是恭敬:“正是如此。我们的大夫按照以前的方法下针,毫无作用……五位高手输送内力,压不住教主的反噬。”

沈尧闻言,马上撩开床帘。

云棠靠在墙角,艰难喘息,面色惨白如纸,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她用手指攥紧被子,咳嗽出血,额头青筋毕露,极为骇人。

沈尧手臂僵直。此情此景,他似曾相识。

他说:“这就是走火入魔?”

程雪落道:“你有何高见?”

沈尧喃喃自语:“我以为这是肺痨……”

程雪落道:“庸医。”

沈尧辩解:“不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庸医。”

言罢,他看向了卫凌风。卫凌风打开药箱,取出药瓶和银针,沈尧理解了他的意图,抓起云棠的一只手,两人合力给她施针用药。

期间,沈尧暗忖:我从没摸过这么混乱的脉象。

此前,在段家宅邸,沈尧有幸碰到了段永玄老前辈的脉搏——那真是瞬息万变啊,全凭段永玄的心情。

再说云棠姑娘,筋骨受损,脉象跳脱。沈尧记得,云棠当初来丹医派是为了治病,师父要花半年才能治好她。但她大病未愈,就离开了丹医派,跑来凉州搅弄风云……

沈尧叹了口气。

澹台彻站在沈尧的背后,轻声发问:“什么时候弄成了这样?”

程雪落回答:“有一阵了。”

澹台彻反思道:“严师出高徒。这丫头小时候,我没少教她如何规避走火入魔,她怎么就没学会?”

云棠调整呼吸,勉强抵抗了反噬。她抬起头,与卫凌风对视,五指逐渐并拢。良久后,她说:“哪怕你不救我,我断不会这么死了。”

澹台彻又插嘴道:“怎么说话呢,对救命恩人,注意礼节。”

云棠讥讽道:“澹台先生,我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右护法垂首:“教主息怒。”

周围的侍卫们跪倒一片。

澹台彻的手掌微微张开,又收拢了。他可能才反应过来,云棠如今成了教主,昔日的朋友们各司其职,而他熟悉的生活仍然静止于五年前。

沈尧很同情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周围无人出声,沈尧圆场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各位带伤带病的朋友,今晚好好休息……”

“休息不成,”卫凌风翻查药箱,下定结论道,“缺几味药材。”

沈尧弯腰:“什么药材?”

卫凌风道:“师父给她用了安神再造丸。这种药不能接着吃,最好用紫金回魂散。”

他合上药箱,随口询问云棠:“你离开丹医派之前,我师父有没有叮嘱你,按时服药,切忌动武?”

云棠轻笑一声。她偏过了脸,不再看他。

沈尧心道:肯定是她不遵医嘱,这怎么行呢?

沈尧不能批评她,表面上只敢说:“那个,云棠教主,你们这里有人参、川芎、降露胶、黄耆和焦栀吗?”

程雪落接话:“没有。我们动身匆忙,并未带齐药材。”

卫凌风道:“请你派遣一个人,上街买药。凉州夜不闭市,通宵达旦。”

程雪落正在思考人选,沈尧便自告奋勇:“我去吧。我能辨认药材的种类和形状,换成别人,我怕他们抓错了药。”

沈尧知道,卫凌风想做“紫金回魂散”,这种药方,对药材的要求极高。比如降露胶,必须是上好的陈年熬制之品。莫说普通人了,哪怕同行都有错认的时候。

沈尧是个勤快的人。他刚讲完,就准备出门:“右护法,你借我一把伞。我带了凉州的地图,两个时辰后回来……”

卫凌风挡住了沈尧的路:“你不能淋雨,更不能受寒,还是我去吧。”

侍从们都把卫凌风当做一颗冉冉升起的福星。但他刚一出门,云棠就召来程雪落:“段家正在搜城,你带几个人保护他。”

程雪落道:“保护他?”

云棠闭目养神:“你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程雪落提剑告退。

☆、浮世

卫凌风与程雪落一同离开后, 沈尧也回到了先前的卧房。

沈尧心神不宁,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澹台彻坐在一旁望着他。经过了好长一段沉默, 沈尧问:“澹台兄,你在地牢里, 分不分得清白天黑夜?”

澹台彻耸肩一笑:“分不清。”

沈尧叮嘱他:“从明天开始, 你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澹台彻评价道:“了无生趣。”

沈尧退让一步:“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别忘了按时吃药。”

卫凌风回来之前,沈尧大概睡不着。澹台彻见沈尧无聊, 提议教他武功。澹台彻自称:他被段无痕一掌废去内力, 拘在地牢,待了五年, 每日思考各门各派的心法, 独创了一些不需要内功的招式。

沈尧很感兴趣:“这么强?能不能教教我?”

澹台彻早已摘下蒙眼的布带,并用那根带子扎起了头发。窗扇半开, 他又坐在窗边, 发丝和束发的带子一同随风飘荡, 而他眼底有光:“我当年是……打遍教内无敌手。”

人称“百年奇才”, 一时风光无限。

老教主选中澹台彻辅导女儿, 所有人都尊称澹台彻为“澹台先生”。澹台彻经常呼朋引伴, 广聚豪杰, 比武练剑, 醉酒当歌, 人生之快意事莫过于此!

一晃眼呢,好多年了。

他身体往后靠,嗓音低缓道:“习武之人,先练内息。呼吸吐纳,自成一系。”

这么一开口,好像回到了当年教云棠的时候。

沈尧气沉丹田,问他:“我这种做法对不对?”

澹台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按在沈尧的胸前。不消片刻,澹台彻半是怀疑半是确定地问:“谁教过你呼吸吐纳的诀窍?”

沈尧起初没听懂。他想了一会儿,心道:只有卫凌风教过他。

那年沈尧刚来丹医派,体质偏虚,夜间多梦盗汗,卫凌风说他这样不行,就教了他几句口诀,让他练好气息。长此以往,可能有些改变吧。

沈尧虚心求教:“我有了恰当的呼吸节律,学起武功来,是不是能突飞猛进?”

澹台彻瞥他一眼:“呵。”

沈尧干笑几声:“哈哈哈哈哈哈。”

澹台彻双手搭放膝头:“话不多说,我现在将武功心法传授给你,报答你送我的几瓶药。”

沈尧坐得端正:“好,你说。”

澹台彻放慢语调,念过一遍口诀。那口诀只有两百多个字,沈尧听完,还问:“没了?”

澹台彻颔首:“记在心中,仔细领悟。”

他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更没有重述一遍的意图。沈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师,忍不住质疑道:“澹台先生,请问,您一共教过多少个学生?”

澹台彻掐指一算:“只有云棠一个。”

沈尧惊异道:“当年,你就这样教她?”

澹台彻舒展双臂,丝毫没觉得不妥:“是啊。”

沈尧感到沉重,嘴里嘀咕:“难怪,难怪她会走火入魔。”

澹台彻饮下一口凉茶:“走火入魔,是因为心中有魔障。”茶香溢满心肺,他幽幽地问:“你杀过人吗?”

他以为沈尧会说没有。

但是沈尧回答:“杀过。”

*

与此同时,卫凌风和程雪落抵达了凉州夜市。

凉州有一条烟花长街,紧邻一座九曲回廊,夜市位于附近,从年头开到年尾,风雨无阻。哪怕今夜不宜外出,街上也有结伴而行的游人。

马车从街边跑过,溅起飘摇的水花——这是达官显贵的特权。大多数行人头戴斗笠,或者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漫长的石子路,走走停停。

茶馆还没歇业。几位客人临门而坐,一边吃着茶点,一边交头接耳。

卫凌风听到其中一人说:“安江城的秦楼头牌跟人私奔了,你晓得吗?”

另一人问:“秦楼的头牌是谁?”

旁人回答:“叫绮兰的那个,唇红齿白,奶大腰细屁股翘。”

“私奔了!可惜啊,我还没见过呢。跟谁私奔了?”

“听说是个穷酸书生。”

这些风花雪月的市井流言,勾不起卫凌风的兴致。他望着长街尽头的药铺,脚步稍微加快,眼角余光瞥见一家店面,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那家店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躬身拢袖,灯光微暗,像是快要关门了。门边摆着一张木架,挂着各种颜色的发带和簪子,样式简洁而朴素。

卫凌风扯了五条发带,付过钱,那位店主人还说:“公子,倘若是送给姑娘,换成藕粉禾绿的颜色更好些。”

卫凌风侧过身,面朝着灯笼,店主人看清了他的脸,蓦地觉得,不用换了吧,就凭他这张脸,哪怕送了一根树枝,也能讨得姑娘欢心。

卫凌风应答一句:“我不送姑娘,送给……兄弟。”

程雪落站在卫凌风的身侧,却不似卫凌风坦荡。他看中一支雕工精湛的银钗,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终也没问过价格。

店主见他如此犹豫,心道:这单生意做不成,于是熄灭灯笼,打算关门回家睡觉。

程雪落放下一块碎银,带着发钗走了,店主连忙喊道:“公子,公子留步,你的钱给多了!”

程雪落却说:“不用找了。”

他和卫凌风并肩而行。少顷,他们挺拔颀长的背影都被漆黑的夜色消弭。

程雪落的性格十分沉闷内敛。他可以从早到晚不讲一句话。卫凌风比他温和谦逊,但是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这一路走到药铺门口,只听到大雨落屋檐,车马滚地声。

药铺老板是个壮年男子,穿着灰色长衫,袖口扎着两条绳子。他刚送走一批客人,见到卫凌风的气度翩翩远胜文人雅士,便觉得自己招来了大主顾,分外热情道:“客官抓药吗?”

卫凌风递给他一张药方:“有劳了。”

药铺老板扫了一眼,瞳仁也转了一圈,嘴上一个字都没讲,只是召来两位伙计,默默和他们一起抓药上称。

卫凌风道:“药材收进包裹前,能否让我验一次货?”

药铺老板笑着摇头:“客官,我们家是老字号,百年老店,童叟无欺的。”

卫凌风将一锭纹银摆在桌上,又缓慢地收回袖中:“那便不打扰了,我去别家药铺问问,请将药方还给我。”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药铺老板别无他法,只能打开一扇门,让卫凌风从前厅走进药房。

程雪落跟在卫凌风身后,戴着斗笠,却不是为了避雨——他和段无痕容形相似,倘若被人识别,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卫凌风借来一根蜡烛,对着幽暗烛光,仔细辨认药材的品质。

他说:“降露胶不行,是中品,我只要上品。”

药铺老板面露惊异之色:“你……你怎能一眼看出……”

程雪落换了一只手提剑,仍是不发一言。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斗笠,直达药铺老板的心底。窗外风雨飘摇,夜景萧瑟,那老板打了一个寒颤,道:“我这里是有上品,价钱很贵的。”

卫凌风一副坦然做派:“价钱不是问题。”

老板心知遇上了行家。他拿出钥匙,打开仓库,取来一只落锁的盒子,摆到了卫凌风的眼前。

这一回,卫凌风没有挑剔。

程雪落不声不响地结了账,看着卫凌风怀抱几捆药材,闲庭信步般游走在街上。只要护送卫凌风返回宅邸,程雪落的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

彼时,雨势渐渐变小。

段家仍然在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