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教的长老们精通各类蛇蝎毒物和蛊虫。沈尧的旁边就坐了一位长老,那人手腕上缠着一条几寸长的小蛇,双目赤红,花纹鲜艳如血,一看就是毒得不行。

沈尧瞄了几眼毒蛇,那位长老就说:“莫慌,它不咬人的。”

沈尧狐疑:“是吗?”

长老捋了捋胡子:“我养了它十余年,当做儿子一般养着。”

沈尧心道:你干嘛把儿子缠在手上。

段无痕和卫凌风都在和另一位长老讲话。沈尧侧坐在椅子上,询问身边的长老:“前辈……钻研过毒蛊吗?”

这位长老欣然道:“老夫自创了百余种毒蛊。你若不嫌弃,送你几样也行。”

沈尧马上拒绝:“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他声线更轻,悄然问:“不知前辈听没听过迦蓝派的毒蜘蛛?”

沈尧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迦蓝派的人,脖子后面都有刺青,刺的是一只蜘蛛。晚辈听说,这是一种毒蛊,能帮人续命。”

长老眉头微皱:“死者往生,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迦蓝派的蜘蛛刺青,只是用一种毒蛊借人寿元。”

沈尧越发恭敬道:“晚辈粗通医理,还请前辈详说。”

那长老并不忌讳,直言道:“蛊虫被埋在后颈,游走于全身。倘若……迦蓝派的某位高手仙逝,死后不久,尸身温热,便可催动蛊虫,从他的弟子身上借走寿元。”

沈尧道:“神乎其神。”

他猛地想起安江城瘟疫爆发时,他在那一间院子里找到了广冰剑和《天霄金刚诀》,旁边横卧着一个老头儿的尸体。倘若那个老头真是迦蓝派的前任掌门,他会不会还没死?

沈尧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养蛇的长老和蔼道:“迦蓝派的独门蛊虫,在我们五毒教看来,并不是秘密。”

沈尧问他:“贵派也有这种蛊虫吗?”

长老否认:“我派讲究‘道法自然’,严禁这一类……以命换命的毒蛊。”

*

五毒教和段家商议了半个时辰。随后,由段无痕带路,一行人走向了段家刑堂。段永玄诸事缠身,便先失陪了,他派遣了几位高手保护段无痕,显然还是很看重这个儿子。

段无痕剑伤未愈。但他受伤的消息被瞒得严严实实。

沈尧问他近来可安好,他说:“烦得很。”

沈尧道:“为何?”

段无痕道:“因我卧病在床……”

沈尧洗耳恭听:“嗯?”

段无痕又不讲话了。他这般吊人胃口,却忽然停住,实在过分!沈尧对他颇有怨言,有样学样道:“我从五毒派的长老口中,打听到了一件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

段无痕道:“何事?”

沈尧懒洋洋道:“暂且不说了。”

段无痕波澜不惊:“倘若你说的是迦蓝派,我已经知道了。”

沈尧这才想起来,顶级高手的耳力与目力超乎常人。他和那位长老闲谈,段无痕离得不远,想必是听得清清楚楚。

沈尧气馁,纠缠道:“段少侠,你卧病在床究竟遭遇了什么?能不能说明白点儿?好让人担心。”

他以为段无痕又有什么病痛,隐忍不发,讳疾忌医。

段无痕回头望向身后的卫凌风,以及诸位五毒派的长老。片刻后,他终是转过头来,沉声开口:“姑姑拿来几册画像,催我成亲。”

沈尧笑道:“哦?别这么苦大仇深,结婚生子,真是好事,恭喜恭喜。”

☆、清案(六)

段无痕道:“你笑我, 是在幸灾乐祸?”

沈尧认真解释:“绝非幸灾乐祸。你要是不愿意, 不妨和你姑姑直说, 你要是遇到了意中人, 不失为一桩美事。”

段无痕向他斜睨一眼:“说得轻巧。”

沈尧又笑:“段少侠, 你有没有看中的姑娘?”

段无痕斩钉截铁:“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沈尧心道:他不会和我一样是个断袖吧。

沈尧自认为是一种偏执的断袖。他不会对除了卫凌风之外的任何一人动心。至于段无痕是什么情况,沈尧摸不准。

段无痕很快补充了一句:“我只愿把毕生精力花在练武上。”

原来如此!

段无痕没再讲别的话。他走向某一扇房门, 门开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冲得沈尧打了个喷嚏。

刑堂位于地下, 四处森寒阴冷,如同隆冬腊月。石门坚硬而稳固,黑中泛红, 呈现出一种被污血浸透的颜色——除了沈尧,大家都是神态自若。

沈尧抬手, 摸了一下墙壁, 指间沾染了黯淡风干的血迹。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被卫凌风拽到另一个角落。在这里, 他竟然见到了苏红叶。

苏红叶被绑在木桩上,肤色红润,衣裳整齐,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但他的眼神很焦灼, 神似一只待宰的羊羔。

十步之外, 尚有另一人在受刑。

那人躺在木板上, 嘴中塞了布条,双手被绑在背后。行刑者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剖开他的腹部,让他亲眼见证自己被开膛破肚。

沈尧喃喃道:“他有什么错?”

某位侍从回答:“一个魔教余孽。”

沈尧:“余孽?”

侍从:“我们活捉了他。”

大概是云棠上门砸场的那天,这个倒霉鬼被段家人活捉了吧。沈尧一时语塞,站在卫凌风的背后,双手揣进袖子里,许久都没有抬头。

五毒教的长老已经和苏红叶说过了话。那位长老语气沉痛,却没有半分失态,只说:“红叶,老夫收你进门那日,本欲传你衣钵。”

苏红叶一怔,拼命往死里挣扎:“我没做过!我没有嫁祸师兄,你们为何不信我?!”

长老闭目:“掌门丢失宝典的那日,你打伤了你的两位师兄,擅闯禁地……”

他没说完,苏红叶打断道:“师父,我再叫您一声师父,求您听完我的话。那天我强闯禁地,是为了面见掌门!”

长老脚步一顿,气得不轻:“掌门正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你有什么事,不能等掌门出关,或者先禀报老夫!休要再狡辩,你这孽徒! ”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动手。

这位长老是五毒教的顶尖高手之一,江湖人称“三长老”。教内共有七位长老,按照年纪划分,从一到七,各有各的脾性和喜好。

三长老就有一个毛病——他非常护短,非常纵容座下弟子。他会挑选资质聪明、悟性极佳的孩子,自小养在身边,尽心尽力地辅导,如同教育儿女一般。

每当弟子犯错,三长老都会积极善后。

然而,苏红叶的事,实在是太严重了——强闯禁地,偷盗宝典,残害同门,害得掌门走火入魔。按照五毒教的规矩,苏红叶只能以死谢罪。

三长老定了定神,还没开口,苏红叶抓紧时机,连忙道:“师父,师父,那天我养的毒蛇走丢了。我跑遍了草丛,正好偷听到六长老和他的心腹说话。六长老和迦蓝派勾结,让老鼠染上疫病,偷偷放进安江城,迦蓝派负责屠杀秦淮楼的女人……”

段无痕、卫凌风、沈尧以及几位长老俱是心神一震。

段无痕第一个开口问:“此话当真?”

苏红叶双目圆瞪:“千真万确!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沈尧却问:“你被关押了这么久,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

苏红叶疯狂挣扎,直到坡头散发:“你们这帮狗日的臭杂种……拿我试药!我作甚要跟你们讲实话!今天若不是见了我师父,你们想捅死我便捅死我吧!”

苏红叶的师父深吸一口气:“拿你试药?”

“是他!”苏红叶猛然啐道,“穿白衣服的那个贱种。”

他说“贱种”二字,莫名带着笑。

沈尧看向卫凌风,察觉他脸色微变。

段无痕竟然帮着卫凌风说话:“各位长老有所不知。卫兄的师弟曾被苏红叶下。毒,下了花蕾散,卫兄走投无路,只能在苏红叶身上试药。”

苏红叶就等着他说这句话。

段无痕刚讲完,苏红叶便道:“我为什么要给沈尧下药?因为沈尧和他的好师兄,偷走了迦蓝派的《天霄金刚诀》!贼人阴谋,死不足惜!”

此话一出,卫凌风立刻道:“绝无此事。”

他上前一步,又道:“晚辈听说过《天霄金刚诀》,应是一本武功秘籍。但是我和师弟们都不学武……”

卫凌风讲到这里,段无痕稍稍侧过了脸。但是段无痕一声不吭,任凭卫凌风说:“试问,我们就算拿到《天霄金刚诀》,能有什么用处?练武需要童子功。”

他犹有怒意:“苏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还望各位明察。”

苏红叶使劲一撞,铁链嵌进了皮肉。他紧盯着卫凌风,朗声道:“你们敢不敢让人搜查住处!”

沈尧道:“查吧,如果有人信你的话。”

沈尧的左侧站了一位五毒教的长老,正是那一位将红蛇缠在手上的长老。他姓杜,沈尧叫他“杜长老”。

杜长老思索片刻,开口道:“依我之见,无论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谁,都会被苏红叶诬赖。老三,你是苏红叶的师父,你更不能偏心。”

他淡淡地说:“苏红叶,是我看着长大的,诡计多端,竖子也!八岁就会骗人钱财,十岁放火烧光了半亩瓜田——就因为他偷瓜,老农用扁担打了他一顿。十二岁通晓男女之事,竟跑去掀了师姐的裙子!这孩子阴险狠毒,睚眦必报,不仅盗走了五毒宝典,残害了同门师兄,至今不知悔改,还想着诬赖旁人!”

沈尧暗暗称奇:好一个苏红叶,十二岁就去掀师姐的裙子!真不要脸!

苏红叶目露凶光:“去你娘的!那个臭女人也配叫我的师姐,她是你的徒弟,大白天脱光了衣裳,在后山跟一个打赤膊的农夫鬼混,被我发现了,她反过头来骂我!你们这些狗男女……”

杜长老脸色铁青:“你又在胡说!倘若你所言非虚,当年为何遮遮掩掩?如今想到了借口,就能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你身为五毒教嫡传弟子,卑鄙下流,不知廉耻!满嘴污言秽语!”

他挽起袖子,腕间的红蛇“嘶嘶”吐着蛇信子。

三长老劝他冷静,他回头骂道:“休要袒护这等肮脏孽徒!”

他拿出一只黑瓶,沈尧插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杜长老道:“本门毒。药,千刀万剐。”

哦,是那个名为“千刀万剐”的毒。药!

沈尧后退一步,跌进了卫凌风怀中。

另一位长老道:“千刀万剐炼制困难,极为珍贵。二位既是名医,不妨瞧一瞧苏红叶服药后,会是个什么落魄样子。”

杜长老微微点头:“苏红叶死后,恳请段家的家主,允许我们带走这孽徒的尸体。掌门等着我们复命……”

杜长老越发靠近。

苏红叶将嘴唇咬出鲜血。他自始至终望着自己的师父,眼底渐渐蓄满泪水,泫然欲滴。

这时,苏红叶的师父忽然开口:“且慢!”

他握住了杜长老的手。

杜长老气急败坏:“你又要被孽徒迷惑!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苏红叶的师父,或者说,那位三长老,犹豫未决道:“安江城的瘟疫很蹊跷,秦淮楼也确实被屠光了。苏红叶被关在地牢,无人问津,他如何得知秦淮楼的事?苏红叶方才所言,恐怕……”

三长老斟酌措辞,叹声道:“恐怕是实情。”

卫凌风挡在了三长老的面前:“苏红叶说,贵派的六长老和迦蓝派勾结,催发了瘟疫,屠光了秦淮楼,晚辈不知其中缘由,想来是毫无道理。”

苏红叶立刻说:“因为江展鹏成了武林盟主,迦蓝派不服气。江展鹏破坏了规矩,常与朝廷走动,迦蓝派掌门怀疑他们要做朝廷的鹰犬,王族的走狗!”

杜长老怒骂道:“放屁!江盟主胸襟广阔,心怀武林,从不结交权贵王侯。”

三长老却道:“诸位兄弟,事关重大,我们从长计议吧。”

眼下,五毒教的三长老和杜长老势同水火。

杜长老发誓,今天一定要杀掉苏红叶!

可惜,三长老念起昔日的师徒之情,变得优柔寡断,迟迟下不了狠手。

杜长老看了一眼三长老,又看了一眼卫凌风,心道:卫凌风的气度、礼节、谈吐和举止,都是温文尔雅,可圈可点,不卑不亢。

反观那个苏红叶,目无尊长,满口假话,死不承认他犯下的罪孽,真是混账!

杜长老与三长老僵持之际,另一位长老闪身到苏红叶跟前,拔开一瓶毒。药,正要灌入苏红叶嘴里,苏红叶又说:“在我死前,我还有一言。你们若是不听我的,无辜的百姓又要枉死了。”

苏红叶不敢呼吸,急切地吐露:“凉州城郊二十里之外,有个村子,叫熹莽村。他们计划杀光全村的人,剁碎村民的尸体,就像当年……魔教第一恶人澹台彻的所作所为。”

“澹台彻”这几个字,让沈尧猛然惊醒。

三长老圆场道:“这孽徒该死,死上一百次!不过,他今日所言,不能被忽视。”

☆、迷雾(一)

三长老一边说话, 一边站到了苏红叶面前, 亲手喂他喝下一瓶药。须臾,苏红叶全身抽搐,脸色发紫, 喉咙中滚出一种将死之人才有的怪叫声。

众人沉默地等待, 直到那声音停止。

三长老道:“有劳沈大夫、卫大夫, 烦请二位检查一下,我这孽徒是不是气绝而亡了?”

沈尧正要细看, 卫凌风拦住他, 主动道:“我来。”

大概半柱香的功夫, 卫凌风下定结论:“他应该是死了。”

杜长老很奇怪, 三长老刚才还犹豫不决,怎么突然就动手了呢?不过,苏红叶死了,真是罪有应得,真是大快人心啊。

杜长老徘徊在苏红叶的身边,观察良久, 最终确信了卫凌风的说法。他和其余几位长老商量后决定, 收置苏红叶的尸首, 带回五毒教下葬。

另一位长老却问道:“那个村子怎么办?”

三长老回话:“熹莽村一事, 还需从长计议。”

沈尧总觉得三长老不管事。方才在段永玄的面前, 三长老义愤填膺, 一口一个“孽徒”, 这会儿谈起熹莽村, 他的一言一行都仿佛在暗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也不能怪他。

倘若苏红叶所言非虚,那么,迦蓝派、五毒教、武林盟主统统牵涉其中,哪怕苏红叶的师父贵为五毒教长老,他一时也应付不来。

沈尧沉思之际,又听段无痕说,他会将苏红叶的话,转述给他的父亲。

卫凌风低声问他:“每一句话?”

段无痕瞥他一眼,却道:“当然。”

卫凌风不再言语。

之后,五毒教的几位长老跟着卫凌风来到了某一间房舍。那天夜里,蛇蝎毒虫都爬上了窗台,聚集成黑压压的一团,并在窗栏上留下了剧毒的粘液。

如今,粘液风干,血水凝固。

杜长老念了个口诀。缠在他腕间的毒蛇,恰如一支离弦之箭,“刷”的一下冲到了窗台,蛇腹贴着窗栏,上下左右,反复游走。

沈尧问:“它在做什么?”

杜长老悠然回答:“帮我查证。”

查什么,你倒是说完呀!沈尧心道。

沈尧不知为何,感到十分焦躁。正好他随身携带了清心安神的药。他将药瓶拿出来,往嘴里塞了两颗,就像吃糖一样咬碎了药丸。

三长老问他:“沈大夫,你在作甚?”

沈尧含糊道:“吃、吃药。”

三长老皱眉:“沈大夫身体有恙?”

沈尧点头:“心浮气躁,呼吸不畅。”

三长老叹声道:“老夫亦有同感。”言罢又说:“丹医派远在清关镇,不参与江湖纷争。今日的所见所闻,让你非常吃惊吧。”

沈尧还没吱声,另一边的杜长老忽然说:“怪事。”

杜长老的红蛇匍匐在窗边。杜长老伸手,将红蛇抓回掌心,道:“那一夜的毒蛇,确实出自五毒教。但,我养的这条蛇,并不认识那些毒蛇……”

杜长老还没说完,某一位长老打断道:“老五,你这条蛇养了许多年,见过全门派的毒蛇,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杜长老道:“确实不认识。”

三长老道:“你如何断定,那一夜的毒蛇,来自我们五毒教?”

杜长老指着窗台上的痕迹:“你们过来看看,这是蛇腹留下的花纹。”

五毒教众人凑过来一齐研究,而沈尧只能靠边站。他偷听五毒教长老们的对话,大概窥破了一部分真相。

原来,凡是五毒教豢养的毒蛇,都与普通的毒蛇不同。五毒教的毒蛇,蛇腹长满了古怪的花纹,当它们贴着窗台爬行,沾染了毒虫留下了粘液……这些毒蛇的花纹,就刚好被印在了窗台上。

于是,杜长老认定,他们五毒教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可他无法辨认,五毒教的哪一位高人参与其中。

“这是你查出来的结果?”段无痕问道。

段无痕这句话,稍微有些不客气。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旁人都以为,段无痕心有怒意——这很正常,毕竟段家在江湖中有头有脸,没道理这么受欺负。

沈尧微微抬袖,抓住了段无痕的手腕。

果然!不出沈尧所料,段无痕的脉象不正常。

沈尧给卫凌风使了一个眼色。

卫凌风会意。他说,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不如先把结果告诉家主。或者,杜长老可以飞鸽传书,询问五毒教的掌门。

众人连连称是。

卫凌风借故离开,顺便带走了段无痕。

段无痕的脉搏是促脉,心跳较快。

沈尧问他:“你难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