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痕也不像程雪落那般,只说一句还好。段无痕非常诚实地回答:“难受。”

沈尧检查他的伤口,未见异状。

卫凌风直接问他:“段公子,你为什么要学魔教的武功?”

此话一出,沈尧双手搭在袖间,脑子变得更糊涂了。

离开丹医派之前,沈尧自认为是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他读书时,能一目十行,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反应迟钝。

段无痕背靠墙壁,侧目问道:“你何时发现我学过魔教的武功?”

卫凌风道:“在安江城,初次见面时。”

段无痕对他实话实说:“我学过魔教的武功,是因为我家的文书阁里,藏了几本《昭武十八式》。”

卫凌风浅吸一口气:卫凌风浅吸一口气:“魔教自创的武功,讲究心法,威力强大。倘若练武者心志不坚,极易损折内功,伤及筋脉。你习武多年,应当早就发现了,《昭武十八式》所传授的功夫,与你们段家的剑法之道相悖,可谓南辕北辙。”

沈尧听得一愣:“师兄,你的意思是,段无痕也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起初是卫凌风,然后是云棠,现在轮到了段无痕。

段无痕练武这么多年,并非第一次听人说起“走火入魔”。他沉思片刻,道:“我不会继续修习《昭武十八式》。”

卫凌风叮嘱道:“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段无痕点了一下头。

*

隔天一早,段永玄再次召来五毒教的长老。他说,熹莽村一事非同小可。谨慎起见,他打算派遣一队人马,前往熹莽村,探听虚实。

五毒教的长老们都说好。

段无痕斟酌道:“父亲,我可否……”

段无痕一句话没讲完,段永玄立刻打断他:“楚贤侄还在我们家。你作为楚贤侄的朋友,这几日应当一尽地主之谊。”

段无痕冷漠地拒绝道:“楚兄是江湖豪杰,交友广泛,无须我一人招待。”

沈尧早就发现,段无痕和楚开容非常不对付——楚开容还好,他对段无痕挺热情的,反观段无痕呢,见了楚开容比见了鬼的脸色还差。

段无痕他爹有一点尴尬,咳嗽两声,才说:“你想去熹莽村?”

段无痕道:“正是。”

五毒教的三长老规劝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段少侠仗义行善,古道热肠,积德甚厚,此番去往熹莽村,定能让真相水落石出。”

三长老的一席夸赞,丝毫没打动段无痕。

段永玄稍作犹豫,最终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第二天,段无痕领着十五名剑客、五毒教的长老、卫凌风、沈尧等人,在段家的校场之外,清点马匹,准备出发。

之所以带上卫凌风,是因为段无痕的状况不稳妥。段永玄心疼儿子,建议几位大夫随行。

沈尧仍然和卫凌风共乘一匹马。因他已经和卫凌风互通心意,这一次跟卫凌风同行,便不如上一次大方坦荡。

马队一路疾驰,跑得飞快。有好几次,沈尧撞到了卫凌风的胸膛,卫凌风竟然问他:“撞疼你了吗?”

沈尧低头回答:“你可以不停地撞我,我根本不觉得疼。”

卫凌风却道:“何必呢?你靠过来,贴着我。”

这话讲完,他拽着沈尧往后一抱。

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尧猛然想起——他们现在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其他武林高手们,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

沈尧后知后觉……扭头扫视周围的众人。

好在沈尧和卫凌风的那匹马,跑在外侧,而且马蹄声连绵不绝,震荡又剧烈,大家似乎都没在意卫凌风和沈尧刚才讲了什么。

尤其是五毒教的杜长老,还一个劲地夸他们:“你们丹医派的师兄弟,感情真好啊。”

沈尧受之有愧,强笑道:“师兄们都对我很好。”

杜长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回忆道:“唉,我座下的弟子比不上你们……”

话没说完,几匹马的踏蹄声都变慢了。

白雾如烟,游荡在官道上,远处的景象不甚清晰。段无痕骑马跑在队伍最前方。他察觉异样,不由得勒紧缰绳,嘱咐道:“慢行吧。”

不知走了多久,雾霭散开,道路越发狭窄。

段无痕骑马慢行于田埂,左右两侧都是秋收之后的水稻农田。枯黄色的杂草遍生原野,依稀有个稻草人立在正中央,乌鸦栖息一旁,哀哀切切地啼叫着。

天色近晚,夕阳将退。

沈尧问道:“这里就是熹莽村?”

段无痕左手握剑,右手牵着缰绳,许久之后才说:“大概是的。”

三长老疑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段少侠,你为何如此犹豫?”

三长老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段无痕,他听到沈尧喊了一声:“小心!”,还没转过头,便见一只毒镖从远处飞来,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

他想躲开,但身子仿佛定住了。

他看着毒镖扎进自己的左眼。他脑中剧痛,尚有知觉,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摸到了满溢掌心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五毒教三长老,新地图领盒饭第一人

☆、迷雾(二)

五毒教的三长老陡然滚落马背。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段无痕离得很远, 来不及救人, 他拔剑出鞘时,那一枚毒镖已经扎入三长老的眼眶。

“有埋伏!”另一位长老高声喊道,“诸位小心!”

作为众人中唯一不会武功的废柴, 沈尧十分慌张。

五毒教的三长老, 乃是一位武林高手, 却被一支毒镖刺中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杜长老翻身下马, 捞起三长老的身体, 瞠目结舌道:“断气了!他断气了!”

段无痕喊来十位剑客, 组成一个剑阵。他让五毒教的长老们原路返回, 他自己要去熹莽村一探究竟。

卫凌风阻止道:“段公子,请三思,前方可能有陷阱。”

五毒教的长老们起初都没回过神,片刻后,他们的怒大于惊,杜长老更是一马当先, 闯在前头。他出身于京城一家武馆, 从小在武夫堆里长大, 讲规矩, 重义气, 受不了无辜的同门师兄惨死, 他一边策马一边喊道:“谁放的暗箭!老夫要你杀人偿命!”

段无痕犹豫一刹那, 还是跟上了杜长老。

“我们快追, ”沈尧催促卫凌风,“段无痕的状况不妙。”

卫凌风却道:“段无痕过于冲动莽撞了。”

沈尧辩解:“倘若他现在调头,原路返回,恐怕会沦为江湖笑柄。”

卫凌风竟然说:“只要他跑回段家,搬来救兵,旁人就会赞他有勇有谋,深明大义。”

沈尧略感茫然:“那他现在冲进村子里,是不是很危险?”

卫凌风叹息道:“不算危险。他的武功登峰造极,当世少有匹敌。”

沈尧点头,又问:“其他人呢?还有,追随段无痕的剑客们,他们能抓到放暗器的歹徒吗?”

段无痕和几位长老全部扬长而去。余下三位剑客守在卫凌风身边,像是要保护他们,卫凌风牵紧缰绳,下定决心道:“也罢,总归有我护着你。”

说完,他带着沈尧进村了。

熹莽村依山傍水,东南方还有几座山林,山川巍峨,连绵不绝。村里人挖了几条水渠,从山上引来泉水,汇成清浅的小溪。

溪水染血,泛着黯淡的红色。

马蹄踏过溪流,沈尧望向前方,喃喃自语道:“段无痕人呢?他不见了。”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听到了刀剑碰撞的巨响。沈尧身旁一位剑客护主心切,忙道:“少主应该在西南方。”

西南方?

自从卫凌风和沈尧进村,没看见一个村民。天色渐渐黑了,夜幕沉沉如墨染,按理说,村子里至少有几户人家会点灯。但是,到了掌灯时分,整个村庄仍然被黑暗吞噬。

月色薄凉,清清冷冷拂落在地上。

沈尧道:“喂,你们说,这地方是不是没有一个活人了?”

卫凌风驾着马,慢慢走向西南方。他应声道:“处处透着古怪。”

虽然他们正在行往西南方,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又回到了原点。近旁的茅屋清溪、古井竹林、耕田农舍,并无一丝改变。

沈尧皱眉道:“活见鬼了。”

另一位剑客说:“这像是……”

他讲不出个所以然,卫凌风帮他补充道:“像是五行八卦阵。”

此话一出,沈尧骤然醒悟:“对啊,我在段家见过这种阵法。那天,我们一起拜见段夫人,要不是有两位姐姐带路,我们一定会迷路。”

剑客忽然很恼怒:“我家夫人师从慧谷禅师,心地良善,慈悲有德,怎会在荒郊野岭设下八卦阵?”

“你别激动,”沈尧低声道,“倘若熹莽村出了事,段家的名声也不好听。段夫人当然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只是感叹一句,我见过类似的奇妙阵法。”

剑客垂首,向他道歉。

沈尧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剑法怎么样,能不能找到阵眼,一剑斩破?”

那剑客迟疑道:“沈公子……不记得我了吗?”

沈尧盯着他那张脸,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

剑客道:“那天早晨,沈公子途径段家侧门,送了我一瓶……柴胡逍遥散。”

沈尧一拍大腿:“哦,是你呀!怎么样,我的药好用吗?”

剑客稍显赧然:“好用,沈大夫是当世神医。”

卫凌风蓦地接话:“我家师弟当不起‘神医’二字,兄台过奖了。”

剑客仍然执着道:“当得起,当得起!”

他边说边伸手,搭住了沈尧的肩膀。几人都在马背上,骏马缓缓而行,他的衣袖随之晃荡,又被卫凌风拂开。

卫凌风目不斜视,提醒道:“三长老尸骨未寒,各位,切莫分心,谨慎行事。”

沈尧双手攥着马脖子的鬃毛,又问:“大师兄,假如我们找不到阵眼,是不是会被困在这里?”

卫凌风单手抱着他,翻身下马。他的身法极为利落干脆,恰如行云流水,白衣广袖在夜风中猎猎飘荡。

也不知为何,卫凌风在无形之中,成了这批人的领队。其余三位剑客看到他下马,也跟着跳下马背,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卫公子?”

卫凌风道:“找阵眼。”

他眺望远方:“你们还能听见段无痕在哪个方向吗?”

剑客们摇头:“听不见了。”

卫凌风思索道:“我不曾听说哪一种阵法,可以隔绝旁人的声息。”

沈尧浑身一哆嗦:“会不会是段无痕他们……”

“不会,”卫凌风道,“段无痕是顶尖高手,濒死之际,他会自爆内力,和对手同归于尽。”

沈尧情急之下问道:“想当初,澹台彻也是顶尖高手啊,他为什么没有自爆内力,反而被段家活捉了?”

某位剑客回答:“沈公子有所不知。澹台彻在魔教总坛被活捉。彼时,魔教的妖女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

沈尧打断道:“魔教的妖女,是云棠?”

剑客抱剑而立:“正是那个妖女。”

沈尧双手揣进袖口:“好的,你继续讲吧。”

剑客从善如流:“我刚才讲到,那个妖女十五岁,为救其母,已经身负重伤。魔教总坛是一座山,山脚和山中都被正道高手们攻占,澹台彻扛着那个妖女,跑向山顶,被八大派的掌门包围。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奸犯科,自食恶果……”

沈尧再次打断:“你能不能,不要讲废话。”

这位剑客挠了一下头,听取了沈尧的意见:“好,沈公子,我刚才讲到,澹台彻被八大派掌门包围。”

沈尧捧场:“嗯,然后呢?”

剑客:“然后,澹台彻一击掌风,把妖女扔到了一旁。他以一己之力,单挑八大派掌门,还让那个妖女快滚。”

沈尧唏嘘不已。

剑客疑惑:“我讲得不清楚吗?”

沈尧叹气:“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讲得有一点感人。”

剑客隐隐有些受用:“那妖女其实跑不远的。附近除了八大派掌门,还有八大派的高手。哪怕澹台彻武功盖世,哪里应付得了?那个妖女藏在了某个地方……她到底是在魔教总坛长大,八大派高手掘地三尺,都没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沈尧终于想通了因果:“原来如此。因为云棠藏在附近,所以,澹台彻不敢自爆。他害怕自爆之后,伤到了云……妖女,我是说,他怕伤到那个妖女。”

剑客补充了结局:“流光派掌门替天行道,活捉了澹台彻。过了一个月,他亲手将澹台彻送到我们段家。”

沈尧又有了新的疑问:“流光派掌门?”

剑客点头:“江湖八大派之首,流光掌门。”

沈尧悄悄问他:“那个,流光派掌门,我听说,他,有点……”

剑客了然道:“好男色。”

沈尧颇为惋惜:“澹台彻当年,长得很俊吧。”

真他娘的惨,沈尧心道。

他和澹台彻相处的那天,只觉澹台彻仗义爽朗,恩怨分明,却没料到,当初的澹台彻这么惨。江湖中人表面上风光无限,声名煊赫,又有多少血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一直在和沈尧聊天的这位剑客忽而一笑,严肃道:“沈公子,你莫要听信江湖传闻。流光派掌门孤高傲物,必然瞧不起魔教的孽畜。”

沈尧附和道:“是哦,瞧不起瞧不起。”

他快步向前,走到了卫凌风背后。

卫凌风牵住他的手,攥得很用力:“你别乱跑了,一定要跟紧我。”

沈尧应道:“好的,师兄!”

卫凌风真想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对于五行八卦之类的阵法,卫凌风也只是略懂一二,并不能算是精通。但他幼年时,曾见过一位高人,专修五行八卦,擅长“缩地成寸”,甚至能不靠轻功,御风而行,其修为之深厚,比得上先秦时代的圣贤。

卫凌风走神片刻,沈尧问他:“大师兄,你在想什么?”

卫凌风停下脚步:“这间茅屋,可能有人。我去敲门,你躲在我背后。”

沈尧答应道:“行吧,你小心点儿。”

卫凌风又说:“我这趟出门,带了一把短剑。”

沈尧环视四周:“保命要紧,你该拔剑就拔剑,该杀人就杀人,不要犹豫。”

他这句话,声调稍高,其余三位剑客听了,纷纷称是。其中一人还惦念着段无痕,幽幽道:“只愿我们少主安然无恙。”

卫凌风轻叩茅屋的门扉,连喊三声,没有一丝回应。但是,那扇门是虚掩着的,夜风将门吹开一条缝,房中传来影影绰绰的烛光。

沈尧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那么黯淡的烛光,飘飘摇摇,近似于无形。

他往门缝里瞥了一眼,看到房中有一个男子,弯着腰,头朝下,双手自然垂落,正在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缓慢地走向门口。

某位剑客是个急脾气,嗓门极高,大喝一声:“何人装神弄鬼!”

作者有话说:

摸摸你们的小手!

☆、迷雾(三)

这一声“装神弄鬼”, 吼得极为响亮。

熹莽村实在不像普通的村子, 充满了阴森吊诡之气,还有高手布置的八卦阵,叫人插翅难飞。

再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 快要走到门口了, 卫凌风一脚踹开房门, 刚好挡住那个男人的去路。这名男子仍然低着头,弯腰弓背, 双手垂落在身前, 一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鬼样子。

三位剑客拔剑出鞘, 剑光凛凛发寒。

卫凌风静止不动, 开口道:“敢问阁下,是不是村中人?”

那男子不做声。

于是卫凌风也拔出短剑,继续道:“我们是从凉州赶来的外地人。阁下若是能说话,可否告诉我们,熹莽村近日发生了什么?愿闻其详。”

男子吭哧几句,沈尧一个字都没听懂。

方才那名与沈尧闲扯的剑客说:“他好像不会说官话。我来和他讲几句方言。”方言还没讲出一句, 剑客又陡然横剑向前, 迟疑道:“这男子, 恐怕被人下了蛊。”

沈尧尚未瞧清楚, 卫凌风抱住他的腰, 瞬间退后三米远。

剑客已经和村夫打了起来。

说是“打”, 不如说剑客在挥剑, 村夫在躲闪。那村夫虽然连腰都直不起来, 却能躲避每一次进攻,只是屋内的蜡烛越来越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弱,村夫转身之际,腿根的一道黄符极为显眼。

沈尧道:“阵眼,阵眼在他的腿上!”

理所当然的,沈尧建议道:“扯下那条黄符,就能解开八卦阵。”

“不行,”卫凌风观望道,“扯下黄符是没用的……”

沈尧惊讶:“为什么?”

卫凌风若有所思:“这个人,就是阵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