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等不及了,跨过门槛,直往里面闯,正好和一位男子撞了满怀。他闻到一阵熟悉的草药清香,似薄荷,似乌檀。他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砰砰地仿佛要撞碎胸膛。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令他生出这般感受。他千言万语涌在喉间,嘴上只会喊道:“师兄。”

卫凌风道:“真的是你。”

沈尧抬头:“不然还能是谁?”

卫凌风……与从前有些不同。他以往穿麻布织成的衣裳,都能穿出超凡脱俗之态。如今换了一身白衣玉带,更是飘飘然如雪中之神、月中之仙。

周围的侍女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卫凌风。

卫凌风从她们面前经过,都有几人的耳朵红透半边。

沈尧直视卫凌风,问道:“师兄,你的腿和手,好了吗?”

卫凌风说:“我能走路。”

沈尧品出他的深意:“你能走路,但是没有痊愈?”

卫凌风问起他:“你的内功,从何而来?”

沈尧转移话题:“我走了两个多月的路,就为了来找你。你这里有饭吃吗?有水喝吗?有床睡吗?我实在是很累。”

正殿的大门敞开一半。柳青青和侍女们本本分分守在门外,殿内除了卫凌风,再没有其他人。沈尧环视一圈,突然感到双脚悬空……卫凌风竟然把他抱了起来。

沈尧伏在卫凌风的肩上,一声又一声“师兄”地喊他,还说:“这两个多月,你怎么治得病?你能抱得动我吗?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路。”他打了个哈欠,声音渐低:“我本以为,小船到岸,我能立刻看见你。没想到这个地方这么大,我又走了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卫凌风抱着他穿过一扇侧门。垂地的帐幔拂过两人身上,软纱绕得他颈肩发痒。他很久没在床上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江湖中人风餐露宿,自是寻常。

卫凌风将沈尧放到了一张木床上。四周窗户紧闭,且未点灯,只有一颗夜明珠悬在床账内,散发着幽幽冥冥的暗光。

沈尧躺在床上,卫凌风坐在他身边。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卫凌风先开了口:“你自己说,还是让我查?”

沈尧知道,卫凌风指的是他来路不明的内功。沈尧妄图蒙混过关:“什么意思?”

卫凌风拉住他的衣领,话不多说,直接扯碎了他的衣裳。锦绣白缎在他手中沦为破布。

沈尧躲进床侧,散开的发丝半遮着脸。他稍稍偏了一下头,故意曲解卫凌风的做派:“师兄好热情,我招架不住了。”

卫凌风被他引得上了床。直到这时,卫凌风的指尖搭在他肩上,他才发觉卫凌风的手指很凉,冷冰冰的、修长如玉的手指,仿佛真是冬日冰雪所化。

卫凌风说:“你的肩膀受了伤。”

沈尧点头:“皮外伤,小事一桩。”

卫凌风的手指从他肩头摸到他的下巴,轻轻搭着,再往上一抬。沈尧抿了下唇,夜明珠照得他肤色通透,眼中又极有灵光。他冲卫凌风笑了一下:“抬我下巴干什么?想亲我?”

“想归想,”卫凌风收回了手,“你和从前不太一样。”

倘若还和从前一样懵懂,那真是见鬼了,沈尧心想。他暗自发笑,转过了脸:“这两个月我杀过土匪、骗过官差、闯过荒漠、翻山越岭……”话没说完,卫凌风挑下帐幔。夜明珠沿着一层纱滚到了床上,刚好落在枕边。

借着那一片光,卫凌风的神情愈加清晰。沈尧这时再看他,忽然能体会到怀春少年在遇见卫凌风时心里会作何感想。

沈尧直说:“我多瞧你一眼,便要神魂颠倒头晕目眩。”这是一句真话。

沈尧还说:“我想睡觉。”这是一句假话。因此,当卫凌风吻上他的时候,他不自觉就握住了卫凌风的手。唇齿间的热烈交缠让沈尧错以为自己就是刚才那件衣服,师兄巴不得撕烂他,他的掌骨也被捏得微微发痛。

作者有话说:

好的,先到这里,明日再战

☆、下自成蹊

幼年离家之后, 卫凌风第一次发觉, 习武是一件极难的事。没有师父引导他, 更没有秘籍供他钻研。他只能不断回忆从前看过的武学心法, 不断参悟其中的奥妙。烦躁和忧虑的心境不利于练武,更不利于研习医术,他连自己都管不好,如何去治病救人?

从少年时起,卫凌风经常琢磨怎样才能让自己的根基更稳,心志更坚。他奉行“静以养生”,颇具成效。无论何时, 他都应当置身于冷静的光景, 不让人轻易看穿他心中所想。

但是,卫凌风的行事准则, 总是被沈尧打破。

在丹医派时, 师弟们都对卫凌风避之不及。所有人都嫌他古板守旧、枯燥乏味,唯独沈尧一天到晚跟着他。日出日末,月生月落, 他们二人形影不离。而这一次, 一别数月, 相隔千里,积压多日的思念之情根本得不到排解。

再加上, 卫凌风几次三番质问沈尧的内功, 沈尧都不肯对他说实话。卫凌风就猜到, 沈尧这身功夫来历不正。

卫凌风还记起, 方才他走出门外时,正好看见了柳青青忐忑不宁的神色。那么,沈尧极有可能将自己的一番经历告诉了柳青青,却没有告诉卫凌风。这其中滋味,越细想,越不好受。担忧、牵挂、焦急、关心……明知不该却又难以抑制的愤懑,交替反复地涌上心头。

卫凌风自然不会把这些感受讲出口。他身体力行,将一切因师弟而引起的情绪,宣泄回了师弟的身上。他轻咬沈尧的嘴唇,扣着他的两只手,压得他低低切切地喘息起来。

挣动之际,沈尧的肩膀一阵裂痛。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被磨灭了,沈尧一手锤在床头,提醒道:“肩膀……”

卫凌风起身,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一盒药。沈尧趴到一边想去看,又被卫凌风按住了头,按得沈尧只能躺平,笑说:“今天真不凑巧,我身上有些伤。改日,等我伤好了,一定陪你尽兴。”

卫凌风打开药盒,没有应声。

沈尧捡起枕边的夜明珠,珠子灵透浑圆,滚在他掌中游动。他对光一照,再去看卫凌风的侧影,忍不住调戏道:“师兄,我先前读过一首诗。诗中说,‘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师兄,这首诗,我没有读懂。 ”

卫凌风靠近沈尧,将药膏抹在他的伤处:“你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就该静心养病。”这句话,说得很镇定、很正派,如他一贯的作风。

沈尧暗道:师兄方才还火急火燎的、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咬得我嘴唇发痛。现下,他竟然变得高洁傲岸、不容侵犯了。

衣裳早就沦为破布。沈尧懒散地倒在卫凌风的腿上,没用丝毫的被子或衣物遮挡自己。卫凌风抬手,立即碰到沈尧的锁骨,再往下,骨肉匀称,劲瘦细滑,格外贴合他的手掌。这使他蓦地生出一种错觉——师弟生来就应该被他抚摸,每一寸每一分肌理都属于他。

卫凌风曾经见过成百上千具躯体。但是,他看别人时,那些人都是活生生的,而看沈尧时,却是活色生香的。

他呼吸变快了些,五指加劲,反复探寻,探到沈尧的丹田、心肺、筋脉都很强健,骨骼也没有一处受损。他对这个结果极为满意,又开始奇怪沈尧内功的来历。他问:“阿尧,你不同我说实话,是因为我不可信?”

沈尧忙与他手指相扣,声音越说越低:“我怎会觉得你不可信?我从岐州赶到云霄之地,路上有哪一天不是在想你?”

卫凌风以为,沈尧在偶然之间捡到了什么武功秘籍,就像他在安江城捡到了《天霄金刚诀》和广冰剑。

江湖之广大,武功之玄妙,秘法之精绝,这三样东西,谁也说不清卫凌风拾起夜明珠,将珠子放在沈尧的胸口。他覆掌于夜明珠之上,与沈尧没有丝毫的肌肤相接。但他用手掌带动那颗珠子滚圈,珠芯就在沈尧的身上轻轻地摩挲,磨得沈尧神魂欲酥,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间,转去了自在逍遥的极乐世界。

“师兄,”沈尧拼出一丝清醒道,“你怎么还有这种手段?”

卫凌风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他单手合拢外衣,躺在沈尧的身侧,揽袖抱住沈尧,从耳后开始亲吻,另一只手还不忘拨弄夜明珠。这一时间,帐内情致缠绵,蕴生诸多妙趣。

卫凌风还问他:“你如今有了武功,内力在全身运转时,是否顺畅?”

这句话,单单听在耳边,确实十分正经。然而卫凌风一边讲话,一边不断地狎玩沈尧,仿佛有一股真气随着那珠子转遍了全身。最后,卫凌风点按着一处穴位,沈尧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莫慌,我在教你点穴。”卫凌风说。

沈尧发出一阵轻笑:“哪有人这样教点穴?你要是真想做什么,倒也不用点住我。”

“做什么?”卫凌风凑到沈尧耳边,“你这身功夫来得蹊跷,哪怕是你的机遇,我也不能放心。我应当将你里里外外……”

“里里外外地查一遍吗?”沈尧又说,“看来,弄一颗珠子随手玩玩,是你能做的最出格的事。”

卫凌风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稍稍转过来。而卫凌风一手撑在榻上,半支着身子,指腹抵着沈尧的唇角,迫使他与自己目光交接。

瞧见卫凌风脸上的神情,沈尧安抚道:“我这肩膀上,只有一点皮外小伤。而师兄你的身子骨,真要好好调养。若非我亲眼所见,我断不会相信你还能走路,能抱得动人。这两个月,我左思右想,想遍了从前学过的医书和药方。假以时日,我定能……”

沈尧的话还没说完,卫凌风又躺下了。这一次,他贴紧了沈尧,两人之间几乎毫无缝隙。起初他们只是低声说着话,沈尧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沈尧都快忘记自己被点了穴,只因刚才那一番胡闹之后,情潮久久不能平息,他兀自压抑着,并察觉卫凌风也同他一样。

他不禁心想,何必如此?

他提议道:“你把我穴道解开。”

卫凌风依言照做。沈尧马上翻过身来,面朝着他,以一种难以抗拒的势头吻他,却被他按在怀中动弹不得。沈尧便开口念道:“师兄……”忽觉耳尖一麻,原是卫凌风又轻轻咬了他一口,他就说:“我定力太差。师兄喂我吃清心丸吧。”

丹医派的清心丸,素有疏肝解郁、静心安神、清心降欲的功效。

沈尧话音落罢,卫凌风回道:“师兄喂你吃些别的。”正说话间,他终于解开自己的衣袍。

夜明珠早就滚去了床底下,纱帐内一片黑暗。此处隔绝一切风声与月光,滋长着让人骨酥的融融春意,使人贪恋一晌欢愉又贪恋一夜春。宵。

作者有话说:

我好想详写,又不敢详写

————————————————————

“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引自《游仙窟》(张文成)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引自《菩萨蛮》(牛峤)

山雨欲来

卫凌风的住处还有个院子, 院中树上搭了个鸟窝。天色朦胧时, 鸟雀倚在枝头啼叫, 树下的石洞里蓄着一汪清泉, 引出一条盘旋的溪流,带来潺潺水声。

今日辰时,沈尧扛着他的大刀,来到院中练武。他抽刀断水,溅起纷飞的水花,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何时,卫凌风站到了沈尧背后。他抬袖揩去沈尧脸上的水珠,并问:“肩膀的伤口还痛吗?”

“肩膀倒是不痛了, ”沈尧将手中一把大刀插。进石头的缝隙里,“后面有点……”

卫凌风马上说:“今日先不急着练武, 阿尧,你来跟我进屋。”

沈尧头也不回,笑说:“我要是真的被你弄出什么伤, 我自己就能把自己治好。今早起床, 我这腰酸得很,正好现在练一练, 活动活动筋骨。”

卫凌风一手掐在沈尧的腰间, 牢牢掌住, 再逐寸按揉。沈尧好似被他抽断了骨头, 站也站不稳, 他就用另一只手扶住沈尧。沈尧抓紧他的指尖, 一边摸骨,一边总结道:“你这只手,至今尚未复原,仍然使不上劲,对不对?我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你的病可以治愈。具体要怎么调理,我却没来得及听。”

提及师父,他们二人一阵沉默。

沈尧坐在近旁一块岩石上。他披着一身白衣,衣裳染水沾湿,紧贴他的身体,显得轻薄而透明。他伸手拔出那一把长刀,运气挥动刀锋,朝着溪流,狠狠斩了下去。霎那间兜头一个水浪打来,淋得他浑身湿透,束发的黑色缎带垂在背后,背影冷冷清清,看得卫凌风心中陡生怜意。

卫凌风挑起沈尧的发带,顺着发带往前摸。沈尧微微向后仰头,听他开口说:“你不适合用刀,用剑更好些。”

沈尧问:“广冰剑?”

沈尧曾经在安江城捡到一把古剑,名为“广冰”。据说这把广冰剑十分邪性,剑上充满怨气,剑下冤魂数之不尽。广冰剑锋利至极,削铁如泥,但是古往今来,持剑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此前,沈尧委托卫凌风替自己保管广冰剑。如今,沈尧重提旧事,卫凌风却说:“你尚未学过剑法,应当先用木剑练习《剑式初编》,再修习《剑经》。任何门派的弟子都要先熟悉其中诀窍,三年五载,方能小成……”

卫凌风一句话还没讲完,沈尧忽然说:“师兄,我吃了十年昙花。我等不了太长时间。”

溪水从他脚下淌过,清澈如碧,可见水底铺着光色各异的鹅卵石。沈尧松开手,长刀落入水流,他低声道:“我并非一时冲动。我们已经和流光派、伽蓝派结仇,师兄,莫怪我说话难听,你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师父寄希望于武林盟主,盼他能替你主持公道,兴许武林盟主真是个好人,是又如何?他发布了江湖通缉令,三大杀手门派都在追杀你。师父去世之前,我信人间正道。现在,我愿做天下第一恶人。”

沈尧的倒影落入溪水中,附近丛生的青竹比不上他身姿挺拔。可他从前不是这样,他一般都是坐没坐相,东倒西歪的。

卫凌风提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起来,昨夜至今的温柔缱绻一时间荡然无存,像是被一团猛火烧得化成了轻烟。

沈尧还问他:“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就别发闷了,教我练剑吧。”

卫凌风拖着沈尧往前走,竹叶挡住了眼前的路,四下暗影交错,日光清幽。卫凌风打了个指诀,立刻折断了成排的翠竹,沈尧叹道:“好可惜。”卫凌风就说:“不可惜。你若喜欢,来日再种。我领着你去找那个配了十年昙花的人,把你的药性解开。你服药不足三月……”

“我不解。”沈尧说。

卫凌风心头一震,万没想到沈尧的语气如此果决。再念起昨夜,沈尧不管不顾与他同谐鱼水之欢,不像是情之所迫,更像是在了却一桩心事。

卫凌风当即放慢脚步,缓声道:“你不是一向听我的话吗?此事非同儿戏。你将自己的寿命抵作功力,实乃得不偿失。先前你说,愿意和我隐居山林……”

沈尧闻言,怔了一怔,复又笑道:“师父死了,你平白受辱,我哪还有心思避世隐居。只要你走出云霄之地,我怕你都活不过今晚。我还有许多师兄留守在清关镇,他们会不会被无端波及?恐怕会吧。江湖中人,大多没有良心。”

“你无需担忧,”卫凌风握紧沈尧的手腕,强扯着他走出后院,“我早已派人前往清关镇……”

沈尧随口问道:“你手下有人了?你现在真是魔教人士?”

卫凌风侧目看他,他噗嗤一笑:“哈哈哈哈,师兄,带上我吧!我也盼着自己能加入你们。从此恶名远播,好不快活。”

卫凌风只将目光凝注于沈尧的脸上:“说起来,我爷爷正是恶名远播,无人敢欺。他武功高强,当年位列江湖第一。他死后数年,武林正派集结成群,赶来云霄之地一雪前耻,杀人无数。”

“我知道,”沈尧点头,“但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能记起师父被杀后的惨状,还能记起当日在流光派,你命悬一线,只要谭百清动一下手指,你就会当场咽气。而我,只能一头撞死在墙上,早点陪你上路。我们两个冤不冤?这他娘的是不是窝囊废!”

卫凌风驻足在金雕玉砌的台阶前:“谭百清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倘若你将谭百清视为敌手……”

卫凌风站在前头,沈尧撩起他的衣带,懒洋洋地说:“我不仅将谭百清视作敌手,还要废他双腿双脚。”

“你内功不稳,心境不平,”卫凌风对沈尧说,“你此时若有了广冰剑,必然走火入魔。云棠同你一样。她年纪尚轻,平白获得了父亲的内功,自身无力支撑,致使筋脉大损。你应当以她为鉴。”

沈尧用力一扯卫凌风的衣带,拽得他衣衫大开,胸襟外露。

“师兄,”沈尧自他背后一手抱住他,低低地笑道,“这真是你的不对,你不能用你练武的法子来强求别人。谭百清丧尽天良,武功不也好得很。师兄你为人过于正派,怎么只会在床上使坏?”

卫凌风拉过自己的衣带,正要整理衣襟,沈尧的手指开始作乱,连着几段拨、捻、挑、拂,似乎将卫凌风当成了一具古琴。

卫凌风失手将衣带落到了台阶上,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尧弯腰捡起那条带子,缠在手腕间:“试一试你的内功有多稳,心境有多平。”

卫凌风伸手去牵他,他避开了。卫凌风喊他:“阿尧。”他却问:“阿尧的广冰剑在哪儿?”

卫凌风把殿门打开了一条缝,身形一晃闪进了屋内。沈尧连他的衣角都没看清,只能紧随他的脚步,匆忙越上台阶。

此时正值清晨,满室通明,侍女还点燃了香炉,烟波若有若无,好似渺渺仙境。卫凌风穿过纱幔,走到一架柜子前,从中取出一把长剑。剑鞘是由名贵木材所制,其上雕刻着复杂暗纹,剑柄处镶着一圈黑玉,握在手中,质地极为温润。

卫凌风把剑递给了沈尧:“你拿去用。”

沈尧接到手中,拔剑出鞘,剑身立现一阵寒光。

“这是父亲送我的剑。”卫凌风找来一块丝绢,轻轻擦拭剑刃,丝绢被切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段。

“好锋利!”沈尧说。

“冷石锻造,自然锋利,”卫凌风劝他,“你并不一定非要用广冰剑。我这有两本剑谱,你读完后,我再教你《天霄金刚诀》。你若觉得可行,我们便去一趟苗圃,让他们将你身上的十年昙花解开,学武切忌急躁冒进……”

沈尧把剑一横,扛在肩上:“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兴许十年之后,药效过了,我不会发作了。柳青青几个月之前吃了这种药,现在不也没事。她整天活蹦乱跳,健朗得很,师兄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事皆有因,有因必有果。对了,说到这里……”

沈尧揽住卫凌风的肩膀:“那个药王谷的谷主,曾对你做过什么?你不妨告诉我,我也好一并算个总账。”

卫凌风合拢自己的衣襟,应道:“当时我年幼,诸般细枝末节,早已记不清了。”他话未说完,耳畔传来衣帛撕裂声,原是沈尧从他背后扯烂了他的衣裳。

沈尧仔仔细细地审视卫凌风的身后,默然片刻,方才搭住他的肩膀:“我晓得了,师兄不必详述。”心里却道:好个药王谷的老贼,有朝一日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

这日晌午,澹台彻抱着一坛好酒来找卫凌风。

卫凌风端坐于书房,身旁站着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妇。这老妇容貌丑陋,穿戴的衣裳手饰却很考究,周身散发着一股迷惑人心的异香。

澹台彻猛地咳嗽,呛声问道:“乌粟?”

老妇名为乌粟,本是五毒教的圣女,极其擅长用毒。江湖人称她为“乌粟婆婆”,亦或者“矛头毒妇”,意思是,矛头蛇的剧毒,也比不上她为人歹毒。

见了澹台彻,乌粟点头示意:“澹台先生,近来可好?”

澹台彻头晕目眩,面上仍然和善道:“一切如常。”

乌粟道:“那便好,老身心安了。”

澹台彻又问:“小玱今日与你有事商议?若不方便让我在场,我就先回去了。”

卫凌风原名“云玱”。当年在教内,澹台彻一直喊他“小玱”。如今他回来了,澹台彻并未改口。

卫凌风应道:“我师弟自称服食了十年昙花。我听闻十年昙花所用药材,全是稀缺之物,世所罕见。为何他游历在外,竟能捡到一瓶?”

乌粟面露诧异之色:“沈公子竟有这等奇遇?”

澹台彻将酒坛放在了桌上。随后他坐到卫凌风的身侧,插话道:“沈尧人呢?”

卫凌风如实回答:“正在院中练剑。”

澹台彻又问:“他吃了十年昙花?”

卫凌风望向窗外:“他同我说,他曾借宿于一家客栈。客栈的店主,名叫锦瑟。”

澹台彻眯着眼睛,仔细回想:“锦瑟?”他转过头看着乌粟:“是不是崇明堂的上一任堂主?”

乌粟的气息微微一变。她退步到墙角处,暗道卫凌风和澹台彻都已离家数年,自然不清楚教内变故。当年,锦瑟叛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锦瑟所在的崇明堂深以为耻。崇明堂的继任堂主把锦瑟的大名从功过簿中除去,此后多年无人再提。今次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乌粟不禁怃然道:“澹台先生有所不知,锦瑟虽是我教内中人,却叛变投敌。老教主身故之后,锦瑟搜刮了崇明堂的金银细软,离开了云霄之地,不知所踪。三年前,老身带着徒弟去秦淮一带的山川采药……”

澹台彻的眉头越蹙越紧:“你同她重逢了吗?”

“是,”乌粟双手揣袖,“那时她说话疯癫,已沦为村头的野妇。”

澹台彻看着她,意味不明道:“令人唏嘘。”

乌粟叹了口气:“当初教主待她不薄,对她有知遇之恩。锦瑟出身贱籍,养在青楼,生来无姓氏,漂泊无依靠。若非教内施以援手,她此生毫无指望。”

“她为何要投敌?”澹台彻的指尖搁在桌面,轻轻点了几下,“又是如何从你手中拿到了一瓶十年昙花?”

乌粟垂下双手,神色尤为镇定:“澹台先生,老身与锦瑟并无私交。”

卫凌风合上面前的一本医书,接话道:“十年昙花有解药吗?”

乌粟答非所问:“柳青青姑娘服下十年昙花之后,武功大涨,并无异状。”

卫凌风又问:“十年后,她和我师弟都会暴毙而亡?”

“我并不晓得,”乌粟在房间里绕行一圈,才说,“十年昙花这种药,是由药王谷的丰神剔骨膏……改进而来。丰神剔骨膏,那是外敷的。十年昙花亦是外敷之药。可惜,柳青青和沈公子,都把十年昙花吃下嘴了。”

听到“丰神剔骨膏”这五个字,卫凌风转过身,盯着乌粟。他眼中再无一丝喜怒之色,也不介意乌粟因炼蛊而养出的一身诡香。他站在乌粟跟前,凝视她时,他的瞳仁逐渐扩散,像是深夜的月影消亡在湖水中。

乌粟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这是摄魂术!

全教上下都知道,云棠教主擅长摄魂术。所谓摄魂术,确实是一种邪门的功夫。它能短暂地操控一个人的心智,让那人有问必答,无法撒谎。

乌粟哪里能料到,卫凌风也学过摄魂术,还比云棠的功力更深,方法更精湛。她中招之前毫无准备,且又轻敌,这便成了卫凌风的手下败将,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丰神剔骨膏是药王谷的绝密药方,只传授给入室弟子,你为何能得到?”

乌粟浑浑噩噩道:“换来的。”

卫凌风又问:“怎么换?”

书房里一时极安静,风掩门窗之声都无比清晰。澹台彻从座位上站起身,衣袖带拂了一盏茶,茶水溅润了桌布,而他的神态威严冷峻,再不是方才那位豁达大度的澹台先生。他也看着乌粟,轻轻责问她:“你还不开口?”

乌粟背上冷汗淋漓,浸透了一件绫罗内衫。她心知,倘若讲出实情,自己难逃一死。因此,她拼着一股冲破气门的巨痛,催发体内蛊虫,紧紧咬合了牙关,终是一个字都没透露给卫凌风。

卫凌风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你不愿意说,我只能凭空猜测。”

乌粟膝盖一软,跪倒在他面前,手指抵着他的鞋子,低垂着头,极为卑屈:“公子……公子,老教主对我曾有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愿终身报答,鞠躬尽瘁。”

其实,诸如此类的话,澹台彻听过成百上千遍。

哪怕江湖盛传魔教杀人不眨眼,仍有许多江湖中人不远千里赶赴云霄之地,立誓从此效忠教主,甚至有几个拖家带口的男子自愿将妻子儿女都献于教内。

每年春末夏初,教主会亲自巡视苗岭一带。苗岭一带的本地百姓从未把他们当作“魔教”。因为每逢灾年,教主都会秉承祖训,开仓济粮,尤其厚待鳏寡孤独废疾者。

五年前,八大派攻上云霄之地,澹台彻走投无路时,眼见一些口口声声说要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四散着逃命。老教主暴体而亡,教内死伤无数,横尸遍地,血流如海,他的鞋底全是血印。

澹台彻不禁发问:“终身报答,鞠躬尽瘁?这种场面话,谁都能说。你跟药王谷交换了什么,我却是闻所未闻。难道,当年卫凌风能去药王谷,是托了你的福?”

这个帽子一扣下来,直把乌粟吓得血色尽失。她年过六十,阅尽千帆,早已将心性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当下仍然止不住地心慌意乱,强自镇定道:“澹台先生,可将今日见闻,上禀于教主,老身听凭教主定夺。”

澹台彻立刻笑道:“我只是一介废人,在教中混吃等死,确实定夺不了你的罪名,何况你什么也没说。”

乌粟默不作声。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一个人粗野地撞开。那人右手提剑,满头大汗,嘴上喊着:“师兄师兄……”正是沈尧。

从今日辰时算起,沈尧练武已有三个时辰。他不停地修习卫凌风教给他一套剑法,融会贯通之后,便将院中的竹林当成了靶子。眼下,他正准备开口,告诉卫凌风,他把院子里的一片竹子都削成了竹笋,还望师兄不要怪罪他。

沈尧打开房门,室内肃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