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何有时哭掉小半包抽纸,两点半下播之后关了电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整晚的梦。

秦先生以一种表面温和实则强硬的姿态,在她梦里抢了一席之地。

起床闹钟定的是六点,何有时跟鹌鹑似的缩在被子里,赖了十分钟。

她揉揉哭肿的脸,整个人丧得厉害。想想昨晚跟魔怔了似的,说了那么多不着四六的话,今天还要面对秦先生,真是尴尬得要命。

昨天还欠了秦先生五个钟头,说好今天要补回来的。何有时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七点半出发,九点到秦先生家里,得一直到晚上七点才能凑够十个小时,再刨掉一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更不够了。

她又得食言了。

这样想想,更丧了。

至于秦先生说的“帮她”是什么意思,何有时没敢往深处想。

她这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孙尧的电话先来了。

“秦先生…发烧了?”何有时有点懵。

电话那头的孙尧也是无奈得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昨晚上秦先生冲凉水澡了,还大敞着窗吹夜风。大晚上夜风多凉啊,秦先生身体本来就虚…”

“咳!”

电话那头传来重重一声咳,把孙尧没说完的话给打断了。顿了几秒,手机换到秦深手中,声音有点哑,开口下意识要喊她。

他心里藏着事,话到嘴边便觉“有时”这个称呼太过亲热,也太惹人遐思了。

于是便没开口,只有昏昏沉沉的呼吸传到何有时耳里。

“秦先生?”

秦深立马接上:“我发烧了,不严重,38度多一点。”

“那…”

秦深知道她要问什么,又一本正经说:“你今天不用来,再休息一天养养精神,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何有时抿了下唇。“一个人静静”这个说法,好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稍有那么一点点伤人。她继续问:“身边有人照顾么?”

“没事的,我这边有孙尧照顾着。”

“那秦先生好好养病。明天见。”何有时不好再说什么了,想想也是,人生病时脆弱的样子,被外人看到了是很尴尬的。

她趿拉着拖鞋去厨房拌了猫粮,又回到床上睡回笼觉,半梦半醒间光顾着想一个问题了。

——都十月份了,天又不热,秦先生为什么要半夜洗凉水澡呢?

*

何有时一觉睡到了十一点,是被开门声吵醒的。

“爸?妈?”

老两口蔬菜水果零食提了三大包,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怎么买这么多啊?”

何爸爸一向寡言,笑了下没说什么,被妻子支使着下楼买火锅底料去了。

何妈妈自顾自去了厨房,“昨天中午我跟你爸就过来了一趟,结果你不在,还关机。晚上临睡前我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一声,你正在通话中,过会儿我又拨过来,你还在通话中,跟谁通电话呢讲那么久?”

她本是随口一问,何有时却莫名有点心虚,含糊其辞:“就一个朋友。”

何妈妈听了还挺高兴:“朋友好呀,你都多长时间没交过朋友啦,也别光是通电话,平时多出门走走,你们年轻人吃吃饭唱唱歌什么的,朋友就越来越多了。”

“别在这儿杵着了,你坐沙发上择菜去。”

何有时乖乖回到客厅里择豆角。她租的这套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平时一个人住不觉得冷清,这会儿爸妈一过来,就显得热闹多了。

她坐得远,何妈妈唠叨的声音大了一些:“昨天我来,看见你冰箱里面就那么两三样菜,你连猫粮都放着好几种,把那小东西养得精贵,却糊弄自己的胃。还有你那架子上放的酸奶,都过期了,我才给你扔了。上回来给你带的饺子和炸牛奶都原样放着,妈走后你一点没吃,平时肯定老是点外卖,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让我跟你爸怎么放心?”

唠叨个不停,何有时乖乖听着,心口炽热。

何妈妈数落完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当初你自己办了退学,你爸是生气,他就那熊脾气,关心的话也不知道好好说。可知道你腿治不好以后,你看他都后悔成什么样了?”

“一到周末他就跑到人家康复中心去,报了个心理辅导班,你怕见人,他就自己去听课。别人看他胳膊腿都好好的,就问他‘大哥你什么毛病呀’,你爸他就装成聋哑人。”

“你上礼拜从网上买给他的保暖衬衫,这才刚十月他就早早穿上了,我说他两句,他还嫌我话多。”

何妈妈专门拣着趣事说,何有时窝在沙发里笑作一团,笑得湿了眼睛。

她已经颓废了一年半了,什么“敢在上万观众面前直播”,什么“敢一个人去超市”,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可说到底,这些其实都是借口,只能用来聊以慰藉,以此证明自己并没有一蹶不振。

她缩在自己的壳里,揣着一颗玻璃心战战兢兢,始终没能迈出去那一步。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刺眼得很,盯几秒眼前就一片花白。何有时没舍得挪开眼,她心里想,其实秦先生说得不对。

他怎么能帮她呢?即便亲近如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症结在哪里,他怎么能帮得了她呢?

谁也帮不了她,她得自己从壳里爬出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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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中午吃了热腾腾的火锅,又陪爸妈在公园散了步,当晚何有时提早一个钟头开播了。秦深像往常一样十点半上线,自然是来晚了。

他进直播间的一瞬间,何有时的声音就传进他耳朵里了,是一声小声的“谢谢”。

经专业降噪耳机传入耳,像是在他耳边说的,连鼓膜都欢快地颤动了一下。秦深一下子如沐春风,因为今早发烧而引起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下一瞬回过味来了,有时现在在做直播呢,就算说谢谢也不是对他说的。

今天的直播跟往常不一样了,画面并不是秦深看习惯的AS|MR,背景是一个黑漆漆的屋子,光线很暗,墙上贴满了浮夸风的海报、写满字的信纸、黑白老照片,间或还能看到脏污的血手印。

屋外电闪雷鸣,配上幽幽的鬼叫声,像是在看恐怖片。

直播间的屏幕下方有两个方格子,左边露出有时的脸。一双漂亮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捂着胸口连连吸气,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余悸未消的样子。

右边的头像框里,却是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男子。

弹幕稍有一点延迟,这时才刚刚显出来,满屏都是唰唰飞过的弹幕和打赏。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诚叔男友力MAX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沃德妈,天花板上居然会有鬼脸倒悬下来…】

【诚叔帅炸了!给诚叔疯狂打电话!!】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秦深这会儿烧还没退彻底,脑子本来就钝,愣是没看明白这些个弹幕是在说什么。

——诚叔?谁?

他满房间找了一圈,终于在麦序列表上,看到排在“有时说”下边的一个ID。

——“诚叔不骗人”。

正在秦深被满屏弹幕砸懵的时候,忽然听到直播间里传出一道男声,右下角那个头像框里的人动了。

年轻男子笑着说:“弹幕弹幕发什么呢!瞎起哄,你们悠悠姐该不高兴了。”

秦深盯着他,心说这大概就是那什么诚叔了。

他的声音是十分正宗的低音炮,就是姑娘听了就会觉得十分有安全感的声音:“悠悠你看公屏没有?你说句话,半天不吱声,你家粉丝都怀疑你麦坏了。”

何有时抖着声音回答他:“我…我有点紧张…”

这是在做什么,秦深完全看不明白。直到直播间最上方滚动栏里弹出一条官方推送,他才恍然。

【系统消息:《恶灵城堡》、《萌龙传说》、《R-maze》多款游戏不限号测试正式开始,十一期间注册账号另有好礼相送。点击此处进入《恶灵城堡》直播频道。】

直播平台为了盈利,常常会与一些游戏厂商合作,每到节假日就由平台上人气排行前一百的主播直播玩游戏给粉丝看,算是植入一波软广告。

这会儿正是十一长假,新游戏都抢着上线,主播得应官方的要求宣传游戏。偏偏何有时很不幸地抽到了《恶灵城堡》,光看看宣传图就叫人毛骨悚然的那种恐怖游戏。

这个游戏只能单排和双排,她胆小,就和自己相熟的主播组了个队,一起进了游戏。

何有时蹙着眉尖,操纵着游戏人物死死贴着墙,一点点往前挪。要是墙上出现血手印或者飘过影影绰绰的鬼影,她就猛地哆嗦一下,扯一下鼠标,飞快地把视角朝向地面。

“哈哈哈哈悠悠你做什么呢?这儿没鬼。”诚叔笑得没了形,笑得太大声了,被麦克风收声再传到耳机里,听着有点刺耳。

秦深没舍得关小声音,有时说话的声音轻,他关小了,就听不到了。

“历经12分钟,我们终于爬上了二楼…好像有滴水的声音,走廊最里边应该是厕所,悠悠别往那边走,厕所这种灵异高发地肯定不能去啊,咱活不过三分钟的!”

“先找楼梯,这尼玛城堡每层的楼梯还不在一个地方…来来来这有个护身符,悠悠你捡起来…为什么欧美风的恐怖游戏会拿黄符护身,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墙上有个烛台,我先点个灯…哎哟我去,相框里这眼睛会动,没事没事你往前走,我挡着呢,吓不着你。”

诚叔是做游戏直播的,调动粉丝情绪的能力要比何有时好太多了。两人虽同是主播,做AS|MR的何有时却习惯了沉默,往往他抛三个梗,何有时才能接住一个,还是声音哆嗦的。

她胆子小,却能忍,就算看到了鬼脸也不会嗷得一声惨叫,抖成筛糠都不忘操作着自己的游戏人物面朝墙蹲下,标准的缩头乌龟姿势。

好在她的粉丝早习惯了她的个性,弹幕一片欢乐。

【在一起!!在一起!!】

【诚叔的低音炮真是安全感爆棚啊】

【悠悠姐嫁了吧嫁了吧!】

弹幕再不着调,何有时也看不到,她快要化成了个一动不动的石塑。肩颈绷得很紧,上半身努力往后仰,好像离屏幕远一些,就能少一点害怕似的。

她本来人就瘦,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更显瘦削了。

秦深一瞬不瞬地盯着左下角,他甚至注意到一个细节——有时之前夜里做AS|MR时都会把灯光调到最暗,可今天都快十一点了,她却开着卧室的大灯,看样子是真的吓到了。

她做事一向专注,放在平时这是妥妥的优点,但是呢,玩恐怖游戏时太专注就不是什么好事了。别说是看弹幕了,就连诚叔跟她说话,都常常被她无意识地屏蔽掉了。

这种活动的目的是为了推广厂商的游戏,得有人调动气氛,踏踏实实玩就没意思了。有时寡言还胆小,诚叔就自发担起了这个重任,于是秦深只能听到那道讨厌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说。

诚叔一心二用,时不时将视线往右侧一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弹幕唠嗑。

“组CP啊,组什么CP?啧啧啧,你们这群小同志啊,脑子里除了谈恋爱还能想点别的不?我跟悠悠什么关系你们不知道么…真不知道啊,悠悠做直播就是我带入行的啊。”

秦深:“…”

“什么青梅竹马呀,净瞎说。师兄!师兄知道不?我们以前跟着同一个导师,纯洁的革命友谊,悠悠你说是吧?”

秦深:“…”

“噢,你们想知道悠悠长啥样?好看呀,妥妥的女神,不露脸是因为她害羞呀…悠悠直播时戴的那口罩我还有同款呢,不不不,不是情侣款,以前同个系的一起出去玩,登山来着,风沙太大,小摊上买的口罩。”

秦深:“…”

感觉自己要炸。

他随手拿过一张A4纸,噌得撕下一大块,多年的强迫症被嫉妒挤得没位置了,连纸片没撕成正方形这么严肃的问题都被秦深抛到了脑后。

翻出一卷宽胶带,“啪”得把右下角那个主播框黏住了,挡住了诚叔贼兮兮的笑。

世界顿时美好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把他的声音也屏蔽掉。

“悠悠别怕啊,我走前边行吧?咱快到三楼了你不能怂,我给你唱歌好吧。”

悠悠,悠悠,悠悠,一声声喊得黏糊,听起来情意绵绵。

秦深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晚上可真是太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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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秦深堵在心里的这头恶气,一连砸了十个最贵的打赏道具都没能纾解。

何有时眼睛只顾盯着游戏了,压根没看到。还是诚叔瞄到了弹幕,感谢的话说得很真诚:“谢谢这位朋友送的礼物,破费了。”

他平时口头禅说惯了,压根忘了这是何有时的直播间,一手反客为主玩得贼溜,秦深被噎得不行。

好在游戏直播的部分到十二点就结束了,诚叔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先下线了,随他来的粉丝也陆续离开,直播间在线人数哗哗少了一大半。

没了他那群爱起哄的粉丝,此时的弹幕看上去和谐多了。秦深总算满意,又等着有时直播了一个钟头的AS|MR。

她今天用的道具是一块硬毛毡,空着手或戴上胶皮手套摩挲、拿小刷子扫,亦或是把宽胶带粘上毛毡再一条条扯下,都会发出不同的沙沙声。

最初听得耳朵痒,等到习惯了这种声音,耳朵就舒服极了。皱得发疼的眉心会不由自主地舒展开,鼓膜跟随不规则的沙沙声一下下跳跃,慢慢地,烦恼、抑郁、伤痛…都如同给行囊减负一般被丢开,却不会如醉酒一般沉溺其中,思路是清晰的,偏偏什么要紧事都想不起来。

秦深又一次深深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手,无论是多普通的小东西,只要被她拿在手里,都能发出助眠的声音。可惜语言贫乏,他竟想不到任何词语能准确地描述这种感觉。

今天的直播比平时早一个钟头,结束时间也比平时早一个钟头,何有时跟大家道过晚安,一点半下了播。

屏幕黑了,只留下一行“啊哦,主播暂时不在家”的白字。

秦深咽了两片感冒药,打开短信,手指在她的名字上停顿了些时,输入一行字之后又删掉,拿语音发了一条彩信。

——“晚安”。

对方很快回了过来:秦先生晚安。

深夜一点半,秒回的晚安——这仿佛是个“我睡不着,快来跟我说说话”的信号。秦深从不怀疑自己的领悟力,他不再犹豫,拨了电话过去。

“还没有休息?”

他明知故问,明明五分钟前看着有时下了播,顺便把诚叔的主播账号加到了自己的黑名单里,这会儿却说得跟没事人似的。

何有时没多想,压根不知道秦先生还在关注自己的直播,毕竟签了合同,她已经秦先生的私人特护了,每天都去他的家里做现场AS|MR,效果要比直播要好多了。再者说,秦先生生在云端,晚上自然有别的事做,他也不像是会捧着手机看直播的普通人。

何有时按住手机的收音部分,捂着嘴无声打了个呵欠,“没有呢。秦先生你退烧了吗?”

“嗯。”

这声“嗯”太冷淡了,无异于终结话题,何有时敏感地察觉秦先生现在情绪不太好,小心问:“那…晚安?”

秦深被这声晚安噎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明明他也不是多善谈的人,尤其这三月来深居简出,心烦的时候甚至懒得张嘴,连缺什么要什么都拿短信跟孙尧联系。

可惜摊上一个迟钝的姑娘,他要再寡言,委实不是办法,总得绞尽脑汁诱着她说话。

“你现在在做什么?”秦深问。

“啊…我在卸载一个游戏。”